“韦姑娘,你看,他们的船到了。”年青书生用把扇向江心一指:“三艘。中间那艘载着拔山举鼎和三位夫子。如果风向不变,今晚他们可以赶到夷陵州。”
“卓公子,你仍然打算跟上去?”纯纯含笑问。她的神色甚为安详,不像是俘虏。
“是的。我们的船比他们快,半个时辰后动身,仍可赶到他们的前面去。”
“卓公子,我不知你们这样跟踪的用意何在。他们声势浩大,即使发现他们为非作歹,你们也无力阻止。”
“韦姑娘,你后悔跟来了?”
“我不会后悔的。”纯纯平静地说:“我韦纯纯虽是一介女流,但对信诺信守不渝。令尊释放舍弟的条件,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有任何后悔。在你们向走狗们追出珍宝下落之前,我一定和你们衷诚合作,赴汤蹈火,我毫无怨尤。”
“韦姐姐。”那位稚气仍存的少女笑问:“你仍然相信庄怡平能找得到你?”
“是的。”纯纯语气充满自信:“我毫不怀疑。”
“你凭什么对他的信心这么坚定?”
“他为了救舍弟,费尽心机不惜出生入死。为了我,他也会同样尽心尽力。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从小我就信赖他,今生今世,我都会信赖他。”
“恕我冒昧,韦姐姐,”另一位年龄更小一两岁的少女说:“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但是,他喜欢你吗?”
“卓小妹,要喜欢一个人,是没有条件的。”纯纯脸上亮烁着异样的光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她将江南妖姬与乔远的故事娓娓道出,最后说:“我知道庄哥哥对我,只有一份浓郁的兄妹之情,但我在等,等我长大,等他发现我是他值得喜欢的人;我是很有耐心的。”
“韦姑娘,你知道他爱的是高嫣兰。”卓公子笑笑:“他的心已经在高嫣兰身上。”
“他应该有机会去爱任何人,他将会从不同的爱中,去体会谁真的值得他去爱。我不怕高嫣兰,那位姑娘眼睛长在头顶上,庄哥哥浑金璞玉的气质,不是她那种女人所能看得见的,她只看到公孙云长那种光华四射,锋芒毕露的人。”
“韦姑娘,你认为我也是光华四射,锋芒毕露的人吗?”卓公子笑问。
“不,你是一位温文儒雅,英华内蕴的人,我尊敬你。”纯纯正色说。
“哦!我真希望能和庄怡平比较一下。”
“我从不将任何人和庄哥哥比较。”
“这对你是不是不够公平呢?你也应该有权选择有最佳条件的佳子弟。”
“人贵知足。”纯纯笑笑:“天下间佳子弟多的是,每个人对佳的看法,皆各有见解不尽相同。在我,庄哥哥就是最佳的佳子弟。”
“韦姐姐,你是说,我二哥没有希望了?”第一位少女移近纯纯问。
“我再说一遍,没有人能取代庄哥哥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纯纯郑重地宣示。
“韦姐姐,你知道我们可以逼你接受。”
“你们不能,任何人也不能。”纯纯脸上涌现另一种光华:“除了我的尸体,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假使高嫣兰嫁给庄怡平,或者庄怡平娶了其他女人,你怎办?”
“我会祝福他们。”
“你就接受其他的人吗?”
“不,爱过一次就够了,我不会再寻其他的烦恼。”
“那你……”
“我会上衡山止止庵,平平静静地过一生。我已经说得太多,不谈好吗?”
“韦姑娘,我尊敬你。”卓公子苦笑:“你给我带来了难题,不管你的决定如何,都会有人受到伤害和痛苦。但我已决定,将尽可能帮助你完成心愿。现在,我们准备开船。”
下江的船只,通常只可行驶夷陵以下各州县。旅客要人川,通常要在荆州或夷陵换船。从四川下来的船,通常以荆州为终站。
上下江的船,不论外型内表,皆显著的不同,构造各异。下江的船,根本就无法在三峡行驶。
拔山举鼎一群人,在夷陵逗留了二天,然后分乘两艘大船,三艘小型歪尾船,驶入西陵峡航向四川。
次日傍晚,怡平的轻舟赶到夷陵,他晚到了一天。
这时,他想赶也力不从心了,上行的船,一天走不了三二十里。有时,上一座险滩,就得花一天工夫。
船正在行走,碰上风一起,就得立即靠岸停泊,一天时间又浪费了,起三天风就得等上三天。
在这种峡道,即使肯花万金重赏,也没有人敢受雇冒险快航。李白诗下江陵: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那只是诗人的丰富想像,事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即使是雨汛水满期间,下放的轻舟,也不可能一泻而下已过万重山,沿途险阻多得很呢!
