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移开,不在延维身上多作停留,仅落向手上银烟管。
“至于夫人方才所言,你大可忽视,当作没听见就好……她的某种劣性发作,不具参考价值。”
延维先是怔忡,后而震怒。
她、她的某种劣性发作?!
她跟他说了那么多,他却认定是她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玩起手段,破坏郭强和妻子的复合机会?!
他竟然在听完心音之后,仍旧说出贬损她的话?!
延维贝齿咬紧紧,鼻翼翕动,不满地哼哼喷息。
是,是她不好,是她闲到发慌,无聊去管别人家的事,活该成为众矢之的,她悠悠哉哉的闲人不做,蹚什么浑水呢?
爱引狼入室就引狼入室,爱被搬空家产就被搬空家产,与她何干呢?反正吃亏倒霉的也不是她呀!
延维高傲起身,骄矜扭头离去,抛下一屋子目光短浅的人类,以及那只刺伤了她的可恶龙子,回自个儿房里去生闷气,徒留不屑冷哼,送给不知好歹的众人。
她前脚进房,后脚狻猊已跟来。
她存心不理他。
想来她延维这辈子没做过啥好事,总是千方百计害别人恩爱两断,结果第一次做“好事”,得到的下场是被人臭骂,遭众人唾弃,沦为珍珠阁中最狼心狗肺的黑心夫人——原来,做好事,也不是件多快乐的事嘛!
狻猊挨在她身边坐下,她像任性的娃儿,不愿与他靠太近,马上变换地方,两人从床边到椅上,再从椅上追逐到窗边,任凭她去哪里,他也跟她到哪里,终于逼得她转头瞪他,无法再视他如无物。
“不要再跟过来!”她动用久违的言灵,虽不见得对狻猊有效,一冲动,哪管得了这么多!
话吼完,她忿忿挪到书柜边,这一回,狻猊没尾随来,伫足原地。
“你只是纯粹不想看见郭强与他妻子重修旧好,才说了那些话,是吗?”狻猊叹口气。
“你以为我在说谎骗你?!”
“说谎?我只看见,你说不出半句说服人的理由,一路沉默到时底,而我,一直在等你说明,你控诉郭强妻子的证据。”
“我一路沉默到底?!我叽哩呱啦说那么多,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延维愕然转向他,眸儿瞪得圆大。
“你何时说了?”他反问她。
我用心音说的!像这样!我用心音,把那女人的歹毒心计,全都告诉你了呀!她在心里,故意吼得震天价响,重视她方才的招式,证明她没有说谎。
狻猊凝觑她。
就只是……看着。
如同先前在大厅里,她用心音说话,他淡淡看着,一模一样的神情。
延维回视他,从不解、困惑,到猛地惊觉。
狻猊……
她心里很不安。
是龙角的缘故。
龙角让他的法力逐日削减中。
他没有告诉她,对于他身体的变化,一个字都没说过,害她以为他所受的影响极小。
如果他连心音术都失去了,其余泰半的法力,应该比她所认为的,失去得更多更多。
郭强算什么!小茹算什么!珍珠阁众人又算什么!他们的死活关她屁事!那女人想做些什么坏事,打多少恶毒心眼,她全都不管了,方才因他们的不谅解而感到的委屈、愤怒,在得知狻猊的情况真相之后,变得微不足道!
他站在窗前,没锲而不舍地紧随她身后,也是抵抗不住她的言灵吧……
她好难过、好自责,他失去的一切,全是拜她所赐。
他瞒着没告诉她,便是不要她胡思乱想……她不点破她的发现,默默撤收心音术,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以为我们心有灵犀,我不用多说话,你也会看懂我的眼神,我一直暗示你,那个女人有问题。”她绝口不提心音一事,包括在厅里向他告过状,全当作没发生,不要他知道她察觉他的法力削弱。
“我哪有这么神?看你的眼神,就能弄懂你所有想法?再如胶似漆的夫妻,也做不到这种事。”他笑她的异想天开,见她不气了,又有心情调笑:“难怪,你那时朝我挤眉弄眼,我还在猜你怎么了,腹疼是吗?”
