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狻猊送她的宝贝手环!
她急忙去拾,仰躺的身子坐直,蝶儿大受惊扰,拍翅飞走,她将手环握进掌间,低头审视,牢固的彩绳怎会断裂?既无拉扯,绳结也没有松动……
躺在掌心的手环,断成数截,彩绳圈裹的真珠,不知是否掉落时给碰坏了,隐约可见珠体上一道裂痕……
法术修复不了它,她懊恼地试上几回。
难道因为成了孤魂,连修好一条绳环,都做不到了吗?
咦?
延维瞠圆双眼,望向前方波粼银银的湖。
再转首,来回环视周遭。
她身处的湖心小岛,岛上唯一一棵孤高挺立的茂盛大叔,岛边开满了丨乳丨白色小花。
她曾坐在大树梢头,看着狻猊湖中泅游,狻猊勾勾指,薄唇噙笑,挑衅又挑逗地叫她跳下来,与他同享鸳鸯戏水乐。两人玩得浑身湿,又躺平在绿茵小花间,任由暖阳晒干彼此,这其间,两人漫天漫地地闲聊,说过去,谈未来,编织着现在回想起来会感到遗憾哀伤的美丽远景……
这里……
这里是城外的马鞍湖,据说湖形似马鞍,故而得名,距离珍珠阁约莫数里路程,狻猊与她,策马来过!
她怎会到这儿来?
莫非她死去后,对此处眷恋不已,所以念念难忘,连魂魄也不自由主,徘徊于此?
不对,若真说“眷恋”,也该是珍珠阁楼上,那方她与狻猊结为夫妻的天地,才是她死后都想飞奔回去的地方。
只有两人足迹踏过的马鞍湖,没那么重要!
延维飞往珍珠阁方向,就算狻猊应已没在那儿——他该顺从她的言灵,回到龙骸城去,不会在人界多做停留——归巢本能却带领她,往“家”回去。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
会渴望回到熟悉或喜爱的地方,多看一眼也行。
珍珠阁里,充满太多她与狻猊的回忆,那么甜,那么美。
在那儿,他们是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行过礼,拜过堂,名正言顺,虽然不事生产,整日看来悠哉爽快的废人一双。
在那儿,他疼她宠她,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在那儿,她被爱得心满意足。
她怀念那里有两人同坐共食的桌,同衾温暖的被,同偎赏景的窗,一起读的书,一起喝的茶——
记忆,浮光掠影,却样样珍贵。
踏入阁楼,一切更是鲜活起来。
一景一物,维持原样,独缺了狻猊。
“不知他回去龙骸城去,他父王有没有答应替他寻找接回龙角的方法?希望可以成功接回去……”她双手平放,触碰着桌面,想分辨生前死后有何差异,怪就怪在,她能感受到桌面纹路和凉凉温度,应该是刚死没多久,还没变鬼变透透,瞧,她连杯子都拿得起来。
在房里走过一轮,故意穿梭于真珠长帘间,将珠帘扰得玎脆作响,循着往日狻猊步行过的痕迹,她跟着走,在鬼差找上她之前,她要逐步重温。
他在哪里倾身吁烟,在哪里伫足回眸,在哪里含笑凝觎,她便在哪里多加停留。
离开房,他挽她走过的楼阶,稍稍歇步并肩的栏杆,她一步一步,再走一遍,要当成去地府前的最终瞥顾。
下至阁厅,她正张望左右,突见郭强气喘吁吁奔向她,一脸铁青凝重。
“夫人!”
“咦?你……看得到我?!”延维很吃惊。郭强有天眼通吗?能看见鬼混哦?
“您在说什么?啧——先不说别的事,五爷是怎么了?!他为何做出如此教人措手不及的事?!”
“他……做了什么事?”她不懂郭强提的怪问题。
“五爷临行前,说要把珍珠阁送我?这……五爷误会我对珍珠阁存有野心吗?!天地良心,我郭强在此发下毒誓,我若曾觊觎珍珠阁一分一毫,愿受天打雷劈!”郭强只差没拿刀挖心,证明自己清白坦荡。
“他把珍珠阁留给你?”她有些意外,却又感到理所当然。
毕竟珍珠阁对狻猊来说,只是暂居之所,送给郭强没啥好大惊小怪,狻猊大概是觉得此趟回去龙骸城,修复龙角,需花费数年光景,短期内不会上到人界,才将珍珠阁交予值得信赖的郭强吧。
“对,可我怎能收?!这不是收下一两张银票的小事,五爷他……他到底要去哪里?为何每一句话,都像交代遗言?!活似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夫人,您知道吗?!”
