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盼归的两手反覆搓揉。
展千帆目光一凝,盯视燕盼归:“怎么了,嫂嫂?”
燕盼归咬着牙:“我出纰漏了,千帆。”
展千帆双眉耸扬:“我在听。”
“我——,”燕盼归的声音好小:“我弄坏了千舫的屏风。”
“屏风?”展千帆的眼睛睁大。
展千舫和展千帆在行冠礼的时候,斐云玑分别替两个儿子雕刻了两张屏风,屏风上浩浩大江流,桅樯云集,并且题‘千舫万里’、‘千帆万里’之辞在屏风的右上角。
对他们兄弟而言,这两张屏风的意义非凡h他们一向视为珍品,不散稍有毁揖。
“我为了躲耗子,不想撞倒了屏风,千帆,我知道那只屏风是娘的手迹,一旦损坏,不只是千舫会心疼,爹也会不高兴。我该怎么办?”
“坏得严重不严重?”
“两叶脱散,漆有刮痕。”
“嫂嫂,这件事,目前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吟月知道,我已经交代她不要张扬出去,同时也叮咛她守在房间里挡住别人进去。”
“好的,嫂嫂,你先回房,我去拿些工具,看看能不能修复。”
片刻之后,展千帆将工具盒覆在斗篷之下,进入兄长的房间,当时,燕盼归及丫环吟月正在床边折叠散落的衣裳。
〖奇〗展千帆首先查看屏风,发现旋钮撞裂可以更新,然而刮伤的漆却扎手了。
〖书〗燕盼归蹲在展千帆的身旁:“能不能弥补?千帆。”
展千帆闻到燕盼归身上传来的幽香,他的喉头忽然一阵乾燥。
“我先换旋钮,至于漆面刮伤,等过两天,哥陪你上金陵别馆时.,我再来安排,所以这两天,你和吟月口风紧些,就算要让哥知道也最好是在我处理之后。”
“谢谢你,千帆,给你添麻烦了。”
“别见外,嫂嫂,这是我该做的。”
“会不会耽误你的事?”
“不会的。”
展千帆说罢,举心着手修复的工作。
然而就在大功告成,展千帆正开屏检查屏风稳定的程度时,他的脸色蓦地一变,全身也跟着僵硬起来。
随后便见展千帆一把抓起工具盒,搁置在屏风之后,并且飞快的取出一件棉衣,将一切碎屑塞入衣内,推至一旁。
展千帆刚歇手,他听见燕盼归怯生生的声音。
“爹!”
展千帆转身面对父亲。
他看见父亲眼底的烈焰,也注意到父亲手上的藤条。
展千帆暗自吸一口气。
“爹!”
展毅臣铁青着脸:“当建成告诉我,你在你嫂子房间时,我还不肯相信,千帆,我没想到你竟然悖逆到这种境地了。”
展千帆的俊容迅速的涨红,眸芒射出一股……
“爹,你以为我在嫂嫂房里做什么?侵犯她还是褒渎她!”
展毅臣面色顿厉,藤条挥落在展千帆的身上,就像激烈的暴风一般。
“畜牲,你说的是不是人话!”
燕盼归赶忙上前,想阻拦展毅臣。
“爹,请您听我说……。”
“住口!”展毅臣推开燕盼归,燕盼归跌坐床边,将方才折叠好的衣服又弄乱了。
展千帆俊容丕变:“爹,你要打要骂冲我来,嫂嫂可没练过武,吃禁不起您的手劲。”
“你眼中还知道嫂嫂!”展毅臣的藤条怒指次子的鼻子:“你这个畜牲,在外头荒唐不够,现在又荒唐到家里来了。”
展千帆被羞怒所激,口不择言:“是的,爹,你说得没错!你儿子无耻败德,罔顾伦常,外头的女人糟蹋不够,连自个儿的嫂子也想指染了。”
展毅臣气得面容曲扭,藤条不住的抽打在展千帆的身上。
“造反了,这种混帐话你也说得出口,好个畜孽,我今儿非剥了你的皮不可,我不信我展毅臣教不转你这个逆子!”
