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口口声声说烟华是你的恩人,可以告诉我始末吗?”她对于攸关狻猊的一切,都颇感好奇。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郭强面露为难,笑得又窘又僵,延维没逼他,张着浑……圆大眼,眼中堆满更多的探知欲。
郭强挠挠脸,不敌她的“款款”注视,嘴一吁叹,后头的话,也顺势溢出口,他托稳托盘,与她步出厨房:
“当年我妻子,卷走我全部积蓄家当,与男人私逃,我一夜之间骤失所有,只剩刚满两岁的女儿……我意志消沉,原先养家糊口的酒楼账房工作频频出错,遭人辞退……在我最困顿之际,是五爷伸出援手,将珍珠阁托我代掌,给予超乎想象的月俸——不仅月余,许多的分利、奖赏,五爷从不吝啬,有好几回,更是直接把整年盈余,全数均分给我们这些雇员,他自己却分毫不取……”
郭强言辞间,难忍激动及敬意。
狻猊对于人类的钱财,一点都不在意嘛。延维心里想。
“五爷是个相当特别的老板……不过夫人您别误会,虽然五爷总是随兴放送盈余,时常手一扬,叫我们自己去分了它,但我们皆是明白恩义之人,不会因五爷性善,就占五爷便宜,我事先将该属于五爷的,预留下来,余下的才有五爷处置。”郭强解释道。
反正五爷的“处置”,不就是赏给众人吗?这种个性,遇上贪婪之辈,是会吃大亏的,正因为五爷什么都不在意,他郭强反倒替五爷看得更牢。
然而新夫人进门,还是得事先说个清楚,避免新夫人误会,以为他们这批下人,年年吃空主子的财产。
“没啥关系啦,我和烟华都无所谓,全权由你处理吧。”真恰巧,她和狻猊是同一类的家伙,视钱财如草芥,完全不想插手去烦心。
狻猊既然信赖郭强,她当然比照办理。
郭强对这位新任夫人的反应,感到诧异。
他心里不是没担心过,新任夫人是否对于五爷大方馈赠下属的行为,流露不满或反对,若害夫妻为此争吵,他会相当抱歉……此刻看来,新任夫人确实如其所言,一点都无所谓。
这夫人和五爷还真是……像呀。
迎面两名清丽小姑娘走来,一见郭强,即刻含笑福身,娇娇喊了声“总管好”,对郭强身旁的延维,只是定睛打量着,郭强唤住她们,吩咐道:
“向夫人问好,她是五爷新婚的妻子,你们头一次见到她,不知者无罪,下回不许再失礼。”阁里有一部分的人,尚未亲眼瞧见夫人面貌,两名丫头正属一二,郭强身为总管,有介绍和教训的义务。
两个小姑娘一脸惊讶,忙不迭行礼屈膝,惶恐忐忑,连道两三回“夫人好”。
延维本非温柔体贴的女子,待人从不真心热络,冷艳妍饶的容颜,仅止淡淡颔动,轻得像是不给回应,她没与小姑娘们多加客气寒暄,继续往回房方向走。
偏偏耳朵比人类灵敏太多的坏处,便是走了好一段,落在远远身后的交头接耳声,仍是听得明白。
“夫人看起来……不太好惹耶……”
“你也这么觉得呴……她眼神好冷淡,刚看着我们,连个笑容都没给……五爷喜欢这种冰山美人哦?我本来以为,五爷的伴侣,会是同他一样和蔼爱笑、毫无架子的姑娘……”
呿,在别人背后说长道短,果真是人类劣行。
“她是很美很美啦,可一脸刻薄……”
第八章
她们的对话才刻薄吧?!
“五爷一定是被她的美貌迷走了!”
“应该也只有那张美貌可取吧?”