交代遗言?
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
延维拢眉:“他只是要回家去呀。”
对,他只是回家去。
回人类踏不进的深海大城。
“每次五爷回家去,从来不曾说过那些话,什么叫大家自己多阵珍重,他无法再替珍珠阁带回真珠,可以考虑转行,将珍珠阁另做他用……”
“也许……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珍珠阁,怕大家没真珠卖,只能喝西北风,才这样交代你们吧。”延维仍是这般单纯想。
郭强神情严肃,未因延维说辞而宽心。
他没见过五爷这副样子,人的直觉何其敏锐,同样是笑容,由当中挟带的言语或口吻,便能细分更多情绪,五爷临行前,笑笑地拍着他的肩,告诉他:一切就交给你了。
那并非轻松愉悦的态度,倒像是……他做下了一个很胡来的决定,而那个决定,极可能是条不归之途。
“五爷吩咐我,您回到珍珠阁时,将这几张纸交给您。我是不太明白五爷用意,也不清楚五爷与夫人之间发生何事,但我真的很担心五爷……倘若五爷如夫人所言,只是暂时返家,我们会守在珍珠阁里,等五爷再回来。”郭强把狻猊托付的东西,递交给延维。
第十五章
几张的白纸。
在众人眼中,确实是白纸。
在延维眼中,却写得满满。
人类看不见的文字,在白纸上头浮现。
她读着上头的逐行逐字,震惊到无法动弹,纸张被泛白纤指给抓得皱扭。
延维脸上血色全失,惊慌失措,奔出珍珠阁,任凭郭强在身后呼喊也没再回头。
你读到我留下的书信,应是“替身术”奏效,那么,我便安心不少。
到最后,我也只剩此途可选,其余那些不管你死活,或是顾及自己平安就好的选项,完全不列入思考内。
她胡乱抹去泪,它们阻碍了她的视线,教天与地之间,笼罩在茫茫水雾中,什么都瞧不清楚。
容我先说,我不是弃你而去,这相当重要,“负心汉”三字别冠在我头上。我与你爹不同,他离开你娘亲,或许是心存辜负,我离开你,则是为成全我内心的愿望——护你周全,不容任何人伤你丝毫,虽说最终情况相仿,但理由天差地别,勿怨我鲁莽冲动,更别恨我,我不希望,你回想起我时,是咬牙切齿的。
可恶,泪水完全止不住。
不愿你糊里糊涂,弄不清始末,不明白何以身处西海城的你,竟回到珍珠阁周遭,我会完整告诉你,你读罢此信,记得去找狐神勾陈,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留在勾陈身边,至少,看在你与他义兄妹关系,他会愿意助你,至于他能帮多少,我也没把握,姑且试之。
把她丢给勾陈,算什么呀?!
勾陈是她的谁吗?!
嘴上喊着哥哥妹妹,实际上连一滴血缘关系也没有,面对西海龙王如此强大的对手,勾陈凭什么要插手,去沾染一身腥呢?!
若他无能护你,书柜上有个木匣,里头摆着“敛影晶”,是我为你寻来的护身物将其佩戴身上,能敛藏你的气息,少掉我的龙气相随,我二伯父要找到你,并非易事,你尽可能往东海之上的陆路去。
敛影晶,她在书里读过的玩意儿,传说它稀罕难寻,只在海沟深处,他是何时……
我将所有剩余术力,在你身上设下“替身术”,当然,并非你平时玩的小纸人,而是更高端咒术,不受任何禁锢限制,更不会被破解,如我二伯父那类已臻仙班的龙王,区区纸人替代的小把戏,用一回两回可以,再多玩,只会失效。
你手上的彩绳手环,正是连系的楔,我想,它此时已断,真珠裂损了吧?那在我预料之中,我在七彩丝线中,混进了龙鬓一块编制,那真珠,是龙子一出世便随母胎孕育的如意宝珠,我让它们系在你腕上,以完成替身之术的重要关键。
捏在掌心的彩环,烫的吓人,更像扎满尖刺,教她肤肉尽痛。
她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如此可怕,他一边笑着,一边为她绑上它,骗她“希望这手环真有神效,把你变乖,等着嫁我当珍珠阁老板娘”,教她单纯的以为,彩环是他突发奇想的情趣,像人类爱侣互换信物一般的意思……
它不是。
它是他为了进行术法,才诓骗她戴上的,那是,她还傻乎乎地开心,看在他眼中,又作何感想呢?