她只能学着他笑,撒娇一般,偎进他怀中。
此时,完全无心去理睬郭强家的闲事,更没精神再重新阐述她撞见的郭夫人行径,那些全都不重要,她现在心思里,只填满了他——
他法力渐失,没关系,她保护他,换她替他付出;他失去的,她补偿他,她会变成他的手,他的脚,他的鳞,他的力量,让他不会因断去龙角而面临任何危险。
他为她做太多了。
换她来吧。
她来保护他,不容谁伤他一分一毫。
立下此等豪语的隔日,验证她决心的机会到来。
西海龙王,找到了他们。
一个自称是五爷伯父之人,来到珍珠阁。
众人虽未得证实,也不敢轻慢以待,“伯父”派头十足,华裳金袍,衣上黹绣,针针细腻精巧,绣出日月山河,绣出气势磅礡,布料隐隐可见泛动银光,想来是极其高贵的料子,寻常人家穿戴不起。
“伯父”面容生威,目光炯炯,配以左右带刀护卫相随,龙凤之姿,一瞧就觉非一般小门小户,说他是五爷亲戚,众人真认为有八成可能呢,毕竟初见五爷,众人亦曾暗暗猜测,五爷说不定是富贵子弟,举手投足间的尊显,很难造假出来。
“您先请稍坐,喝杯热茶,已经派人去请五爷及夫人过来。”丫鬟为他上茶后,便福身退下。
“王,要逮人,应该趁其不备,您大刺刺走进他们的地盘,还报上身份,由着人类去向那两人通报,聪明的家伙早翻墙逃了,哪会傻傻送上门!”右手边,外貌刚硬似石的冷面男人开口。
“哪用得着你担心?王自然已做下防备,现在这座阁子,谁也出不去了,他们插翅难飞。”左侧护卫回他。
伯父——西海龙王啜着茶,不发一语,静静等待着,让他花费好一番功夫才寻获的两人出现。
迎宾偏厅,氛围凝重,相较之下,阁楼上,兵荒马乱,杂沓的脚步声,踩得咚咚作响。
“逃走!对!快点逃走!我就说应该要躲得隐密些嘛!还好没什么行囊要收拾!”延维在屋子踱步来回,由丫鬟口中得知有个“伯父”找上门之后,她便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
手里抱着两三件衣裳——全是狻猊送她的,一定要带走。腋下夹着几本书籍,走几步后,又全丢回桌上,不带书逃了,太重、太麻烦,还是带吃的吧!
“我们先逃回情侣退……是延维狻猊楼,让他们扑个空,之后如何是好,之后再来想,狻猊,走——”
她拉着他,要吟念替身咒,准备与延维狻猊楼内摆置的替身小纸人互换。
“整栋珍珠阁已经被我二伯父以术力包围起来,除了寻常人类外,是不可能走掉。”狻猊说道,但她不信非得亲自试它一试。
“替!”
两人咻地消失,重重砰了一声,延维跌回原地,所幸身后的狻猊伸手托住她,才不至于摔个四脚朝天。
“别再试了。”他阻止她的不死心,刚才额头撞到的那一下可不轻呢,他替她揉揉额心,脸上带笑,不似她慌张。“这一天总是会来,天涯海角,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我本来就没以为能躲一辈子……我单独下去见他,你在这里待着,别处去。”
“不要!我也去!”延维一听见他要一人前去,立刻反对,她哪可能让他独自面对西海龙王?!要下去也是她下去,他留在安全的地方才对!
“你去,不过是更激怒他,我把你养得粉嫩健康、气色红润,看在他眼中,无异火上添油,你还是别过去好。”不难想象,西海龙王见到她生活惬意自在,新仇旧恨加一加,怒火会烧得多旺盛。
“他看见闯西海城劫牢的你,也不会有好脸色!干脆两人一起下去,让他一次气完好了。”她若听狻猊的话,躲在屋里,西海龙王见狻猊单独一人,同样会向狻猊追讨她,狻猊不从,直接开打起来,吃亏的还是狻猊,他根本抵挡不住西海龙王的攻击。
一起下去,她还能见机行事,大不了……拿自己去换,求西海龙王放过狻猊!