燕盼归花容失色,她想冲过去拉开这对父子,可是展毅臣却扭住儿子的手臂,藤条疾落,密不透风,压根儿没有一丝足可让人插手阻止的缝隙。
燕盼归急喊道:“爹,千帆是为了——。”
展毅臣将儿子甩到柱子边,藤条落在展千帆的手臂上,展千帆反扣藤条于掌心。
“爹,不论您是不是气消了,我请次你听我说一句话!”
“你先给我听清楚,”
展毅臣疾言厉色:“你要浮浪,你要颓唐,你要把自己弄得声名狼籍,身败名裂,我展毅臣全都认了。养子不教父之过,我既然生你,养你,教子的功过我合该受,可是我绝不许你用任姓的玷辱你艘子的名节,你要了解,你再怎么问心无愧,即使我相信,千舫相信,你在外面摆浪子,打滚花营,攒下的一身臭名,却很难清白你的操守。千帆,为了你哥和你嫂子,你必须谨慎你自个儿的言行,你懂不懂?”
展千帆容色迭变,最后他放开藤条,垂下目光。
展毅臣凝视儿子:“你想说什么,可以说了。”
展千帆启口欲言,却又停顿了一下,半晌之后,他抬目望向父亲,轻轻的说道:“我很抱歉,爹。”
展毅臣眸光闪动,他转头看门口,在那儿,信儿正一脸惶恐的望这对父子。
在信儿的那跟前有四酒,分别用麻绳系拴成两组。
“你又要出去喝酒了?”
“禅决托人稍来口信,见琳已经到他那儿了。”
“见琳?”展毅臣的神情逐渐平静:“他目前受爵为安郡王,我还不曾向他道贺,过几天请他到家里来吧。”
“是的,爹。”
“前几个月,你土太原接洽一批剪刀和剑戟时,他的五哥未见龙坠马而死,是鏖双代你去吊唁的,这件事儿你知道吧?”
“我还没到汾阳,消息就传来了。”
展毅臣点一下头,挥手召唤信儿。
“进来,信儿。”
“老爷子!”信儿脸上的惧色犹存。
“去把屏风后面的工具盒拿去收好,顺便将残屑清一清。”
“是的,老爷子。”信儿应命而行。
展千帆目光如炬,注视父亲。
一旁的燕盼归花容苍白,吟月也一样诧异而惊悚。
展毅臣吸收次子的眼光,他转身走出展千舫的房间。
当展毅臣垮出门槛儿的时候,他抛下了一句话:
“骑马要当心,河里淹死是会水的。”
展毅臣离开长子的房门,他在回廊处看见拄杖而立的母亲。
“娘。”
展老太君审视这个独子好一段时间。
“有空吗?毅臣。”
“是的,娘。”
“陪娘到小孤山去看着云玑。”
展毅臣的虎目中倏闪光芒,他诺然允首。
在房间里
燕盼归走到殷千帆的前面,她伸手要去查看展千帆的伤痕,展千帆却退走一步。
“嫂嫂,我要出门了。”
“千帆,对不起,都是我惹的祸,我……。”
“嫂嫂,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展千帆朝燕盼归欠一欠身,转对信儿。
“你留在家里,倘若过了戌时,大少仍旧末归,你再到梦当家那儿去找我,要是大少回来了,告请大少,今夜我住在梦家。”
“是的,相公。”
展千帆随和一笑,拍一拍信儿的头。
“趁闲的时候把工夫练一练,别偷懒了。”
“相公,您放心,信儿不敢偷懒。”
展千帆朝燕盼归行礼致意,接着他走出房门,迳自提起四酒走向大门。
展千帆刚出现于门前,一名佝楼的老者立刻迎向展千帆。
“二少爷,您要出去?”
