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喝了些水,琳儿将他已经乾透的袍子拿过来,盖住他们俩。
「…芙渠,靠近我一点。」他闭着眼睛,「我觉得冷。」但一直靠近到琳儿趴在他的肩窝,他才没再说冷。静静的躺着,默然无语。但听着他细细的呼吸,琳儿觉得这是她最感幸福的一夜。
续二十
第二天,一队行商经过。
约五六人,赶马推车,看到琳儿,停了下来。触及他们的眼神,原本遇到人的喜悦立刻消失无踪。
她想转身就走,紧紧拉紧衣襟,但那些人追了上来。
白哥哥在她身後,虚弱不堪。她压抑住恐惧和尖叫的冲动,斯斯文文的福了一福,「各位官人,妾身与夫君昨日遇劫,幸遇各位。不知能否告知此为何处,乡镇该往哪走?」他们停住了脚步,似乎有些犹豫,只是瞥了瞥躺着没动的仲谋,眼中的兽性越来越浓。
仲谋轻咳一声,坐了起来,缓缓睁开眼睛。漆黑如星空的眼睛,却显露出无情和凌厉,杀气宛如实质般可以触摸,从这个濒死秀雅的佳公子身上喷薄而出。
虎死威犹存。何况虎未死,屋鼠田豚之辈妄想染指他最宝贵的领域!
大约是觉得让个快死的人吓住很丢人,有个大汉整了整腰带,昂首凸腹的晃过来,嘻皮笑脸,「小娘子,看起来你要当寡妇了,不如从了哥哥…」他话还没说完,旁边一棵碗口大的树突然倒下,砸在他头上。
仲谋指尖扣着颗小石子,冷冰冰的说,「下一颗,谁想用眼睛来嚐嚐?」他的脸孔苍白若雪,嘴唇也没半点颜色。几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那充满杀意和冷静疯狂的眼睛,却让每个人相信,就算这样,他也能杀掉在场所有的人。
「误会,是误会。」一个看起来像领头的人乾笑,「我们是看两位似乎有困难,看能不能来帮把手…我们贩私盐的,粗鲁些,嘴里花花,心不坏的,这位相公,别在意,别在意…」「娘子,扶我起来。」他低声对琳儿说,「记得带上我的剑。」即使跳崖跃江也没丢了这把剑,但剑鞘已经没了。他垂着剑,环着琳儿,「带我们到最近的市镇就行,马车上的盐搬两袋下来,让点位置。」「喂,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一个手下模样的人吼起来。
「嗯?」仲谋朝他看过去,那人吓得簌簌发抖,倒退五六步。那一眼,像是一把剑般刺了过来,几乎要在他眉心洞穿。
领头把那人踢了一脚,「满嘴胡柴!净养你们这些只会惹祸的吃货!」满脸堆笑,「相公、娘子,这边请。吴大吴二!把马车的盐搬下来,让给贵客坐!」仲谋含着微微的笑,经过领头的时候却突然出剑,刺过衣袖,白色粉末簌簌而下。
「石灰?嗯?」他笑得更邪恶些,「往常呢,像你这样儿的,我都是卸了四肢去喂狗。但我娘子要我少杀人,暂饶了你去…」又冷笑两声。
领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不已。仲谋没再看他,环着琳儿的肩,一步步的走向马车,落座将剑横在膝上,身子一沈,全靠琳儿撑住。
伤口应该迸裂了,淡淡的血腥味。
但琳儿也没说话,只是抱紧了仲谋的腰。
大约是让仲谋吓坏了,这起私盐贩子没再搞鬼,把他们扔在修水附近的安秀县城,连琳儿馈赠的明珠也不敢要,快马加鞭的飞逃而去,能多快就多快。
凭着仲谋恶劣又奢侈的嗜好,他拿来当暗器打人的一小袋明珠,让他们得以在县城落脚疗养。只是一进入客栈的上房,强撑着的仲谋昏了过去。
琳儿贴着他的脸,全身伤口如火燎,动弹不得。
但她的心很甜,又苦又甜。这是我…一生都可以倚靠的夫君。即使伤重若此,也会起身保护我的夫君。
她可以把自己的心放在他手里攒着,毫无畏惧。
续二十一
朝自己的胸口戳一剑几乎对穿,不是开玩笑的。