“咭咭咭……你嘴好坏哦。”
刺耳笑闹声,渐飘渐远,终于还延维耳根子清净,再多听两句,她就没把握能忍住冲动,回头撕烂她们的坏嘴。
“夫人?怎么了?”郭强察觉延维神色有些怪异,凭他一般般的听力,自是没能听见身后两名丫头的逾越,否则定会上前斥责一番。
延维摇首,不想多说。
这是狻猊在人界陆路的家,她不想弄得乌烟瘴气,被人酸几句,不算什么。
才踏着楼阶往上走,在接廊间,便见狻猊伫立那儿。
“你醒了?”延维走向他,吝惜给予他人的美丽笑靥,在他面前不加保留,如花儿盛绽。
“睡到一半,突然觉得身旁冷冷清清,果然一张开眼,你不见了,我睡不着,下床找你。”狻猊接过她手上托盘。
“在我这孤家寡人面前,如此恩爱甜蜜,简直是故意刺激我嘛,五爷。”郭强佯装气恼,却破功咧笑。真没见过五爷这副撒娇模样呢,稀罕稀罕。
“你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我没有要留你在这里看戏。”狻猊与郭强向来交好,有话直说,不玩客套那回事。
“五爷,您把重色轻友这四字,发挥得太淋漓尽致了吧!”相较于狻猊昨日的脸色,此时他看来已恢复健康血色,还能谈笑风生,郭强安心不少,口吻自然轻快。
“这是新婚夫妻的权力呀,快下去快下去。”狻猊赶他像在赶只恼人苍蝇。
“是是是,人界夫妻如胶似漆,整日窝在房间,连饭菜都没空吃,我在这里惹人嫌,我马上下楼去看守生意,多替自己赚些盈余才实际。”郭强爽朗大笑,菜肴搁上桌后,便识趣离开,不扰人新婚燕尔。
房门刚关上,延维就被捞进他怀里,跌坐长椅上。
“我以为你跑掉了。”狻猊靠在她肩上,嗓音闷闷的。
“跑掉?跑去哪?”她不解问。
“跑去做傻事——自己折回西海城,去找我二伯父自首之类的。所以一张开眼,看见床边空荡荡,我吓得夺门而出。”如果她再迟一点上楼,大概有机会听见他嘶吼着她的名儿,响彻珍珠阁。
“有没有这么夸张呀?”她失笑。看他眼神认真,不似说笑,她收起莞尔表情,摸摸他的脸颊。“真的吓到啦?郭强来敲房门,问我们四顿不吃怎都不会饿,我是当真不饿,可在人类面前总得做做样子,我若再拒绝他,万一他怀疑咱俩不讨吃、不讨喝,起了疑心,不是更麻烦?所以我才跟着他,一块去拿了些饭菜回来。”
“叫他让人送上来就好,不用你跑一趟。”
“我要是知道你会醒得如此早,我就不下去了。”
狻猊黏人这一面,她没见过,感觉好新奇,没想过他也有稚气的脾性。
她一直以为……狻猊是惯于主控大局,所以姿态总是闲逸慵雅,总是笑觑别人的忙忙碌碌,结果不过一会儿没见她,就流露出那副委屈神情……
有点……可爱呢。
她安抚她的忐忑,说道:
“而且,我贪生怕死,好不容易从西那时海城逃出来,谁还要傻傻再溜回去,让西海龙王抓?我躲他都来不及了!我没有你以为的高尚情操,什么牺牲奉献呀、什么顾全大局啦,没有没有,我阿娘没教过我那些玩意儿。”
延维挥舞玉荑,寻常女孩儿该有的慈善体恤、奋不顾身,她全都不具备。
她一再保证:“我不会做傻事,绝绝对对不会,你不用担心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啦。”
贪生怕死?
说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偏偏指控自己贪生怕死的那一位,应该没忘掉,是谁用了纸人替身术,成功从龙骸城逃脱,却又为了他再度折返,才沦为西海龙王的掌中物,被逮回西海城,险些死在雷金锤之下?