如同你在纸人上施咒,牵系你与纸人的关系,当你危机之际,得以脱身,我的咒术也正是如此,只不过它不需要你的同意,一切取决于我。
以你为正主,儿我,是替身。
难怪!难怪你净是挑些纸人替身的书籍读,你是在找这个吧?!
比纸人替身术更困难,却更不会失败,将正主所受之伤,尽数移转到替身身上的咒术——
你带着怎生的心情,随我二伯父回西海城,我便也是以那样的心情,在做这件事。
她是为了他,为了他不受伤害,甘愿一死,换他平安……
而他,竟然也是。
她与他,是两个偏执的笨蛋,比着谁更痴、谁更傻,谁更豁出一切。
听话,速速去找狐神,切莫寻死,为我珍惜我拼回来的这条性命。
要她听话?!他呢?!他却没有听她的话,没有顺从她的言灵,乖乖回去龙骸城当他的五龙子呀!
他在最后一刻,以替身术,将应该在西海城身首分家的她,替换了过来。
她,醒在他所处的湖心小岛上,而他,则在西海城里,承受西海龙王斩下的手刀——
死的人不是她,是他。
是他呀!
延维嚎啕大哭,在飞驰的途中,不顾被任何人瞧见的可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掩面哭泣,仿佛被爹娘遗弃的娃儿,那般无助、那般害怕、那般天崩地裂。
“狻猊——狻猊——”
她抽抽噎噎,叫着、骂着,还有更多更多的心痛呐喊,直至眼前一黑,她被翻腾的激动击溃,昏了过去,由半空中坠跌而下,落入脚下那片无垠大海,扑腾的水花,吞噬掉她。
失去意识的脑海里,仍旧只存一个姓名。
狻猊……
“我以为你是我那群『妹妹中』,最豁达、最无忧、最懂得爽快过日子的一只,没料到……你也这么看不开。”
美丽的红发人儿,一声长叹,冰凉的手掌,罩在延维的额心,让幽幽转醒的她,哆嗦一震。
她慢慢清醒,看清眼前之人。
“……勾……勾陈?”
“我返家途中,正好撞见你坠海,顺手把你捞起来。”他解释了两人的巧遇。
延维呜哇大哭,扑进他怀里,放声嚎啕。
勾陈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吁叹气息拂在她的发涡间。
他趁她昏迷未醒时,窥视过她的意识,大略弄清她的情况。
她的泪,湿濡他胸前衣襟。
“事已至此,哭也于事无补,先来想想如何安顿你才好。狻猊丢了个烫手山芋给我,我最不想招惹的,就是西海龙王那类……动手永远比动口还要麻利的粗鲁人,跟他对上,有理说不清。”勾陈寥寥数语安慰她,明白此刻多说无用,最多只能等她哭完,再送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之类的浑话。
“……你帮我救他……”延维仰高的脸上,泪痕狼藉。
“别说傻话了,好好保重你自己,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嗯,果然是说这两句话的好时机。
“我不要!我要救他——”
“想救,自己去救,做不到的话,早早放弃,别想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勾陈先是强硬拒绝,后采软言劝说:“他帮你死过一回,你衷心感谢他就够了,他也没有要你替他做些蠢事,你如果没有顾好你自己,才是愧对他。”
“我可以把他的魂魄收回来——”