展千帆点一点头:“乔伯,您今夜别为我等门,我回家的时间有准数。”
乔伯握着展千帆的手膀子。
“二少爷,我看着你爹长大,也看着你们兄弟长大,我了解你爹,他再怎么样也是疼你们兄弟的。”
展千帆笑了一笑:“我知道,乔伯,我不是为了呕气才出去的。天气这么冷,你穿得太单薄了,快进屋里去,免得着凉。”
乔伯慈蔼的拍一拍展千帆的手臂,目送他离开。
展千帆提着四酒,投向九江城外的一间木制平房。
那间小巧而不起眼的屋子,正是梦禅决的家。
梦禅决虽然拥有一间规模庞大的木材行,然而他的生活却一直保持恬静实的村居方式,他们一家五日共处一堂,没有使用任何奴仆,所有的家事都是大多儿一块儿动手,分工合作。展千帆常常赞叹,无论他什么时刻到访梦家,那间屋子总是扬溢着温馨气氛。
对梦家而言,他们的俭固然是长久养成的习性,同时也是保持他们一家隐私所必须遵从的生活诫条。而这种小隐潜居又脱尘涤俗的日子,正是吸引展千帆时时莅趾走访的主要因素。
展千帆到了梦家门口,他刚推开门,一道飞拳立刻迎面袭来。
“看打!”
展千帆右臂一振,将一组酒挡过去。
“见琳,接触!”
但见飞拳两散,抱住两酒。
在门边站着一名锦裘青年,他长得器宇非凡,翩然浊世,一双剑眉飞入两鬓,目光朗朗直如夜星,挺直的背脊衬出轩昂的神采,盼顾之间另有一番威仪。
“你迟了,千帆。”
“我有事耽搁,让各位久候了,恕罪,恕罪。”
展千帆将另外两酒往桌上一摆。
“小叔叔!”梦丹柔兴奋的牵住展千帆的手:“你再不来,我就要上你家促驾了。”
“小叔叔答应要来,什么时候赖皮了?”展千帆亲地捏一捏梦丹柔的脸颊:“丹柔丫头,你怎么瘦了?”
梦丹柔嘟起小嘴儿:“小叔叔,你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看我们了。”
楼慧娘走过去,将女儿拉至怀前。
“帆,把外氅褪了吧。”
展千帆迟疑一下,也舐一舐唇边,脱掉斗篷。
锦裘青年冲上来,抓住展千帆的衣领,展千帆立即扣住他的手腕。
“那些伤痕是怎么回事?”
“我一路赶来,不当心被柳枝甩到。”
梦禅决眯起眼睛:“这就是耽误你的事情?”
梦玑玄双目如电:“过来,千帆,让我老人家算算甩到你身上的柳枝究竟有多少丛!”
展千帆下巴微紧,他扫视众人:
“大爹,二爹,禅决,见琳,我不曾拿你们当外人,你们也一向知我,既然我已经挑明表示是遭柳枝划过,你们何妨认同我的话!”
一时之间,满屋子睛雀无声。
楼慧娘走至展千帆前面,接过他的斗篷,递给女儿。
“我拿药来……。”
“不用了,慧娘,我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
“别逞强!”
“在你们面前我无须打肿充胖子。”
“好吧!千帆,我不勉强你,你们上桌慢慢谈,我去弄几样下酒的小菜。”
“慧娘,待会儿你也一块儿过来,那四酒是我打汾阳带回来的,又醇又烈。”
“千帆,你哪一次来,我没有厚着脸皮打横陪坐。”楼慧娘温柔一笑,掉首招呼女儿:
“丹柔,你来帮娘的忙。”
楼慧娘带着女儿离开前厅,五个男人则围坐桌旁。
当展千帆启开酒盖时,一股酒香扑鼻逸出。
“光是这一种酒,就可以醉死一头牛了。”梦机玄白眉虬结。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大爹,醉又何尝不好?”
展千帆替每个人斟酒,当他放下酒子,正欲举杯劝酒时,一只筷子忽然打在他的手背上。
展千帆抬目望向梦机菩。
“二爹。”
“千帆,你太不够意思了。”
“我不够意思?”
梦机菩肯定不疑的点一点头:“没错,你这个娃儿什么时候改了名字,也没知会咱们一声,枉费这十年来的换心相交。”
展千帆不禁莞尔:“二爹,您请直说,我改了什么名字啦?”
梦机菩盯着展千帆:“三十烦恼——展‘千烦’。”
展千帆笑容微凝,他旋即又笑道:“二爹,你怎么不说我改名也换姓?”