那时,就不见她的贪生怕死。
那件事,够傻了吧。
傻,她不是也做了?
现在她的试图劝抚,仍是很难教人宽心。
“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养得健康红润,你最好如你所担保,别白费了我的苦心。”狻猊没有厉声警告,嗓音如此轻软,倒像是恳求了。
若她再被捉走,他可没有把握能二度救回她。
“我知道啦,我真的不会,除非是逼不得已,被西海龙王逮到,否则我一定抵死不从,跑给西海龙王追。”她拍胸脯保证。
畏死贪生也好、胆小怕事也行,她会很珍惜这条他救回来的性命,不胡乱将它玩完。
她还想要跟他一块,当对人类夫妻呢,一日两日不够,要在久一些。
狻猊奖赏地摸摸她的秀发,对她的答案算是满意。
她转头睨他,跟着要索讨他的担保:
“你也一样,要做出吓人举动之前,得跟我先商量讨论!再有上回斩龙角那种事发生,我会很生气!”不能只有她保证自己会乖乖的,他这个前科累累的家伙,也得发发誓什么的。
“我龙角都断了,还能再斩第二次吗?你这不是白问?”
“我就是怕你再斩个手呀脚的——”
“我不会,真的,我会好好爱惜我的手呀脚的。”他学她方才的口吻和认真表情,胸脯拍得啪啪有声,倒是延维没忘记他的内伤,马上伸手阻止他。
“你忘了你的龙鳞有破损哦?!”她没好气瞪他。
他浅笑,揽她的手劲加重一些,将她搂得更紧,在他胸口那方天地,填着、嵌着。
“说不饿,看见满桌饭菜,嘴还是跟着馋起来,常大娘手艺超好,你没尝过太可惜了。”狻猊挟颗水煎饺子,喂她吃一颗,自己也吃,一盘约莫十来颗的酥香煎饺,没一会功夫,便吃个精光。
饿不饿在其次,她许久不曾与人同桌共食,这样一边吃嚼,一边聊着芝麻小小事,一边又有人挟嫩肉挟鲜菇喂热汤,要你多吃一些,要你别挑食,要你再来一口……
真好。
饭好似特别香,青菜特别清脆甘甜,教人胃口大开。
并非刀工繁复的珍馐异撰,滋味仍然无比鲜美。
当他咬破芋泥炸丸,她分不清,是酥脆炸丸里头的淡紫色甜泥,教她口舌生津,抑是他品尝食物时的好看模样,引人食欲大开……她索讨了他咬过的半边芋泥炸丸要吃,而她也得逞了。
芋泥的滋味,在她嘴里漫开。
外酥内软,又香又甜。
“这么好吃呀?表情都憨了呢。”他取笑她,指腹抹去她唇上油亮。
“……我不是没吃过人类煮的食物,但我记忆中,明明很普通,吃不出任何好滋味。我每回吃,几乎尝个一两口,就不愿再动筷子了,反正也不是非吃不可,所以到现在,我完全想不起来,我吃过什么玩意儿……可是这桌上的饭菜,真的很不同,一口一口忍不住……”是煮食之人厨技有落差,而她运气总不好,老挑到难吃的饭菜或食铺?