“放进晶魂球一辈子吗?每天捧着那颗球,跟他说话,跟他倾诉相思,你就开心啦?断了他转世投胎的机会,便是你爱他的方式?”勾陈道出她的打算,嗓,轻轻带笑,却显得清冷尖锐。
他摇头,如焰红发,摇曳得像是燃烧的火苗,噙笑的红唇,继续说道:
“神兽之类的家伙,每一只都是福报满满,才被安排转世为神兽,就算他犯些小过小错,沦为人类,同样能当只人类中的好命翘楚,你要把他囚在晶魂球中,用沉睡中的半死状态,留在你身边?”啧啧啧,太自私了。
“我可以……替他还魂……”她努力想着各种方式。
“你有练过还魂术吗?”勾陈嘴畔微勾,笑容可掬地问。
“没有,但你……”她只修炼言灵和逃命的咒术。
“我不会帮你。”勾陈艳绝脸庞上,一片漠然。
“为什么?!一点点小忙而已——我求你也不能通融、通融吗?!”她脸上还挂着串串眼泪。
“好,就算有还魂术,rou体呢?”他又问。
“你一定有办法……”她知道勾陈是神兽,能力底限未明,因为不曾交手过,加上勾陈交友广阔,资源丰富,没办法也能生出办法来。
“替他重造一具吗?我确实可以呀。”对神兽而言,小事一件。
“那就好啦,太好了——她喜色乍现。”
“我为何要呢?”勾陈同样一派艳笑,答复却冷冰冰。
她一怔,觉得勾陈神情有些陌生,不似以往和善纵容。
“就、就当卖我这妹妹一个人情,我会报答你的——”她半是撒娇,半是央托。勾陈对“妹妹”都很疼爱,加上只要是“雌性”,总能换来他的心软善待,没道理她除外。
“你不是从不信世上有爱情?你不是总嘲弄别人的痴心?你不是最爱看到有情人因故分离,对他们的伤心难过冷眼旁观?”勾陈掸掸衣袖,貌似慵懒闲逸,口吐话语,却字字控诉。
他忽而一笑,笑声清铃:
“那滋味,与你现在所尝的,恰巧相仿。你加诸在旁人身上的痛苦,就是这样,你理直气壮破坏别人的爱、践踏别人的心,凭什么这样的你,轻而易举便能获得我的帮助?”笑意一敛,艳颜瞬间凝冰般冷漠,睨她的眼神,同样毫无暖意。
“你……你对你其他的妹妹都细心呵护,不用她们求你,你也愿意无偿帮她们,何以对我刁难?!”延维时常从勾陈口中,听见他哪时哪日又帮了哪号义妹,成全了义妹们的爱情,像是母貅或花妖、鸟精,连女鬼皆能得到他的怜悯,她低声下气求他了,他却——
不公平!
他好不公平!
“我帮她们,是她们讨人喜爱、惹人心怜,你不一样,你冷血惯了、坏透了,你现在得到的一切,不过是刚刚好的教训罢了。伤人者,人定伤之,你身上缠满太多怨偶对你的恨意,全是你自找的,你没资格怨天怨地,若月老还替你这种家伙签了条红线,我倒真要去骂骂他的老眼昏花,替那些被你破坏的爱侣们,讨讨公道。”勾陈撇唇讽笑。
“……事实上,你一直讨厌我?”之前假来假去的好哥哥好妹妹,全是表面功夫?!
“不,我不讨厌你,真的。”他拍拍她的头,像个宠溺人的兄长,红眸弯笑,凡是笑意未增。“你是我妹子里相当特殊的一只,以嘲弄人为乐,每回你看着我,玩味我的不幸,仿佛在对我说:『瞧,每个触碰爱情的人,都活该像你这样。』有时我很气你,不只一回想过,干脆将你撕成碎末,省得我心烦,可又觉得你诚实可爱,从你嘴里,听见你对感情的歪曲谬论,会让我心情愉悦……”
“我听不懂你想说什么废话!你不帮就算了,我去想别的方法!”延维挣开他的手,踉跄起身。
她没有闲工夫待在这儿,听勾陈阐述对她这个妹子的看法!
勾陈讨厌或喜爱她,她才不在乎!
她没有时间能浪费!