“换姓?”
“斩却三千烦恼——‘斩千烦’。”
“老天慈悲!”梦机菩夸张的道:“我的二少爷,您可不能想不开呀!”
展千帆微笑道:“二爹,我说过我想上吊吗?”
梦机菩重重一叹:“你虽然不会上吊,可是我却担心你哪根筋出岔子,无端端去效法韩湘子——出家不蹄了。”
展千帆贬一眨眼睛:“二爹,我若是出了家,我还能够抱酒子,搂香软玉,过这般惬意的日子吗?”
梦机菩审视展千帆。然后他转向梦机玄。
“这个娃儿怎么变得那么多,瞧他滑得活似一条泥鳅儿,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机玄,你一向比较吃得住这个小魔星,我看还是让你来应付吧!”
梦机玄移目展千帆。
“千帆,你也了解我的脾气,我不和你兜圈子说话,你也别和大爹装疯卖傻。这一回见琳北上汉阳,顺路浔阳,难得大多儿共聚一堂,能够好好的叙怀谈心,你有什么不愉快就趁今儿痛快舒发出来,哪怕咱们全不中用,没一个能帮上你的忙,那也总比你闷在心里,把自个逼个来得强吧。”
展千帆停顿顷时,接着他举杯含笑,道:
“大爹,容我放肆,这会儿我的酒虫正被这股儿酒香薰得难受,咱们先畅饮三巡,再谈其他。”
展千帆一饮而尽,他不住的劝酒,自已也喝得很凶,旁人看在眼中,只好把所有的话都留在舌尖。
席间,梦丹柔陆续端了一些下酒菜至桌上。
朱见琳连声赞扬楼慧娘的手艺巧,他后来还抱着梦丹柔的肩,道:
“丹柔丫头,菜色已经十分丰盛了,去告诉娘,别忙了,请她赏脸赶紧过来和大多儿一同用餐。”
当梦丹柔挂着笑容进去厨房之后,展千帆望向朱见琳,道:
“见琳,这两天凑巧船坞有事,我让禅决先霸占你两天,后天起,你可得移驾至蜗居了。上一回你来九江,贪恋慧娘的手艺,直赖在这儿不肯上寒舍,害得我被婆婆及爹爹埋怨好久,耳根子足足有三个多月不得清静,这一回你可不许再坑我了。”
朱见琳连忙叫道:“千帆,你才冤枉我咧,我哪一次来九江,没有上你家向伯父及老太君请安问好?什縻叫做坑你!”
展千帆笑道:“当然是坑我,你在禅决这儿住上十天,到我家才住一天就急急忙忙打道回府,分明是给我难堪。”
“你也知道上回是家父有急召,催我立刻起程,哪能怪我!”
“不怪你,怪谁?难道还怪老王爷不成?我可识趣得很呢?”
“这哪儿叫‘识趣’,你压根儿是无趣!”
“你们两位小祖宗。”梦禅决急忙道:“给哥哥我留点儿颜面行不行?你们俩个嘴斗得开心,知不知道我听了刺耳又窝心?”
展千帆连呼罪过,饮酒自罚。
朱见琳搭住展千帆的手腕。
“舫哥新婚时,我正服丧期间不便来道贺,今儿他怎么没来?”
“哥和几个同年聚会。”
“嫂嫂好不好?”
展千帆斟酒爵中,仰脖子喝乾它。
“好!”