“你根本是一边吃饭,一边拿我当配菜,才觉得这顿饭吃来美味可口吧。”狻猊脸不红气不喘道。
她狐疑觑他,他笑笑解释那么说的理由:
“不信?叫郭强或谁谁谁上来陪你用膳,你就你能比较出两者差异。”
光想到与全然不熟的面孔同桌,嫌恶感立刻表现在她艳艳脸蛋上,她想也不想,马上摇头拒绝。
她咬箸,嗓音含糊,仍对他的说辞存疑:
“光看着你,就会觉得一桌饭菜好吃?这种话听来,真匪夷所思……”她还是不相信。
“哪会?我前几次吃到常大婶的芋泥炸丸,虽觉不差,但也没今天嘴馋,想再多吃一两颗呢。”他目光深邃,黑瞳炯炯,映着他凝视他时的认真表情,他故作恍然大悟,又咬一口芋丸,另外一半,塞到她嘴里,俊朗轻笑:“果然,一边吃饭,一边拿你当配菜,让人食欲大振。”
原来,有这番感受的,不单仅止她,就连他也……
身旁之人,影响心境甚剧。
让人心甜的彼此,相偎相伴,教粗茶淡饭也更胜麟肝凤髓。
日子,平平顺顺溜走,朴实平凡中又很安逸,不是头一回游历的人界陆路,却有她意料之外的新奇好玩。
前几日,还笼罩在西海龙王随时会出现的阴霾下,无论做任何事都绑手绑脚,快乐也跟着对半打折。
但一天天过去,恐惧,像是庸人自扰,别说是西海龙王,连条小鱼小虾亦没个影儿,时间一长,她也渐渐松懈。
她和狻猊,是珍珠阁内最不负责的当家主子,也是最肥硕的两只米虫。
阁里开门做生意,勤快招揽客人时,他们光明正大走出阁门,去玩去逛去踩大街,众人嚷嚷要喝他们的喜酒,又是叮嘱又是拜托他们,出门采买些喜宴必需品回来,别净想着玩乐。
结果白天出门、晚上返归,两人手上、怀里全是吃喝玩乐之物,哪有半项跟婚事有关?
两人对婚事的态度,仿佛无关紧要,看进阁里众人眼中,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年纪稍长的老仆,希望热闹办场婚宴,让左右邻居沾沾喜,见五爷完成终生大事,他们才觉安心,接下来好催促新人,快快生出下一代的小主子,传承下去珍珠阁事业。
年纪轻些的婢仆,倒有另番见解,认为五爷和新夫人对婚事视之无谓,八成暗地里有旁人无法明白的感情盲点,才不赶着给新夫人正式名分。
至于两位当事人,纯粹对人类繁琐的婚丧喜庆,懒得多加了解。
成亲与否,不代表一生恩爱,他们不吃人类这套,身上没有驮负太多道德枷锁,爱和不爱,对他们是如此简单的事,让不让人知道,请不请大家喝杯喜酒,都不会影响它的发生,他们自然懒散以对。
延维亦非一般姑娘,提及婚事便娇柔羞涩,她不稀罕珍珠阁里的“陌生人们”给予什么新婚祝贺,明明是两个人的私事,他们插个啥嘴呀?!
要吃吃喝喝,不会叫桌丰盛饭菜,大伙儿围过去坐满,吃个痛快不就得了,巧立啥名目嘛!
其余人越是啰啰唆唆,只让她觉得烦。
“他们出自一番好意,我们就顺从他们一次吧。”狻猊在被架去丈量红蟒袍尺寸时,苦笑对她说,要她也甘愿点,凤冠霞帔、朱罗绣衣同样等着她呢。
今日预定好的游湖行程,被全盘打乱,延维无法像狻猊拥有和善好脸色,她绷着脸,不笑的神情,异常冷艳。
裁衣师傅对她的热络赞美,夸她身形秾纤合度,她一丁点也不开心,自始至终不吭半声,任由她们翻来转去,又是量肩又是圈腰的,只盼快些结束恼人无趣的繁复杂事。
好不容易裁衣师傅写齐所需的尺寸,应允将以最快速度赶制后便先行离去,延维才松口气,裙摆一撩,匆匆跨出厅门。
“没见过有人要成亲,脸还这么臭,一副心不甘情不愿。”
“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能嫁给五爷哩!”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后小婢女自以为声音压得够低了,也认为延维走远,不可能听见她们的背后窃语。
“要不是亲眼看过五爷待她好,她刚才对赵师傅爱理不理的模样,我会以为她根本是被逼着嫁五爷吧。”
珍珠阁里的丫鬟,个个视延维如侵入者,莫名出现,莫名成为五爷的妻,莫名当了她们的新夫人,谁服气呀!