勾陈的声音,在她身后轻柔相随,说得淡然平叙:
“我是可以替狻猊再造一具身体,甚至于赏他一条狐尾,让他岁寿绵延,但任凭我怎么做,也给不了他龙角……你比我更清楚,该要去求谁,才能达成你潜藏在心底的愿望,那个还狻猊原本面貌、毫发无缺的愿望。”
龙生龙,凤生凤,狐神是生不出一只完完整整的龙子。
要是狻猊“真正”复生,只有龙主做得到,否则无论她求的是谁,救回来的狻猊,都不过是“一半”的瑕疵品罢了。
延维没有回头,没有停步,意志坚定如钢,朝她该走的下一步迈出,身影化为银光,消失在勾陈面前。
“我是说真的,我不讨厌你,只是不希望你去做傻事,才故意说重话,想让你死心……”
她走后,勾陈慢慢轻吐着悦耳的嗓音,唇角扬弧弯弯,没了方才的冷漠无情,倒有几分怜悯之情,浮现眼中。
“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你方法,因为,那是你的心愿,只要他好,自己会变得如何,都无关紧要……”
他楠楠自语,可怜天下有情痴,堪不破这一关、这一劫。
小疯子。
小傻子……
手里的晶魂球,紧紧捧在掌间,按进胸口,护得恁牢。
心,正急躁地,怦怦狂跳。
美丽的紫金色光芒,由晶魂球中散发出来。那片炫光,染亮了她脸上欣喜的笑容,使她更形娇俏艳绝。
拿回来了!
她从勾魂鬼差手上,动用言灵,将狻猊的魂魄拿回来了!
他沉睡在她怀中的晶魂球里,闲懒俊美,睡颜安详。忽而,球体内的他恢复龙子姿态,仍是酣眠模样,清晰可见龙首无角,不一会儿,再变化为人形……
魂体交相变换,极不稳定。
“狻猊……”
她喊他,他在晶魂球中,恍若未闻,兀自睡着。
“你真过分,到后来,还吓了我一次,我她气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骗我,你明明答应过我,说要好好爱惜自己,你哪里爱惜了?!把自己当成我的替身,代我去死,说什么不要怨你恨你,别说你是负心汉——你就是!管你用什么理由离开我,抛下我独自一个就是你不好!负心汉!你这个负心汉!负心汉——”
骂他,他也没反应。
“我都这么指控你了,你也出声反驳几句呀……”
第十六章
明知他不会回答,她仍傻傻说着。
重新将晶魂球填进胸口,她低首敛眸,轻声娇语,对他说道:
“没关系,我马上让你恢复原样,帮你魂魄归体,你再睡一下下,多等些时候,醒来就会发现,你失去的,一项一项,全都回来了……”
再抬头,坚毅神情,取代她脸上所有脆弱伤感,她眸光晶亮无惧,眼中满满的勇敢决心,正炯炯璀璨。
袖一扬,足一蹬,腾驰的步伐,没有半分迟疑,目的地——
龙骸城。
只有在那里,才有救回狻猊的机会。
还魂术,不少人会使,要替人类或低等精怪还魂,确实不难,她可以极其自私地,为狻猊找来一具完好的人类躯壳,让狻猊复活,再投以无数仙丹灵药,维持他的长寿不老。
她当然可以,这太容易了。
但她不要。
她不要他变成那样,他是尊贵的神兽龙子,遇见她之前,如此潇洒倜傥、闲逸俊美,高强得曾教她咬牙切齿。
她宁愿他仍是那个狻猊,高高在上,笑睨旁人,任何事在他眼中,总是云淡风轻那般无谓。
她要那个狻猊回来。
所以她必须去龙骸城,让龙主救他。
即便知道这不是件轻松的事,受到刁难,甚至是驱赶,全在意料之中,她不怕,重要的是,把怀里的晶魂球交给龙主,龙主不会狠心不救自己儿子——
一路上,未曾缓步歇憩,她赶在龙骸城城门关闭前,终于抵达。
虾兵蟹将不敌她的言灵,阻挠不了她直闯主城。
“你竟还敢来?!”
吟籁般的清冷声嗓,伴随着箜篌拨弄而出的音刃,形成无数锋利气芒,向她窜来。
音刃速度太快,她闪躲不及,脸颊及膀子被削下数块软嫩肤肉,顿时鲜血直流,在海潮中绽开赤赭浓泽。
大龙子伫定她面前,气宇昂扬,俊雅无俦的脸容上,一片冰凛杀意,食指勾在箜篌琴弦上,只消指一动,这记音刃便能将她纤细颈子抹断!