她现在言灵术比狻猊强……虽然一点也没有获胜的开心——见苗头不对,只要以言灵对狻猊下达定身咒,便能阻止狻猊又跳出来牺牲些有的没的。
延维心底腹案成形,坚定的气魄,灿烂了眼眸,无所畏惧。
“兴许过了这些时日,二伯父气消不少,愿意坐下来,好好与我们谈,由我先去探探他的反应——”
“一起去,不然都别去。”延维一拗起来,超固执,没商量余地,她更是直接一把牵拽他的手,主动拉他下楼。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人被困在珍珠阁里,不是乖乖下楼见西海龙王,便是西海龙王上来逮他们,后者动刀动枪动法术,场面难看,更会波及阁里众人,不列入考虑。
既已无法逃,何妨干脆面对它——不面对也不行,他们根本无从选择。
第十三章
她将他握得更紧,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强烈的扞卫决心。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会以他的安危为优先考虑!
进入偏厅,厅外站着三三两两的观望人群,大伙儿很好奇这位“伯父”的真伪,狻猊抱拳揖身,一声“二伯父”,解答了众人疑惑。
原来,富老爷真的是五爷亲戚。
“阁里没有其他事要忙了吗?闲到全躲在外头窥视?”狻猊对着屋外几人,淡淡问道。随即众人纷纷四散,没敢再逗留。
“没想到你躲进人界陆路,当起了老板,老夫本以为,你们会逃到更隐密的地方,所以完全寻错方向。”西海龙王睨向两人,脸上虽无笑容,但也不狠狞,介于淡然与淡漠之间,只是声音里的冷嘲,仍是清晰可闻:“看来,你们过得很不错,享受起人类的服侍和尊敬,在这里成双恩爱?”
“无论去哪里,都逃不过二伯父掌心,所以这段期间,不如好好享受,担心害怕是一天,轻松快乐也是一天,我们选了后者。”狻猊在西海龙王对面椅上坐定,连带让延维一并坐。
“真豁达,意思是,你料想过老夫出现在你们面前的一天?”西海龙王问。
狻猊颔首。“当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老夫算来得早,还是来得迟了呢?”
来得太早……她希望能在与狻猊多过一阵子的夫妻生活。延维在一旁抿唇,心中暗忖。
“对我们两人来说,太早,但对二伯父而言,是迟了一些。”立场不同,感受自然也不一样。
“那么你想过老夫来之后,如何向我交代,你闯入西海城,劫走她的这笔账?”西海龙王单刀直入。
“这就得看二伯父下一步怎么做。”狻猊笑笑说。
“哦?”西海龙王剑眉高挑。
“若二伯父愿平息怒火,答应饶她一命,您想要什么交代都好商量,在我们能力范围内,全数满足二伯父要求。”他态度诚恳。
“反之,老夫心意未改,一心要杀她祭我儿云桢,你也就不妥协,与老夫对抗到底?”西海龙王替狻猊说出另一种假设情况。
“希望不会与二伯父走到那等惨况。”狻猊不否认。
西海龙王猛然拍桌,厚实榆木桌应声裂开,若非他力道收敛,别说是桌子,连同此时众人所占之地,都会化为片片碎石!
“凭现在的你,是想如何和老夫对抗?自不量力的黄毛小儿!姑且不提你自斩龙角、损及修行的蠢举,就算你角未断,同样不是老夫对手,我若要杀她,不需要你来答应!”西海龙王的人形面孔中,隐隐浮现狞怒的龙颜。
“伯父说得对,我要对抗您,当然颇具难度,我希望能以平和的方式,来解除彼此心结。”例如,坐下来喝杯茶、吃顿饭、道道歉什么的。
“最平和的方式,便是她随老夫回去,我可以派八人大轿扛她离开,给足她面子,而你待在一旁,静静看着不插手,如此一来,你我也不用耗费半丝气力在争执上头,念你是我侄儿,劫狱之事,我不计较。”西海龙王冷笑。
“二伯父真爱说笑。”狻猊嗓中带笑,眸子却冷了。
“你觉得如何?”西海龙王目光凛冽,转向咬唇不语的延维。“一人做事一人当,拖累了别人,躲在别人身后沾沾自喜,享受别人的牺牲和付出,连累别人与父兄恩断义绝——”
“二伯父!”狻猊厉声制止。
“断了龙角的龙子,成何体统?!你让他沦为不龙不人的劣品,他自小到大所有修行,将逐日散去,你以为没了龙角之后,对他不会带来多大的影响,是吗?你可以等着看,再不久,他连维持人形的力量都没有,只能恢复龙形——一只断去双角的龙,在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龙族里,他会有何等下场!而这些,全是你给他的。”西海龙王无视狻猊的阻止,淋漓畅快说罢,并欣赏延维骤然剧变的脸色。
“别听他胡说,没有的事。”狻猊扣紧她的手腕,要她将注意力转回他身上,只听他所言,别受西海龙王恫吓。
没有的事?