于是私底下,总爱批评两句,藉以平息芳心破碎的失恋心痛。
“五爷也很奇怪,看似很疼爱她,可迟迟不给她名分,对于婚事,好似有也行,没有亦无妨,金晶她们说,五爷没成亲的打算,是给总管催上架的。”
“……说不定五爷早先与她办过简单的迎娶,只是我们不知情罢了。”
“没有哦,刘伶私下推敲过,也从总管口中问出来,没这回事呢。”
她们巴不得五爷无心于新夫人,最好是一时新鲜,热头过了,婚事快快告吹,把她们英挺俊俏的五爷还给她们,就算她们没机会成为他的夫人,远远恋慕他也很好。
除了私心,延维的不善交际、不会做人,没有一张甜嘴,不懂讨好阁里上上下下,更加深她们对延维的不满。
“如此看来,五爷根本不想娶她吧……总管他们太多事了,何必逼着五爷,与她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呀……”心痛死了。
“哼。”延维冷嗤,当她们是疯狗乱乱呔,这些小女孩的敌意从何而来,她很明白,但她无暇去管,心里唯一在意的,是赶紧将同样被当成玩偶丈量身躯尺寸的狻猊给救出来,两人再一块去游湖!
眼前远远廊下,又有三个小丫头交头接耳,捂着粉嫩唇儿,咭咭偷笑,看见她时的眼神,都带有相仿的妒意,隐藏功力不够高深,她一眼就看穿,不过她习惯被人嫉妒及排挤,所以完全不难过,更不会搁在心上。
第九章
气她,讨厌她,说她坏话,她又不会少块肉。
当三名丫鬟正面迎来,三人没忘表面恭敬,一个个软软福身,朝她行礼。
“夫人,您找五爷吗?他在珍珠阁大厅,您朝那儿去,就能看见他呢。”中央的那位,笑容可爱迷人,可甜孜孜的嗓里,恶意浓浓。
延维很熟悉,因为她自己做坏事时,嗓音也是特别娇、特别嫩。
吃人的兽,往往拥有魁人的嗲嗲音色。
哼,她延维不是被吓大的,这几个丫头,八成就是知道狻猊在阁里大厅,正被哪几个貌美女客给团团围住,也要她亲眼去看看“她家夫君”有多受欢迎,待其他姑娘亦同等的温柔,最好她自个儿能认清现实,自觉配不上他,半夜趁四下无人,羞愧地收拾包袱离开……
是怎样?她破坏太多他人恋情,所以天理报应,现在轮到别人来坏她恩爱吗?
偏偏她延维不是这种货色,小丫头们的伎俩她见多了,玩得比她们更阴狠,啥也吓不倒她,就算她正巧来到大厅,撞见某女客佯装绊到裙摆,跌进狻猊怀里,紧紧缠抱,她都不觉得有何关系,只除了——
林樱花。
她几乎快忘了,这一个让狻猊首次对她冷颜以待的娇柔姑娘。
狻猊曾为了这个女人,告诫过她,不许招惹她。
狻猊曾为了这个女人,在她最危急时现身,救她于禽兽魔爪之下,英雄救美,抱她脱离险境。
狻猊曾为了这个女人,不辞辛苦,勤跑人界,就为她手上一炷烟香。
她延维,谁都不怕。
除了林樱花。
那个正跌进狻猊怀里,一脸笨拙窘红,双腮因而更显鲜嫩的纤弱女子。
“抱、抱歉……”林樱花匆匆由狻猊怀中退开,脸上红潮迟迟未退,对自己的拙态很是懊恼。
“别慌,先请坐。”狻猊温柔浅笑。“你想买条珍珠项链,送予令堂当寿辰之礼?”