而且戳了这剑後,仲谋妄动真气,杀了长生宫主,又跳入江中救起琳儿,强行封住心肺大脉…虽得了七伤丹有所缓和,但他实在失血过度,又威吓了那些盐贩子…有几天,竟是非常危险。
琳儿自己也滚着烧,却一次次强打精神的写药方,请店小二去抓药。有些外伤药膏得自己调制,她常虚弱到没有力气动药杵。但她咬牙撑着,一面煎着药,一面熬着浓肉汤。
每隔一个钟头,她就设法让仲谋喝下点东西。失血过度的人往往血行不足衰弱而死。世人往往用蔘汤吊命,却不知道这是救急不救症。仲谋现在最需要的是补血行气,食物绝对比药物来得强。
男人的劣根性倒是间接救了仲谋。原本昏迷牙关咬紧无法灌食的仲谋,只要琳儿的唇贴在他唇上,就会稍微清醒的张开嘴,不管是肉汤还是药,都很顺从的喝下去。
她知道自己多处伤口发炎,但无暇顾及。她也知道让有内功的人鞭打过,鞭伤非同小可,後患无穷。但她幼年就学武,虽然武艺粗浅,内力纯走道家路线的吐纳服气,但她一直没有间断,打下一个很好的底子。
最少不会变成废人。
但白哥哥经不起耽搁了。重伤经水失血,他胸口的伤口有些溃烂,若毒入心经,那就救不了了。
但安秀县城是个小地方,许多药材不齐,没办法制七伤丹,她只好绞尽脑汁、拼尽生平所学,甚至她娘给的一些小偏方,终於把白哥哥的命救回来了。
仲谋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憔悴不堪,黑眼圈快直抵脸颊的琳儿。她鼻青脸肿,淤血已经褪成青黄,脸上还有两道翻卷皮的鞭痕。
但他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脸庞,是他最爱的女人。昏昏沈沈之际,他知道琳儿正在帮他擦身换药,知道她的温度非常高,知道她…这个小小的医者沈默的将他唤回。
他发不出声音,用气音说,「我回来了。」「…欢迎回来。」她笑了,比任何时候都美丽。褪去了一些纯真,却掺入了更多的坚强和倔性。让她的笑显得带点忧思,却更动人心魂。
一但渡过难关,血行略足,仲谋恢复得很快。只是运功疗伤需要时间,但没几天就能起床行走。反而琳儿累病了。她的伤没好好护理,又有内伤,加上看护仲谋,劳神劳力,几乎油尽灯枯…他们这对病号几乎在狭小的房间里相拥了大半个月,哪儿也没能去。吃饭抓药都得麻烦店小二,幸好他们打赏丰厚,还不至於挨脸色、缺衣少食。
常常是琳儿挣扎着起来帮仲谋换药包紮,换仲谋替她身上的鞭痕上药。两个人吃的药恐怕比饭还多。
「我算过了。」仲谋替掩着前胸的琳儿上药,伤口都集中在後背,密密麻麻,他的语气和神情同样阴沈,「能计数的一百二十六道,重叠导致不能计数的暂且不论。一道鞭痕一条命,长生宫等灭门吧。」「…白哥哥,别迁怒。」背对着他坐着琳儿轻轻的说,「人都死了,算了吧。」「我忍不下这口气!」他咬牙,「不迁怒也行,我去把她们姊妹的屍体都挖出来打个稀烂!」琳儿轻笑一声,「白哥哥,人死如灯灭。什麽冤雠都过了吧。」「你是好人,我不是!」他依旧气愤难平。
「我知道白哥哥不是好人。」琳儿语气平和的说,「有时候你还会骗骗我。」替她抹药的手僵住了。
琳儿淡笑,「你对自己狠,对别人,一定更狠。你没有什麽喜欢的人事物…所以对人非常无情。」她轻叹一声,「我知道的。」仲谋的手垂了下来。
「但你喜欢我。」琳儿的笑意更深了一点,「白哥哥,你很喜欢我。说不定…我是你到目前为止,唯一能让你喜欢的。所以你不想让我知道,事实上你不是个好人…所以你会瞒着我。」她撇了撇嘴,「当我都不知道呢。」仲谋在她身後,不发一语。