“大哥,别让她死得那么轻松!看我用龙斧打断她一身贱骨头——”九龙子争先,挥舞巨斧,雄风飒飒,就要冲杀过去。
“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但先把狻猊救回来!”延维不往他处逃,反而向龙子们奔近,颊上削去一大片血肉的伤口,鲜血淋漓,她却丝毫不觉疼痛,扯唇吼着。
“人都死了,怎么救?!你这滩大祸水,我家老五就是你害死的!”四龙子怒咆,音带霸气,撼天动地。
延维见霸气直逼她胸口而来,她本能背过身去,保护怀里晶魂球,任由四龙子的霸气打在脊背上,又辣又痛之感,瞬间炸开,她身子遭击飞出去,撞到龙柱才停下。
她止不住剧咳,肺叶俱疼,想说话,比声音更快更急地涌出的,是腥红的血。
“……我……咳……晶、晶魂球,他……他在晶魂球里……”好不容易,她说齐这几字,没空咽下嘴里汹涌的鲜血,她努力再开口,不让痛楚和晕眩吞噬她。“……救她,帮他还魂……你们可以……龙主可以……”
一道金光,兜头罩下,暂缓她的疼痛。
“你把狻猊的魂魄,收在晶魂球里?”开口的人,同时亦是治愈她的——四海龙主。
她使劲颔首,喘着气,将怀里安然无恙的晶魂球,递给龙主。
“真的是老五——”
“五哥——”
龙子们惊喜围来。
“有魂魄,再造肉身,就能还魂了,对吧?”她攀扶龙柱,慢慢挺直身。
“没错。”四海龙主抚着长胡。
“那请你救他……可以……帮他把断角也接回来吗?”
“他不顾后果斩断的那对龙角,我拾回它,好生锁藏着,确实可以在还魂过程中,顺势帮他接回去。”四海龙主颔首道。
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若要接回龙角,肉身就不能随便用法术捏塑,最好是他原本的那具龙子身躯,才能受得住龙角——”
他原本的身体?
在西海城。
他是死在那儿的。
“我、我去取,我去把他的身体带回来……”她捂着胸口,忍住痛,打算再往西海城一趟。
“你以为狻猊因你而死之事,我们是如何得知?我二哥早你一步前来,已将他的尸首带回龙骸城,毋须你多事。”四海龙主说出令她愕然的消息。
当西海龙王惊觉自己手刀挥下,滚落脚边的断首,竟属侄儿狻猊所有,他的震骇不难想象,又怎可能胡乱处置狻猊尸身?
自然是亲自送回龙骸城,交由他的父兄安葬。
西海龙王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来。
“狻猊……在龙骸城?!”她喉头涩哑,问得艰辛。
“首级还是我父王替他接上的!”九龙子这句话,远比方才四龙子的霸气哮吼,杀伤力更强更大,听得她心痛如绞。
“……可以让我看他吗?”她提出央求,见无人应她,她又慌又急,“看一眼就好!求求你……”
“不过是具尸首,看又如何?看了,就会活过来吗?”四海龙主转身背对她,态度冷淡,口吻满是不谅解。
延维语塞。,连想再见他一面,都好难……
龙主见她无言,又是嗤哼,她无话可说,他倒有一整缸的话想骂她:
“好好一个儿子跟你跑了,先是自断龙角不说,活跳跳离家,再回来却变断头鬼一只,我是不清楚你施了什么妖法,但随便推敲也知道,你这个恶毒女人,拿我儿子当替死鬼,现在又一副伪善嘴脸要来救他,你心里打啥鬼主意我懒得多问,他的魂魄既已送回来,你可以走了,龙骸城不欢迎你。儿子们,赶人。”
四海龙主袍袖一扬,要众龙子将她扫地出门。
“你会救他吧?!会吧?!”她尚未从四海龙主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救不救他,不用你管。”
救,当然一定救,四海龙主却不想明白告诉她,顺遂她的心意。
“他是你儿子!”她心急如焚,眼神惊慌,“你不会眼睁睁放过帮他还魂的机会,对吧?!拜托你救他,别让他重生的机会流失掉——”
“这种违逆父母的孽儿败子,为了一个女子连家人都不要,救他做什么?!再给他一次伤透爹娘心的不孝机会吗?!我儿子够多了,不缺他这一只!”四海龙主故意说得恩断义绝,摆明与延维唱反调,要看她慌乱失措,替他家儿子报仇。
延维倒抽寒息,将四海龙主的气话当真。
“不、不可以这样……不可以不救他……”她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的仓皇,教她浑身战栗,她碎喃着这两句话,不断重复。
魂魄有了,肉身在了,连龙角也收藏着,大好的还魂机会,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不可以……
这种违逆父母的孽儿败子,为了一个女子连家人都不要,救他做什么?!