真的……是没有的事吗?
他又再骗她了。
西海龙王说的,才是实话!
狻猊现在说“没有的事”,等到事态发生,他才又一副慵懒无谓的神情,笑笑再诓她: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嘛。
他早就知道的,还骗她傻乎乎去相信他没事,去相信龙角断了,跟断根指甲一样!
她的胸口又痛起来了,痛到好想再抡拳去敲击那儿,让更痛的知觉,掩盖掉它。
“你真是太教你父母兄弟伤心,做事不知轻重,为一个红颜祸水,自断龙子大好前程,愚蠢无知!若还想得救,不如早些抛开儿女情长,去求你父王为你医治断角务实一些。”西海龙王似斥似劝。
“……断角还能接回去吗?”延维激动追问。
“法子有很多,虽皆不易,总是值得一试,不过……他为你,与家人断绝情分,岂有脸再回去求人?”西海龙王又把过错全推她身上。
“……”延维敛下长睫。浓翘的羽睫,掩去眸里心思。
法子有很多……值得一试……
去求你父王为你医治断角……
再不久,他连维持人形的力量都没有……
一只断去双角的龙,在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龙族里,他会有何等下场!
而这些,全是你给他的。
如果可以,她情愿给他的,是无忧无虑的快乐,怡然自在的爱情,以及能让他光明正大带着她,获得他父兄朋友给予满满的祝福,不要有半点牺牲奉献,或是失去什么,来换她安全。
“对,值得一试……”延维喃喃开口,抬眸望向狻猊,这一凝视,千言万语。
她心中。翻腾着无数思绪,怎样做,对他才是好的,她太清楚了,她无法自欺欺人,掩盖明显的事实。
唇畔自有意识般,蠕蠕开合:
“……你回去吧,回龙骸城去求你父王,求他用尽任何方式,都要为你复原断角,你是龙子,本该好好爱惜龙角,不可以再冲动行事,绝对绝对不可以,谁也比不过你的龙角重要,知道吗?”
言灵!
她对狻猊用了言灵!
“你——”狻猊没想到她突来此招,一时间,愕然无比。
“我要跟西海龙王回去,他的提议很好……这样最好,是最平和的解决办法、最小的牺牲。”
延维笑笑看着他,可是眉眼间,全是苦涩:
“本来答应你,不做傻事,也说自己很怕死……可是认真想想,再逃,能逃到哪里去?就算逃得过这时,接下来呢?”
怕死,人之常情,不单单是人,妖呀兽的,同样也怕,包括她。可是……她更怕亲眼看到他死去,无论是与西海龙王再度交锋而死,抑或失去龙角之后,逐渐气虚衰弱而亡。
她不知道。他会面临这种窘境,她真的不知道……若她知晓,她会更早些让狻猊回去,而不是害他拖着力气渐失的身子,陪她玩、陪她逛、陪着她一块笑闹……
“反正你现在奈何不了我,只能对我唯命是从,我怎么说,你怎么做。这一次,你不要再来救我,别再来了……”后两句,同样是具有术力之言,本想补上一句“你干脆忘了我,永远想不起我这号麻烦精”,可……
被他遗忘是件好难受的事,她说不出口。
狻猊看出她的坚决无惧,对她的冲动行事想气又想笑,想骂她,又舍不得骂蠢得如此单纯的她。
能教她动摇逃命意念,不将生死摆第一,除他之外,还能有谁?
她,为了他,什么事都敢做。
“原来……你发现了我无法与你的言灵相抗衡一事。”狻猊喟语,吁息一般的轻软:“何时知道的?”