“我记得在四年前奉旨上京为太皇妃祝寿时,曾经见过大嫂。当年她十八岁,长得很美,可是也很冷傲,我们私下给她做了一个别号,称她是‘雪里观音’。说来也不怕你们见笑,我嘛,一向被千帆带坏,跟每个女孩子都能嘻嘻哈哈,唯独对这位燕家的‘雪里观音’,不敢稍有轻浮之举。没想到她今日竟然会成为我的舫嫂子,所谓天心难测,世专难料,诚然不假。”
展千帆再次斟酒,一口仰尽。
楼慧娘拉起酒,一双柔荑倾酒于展千帆的杯中,笑道:“千帆,你固然有千杯不醉之量,可惜我的夫君并没有那份酒量,再说他明儿还有一批货要打点交运,请你饶过禅决吧。
展千帆摇头道:“慧娘,你这是禅决的气,折他的台。”
梦禅决哈哈两声,将妻子挽到身旁坐下。
“千帆,你休想激我,在你们跟前,慧娘没必要为我壮场面,称英雄。”
楼慧娘拿起丈夫前面的酒,晃向展千帆和朱见琳。
“千帆,见琳,我先敬你们这十年来的恩义交情。”
展千帆和朱见琳赶忙举爵还敬。
“嫂嫂,言重了。”
梦丹柔这时候也坐到梦机玄和梦机菩之间。
“小叔叔,琳叔叔。”梦丹柔也端高酒杯:“我也敬你们。”
第十四章
展千帆眉毛高扬。
朱见琳眸采如电。
“我今年十四岁,爹允许我喝酒了。”
梦禅决立刻叮嘱女儿:“今儿酒烈,只能少喝。”
“是的,爹!”梦丹柔轻啜一口。
朱见琳解下腰际的玉佩,交给梦丹柔。
“这是你生命中的大事,表示小丹柔已经长大了。来,这块玉佩算是琳叔叔给你贺礼。
梦禅决皱眉道:“见琳——”
“禅决。”朱见琳轻声道:“让我尽尽心吧。”
梦禅决噘一噘嘴。
“我也不能折了礼数。”展千帆探手入怀,他的脸色忽然间微微泛白。
梦丹柔关切的道:“小叔叔,你别掏了,展爷爷的教尺是出了名的。”
展千帆觑了梦丹柔一眼,轻斥道:“童言无忌。”
展千帆自怀底抽出一条金子,子上扣着一片金锁。
朱见琳目光倏闪:“这是你十六岁那年,你婆婆打给你的金锁片。”
“你记得这么牢?”
“当然喽,老太君同时也送给我一枚留念,我怎么敢忘。”
展千帆将项放在梦丹柔的掌心。
“二七佳人,豆蔻年华,丹柔,小叔叔祝福你。”
梦丹柔握紧项抵靠胸前。
“谢谢你,小叔叔,我会把它贴心收藏。”
朱见琳呶起嘴,酸溜溜的道:“丹柔丫头,你把小叔叔的确条儿贴心收,那么,琳叔叔的玉佩儿是不是随手扔了?”
“我怎么会呢!”梦丹柔拿起玉佩放在怀中:“琳叔叔的玉佩儿当然也得贴心收藏。”
梦丹柔接着又发出叹息,为难的道:“只是我却无法同时配挂这两件宝贝,我该如何是好呢?”
朱见琳微微一笑,他取下梦丹柔手里的确子和玉佩。
“琳叔叔来帮你拿个主意。”
朱见琳首先将项上面悬挂的金锁片解下来,还给展千帆。
“这是婆婆送给我们的金锁片,意重倩探,你还是收回去吧,”
朱见琳按着将玉佩上的金丝带拆开,贯以项。
梦丹柔见状,忍不住抚掌笑道:“琳叔叔好聪明唷!”
朱见琳晃汤金,笑问道:“让琳叔叔替你戴上,好不好?”
梦丹柔望向双亲。
梦禅决微微颔首。
楼慧娘也含笑点头。
梦丹柔立刻应道:“好啊,琳叔叔。”
梦丹柔低垂螓首,用手挽起长发。
朱见琳走过去,将项挂在梦丹柔的粉颈上。
在这时候,梦机玄则招呼展千帆,道:“船坞的营生还盛吧!”
展千帆稍稍停顿了下,他喝掉杯中的酒,梦禅决随即为他填满。
展千帆以舌尖舔舐唇角的残酒,深深的叹着气!
然后,展千帆的视线,由朱见琳的脸上移到自己的酒杯。“千帆。”朱见琳伸手覆盖展千帆的杯口,强迫展千帆抬目看他:“千帆,你有苦!”
展千帆扳开朱见琳的手,他紧握酒杯。
“我和家父有些歧见。”
“怎么说?”