又是她的缘故……
四海龙主因为气恼她,才迁怒到狻猊身上。
气她拐走了狻猊,气她害狻猊落到今日下场,气她纠缠狻猊,破坏他与家人亲情。
“我……我走,我离开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他!又或者,我去找西海龙王领死,死了便不会与他再有瓜葛!——你要我做什么都好!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只求你救他!”她从微弱的呢喃自语,到后来,匍匐在四海龙主脚边,每说一字,便重重叩首一回。
她的突来之举,教众人一时愕然,只能定定看着她咚咚磕头。
“我不再找他!不再纠缠他!我会找个地方躲起来,教他这辈子都寻不到的地方,我会消失的干干净净,像这世上从来没有『延维』这号人物存在过一样!”她急急允诺,不要四海龙主因她之故而放弃狻猊。
是她不好。
是她恶劣。
一切一切全是她的错,不关狻猊的事。
救他吧……
“你可以让他忘记我,洗去关于我的记忆,将一切回归到我不曾来过的宁静,好不好?!只要没有我,狻猊他会乖的,他会是你引以为傲的好儿子,求你救他——我发誓……不,我可以用言灵……用言灵发誓,我若再见他,让我不得好死!让我碎尸万段!让我永世不得超生!”她凌乱而焦躁地说着,其中言灵交杂,已经分不清哪几句注入了术力,然而,无论是哪一句,句句内容皆是不利于她。
她可以被忘记。
她可以失去他。
她可以终其一生,都不再见他。
如果这些可以换回他还魂的机会,她全部都能做到。
“你若担心我毁诺,怕救回狻猊之后,我会违背现在说过的誓言,与他继续纠葛,你可以当场取我性命,一劳永逸地除掉我,这样好吗?!行吗?!能答应……救他吗?!”
为他求生的声音,回荡厅里。
静寂的深海,被她一遍又一遍的磕求,扰得难以平息。
众人困惑了。
倘若她是一个心机深沉,拐骗狻猊代替她去死的混帐,何以要为狻猊求一线重生机会,做到这种地步?
西海龙王带回狻猊尸首时,并未对她多加唾弃,只幽幽叹道:
这两个傻子,不争活,只争死。
不争活,只争死。
又或者该说,只争对方活,不顾自己死。
四海龙主忽而一叹,阻止她的连连叩首哀求:
“就算你没带来他的魂魄,我也正准备走一趟地府,向阎小子套套交情,讨回狻猊。”他不再戏耍她,拿不救回儿子这等谎言骗她,缓缓吐实。
打从知道儿子死讯,他便有此打算,并不若他口头上的冷血无情。
为人父母,怎舍得见儿女早逝,那是剐心之痛呐!
延维抬头,眼里水雾迷蒙,一片泪光。
他……他的意思是……
“我会救他,连带替他修妥龙角。龙子断角,要再接回,得尝尽好一番痛苦,那可不是拿米粒黏黏就能了的事。与生带来的角,轻易舍弃掉它,本属逆天悖道,断角容易接角难,有些龙族人,在接回第一支龙角时便支持不住,干脆放弃,或是过程中熬不下去,死于剧痛折磨。”
“那狻猊……”她听得心惊。
“兴许,她死得正巧,让我能在他魂魄未归前,将他的身体完整修复,等龙角与身体密合的痛苦过去后,再替他还魂。”看来,误打误撞,也撞出了一件好事。
她绷紧的肩头松下,吁出安心的无声笑叹。
“那就好……”欣慰低语,喃喃溢出。现在才开始感觉到,脸颊被削去肤肉的部位,好痛,还有额头,也好痛……
明明很痛,她却忍不住微微笑着,眉眼间,只有心愿餍足的恬谧,丝毫看不见皮肉伤所带来的疼痛。
“……你要看他吗?”四海龙主一时心软,方才拒绝了她探视狻猊的请托,自己倒觉得于心不忍。
她回视四海龙主,芙颜带笑,泪水蜿蜒成泉,感激无比,缓缓地颔首……
轻似烟云的意识,飘飘忽忽,正在游移,正在流动。
慢慢的,意识清明了些,身体重量也扎实许多,耳边逐渐能听到杂音,不若先前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