「但我喜欢你,白哥哥。」她轻轻的说,「我不在乎你不是好人,因为我知道你也不是坏人。你很懒…懒得去主动杀人。你会杀人都是被动的…通常都是反击,对吗?你骗我是因为你非常爱我…我觉得好笑,但不在意。」咬了一会儿唇,她很小声很小声的说,「因为我很爱你,白哥哥。以後你不用辛苦编话骗我了…我不会生气的。」仲谋从背後抱住她,非常小心的。但她的伤太密了,还是有点刺痛。但比刺痛还强烈的情绪是…「白哥哥,我、我…我还没穿上上衣。还有你的伤…」「我很小心,不会伤你的。」他将脸埋在琳儿的後颈窝,「芙渠,我真的非常爱你。你是这世间我唯一懂得爱的人。」她一手抓着掩着前胸的上衣,另一手,缓缓的盖在抱着她的,白哥哥的手上。
续二十二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不知道杀手们是不是都上同个杀手研习班,总之,他们总是夜观天象,喜欢在满月而乌云掩罩的夜里,杀人放火。
其实这是很不保险的。毕竟乌云厚薄不一,时不时都会破个洞。而无光害的满月,总是特别明亮。
所以说,这次的行动会出差错,实在是因为好死不死的,突然云破天开,满月照得漆黑的院子通亮,一大票黑衣杀手尴尬的呈现一二三木头人状态,还得心底安慰屋子里的人睡得正熟,不可能发现。
不过他们忽略了,屋子里睡的两个人当中,其中一个是变态。而变态的视力和警觉性,是不能够预期的。就算是个重伤未癒的变态。
於是,僵住的杀手们小心翼翼的潜向目标时…甫开门就多了三具屍体。
都是一剑洞穿眉心,只在一呼一吸间,才靠近门口而已。
黝暗的屋内,白衣赛雪的佳公子,苍白的脸色衬着清薄若纸的唇色,眉眼如画,噙着迷醉而残酷的冷笑,一手掩抱着病弱少女。
另一手,执着三尺霜峰,寒若秋水。血滴若荷滴,留不住的滴落在地板,几许嫣红。
「来得也太慢了吧?」白衣公子浅笑,「将养了整个月,你们才摸了来?御风楼越发不长进了…还什麽天下第一杀楼?早点劈了招牌当柴烧吧。」杀手,是不讲话的。他们只用刀剑和性命说话。
白仲谋彻底侮辱了楼主,害了御风楼十大高手,御风楼从此一落千丈,连生意都接不到了。让这些当惯大爷的金贵杀手们落魄到几乎要当刀剑的地步。
叔可忍,婶婶也不能忍!就算没有婶婶,抱不到青楼相好的怒气也忍无可忍!
从来不讲话的杀手们沸腾了,他们破坏了杀手不讲话的原则,嗷嗷怪叫的冲了上来,宛如黑色的浪潮扑进这间小小的上房,无数暗器和刀剑交织成天罗地网,让这小小的房间像是挨了机关枪扫射一般。
白公子只是轻轻摇头,风度翩翩的破开屋瓦而去,足下略一用力,原本就被打得摇摇欲坠千创百孔的屋宇,发出巨响的垮下来,不少逃避不及的杀手就被压在屋瓦下,只能颤抖的伸出手或腿。整个客栈都发出尖叫和惊恐的哭声,马蚤动不已。
其实该回头放把火。仲谋想。不然光是活埋也死不了几个你说是不?打扰他和芙渠的睡眠哪有这麽简单过…尤其是他正打算趁帮芙渠穿衣服的时候看能不能哄骗一两个吻或者是…太可恨了。
御风楼是吧?很好,你们全死定了。坏人姻缘如杀人父母,这杀父母的深仇大恨可不是简单让你们死死就算了。
他回头瞥了一眼,离他最近的杀手被他那一眼惊得从屋顶上滚下去。杀手的直觉向来敏锐,他发誓,在无情公子的眼中看到十八层地狱。
如果他知道白公子心底想的是,要把御风楼收为己有,好顺理成章的折磨欺负,再无翻身的一天…大约他会觉得十八层地狱还太浅了。
虽然不知道他的打算,但御风楼的人不敢罢手。虽然无情公子像个绞肉机,挨着即死,擦着重伤,但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眼下他重伤,还抱着一个生死不知的少女,自弃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可说是只单影孤,翻不起大浪了。他们御风楼不做则已,一但下定决心,就倾巢而出。不然等无情公子恢复功力,那可是…人人想到那不可预期的恐怖,更是个个奋勇争先,将生死置之度外。(总比将来落到白公子的手底生死两难好)可越打越胆怯,上百人居然奈何不了无情公子,反而误伤和当人肉盾牌的机率大增…他,真的受了重伤?