展千帆约莫静默盏茶工夫,他缓缓说道:“如果将展家船坞比做巨舰,那么家父无疑就是全舰的统帅了。”
“让我猜猜看。”朱见琳目光炯炯:“你发现船舰出了纰漏,然而展伯伯却不当一回事儿!”
“你的确知我,见琳,虽不中亦不远矣。”
“这话怎么说?”
“船很好,至少截至目前为止,那艘巨舰仍旧固苦金汤,稳似锅斗。”
“既然如此,何必愁眉不展呢?”
“因为我认为前方的航道有一股巨大的漩涡,而且附近礁石林立,想改道,可是我却无法说服家父相信。”
梦禅决凝色道:“江有漩涡,意味河底存有暗坑,千帆,那个暗坑是什么?”
展千帆的下颔一阵绷硬。
“我的表哥——游建成!”
突然间,一声清脆的声响自展千帆的掌心传出。
所有的视线均落在展千帆手上碎破的瓷杯上,酒汁由展千帆的指缝间喷出,溅在桌面。
梦禅决自展千帆的手中取出碎片,递向女儿。
梦丹柔捧着残屑到厨房,梦禅决道:“我见过那位游执事。”梦禅决审视展千帆的手心,确定没有破碎的瓷片扎入掌中,又道:“他面容姣好,能言善道,颇俱有人缘。虽然我对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不过我却万万没有料到他居然会是你心中的隐患。”
展千帆自嘲一笑:“然而在爹的眼中,那却是我杞忧多虑。”
展千帆抽回手、拿起朱见琳的酒,仰首即饮。
朱见琳提斟酒。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帆,如果这不是文人的偏狂之症,就是士子的敏智之悲。然而,不论是那一项,都不是我在你身上所乐见神采。”
这时候梦丹柔送来一只乾净的杯子,并且拿一块抹布拭擦展千帆桌前的残酒。
展千帆注意到在眼前晃动的身躯已经开始传递出发育成熟的女性讯息,他吸一口气,由梦丹柔的手中接过抹布,自己动手擦拭桌面。
慧娘道:“丹柔丫头,给你添麻烦了。”
展千帆将抹布还交梦丹柔。
梦丹柔摇摇头:“小叔叔没受伤就好。”
展千帆洒脱一笑:“小叔叔向来皮厚,不容易受伤。”
“小叔叔太好强,嘴硬不服输!”梦丹柔投给展千帆一抹甜甜的笑容,然后拿着抹布离开。
展千帆重新调回视线,望向朱见琳。
朱见琳的目光也由梦丹柔的背影,转向展千帆。
“见琳,你不愧是我换心的好兄弟,三言两语便能点出我心头的矛盾。不过,我必须对你坦诚——你方才举用的词藻,就我和家父的歧见而言,委实令我尴尬。”
朱见琳摊一摊手掌:“我很抱歉,千帆,我不善辞令,仅求达意而已,请你包涵吧!”
楼慧娘此刻为展千帆斟满了酒,展千帆朝她颔首致谢之后,望酒兴叹:
“金樽清酒斗十斤,玉盘珍羞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海。”
这位江州才子吟罢青连居士的“行路难”,他举杯又道:“别为我而扫兴,喝酒吧!”
此时,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搭住他的肩膀。
“大爹!”展千帆放下酒杯。
“游建成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大爹问的是我个人的观感,那么,我的回答则是——绣花枕头!”
“这种人也值得你焦焚难安?”
展千帆沉默顷时,接下来,他自腰际抽出一把乌骨黝亮的折扇,并且将它展开,扇面是细致的白绢,绢上勾勒一幅云霭氤氲,叠峰隐约的泼墨山水。
“这把乌骨折扇,大爹认不认得?”
“当然认得,这把扇子是你娘亲手所制,你们父子三人各有一把,扇骨两旁是用上好的铁心木磨雕而成,中间的肩骨则是以桃木为材,而这片扇面的昼,也是你娘的手迹,我记得当时你娘托禅决选购这些材质的时候,她曾经说过,铁心木是求刚骨不屈,桃木则可避邪,她希望你们父子昂然卓立,长命百岁。”
展千帆的目光不禁一黯,他立刻挺起胸脯,然后指着扇骨道:
“这把折扇是娘用三十根桃木房骨所串制,如果我抽换其中一根扇骨,大爹,你认为它还算不算是我娘手制的那把扇子?”