“昨天。我用言灵叫你不要跟来时,才察觉的……”她声音哽咽,气自己的迟钝。
“也合该是这几日的事,若再之前数天,你是瞧不见破绽的。”他以为能瞒住她,未料仍被她发现,这是他的最大失策。
现在,她的言灵,怕会变成最大阻碍……
“你的法力似乎崩散得太快,很不寻常。”就西海龙王所知,失去龙角的龙族人,快则一年,慢则三年内,精气神日益削减,体力逐步流失,没道理狻猊才刚断去龙角,术力便几乎消失干净。
西海龙王略一沉思,猛然领悟:
“除非——你将仅存的力量,另作他用!”
狻猊勾扬唇角,眸中精光乍现,人类无法听闻的崩裂声连续发生,连珠炮般砰砰炸开,西海龙王在珍珠阁周遭设下的阻界,被狻猊预先安置于阁楼各处的术力真珠,弹撞攻击,产生碎裂。
缚囚他们的术力崩坏,逃离的机会,只在一瞬间。
狻猊起身,揽紧她的腰,护进怀里。
“现在,替身术!”他在她耳畔指导,一吟咒,两人便能瞬挪到千里远,留下两张纸人让西海龙王跳脚!
“别动!”
从她口中吐出的字,却非替身之术,而是束缚住他的言灵。
“延维!”狻猊心中隐忧成真,她被西海龙王那番话所影响。
她不愿意再跟着他走,不愿意再……拖累他,更不愿意他将他自己的一线生机,白白断送!
“我说了,你要回龙骸城去,求你父王,医治龙角!马上回去!”她言词坚定,灌注了全身力量,几乎是咆哮吼他。
“我们先走,此事可以稍晚再商榷——”
她连连摇头,“有我在,他们不可能答应帮你的……我一直是很碍事的家伙,惹人讨厌,只会招来麻烦……你独自回去,他们还会相信你浪子回头,从我这小疯子身旁醒悟。”
“你允诺过我,不做傻事!”他动怒了,气她在紧要关头,出尔反尔!
那是她的性命呀!她怎能轻贱无谓?!
“你做很多傻事也从来没先问过我呀!”她同样一脸气愤,拳儿捏得好紧,五指轻颤,手背青碧脉络偾起。“若是你问过我,你把龙角斩断,来换取我的平安好不好,我会明白告诉你,我不要!我宁可在西海城被碎尸万段,也不要你这样做!”
狻猊默然,对于她的指控,无言辩驳。
他确实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更害她沦为众人指控的红颜祸水。
一切全是他甘愿做的,没有后悔,不觉遗憾,即使时间倒退,他仍会那么做。
延维的想法与他吻合。
现在她所做的,才是对的,她不会后悔,若她再随狻猊亡命天涯,等到狻猊最后失去人形,直至耗力倒下,她才会恨死自己。
她让狻猊坐回椅间,捧住他的脸庞:
“缚身的效力不长,很快你就能恢复行动,你一定要记住,回龙骸城,救回龙角;回龙骸城,救回龙角;回龙骸城……”
一连用了好几回言灵,就是怕他不听,就是怕术力不够强大,就是怕他不听话……
他看着她,看着她随西海龙王离去。
他没有扯喉唤她,她心意已决,任凭他喊破喉咙,她也不会更改。
她的眼神,如是说道。
她回眸时的神情,坚毅不移。
她走得连一点迟疑都没有。
狻猊目光远扬相随,而她,已经不在视线之内。
你最爱的,别摆在身边,你护不住,眼睁睁看她死,无能为力的疯癫,将会毁去你。
天人清浅嗓音,同一时刻在他脑海响起,飘渺幽远。
当时天人淡慈洁净的仙姿、近乎冷淡的和蔼劝谏,以及坚不可移的笃定口吻,似乎都在印证此刻。
费劲了心思,绕了好大一圈,试图对抗了所有导向那等情况的人事物,仍旧是循着无形的引线,一步,一步……走上此途。
他忽而笑了,沉沉地、低低地,笑了。
是无能为力的疯癫?
是绝望至极的发狂?
抑是……
未免夜长梦多,西海龙王决定速战速决,一回西海城,立刻处置掉她。
别怪他心狠心辣,不留生路给她走,爱儿骤逝之痛,加上犯人被劫的颜面扫地,对自尊高傲的龙中之尊而言,此等屈辱,岂能轻易咽下?