首先要做的事是打听消息。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拨山举鼎那群人精明得很,行动秘密,消息的封锁事先已有周详准备,在此逗留二天,竟然未泄露丝毫消息。他找到一群地头蛇打听,毫无所获。
他不能立即动身,如果追过了头,走狗们留在后面办其他的事,他提前到达夔州枯等,岂不白费心机?说不定还会引起万花山庄高家子弟的误会呢!但是,他如果不早些前往而留在后面,走狗们袭击万花山庄他却无法赶到,岂不一切成空?
尽管他恨高嫣兰,但恨的反面仍有爱的存在,也不希望万花山庄毁在走狗们手中。
打听不到消息,他心中极感不安。
浪费了一天工夫,傍晚时分,他带着满身疲劳和失望的情绪,返回码头的南郡老店。
南郡老店在北码头,位于城外码头区的偏僻角落,面对着西北两里外江心的郭洲。那时的郭洲并未一分为二,而且面积不大,长约两里,宽仅里余。江水从西陵峡冲出,山势尽地势开阔,江面陡涨两三倍。
郭洲把江面一分为二,东面近州城一条称为内江,西面主水道叫外江,在州城又会合。后来洲又一分为二,江面便分为三股;郭字又讹成葛,成为葛洲三江,扼住大江的咽喉。
上行的船只规定走外江主航道,通常在北码头发航。
他住在南郡老店,用意就是便于雇船。
店中旅客众多,人声四杂。他有点烦躁,不愿在客店的食堂进食,便向带钥匙领他到西院上房的店伙交代,将晚膳送到房中。
上房的住客,皆是出得起店钱或者有家眷的人,比那些住大统铺的水客身份要高些,因此稍为清净。
店伙开了门锁便走了,他毫无戒心地入房。
还没到掌灯时光,房中仍有亮度,唯一的小窗供给光源。房子太大,没有内间,一床一柜一桌两凳,别无长物。
他掩上门,解下百宝囊正想往床上一丢,却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接著有人叩门。
他以为是店伙送茶水来了,头也不回信口说:“进来!门没上闩。”
蓦地,他看到了些什么,一阵寒颤通过全身,那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浪涛般袭击着他。
他奔走了一天,四处向地头蛇打听消息,对方很可能在夷陵布有眼线,当然对他加以注意。
他看到的是:床底深处似乎有物体移动。
床是双人大床,夏天没设有床帘,下面幽暗,床下内侧更是看不到景物。
但他居然看到了,有黑色的物体轻微地移动。
千锤百炼的江湖经验立生本能的反应,他连想都没想,蓦地飞升来一记半空斜转大侧翻。
房门恰好推开,暗器啸风声尖厉刺耳。
同一瞬间,床下有人滚出,三把飞刀配合房门口用暗器袭击的人夹攻。
从房外抢人发射暗器的人,也是个暗杀行家,暗器打出人向下扑。这是说,两面用暗器夹攻的人,皆匍匐在地,不致被暗器所误伤。
飞刀与三枚三棱钻控制了近丈空间,不管他向任何方向问避,都难逃大劫。
暗器几乎贴他的靴底擦过,假使他不是向上升,又假使升的速度不够快,那……
两个家伙在伏下时便发现暗器无功,几乎立即跃起,准备再发暗器。
“噗!”他手中的百宝囊已先一刹那扔出,半空中反击依然奇准无比。
同一瞬间,房门口出现了另一个人,哼了一声,踏入、伸手、出指、中的。
“嗯……”从床底钻出的人,被百宝囊击中脑门,像昏了头的鸡,佝偻着旋转着,最后扭曲着摔倒,手中另三把飞刀先一刹那失手掉落。
发射三棱钻的人跃起时,没料到身后有人出现,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背心身柱岤被指头点中,浑身一震,向前一栽,手中另三枚三棱钻洒了一地。
“好俊的凌空旋龙大翻腾!”娇娇甜甜的嗓音入耳,喝彩声确是出于真诚的赞美。
“夸奖夸奖。”他轻灵地飘落:“谢谢!卓独娘。你来得真快。”
来人是卓姑娘,一身青儒衫,发结用一只玉环加缎带绾住。齿白唇红,秀逸超绝。
天下间哪有这么俊秀的男人?她真不适宜易钗而笄。
“我比你早到大半天,信不信由你。”卓姑娘掩上房门:“我有专用的快船;也有最舒适的大船;还有令吃水饭朋友害怕的鬼船;还有……”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非常了不起。”他拾回百宝囊:“你请坐,穿男装真俊,你在逗那些找婆家的闺女发疯。我告罪,得先问问这些家伙的来路。”
“还用问?毙了,错不了。”
“你……你知道……”
“他们是乾坤一剑的人,公孙云长和你争风,无耻得派人暗杀除去情敌。”
“乾坤一剑派的人?老天……”
“当然不是那老狗亲派的,是公孙云长派在此地的眼线,他们早些天就奉到指示,只要发现你,必须不择手段要你的命。庄兄,你和他争高嫣兰……”
“卓姑娘……卓兄,这与争高姑娘无关。”他恨上心头:“他派人暗杀我,另有恶毒的理由。”
“咦!你与高嫣兰……”
“别提她!你知道我在城陵矶养伤的内情吗?”