“当然算,一根扇骨并不能否定你娘的心血。”
“那么,大爹,如果我每天抽换一根扇骨,三十六天之后,它还算不算是我娘的遗物?
梦机玄半晌无语。
梦玑菩发出一声长叹:“至少你还拥有那片扇绢。”
展千帆目光阴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梦机玄凝神道:“既然如此,千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展千帆将折扇合起,收回腰际,然后抱道:“大爹,我能有什么打算?”
朱见琳敲一敲桌面,提醒展千帆杯酒已满。
展千帆酒离手,握樽清吟:
“退一步乾坤大,饶一着万虑休。怕狼虎,恶图谋。遇事休开口,逢人只点头。见香饵莫吞钓,高抄起经纶大手。”
梦玑玄沉声道:“千帆,这顶屋层下,没有一名白痴,你那付天生不认输的扭脾气,谁”不清楚,你绝不是等到受伤之后,再来抱头痛哭的孬种,别以为几句文就能见避问题了。
展千帆乾了酒,放下空杯。
“大爹,我可以抗拒天地,我可以违逆神旨,但是我却不能一味触怒生我育我的父亲。”
展千帆拿起酒子,朱见琳又从他的手中强取下来。
“医者之所以存在,乃是因为人生难免病痛。千帆,没有人高兴受伤,可是每一个家总会准备着药箱,以应急需,你说是不是?”
展千帆双眸暴s精芒。
梦禅决搭住展千帆的肩膀:“虽然我不知道你转的什么念头,不过,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兄弟不是当假的,凡事别忘了算上咱们一份。”
“那是当然。”展千帆诚恳的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我少不了你们。”
“那就好,千帆,你说吧!你想到什么了?”
“现在我的腹稿尚未成形,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横竖日后我会常往外跑,往后劳烦诸位鼎力协助的地方,必然不在少数,到时候,你们不要见了我就像耗子见了猫一般,拔腿就逃,我就天官赐福了。”
朱见琳皱眉道:“千帆,为了一名你所鄙视的家伙,你连家都不想待了,值得吗?”
展千帆耸耸肩,注酒而饮。
楼慧娘突地叹一口气:“千帆,你能找什么藉口溜出来?”
展千帆一面倒酒,一面笑道:“老天爷,你们全都想到哪儿去了?我若是不在家,那也,只是意味着我在外头办事儿,又不表示我离家出走,更何况这样的安排也是爹的意思,日后总堂的事就由哥来操心,我则负责外边的连系,驰援以及考核,就这么单纯。”
梦机菩深视展千帆:“千帆,如果这项安排不是你提出来的,二爹愿意将这颗项上人头输给你!”
这回儿,轮到展千帆皱眉头了!
“二爹!您这又是做什么?”
梦机菩瞥了展千帆一眼,他喝光杯中酒,才慢条斯理的道:“我只是在告诉你,咱们都不是糊涂人,如果有什么话你不想说,你大可三缄其口,犯不着一味的对我们推理由,找藉口,那些搪塞之词听在咱们的耳里,就好像是一根一根的针扎在咱们的心里,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难受!”
展千帆的脸上浮现出狼狈之色。
朱见琳目光灼灼扫视他们。
“我有一种感觉——我是这儿唯一的局外人!”
梦禅决替朱见琳倒酒:“你认为千帆会为了他所唾弃的人而逃之夭夭吗?”
朱见琳摇摇头:“按理,不会!”
“别说按理,是压根儿不会!”
梦禅决跟着为自个儿斟酒。
朱见琳神色一动:“禅决,你挑明说。”
梦禅决叹了一口气:“见琳,你也晓得,有很多话是不能明说的。”
朱见琳面现愠色:“禅决,你存心激怒我?”
展千帆也蹙顿道:“禅决,你别胡说八道瞎扯淡。”
梦禅决双眉高扬,他先瞟了展千帆一眼,然后再望向朱见琳。
“见琳,你认识千帆多少年了?”