他已经够仁慈了,若非她爱上之人是他的侄儿,他哪会仅逮回她一只便罢?绝对要她尝尝心中最珍爱的人,在眼前死去的世间剧痛。
一开始,怒极之时,或许他会这样做,管他侄儿不侄儿,反正弟弟家儿子满堂,九龙变八龙,不会有太大差异。
后来,时间久了,怒气沉淀了一些些,再看见弟弟诉说自家孽子斩断龙角一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毫无龙主威严……
正因明白丧子之痛的滋味,他不忍也让弟弟品尝一回。
无论儿子数量多寡,失去任何一个,心痛感不会因而分散减少。
不过,教他意外的,是这女人的举止。
她竟为了狻猊,可以勇敢至斯,他刮目相看。
放弃逃走的好机会,只急于叫狻猊回城,求龙主抢救断角。
要是当时她与狻猊一并逃了,他会对她的自私怕死嗤之以鼻,或者干脆一掌打死这只祸水,替弟弟家除去一大灾祸,她却用言灵缚住狻猊,乖顺地,随他回来受死……
第十四章
他试探过她,故意不以任何法术捆绑她,给她潜逃的时机,瞧瞧她的说与做,是否吻合如一。
她只是蜷坐一角,安静沉默。
“能逃而不逃,为什么不呢?你不是很行,用那……替身术,可以将你与纸人替换,瞬间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去?”西海龙王半是好奇,半是试探问。
延维懒懒挑睫,睨他一眼,又撇开,对地牢石壁的兴趣比他还高些。
“……我逃走了,你还不是会找上狻猊。”不要去吵他,让他好好休息嘛,呿。
“不逃的话,只有死路一条。”西海龙王语带威吓。
“……逃了的话,他不知又要瞒着我,自己吃下多少苦头……”她咕哝,声音含糊在轻蠕的唇瓣间,带点埋怨,一些些不满,叨叨碎碎的嘀咕:“他完全没告诉我,龙角断掉后,下场那么严重!他只说『没关系、不碍事,伤口抹一抹就不见了,瞧,哪里还有流血』——他每回都这样!任何事,从他口中说来都好简单、好轻松,不值得费心去担忧烦恼,暗地里,他默默把事情全揽在肩上,为难着他自己,他有没有想过,以后我知道真相了,我会有多自责、多难过——”
她不是向西海龙王诉苦,她眼中,只剩脑中浮现的慵懒笑颜,对,他总是那样笑着,云淡风轻,要别人安心,自己独揽重任,所有困难痛苦,藏在俊逸笑容背后。
想起他的笑,她心很痛,她自觉像只吸血蛭,吸食他的养分,而给他的,又太少。
他不想丢开她这个麻烦,天塌下来,也会替她顶住,可他不曾思量,她乐不乐见于他为了她,伤痕累累……
“我非常痛恨你。”西海龙王口气平缓,拈胡淡述:“恨到将你碎尸万段,恐也难息愤怒。”
“哦?”她意兴阑珊,已经不在乎他打算如何处置她。
“现在却没有那么想。”西海龙王说完,沉默好半晌,锐利的眼眸,直勾勾看着她。
“……”到底是要说什么啦。
“虽不到对你所作所为完全释怀原谅,却也不再想尽哪些手段,如何凌虐你,如何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命赔一命,仍是我这爹亲能为亡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或许是延维对狻猊的扞护,教他稍稍改观。
瞧得出来,她是真心保护狻猊,情愿自己送死,也不要狻猊受到伤害,这一股傻劲,虽然自私,却如此难能可贵。
西海龙王在这一点上头,是赞赏她的。这丫头与他一样,皆是为了心爱之人,可以义无反顾的偏激同类。
“这一次,我会赏你个痛快,不让你尝太多苦头,当作是你一片痴心的奖励。”
延维睨他,懒得谢他一番“大恩大德”。
“最后一顿,有特别想吃的食物吗?老夫可以命人准备。”这也是西海龙王给她的特别福利,吃得饱饱,黄泉路上,免做饿死鬼。
“不饿。”
“可有遗言?”
有,很多。
一定要帮狻猊治好龙角,一定要他别再做冲动事,一定要他保重,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
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真要说,一时半刻内,又怎说得完?