卓姑娘一怔,脸上涌现另一种光彩。听到他对高嫣兰所发的激忿语气,这位假书生显然心中高兴极了。
“我不知道。”卓姑娘摇头:“我很关切你,但你那时好像挺得住,猜想你是被走狗们打伤了。庄兄,能告诉我吗?”
“这……”
“不要把我看成敌人好不好?庄兄。”卓姑娘幽幽地说:“我爹对付你的手段容或有点不近人情,但可以保证绝无恶意。”
“我并没有把你们看成敌人呀!”他说的是实话:“在岳州我上了几次当,死了好几次,说出来并不光彩,你不知道也就算了。”
“你每一次上当遇险,都是为了高嫣兰。”卓姑娘忿然地说。
“胡说。”他不愿再说下去,拾回所有的飞刀和三棱钻,把两个刺客施放在壁根下,搜掉对方身上所有的凶器,略一察看,脸色一变。
“看出什么不对吗?”卓姑娘问。
“这两个家伙,都是白道中颇有名气的人物,怎么竟然无耻得做起刺客来了?”他指指一堆飞刀:“刀不带吹风,重心在前,血槽自内收,可以让空气自行灌入,极为歹毒。这是武林中霸道的浴血刀,号称有毒却没有毒的毒刀华易,震慑江湖的暗器。毒刀华易曾经是九江的名捕,曾经追随万家生佛与拔山举鼎周旋经年,去年秋天才离开万家生佛的,去向不明,他怎么……”
“转投乾坤一剑,不是很合理的事吗?”
“好,就先问问他。”
毒刀华易是被百宝囊击昏的,冷茶往头脸上一例,再拍打双颊,片刻便醒。
“首先,我要知道你是谁。”怡平用一把飞刀抵在毒刀华易的右颊上:“说一句谎,你就得挨一下。我对你这种卑鄙的暗杀凶手十分反感,你最好不要激怒我。”
“你除了杀我,得不到任何口供。”毒刀华易咬牙说,躺在地上竟不敢活动,可知口气虽然又硬又英雄,但掩不住色厉内茬的神色。
“嗤!”飞刀在颊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冒。
“现在,再问一句:阁下姓甚名谁?”
“哼!在下……”
“嗤!”左颊又出现一道口子。
刀尖移至鼻尖。
“你贵姓大名?”怡平冷冷地问。
毒刀华易强硬不起来了,眼中有恐惧的神色。
“在下华……华易……”毒刀终于招供了。
“谁差你来行刺的?”
“万家生佛……”
鼻尖裂成两半,毒刀华易成了个血人。
“哎……”
一声轻响,右耳轮裂开一半。
“住手……”
左耳轮也裂了一半。
“你这混帐东西生得贱。”怡平的飞刀尖停在对方的额上:“要咬攀嘛,也该咬攀些有权势的人。万家生佛的人死伤惨重,他自己也受伤不轻,带了大批棺材,凄凄惨惨回仁义寨办丧事,要应付那些死者的家属,已经令他走投无路,他派人来行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尽管胡说好了,反正你这位同伴吉一钻已经招了供,你的口供可有可无。你尽管胡说八道好了,反正倒楣的决不是我孤魂野鬼庄怡平。说!”