“嗯,我娘素来喜爱珍珠阁的饰物,去年我送她一对耳饰,她很开心,所以……我想找能与那对耳饰相配的珠炼。”腮间窘红,好不容易才慢慢消散,林樱花不再手忙脚乱,正襟危坐的模样,像极了听训的小粉娃,娇悄可爱。
“郭强,去取那串七十六颗金珠的链子来。”
“……咦?我尚未提及我先前买的耳饰,正是金色真珠……”林樱花对此巧合颇为意外,狻猊仅是笑,没多解释。
“五爷,请。”郭强递来锦盒。
盒里一串珠圆色润的美丽珠贝,罕见的金泽,一颗颗饱满浑……圆,大小近乎无异,珠数又如此之多,价位肯定不低。
狻猊将锦盒放到林樱花面前。
“这串真珠,与你送令堂的耳饰,是否相仿?”
“是,大小和色泽,几乎一样,好漂亮……”
“这是东海珠蚌所产之珠,寻常颜色是丨乳丨白及淡黄,越是深海,真珠色泽越深,或许与海水温度差异攸关,百来颗蚌中,能寻出一颗澄金色真珠,已属难得,珠体虽小,小得精巧别致,佩戴起来贵气却不显俗气。”
林樱花很是喜爱,一瞧再瞧。
“那就带这条珠炼,我让人替你包起来?”狻猊口吻像个地道商人。
“可……我还没问它要卖多少?”林樱心里拿捏的数目字,就怕不足以买下它。
“珍珠阁这几日正好在促销,你一定买得起。”狻猊报了个数目,一旁郭强心痛抽息。
太便宜太便宜太便宜了——连一成都不到呀!五爷!促销不是这样促的呀呀呀,这是半买半相送……
“这链子,竟只比我买的耳饰稍贵一些些?”林樱花举绢掩口,秀秀气气发捂住她的吃惊诧异。真珠数目多了一倍不止,售价却反常低廉……
“你买的正是时候,下回再来,它不一定是这数字了。”
“……好,就买它。”林樱花在狻猊的荐销下,螓首轻颔。
“郭强,包起来。”
锦盒交到痛心疾首的郭强手上,要他好生处理。
如果内伤是可以现形的,狻猊一定能看到郭强此刻狂吐着鲜血吧。
“……我第一次见到珍珠阁的当家,您比我想象中年轻……”林樱花接过狻猊斟来的一碗香茶时,轻声开口:“这么问……有些失礼,但,我从方才便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曾在哪儿见过您?”就是因为看见他的容颜,那仿佛魂牵梦萦中熟悉的音容,她才会一时恍神,被裙摆绊跤,狼狈跌进他怀里。
林樱花觉得狻猊眼熟。
不,不只眼熟,连他的声音,他的身形,她皆仿似相识……
可如此出色之人,她应该不会忘,若见过,决计不可能忘的……
“没有吧。”狻猊摇头。
他消去过林樱花的记忆,那一段下嫁王富贵的记忆,她当然见过他,是他将她抱离新房,带回林府,但她不该记得。
“那……抱歉,是我错认了。”林樱花又脸红了,脸皮薄薄嫩嫩,藏不住心思,螓首低垂,好半晌,只敢注视着绞紧丝绢的柔荑。
“五爷,好了。”郭强幽幽返回,手里锦盒以红绣绢包妥,系上红流苏,送礼相当体面。郭强脸上苦哈哈,想到这串真珠的卖价,他都快泪流满面了。
“林姑娘有需要再过来,我让郭总管算你便宜些。”
“嗯,谢谢龙老板。”林樱花临走前,再三顾盼,仍悄觑狻猊,想忆起对他的熟稔感究竟从何而来,直至被郭强送到阁门外,才难舍地坐进轿子,由家仆抬回府去。
“上回那对真珠耳饰,已经卖得够赔本了,这次这条链子,根本是送她了嘛!”