罢了。她摇摇头,不想说了。
“老夫一直想替云桢找的媳妇,是同你这样,带点傲性和骄气,填补云桢那温吞性子中欠缺的果敢坚毅,偏偏他爱软柿子般的女人……你死了之后,让你与云桢同葬,干脆顺道当对鬼夫妻,给你个名分和牌位,你觉得如何?”从陪葬变陪嫁,算算也不亏待她。
“……你敢,我照三餐痛扁你儿子,让你儿子哭着回来,向你托梦,求你把我挖出来,离他越远越好!”延维是认真的。
西海龙王胆敢随便梯她和他儿子举行冥婚什么的,她做鬼也不放过云桢!
反正死后,他也帮不了儿子出气,哼哼。
“真能回来托梦,该有多好,老夫就能问问他,现在到底魂魄全散到哪里去……”西海龙王眼中,流露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
“……我、我欠你一句道歉,如果你儿子……真是死于我无心的言灵之下,我很抱歉,让你失去唯一的孩子。”这些话,是延维头一回在西海龙王面前,最发自真心的悔意。
滥用言灵,是该付出代价,伤人时,亦会自伤,等价的交换,是在学习言灵之初,就得到过的告诫。
“那么,与云桢结一段鬼姻缘,当作补偿,如何?”
还没死心呀?!
延维白他一眼,“你把我的尸体丢去喂鲛鲨好了,咬个碎碎烂烂的,没个全尸,我不会有怨言。”
“生是狻猊的人,死也要独做他的鬼,不愿和其他人有所瓜葛,是吗?”又让西海龙王看到欣赏的一面。
“你儿子喜欢像软柿子一般的女人嘛,你给他找了我这种小疯子冥婚,他会怕,他会很痛苦的。”
“这倒也是。”他自己的儿子他清楚,没有狻猊优秀,可让延维死心塌地爱上他。
西海龙王罕见地在她面前露齿微笑,右掌同时并拢,举起,看似手刀,实已灌注法力,刚利如刃,削铁如泥。
她定睛看着,目光无惧。
“若遇见我儿云桢,告诉他,梦里回来见见他母后,他母后为了他,几乎快要哭瞎双眼。”西海龙王以父亲身份,向她请托。
“好。”
她应诺,闭上眸,垂下颈,迎接手起刀落的瞬间剧痛来袭。
狻猊……
她在心里,最后一次,默默咀嚼这个甜美的名字。
西海龙王此刻心存仁慈,以教人察觉不到太多痛苦的疾速,挥下手掌。
洌厉掌风,唰地削落首级。
殷红的血溅开,像狂风卷扬的漫天飞樱,片片纷红,也似骤雨,倾落而下,在冰冷的石室地板,绽开朵朵艳色小花……
人死后,眼中所见的世界,是怎生模样?
阴森安静?
阒黑幽暗?
还是由剑山荆棘、腥臭血水、青磷鬼火,所交织而成的可怕冥界?
她没去过阴司,不知彼岸有何等景色,却从一些书籍中,读过不少人类幻想出来的亡者之都。
书里说,那儿冷得会冻僵人,那儿看不见日月星辰,那儿没有蓝天白云,那儿只是一片无止无尽的黑……
可是,她醒来后的地方,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风,但不冷,舒服拂着,撩起鬓边柔软青丝;有日,但不烫人,透过树荫,洒下细银碎光,照映她一身炫芒,而抬头便可望见的湛蓝苍穹,云,像团棉花蓬松……
别说是无止无尽的黑,那片天空,连一点灰灰的阴霾都没有。
这里就是黄泉吗?有点眼熟……
一只紫色的蝶,在她头上盘旋,累了,竟歇伫她鼻心。
黄泉里,连蝴蝶也有吗?
蝴蝶死后,同样得在地府里,继续当只蝶儿?
她盯觑蝶翼上美丽精巧的纹路,呆呆发怔……是不是每只死去的人或妖,都会有好些时刻,处于浑噩犯傻,不知今夕为何夕的茫然?
蝶儿振翅,招来小小凉风,弄得她发痒想笑,禁不住扬手,把那只顽皮小蝶从鼻心上驱逐——
皓腕刚抬,腕间所系的彩绳手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