“少……少堡主派……派人传下话,所……所以……”毒刀华易已语难成声。
“公孙云长来了?”
“没……没有,只……只派人传话……”
“你在这里潜伏多久了?”
“快……快半年,过了年就……就来这里。”
“快半年了?派你来这里干些什么勾当?”
“留意江湖名宿高手往……往来的动静。”
“好家伙!”怡平悚然地说:“难怪这狗东西知道名宿高手的行踪,原来他在各地派有眼线,高嫣兰在岳州出现,他事先早已知道了。阁下高嫣兰下洞庭游玩,消息是你传出的了。”
“这……”
“你想再挨几刀?”
“是……是的。高家的船出……出峡,一定靠泊在此地,人下船之后,船再放空回航,所以知道。”
“拔山举鼎那群走狗,何时经过的?”
“一……一天前。”
“你的消息传向何处?”
“荆州。”
“传出了?”
“传出了。”
“你给我滚!”怡平愤然赶人。
毒刀华易爬起就跑,满脸全是血,发疯似的奔出房外,奔向院子的出口。
已经是掌灯时分,旅客皆在房中拾夺,院子里甚少有人走动,暗影中闪出两个黑影,一掌劈中狂奔的毒刀华易后脑,将人扛上肩,闪人一间上房。
“庄兄,你问得太马虎。”卓姑娘不以为然:“对待一个要杀你的刺客,未免太仁慈了一点。另外一个交给我,我要把他们每一件卑鄙肮脏事全榨出来。”
“人是你制住的,应该属于你。”怡平点头同意。
卓姑娘击掌三下,门外出现两个青衣人。
“带走。”卓姑娘挥手下令。
两个青衣人进房向怡平友善地行礼,把人和所有搜出的兵刃暗器物品一并带走了。
“令尊令堂都赶来了?请坐。”怡平肃容就坐,自己在对面坐下:“我想,你们的基业真可能在三峡某一处隐秘地方。”
“我很佩服你的判断。”卓姑娘微笑注视着他:“不过,我仍然不相信拔山举鼎意在围谋我们。他们的信息传递非常快捷,黄山炼气士覆没的消息传出,他们毫无动静,依然进入三峡不再回头,已经走了四天。”
“走了四天?哎呀!赶不及了。”怡平脸色一变:“我得赶快……”
“赶到万花山庄?”
“这……是的……”怡平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仍是为了高嫣兰?”
“我……我只希望能替正道人士尽一份心力。”
“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吗?”
“你是说……”
“他们乘船走的,像蜗牛般慢。陆路虽然远了三倍以上,但保证可以赶在他们前面。”
“陆路?陆路已经快十年没有人行走了……”
“没有人走,那是指正常的商旅而言。万山丛中毒蛇猛兽成群,蛮人出没处处凶险,但原始丛莽中仍有山民可走的路,知道山川形势仍可通行无阻。只要带足山行需用物品,裹粮入山可保安全,一天走上百里该无问题。”
“卓姑娘知道……”
“我叫梅英。”卓姑娘脸上有明显的自信神情:“我知道怎么走。而且,可以保证在他们之前到达万花山庄,你也敢走吗?当然我不能保证沿途是否有意外发生。”
“那就谢谢你啦!”
“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
“令尊令堂……”
“他们要监视另一批人,另一批意图可疑的人。你我两人动身,人多反而误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顾忌。赶路人越少越好,做事人越多越妙,不能两全。”
“这……梅英姑娘,恐怕……”
“你怕有所不便?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山行物品由我准备,你要准备兵刃暗器。你怎么把黄山妖道的宝剑丢掉了?”
“我不习惯带兵刃。”
“那不行,山中的猛兽和蛮人不易对付,带剑不如带刀,刀才是保命的利器。要不要我替你准备……”
“我不要你们的快活刀。”他一口拒绝。
“有时候你是相当固执的。”卓梅英奖然一笑:“我也不带快活刀,以免你的高嫣兰误会。”
“梅英姑娘,什么我的高嫣兰?”他苦笑:“这些话如果传出去,老天爷!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找我兴问罪之师吗?请不要再提她好不好?”
“好,不提她,提韦姑娘纯纯,不得事吧?”