“少说也有十二年了。”
“少说年,相当的长,你可曾看过千帆烂醉如泥?”
“烂醉如泥?那怎么可能呢。千帆他酒量好,底子厚,醉不倒的。”
“这一点,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但看过千帆醉,而且我还发现千帆不醉则矣,一醉就不省人事,活脱脱就像是一堆烂泥。”
朱见琳诧然道:“他什么时候醉成那付德性?”
梦禅决注视展千帆。
“千舫成亲的那一天。”
朱见琳移目展千帆,他发觉展千帆脸色苍白如纸。
“怎么回事儿?”
梦禅决长吸一口气,问展千帆:“千帆,我还能再说下去吗?”
展千帆低吼道:“禅决,你非要把我逼到墙角,同你告饶吗?”
展千帆抓起酒杯,一仰而尽。
梦机菩朝展千帆举爵道:“千帆,这一杯酒,二爹说什么也得陪你喝!”
梦机菩喝乾酒。
梦机玄立即跟进:“千帆,我也不该闲着!”
梦机玄饮画杯中酒。
梦禅决眼光沉深,他分别为他们三人重新上酒。
展千帆扫视他们,苦涩一笑,道:“我能说什么?”
此刻,一阵冷风震动窗柱,沙沙作响的风吼,被摒挡于屋外,而屋里则逸出一首清吟,那是马致远的“拨不断”
“酒杯深,故人心。
相逢且莫推辞饮,
君若歌时我漫斟,
屈原清死由他恁。
醉和醍争怎?”
四年了
四年时间不算短,而游建成在“展家船坞”已羽翼丰满x,他果然发动了,而且一举摧毁了展家的基业!
这就是四年后的今天所发生的惨事!
现在
展千帆打算往一个地方去了
“你要冒险潜入鄂城?”陆翔青大惊失色。
展千帆手扶着舱柱,眺望江面。
此刻,午末交牌,江波潋滟,倒映岸柳翠堤,悠悠水流,迎送帆影,展千帆的面色凝重,他也带着几分悲凉之色,重重的凝望着远方!
六天前,展千帆由野枫林撤离而出,当时,梦禅决早已经用朱见琳的名义向展家船坞调来一艘最好的楼船,并且也通知了郭三柱随时待命启航。
如果从楼船本身来看,一点儿也联想不到这艘楼船所执行的使命,竟然是死亡的任务。
只不过楼船的布置及陈设,十分考究,在在显得豪华且气派,船桅上还高挂着汉阳安郡王府的旗帜。旗在秋风中飘扬,展现出王侯气势,使得一般的船只,不敢接近,唯有官方的巡艇才敢上前招呼问礼。
遇到那些巡航的官船时,陆翔青便从容不迫举出安郡王府的腰牌,然后背诵那段演练多次的台词儿:
“这艘楼船是千岁爷订制,打算在十月十二日狄太妃大寿时,举办江宴之用,我们赶着送交给千岁爷过目验收。”
当安郡王府的腰牌一旦见光,那些前来打探虚实的水官们,立刻堆起一脸的谄笑,并且还巴结一番才殷殷告退。
“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陆翔青送走殷勤的水官之后,曾经感慨的说道:“这句话果然有道理,想不到区区一面腰牌,竟然令我飘飘欲仙。”
“钱债好还,情债难偿。”展千帆重的说:“我欠见琳的这份情,这辈子注定是还不了了。”
这时侯
江风由窗口吹入,带来深秋的涩寒。
远处的城墙耸立在秋黄里,江雾氤氲迷漫着那座灰白的建筑物,那份深递宛如展千帆的神情。
“鄂城是西六坞分舵所在,我必须亲自走一趟。”
“千帆,难道你打算走遍展家船坞所有的分舵?请问你把你自个儿当成什么?齐天大圣?”
“翔青,西六坞的舵主——宗总领——讳号达仁,他的兄长达智伯,以及幼弟达勇叔,与先父一块儿玩大的,所以交情非比寻常。”
“千帆,你一定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