客人一走,郭强马上在狻猊耳边哇哇大叫。
“为何每回林府姑娘来,五爷都特别优待她?!林府家境很不错呀,敢踏进珍珠阁,钱囊里,定是装个饱饱的,您替她省什么呀?!……您都不知道,您吩咐卖她的价钱,之后也有两三位夫人上门,指名要林夫人同款的东西,问了价,指控我们卖林夫人便宜,卖她们却贵上四五倍,我们很难做人耶……”
“好了好了,区区几颗便宜东西,值得你在我耳边叨叨念念吗?”狻猊打断郭强的说教,一脸很不受教。
“便、便宜东西?!”郭强失声怪叫。
狻猊口中的“便宜东西”,一颗能换算成几百块芝麻大饼他到底知不知道?!
“若林姑娘再来,同样给她优待,任何东西都不许超过五十两,听见没?”狻猊拍上郭强的肩,一副“这话题就如此打住啰”的行径。
“五爷——”五、五十两?!郭强又在吐血了——
延维没有再靠过去,站在雕镂精致的花拱后头,将一切看进眼里。
“什么嘛,狻猊对林樱花的态度虽好,也仅止于此,给了她便宜的珠炼售价,替她倒了杯茶,其余啥都没有呀,短短几句对应,维持着淡而有礼罢了,我才不会为此吃醋哩,那些坏丫头打的主意,没能刺激到我……”
延维自我安慰地想着,心里的啧声,不由得低低溜出唇间,近乎无声,只剩双唇轻蠕:
“相较起来,狻猊为我做的才叫多呢,又是对抗西海龙王,又是硬闯西海,连龙角都为我而断,林樱花算什么?”
如此想来,女人愚昧的骄傲,油然而生,她告诉自己,她与林樱花,在狻猊心中的重量,天差地别,他可没有为林樱花拼上过性命!
另一道声音,冷冷嗤哼。
不值得骄傲!
若非你,他何须对抗西海龙王?何须冒险闯西海?又何须自断龙子视之如命的珍贵龙角?!
你还好意思沾沾自喜?
要是换成林樱花,他岂会受伤,沦落至此?!
林樱花多好,娇娇柔柔的,一看便是个乖巧温驯的女娃儿,不会惹事生非,不会处处闯祸,说不定狻猊心里正这么想着……
不,或许他没想,是她自己不争气,在这上头认输。
她输给林樱花,输给她的温婉可人,输给她的乖巧娴静,输给她对狻猊的安全无害。
明明她延维是胜者,但她开心不起来,她的胜利,来自于她让狻猊付出了更多代价,这念头,竟教她自惭形秽。
他喜欢的人,要是林樱花的话,就不用吃这么多苦头了,现在仍是龙骸城里,风流倜傥的五龙子……
左胸之下,密密的扎痛传来,她忍不住用抡握的拳,敲了心窝口一记。
皮肉痛了,才会觉得皮肉底下的方寸之心,没那么痛。
确实有些效果,于是当她又感觉心纠了一下,抡起的拳,又打了自己。
胜利的骄傲,荡然无存。
“建筑在他一遍遍受伤、一次次犯险的胜利,哪会让我开心呐……”她闷闷地,垂头丧气。
她若能有林樱花一半的乖巧温驯就好了,狻猊也不会因她而受牵连。
“她们总算整治完你,甘愿放你出来了?瞧你累的,脑袋瓜快垂到胸口去了。”
狻猊在门围后发现延维,她小脸紧绷,若有所思的沉默。
她们,指的自然是裁衣师傅,和热心帮助的几位阁内大婶。
延维抬起脸,望进他笑弯的眸内。
“我……刚看见林樱花了。”她没打算隐瞒自己所见。
“她是珍珠阁常客。真珠在商贾文人的妻妾女儿之间,算是能彰显身价又不浮奢的饰物,很受夫人姑娘的欢迎。”狻猊不迟钝,明白她既然开口提了,便不是要听这类说词,他直白问:“你在吃她的醋吗?”