“这倒无妨,反正她人在你们手中,我放心得很。”他的神情轻松下来了:“我答应替你们找珍宝,这还不够吗?”
“我是说,你好像不太关心她。”
“以关心一个邻居的姑娘来说,我已经热心得过份了,对不对?”
“你对她仅止于邻居的感情?”
“那是当然。”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小时候,我和她在一起玩耍。小时候天真无邪,我把她看成一个爱哭的、拖着鼻涕的小妹妹。然后,十年久别,回来她从丑丫头变成小仙女了,见面不过三两次,我又仆仆风尘做我的江湖浪人。要不是在岳州恰好碰上她有困难,也许一辈子我也不可能与她重逢。天色不早,我的晚膳快要送来了,我去交代多加两味菜,有兴趣赏光吗?”
“好啊!求之不得。”卓梅英欣然说:“从敌人变成朋友,你作东也是应该的。”
“你心里明白。”他说:“自从我见过白莲花之后;我就没把你们看成敌人,你可不要昧着良心胡说。我对白莲花盗了袁州严国贼一大笔珍宝是极为佩服的。”
第三十四章 拨天禁区
天亮之后,他们已进入州北的丛山峻岭,沿黄柏河的小径,以平稳的速度往前赶。
卓梅英仍然扮男装,但不再是丰神绝世的书生,而是穿两截青衣的村夫俗子。
怡平的包裹特大,包里外有防水油绸捆妥,背箩是藤制的。百宝囊也盛得满满地,佩了一把狭锋单刀。这种刀弧度不大,刃薄背厚,也可当剑使用。腰上盘着爬山索、四爪攀绳、手钩。手上有三尺六寸长的丁字药锄;这是入山采药人最趁手的工具,不但可用来挖掘,也可用来攀登,更可与猛兽格斗。
救人如救火,他是心急似箭。
而卓梅英却神色悠闲,并不急于赶路。
午后,小径已经不太明显了。经过最后一座小山村,此后便不再看到人踪。
山高鸟飞绝,莽野人踪灭。
这里当然没有一千座山一万座峦,反正人在此山中,不知人间何世,不仅有遗世而孤立的感觉,而且有与草木禽兽同化的念头。
这一带飞禽走兽之多,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天空中鹰鹫翱翔,鸣禽五彩缤纷,山林下猿猴成群结队,獐鹿麋鹿见人不惊。
怡平曾经暗中留意卓梅英的行动,心中有点醒悟。
卓家很可能在三峡建了基业,但出入不由大江水道,而是由这一带山区出入。外面的基地如不在夷陵,就一定在荆州,因为卓家所使用的船只,绝对不能在三峡中航行。而这一条路沿途山村稀少,走上三五十里不见人迹,但小径仍未湮没,可知不时有人在路上走动。
最重要的是:卓梅英熟悉路上的状况。
山中夜来得早,他们在一座奇峰下的山崖,找到可以住宿的地方,先砍树堆成栅防兽,再生火煮食物,收集干草松针作褥。崖旁的山洞中,居然可以捉着青鱼和山蛙,正好作为佳肴。
山中晚间气温低,睡在簧火旁不但可以取暖,也可以防止蚊虫猛兽侵袭。安顿停当,两人隔着篝火就寝,和衣而卧,外面加了夹衣作被。
“梅英姑娘。”他以手作枕向对面问:“依你的估计,拔山举鼎那群人,现在该到达何处了?”
“大概到了新滩下游。”卓梅英肯定地说:“何时轮到他们的船上滩,就不得而知了。十几年前久雨,滩两岸山崩,大石横填江心,船只上下十分危险困难,只能上午下行,下午抢滩,每次仅可一艘通行,按到达的先后排队等候,一天上不了二十艘船。有时纤夫人数不够,大一点的船还不能上。运气不好,等三天还轮不到他们上呢,我们有充裕的时间。”
“我可不作这种打算。”他说:“说不定他们不愿等,暴露身份以官方专使名义,勒令官府让他们优先上滩,这是可能的。”
“就算他们暴露身份取得优先上滩权,最少也得耽搁一两天,慢得很呢,我只耽心……”
“耽心什么?”
“耽心他们到了归州之后,改走江北旧秭归城,由陆路走兴山,那一带的山路经常有人走。”
那时,归州城在江南岸,紧逼新滩。三年后(嘉靖四十年)才迁至江北的秭归故县,秭归县一直未复。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如果有向导改走陆路,就会与咱们碰头?”
“正是此意。如果不碰头,而他们又走得快,那……万花山庄必定措手不及。”
“万花山庄在长松岭东南的长春九峰,距府城有三十里,从府城前往,一进山区就会被万花山庄的监视人员发现,以声号传讯,三十里片刻可到。但如果从巫山北面绕越,从锦绣谷后山接近,那一带多年来罕见有人行走,没有防备的必要,后果……”
“那么,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才能阻止他们突袭万花山庄了。”
“赶不及了,如果他们走归州的话。”
“差多少路程?”
“两百里左右。”
“我准备赶。”他咬牙说。
“你很关心万花山庄,是吗?”
“这……”
“抑或是关心高嫣兰?”
“不要提她,好吗?”
隔着火焰,卓梅英目不转瞬地注意他脸上神色的变化。他脸上有压抑的痛苦;有难以言宣的苦闷;有变幻莫测的愤怨、自怜……
“我发誓,我要……我要……”卓梅英突然爆发似的脱口叫。
“你要怎么?”怡平讶然问。
“没什么。”卓梅英赌气把夹衣往上一拉,盖住了头脸表示要睡了。
破晓时分,雷声殷殷,狂风大作,暴风雨以雷霆万钧的声势光临,令人真有处在宇宙末日的感觉。
山崖总算可避风雨,风从斜方向刮来,崖下相当安全。
两人都醒了,篝火已熄,寒意袭人,风雨声掩盖了一切。
怡平心中甚感焦躁,无法赶路啦!他披衣而起,在篝火的余烬旁往复踱步,情绪不安地不住喃喃自语。
“你焦急有什么用呢?”卓梅英忍不住挺身坐起说:“大雨滂沱,在山区行走是十分危险的,不但路滑容易失足,雷火也容易伤人,任何意外,都可以致命。”
“归州方面,会不会也下雨?”他问。
“很难说。通常,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般来说,归州是阵雨的分界点,以东有雷雨,以西就不会有,相反亦然。以西如果有阵雨,江水暴涨,船上新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如果真要赶,午后就可以冒险动身,路上可能不好走。”
“如果我要赶,你介意吗?”
“只要你决定的事,我都会同意,哪怕是……好了,再睡一会吗,午后我们赶路。”
已牌正,暴雨停了,阳光破云而出。
匆匆午膳毕,两人动身赶路,攀山越岭倍极辛劳,两人相挽相扶排除万难,在几乎难以发觉的羊肠小径中奋勇前进,浑身湿透成了泥人。
艰难险阻把他俩的距离拉近,一天、二天,他们已成了最亲密的朋友,相互关切相互嘘寒问暖,几乎忘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敌对意识。
第四天,他们到了一座奇峰下。
在前面领路的卓梅英停下脚步,抬头四面张望。
“梅英姑娘,你看什么?”怡平问:“不会是迷了路吧?”
“不会。”卓梅英的语气是肯定的:“他们还在我们后面。”
“哦!怎见得?”
“小径已被野草荆棘所淹没,有人经过一看便知,你向南面的河谷看,他们如果来,就从河谷上来的。这座山叫做插天岭,归州来的路就在这里会合。”
他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反正除了山还是山。北面不用说,南面也是无尽的高山峻岭,有些奇峰高插入云,有些山峭如刀劈,有些绵亘相并形如连城。
“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
“巫山十二峰。”
“咦!到了巫山了?”
“还早呢,还有一天。”
“这里到江边……”
“远着呢!要走两天。”
“他们会不会走另一条路?”
“没有第二条路。”卓梅英往北一指:“绕过这座山的北麓,就是蛮人出没的原始丛莽区,爬一座山也得三两天,有些山根本不能攀越。”
“总算放心了,我们慢慢走吧。”怡平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天色不早,前面有处岩洞可以过夜。路已经不易分辨,夜间寸步难行,走!”
路确是不易分辨,外人更不知道这里有路。两人沿山麓绕走,所谓山麓其实已高出平地千尺以上了。
“等一等。”怡平的目光落在插天岭西北的山腰附近茂林。那是插天岭伸向西北的一条山脊:“你最后走这条路,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快一百天了。”卓梅英显然不明白他所问的话有何用意。
“在这一带隐居,能活得下去吗?”