她不答,心中倒是很笃定摇头。
在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之后,若还质疑他爱她或是爱林樱花多些,她就真的不折不扣是只畜生了。
“你可有听见她说的话?她说,她今天第一次见到珍珠阁的当家。我可没私下与她来往,更遑论有何牵扯不清。”狻猊没有任何心虚,光明磊落。
“你从以前便一直对她很好,就算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对你身分一无所知,你却仍旧关心她……”延维的神情并没有醋味横生,说起话来更无酸溜质问,只是在陈述一件两人皆知的事实。“你又没有满怀热忱、乐于助人的好人性子,若非非常在意的对象,你哪肯在她身上花费心力和精神……你多多少少,是怜惜她的吧?”
“我记得我说过,她是局外人?”狻猊挑起浓墨剑眉,倒未显不悦,反而玩味起她的表情。
“是说过没错。”后头补有一句“别招惹她”的告诫,摆明就在保护林樱花。
“既然清楚说了她是局外人,自然将她摒除在局外,我不认为我们需要讨论她。”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为了她,把我留在姓王的新房床上,取代她的事?”她提醒他。
“那一回,是你玩得过火,让你尝些小教训罢了。我并没有弃你于不顾,我之后不也回去救你?”
“还有,你为了见她,时常陆路和海城两处跑,每天早晨,你都往她上香的那座寺庙里去,我见过你看她的眼神,那炯炯发亮的喜色,一点也不像将她当成局外人的模样。”延维娓娓诉来。
对呀,连她越说都越觉得,他应该要喜欢的人,是林樱花才对嘛。
狻猊知道那股违和感为何了。
难怪他察觉她的反应有些不对劲,是了,她不像吃醋,倒像在说服他——说服他去承认,林樱花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我不是为了见她,从来都不是,早在她出世的好几百年前,我便习惯了那座寺庙的香火味道,闲暇时,确实能在香炉上空待上许久。至于眼神炯炯发亮……我倒不知有这么一回事,我不否认,她手上香火的气味很干净,嗅起来清新顺肺,没有太多贪婪祈求的浓郁,淡淡的,求家人安康顺遂,如此而已。”
人类藉由一炷清香祈祷,袅袅之烟,抵达天听,有人要功名、要富贵,有人要钱财、要智慧,有人怨着老天爷不公平……那些欲念,混入香火间,改变了烟的气味。
林樱花从不多求自身的富裕,亦不要姻缘,偶尔对于自己的体弱多病连累双亲担心而自责,唯一一次的无语哭求,便是王富贵强娶她之事,她不知所措,在庙前落泪,他才会知道延维的把戏,进而出手救下林樱花。
林樱花的香火,与她静美的心性一般,纯净澄明。
他确实喜欢她手中那炷清香的气味。
但相较起来,养鸡的陈老伯,手上香火味儿更好闻,他是不是也该解释,他只爱烟香,没爱陈老伯?
“一开始,是闻惯了她手上香火,慢慢的,就会注意到她的温婉可人,最后,该要为她的善良而动心,不是吗?”延维困惑地问他。这是书里最基本的感情桥段,她读过。
“你现在是要开导我,应该喜欢她,是不?”狻猊双臂环胸,神情冷然。
“……不是。”她当然不要。
“那么我已经告诉你,她是局外人,以及我对她手上香火的味道,比对她这个人更感兴趣,你还要问些什么呢?”若她的口吻充满醋味些,他还不会感到怒意上窜。
第十章
真正教人恼怒的,是她仿佛旁观者一般,将他的行为剖析列举,再加以扭曲和胡乱解读,更直接衍生结论——他应该为林樱花痴迷心动。这让他觉得,这些时日里自己为了延维这小没良心的所有作为、讨好及辛苦,全数化为烟云,被她视为驴肝肺。
他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