“哦!这得看你用怎样的态度活。”卓梅英笑了:“这里相距最近的城镇是巴东县城,路虽然不好走,但仍然可以走,一天就够了。满山都是飞禽走兽,吃的植物也不少,山药、黄精、葛、蕨、薇……只要到巴东买些日用必需品,像盐,就可以活下去。问题是,活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为何而活?”
“唔!逃世,亡命……”
“逃世用不着走这么远,亡命大多数的人在荆州、大巴山、施州卫一带。”卓梅英诧异地注视着他:“庄兄,你这些话的意思……”
“我看到那边山脊的树林中有奇异的反光。”怡平向那条从山腰伸出的山脊一指:“我信任我的目力,虽然是一闪即没,但一定是珠宝的反光;像你那快活刀上的星。”
“唔!可能是悍苗的镖枪。”卓梅英脸色一变:“我们真得特别小心。那边是悍苗的猎区。这里是湖广四川两不管地带,那些土苗没建立土司管辖,是真正仇视外人的化外之民,一大群潜伏在草木丛中,突然以密集的镖枪攻击,相当可怕。”
“苗人的兵器,还不至于磨得可以背日反光。”他紧了紧手中的药锄:“小心倒是必要的,走!”
那已难分辨的小径,绕西北的山脊底部伸展。上面,浓林密布,视野有限,里面即使潜伏上万兵马,也无法发现。两人暗中留神,排草而进。
两人心意相同,不走山脚下的林缘,可避免有人从林丛中突袭。
正走间,前面十余步右面的浓林中,枝叶簌簌而动,钻出两个青衣中年人,一佩剑一跨刀,面目阴沉往外走,恰好挡住他俩的去向,两面一分,冷然相候。
走在前面的卓梅英,扭头向怡平投过一道询问的目光,脚下一慢。
“不是苗人。”怡平继续前行,走近低声说:“让我和他们打交道。”
“插天胜境,不许擅入。”右首那位佩剑中年人沉声说:“你们已经踏入插天胜境的地盘,必须听候处置。”
“首先,通名。”佩刀的中年人接口。
“咱们兄弟是过路的,前往巫山。”怡平沉着应付:“逃避仇家,觅地隐身的人,恕不通名,不便用假名欺骗诸位。”
“真的?从何处来?”
“归州登岸。”
“走了几天?”
“两天。
“唔?如果是真,脚程倒是不慢。沿途可曾见到行走的人?”
“这……好像在登程后,发现有武林人准备入山,他们是否跟在后面,就不得而知了。”怡平心中一动,脸色神色丝毫不变:“他们住在秭归旧城,人数不少。在下认识一个人,九幽客吕杰,他那矮小的身材,阴森狞恶的神情令人一见难忘,很好认。”
九幽客吕杰,是拔山举鼎专门派出,负责与江湖朋友打交道的人,因此怡平信口提出。
“哦!他们来了?”
“谁是他们?”
“九幽客的人。唔!你们既然发现他的行踪,可知必定是见多识广的人。”
“九幽客在江湖名号响亮,认识他的人太多太多了。”
“但在他化装易容之后,仍然认出他的身份,这就不等闲了。他派来联络送礼的人曾经表示过,他们将化装易容秘密前来的。”
“哦!他们来贵地有何贵干?”
“你们不配问。现在,缴兵刃丢过来。”
“解兵刃?”怡平故作惊讶:“尊驾之意……”
“咱们不能放你走,带你去见敝主人,是死是活,得看你们的运气了。”
“贵主人是……”
“届时自知,别啰嗦,快解兵刃丢过来。”
怡平扭头向卓梅英打眼色,看到卓梅英眼中杀机怒涌。
“非常抱歉。”怡平转向对方坚决地摇头:“兵刃是保命的武器,恕难应命。这条路在下三月前曾经走过,既没听说过什么插天胜境,也没见过你们这些人。请不要为难,在下兄弟要赶路呢。”
“敝主人是两月前,在此建立插天胜境的,正在大兴土木建立基业,附近百里以内已是禁区,擅入的人,必须听候处置,没有别条路可走。”
禁区!口气可真不小。
“贵主人居然把这蛮荒绝域划为禁区,但不知又是哪一位霸主高人?”怡平仍想套口风:“连当今名宿高手风云四霸天,也不敢公然划禁区,尊驾是否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