正危急的时候(御风楼非常危急),突然来了几支生力军,瞬间士气大振。
白公子瞥了一眼,摇摇头。真把这些想死的帮派都收起来,他恐怕连万剑山庄都要收了…没想到他老爹这麽迫不亟待,用这麽激烈的方法要他继承家业。
虽然他那些哥哥们都不太成器,也不用这麽伤他们的心啊。
人多又有什麽用?他一面交手一面默默的想,真能挨近的也就三五个人,他耍三五个人还不是小菜一碟?暗器准头那麽差也敢拿出来显摆…随便抓个人来挡就有了。
那种蜜糖水似的毒药更不要拿出来丢人了,毒得还不是他们自己人。
收这些废物起来,真真伤了自己的面子。无奈啊无奈。他真是太有原则了,有仇必报。将来叫他们去找药材好了,天材地宝都长在高山峻岭的艰险之处…想到这些得罪他的家伙满山遍野追人蔘和灵芝,挨寒受冻,吃苦受累,空手而回还可以很有创意的处罚他们…他露出了非常美丽(并且j险)的微笑。
若不是发烧的琳儿将头一仰,让月光镀得脸孔更苍白,他还真不想大开杀戒。死一个就少一个能折磨的宝贵人力了…「住手!」一声霹雳雷霆的巨吼,传遍了乱纷纷的战场,「盟主令在此!速止刀兵,否则就是与全武林为敌!」数十骑鲜衣怒马的五服少侠负旗而来,割裂了战场。随旗而至的是武林盟二十一分舵,护法、六使、直属盟主的影部。
隶属影部的郑烈和乌鸦也在其中,乌鸦还裹着伤,惨白着脸孔却和郑烈并肩而行。
武林盟居然出这麽大的阵仗?难道武林盟被欺压多年,决心清理这个武林祸害?
在场的帮派心中一凛,顺势都退开,表面严肃,心底可是喜翻了天。
刚发出那巨吼的就是右护法赵有穷。他长得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下凡。稳稳占着天下第二高手的地位,数十年来屹立不摇。若说有跟白公子单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但右护法却从来没跟白公子交过手,一直顺服的在他手下任劳任怨(偶尔也会被欺负)。
右护法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气势万千的奔到白公子面前,滚鞍下马,所有的人屏息静气,等待这世纪大对决的华丽丽开场…右护法捧着盟主令一跪,咧了个谄媚的笑,「盟主大人,您老人家的盟主令忘在盟坛里了。」一阵马蚤动,不少人跌了个四脚朝天。
仲谋睇了他一眼,「老子不干了。」结果武林盟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连舵旗都半举。郑烈扶着乌鸦,硬着头皮跪到最前,「公子,您任期未满…」抬眼看到仲谋冰冷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底哀怨他那倒楣透顶的签运。
正想继续劝服,乌鸦低哑的说,「公子,不为您自格儿,也为二小姐想想。二小姐总需要个休养的地方…」琳儿正昏睡,仰着脸,颊上鞭痕犹清晰。
仲谋无言,看着这些跪了一地的人。常常让他骂废物、骂白痴,欺负了不少年的人。「找我回去干嘛?」乌鸦低低的回,「公子,您才是我们的盟主。」静默了片刻,「…那还愣着干嘛?把马牵过来,回盟坛了!」仲谋冷喝道,「几天没教训都懒散了!」这场腥风血雨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了。日後御风楼和万剑山庄果然被并入武林盟直属,说到武林盟的阵前倒戈(?),总是忿忿不平加百思不解。
但他们总没去深想武林盟成立的宗旨。武林盟之所以成立,就是为了维护武林的和平。而他们放下身段迎回白公子…不但消除了一场浩劫,还消除了未来三五十年的浩劫。
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武林盟中人都是江湖豪杰,非常的义薄云天。就是这种牺牲奉献的精神,才得人人景仰。
续二十三
王琳在武夷山失踪,在王家引起轩然大波。
虽然一发现她被劫就快马传讯回去,但武夷山到江南实在不近,当初二夫人带着琳儿走了大半个月,就算动用了驿马也花了五天的时间回报。
向来低调的王大学士,破天荒动用了官府的力量,全力查缉,甚至惊动了天听。
皇上一整个震怒,王大学士虽是虚衔,甚得皇上宠信,却从来不邀宠擅权,相反的能躲多远躲多远,自牧极严,连皇上的赏赐都敢推,每年面圣的路费都是自己出的。
连奏摺都宛转严谨,尽留余地又切中时弊,却不指手画脚。皇上每次看了都会叹息,若不是他少条腿,或是朝里多几个王大学士,他这皇帝做起来不知道该有多轻松,真的可以垂拱而治。
秦太傅?那死老猴顶多帮他辖治着底下争权夺利、内斗内行,外务外行的笨蛋们,还能干什麽?
结果堂堂大学士的女儿,居然在武夷山那种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的庵堂里被劫了!
这打得是谁的脸?!
皇帝老大越想越气,他在殿堂上打滚几十年,难免阴谋论起来。想想秦太傅那死老猴在儿女婚事上碰过王大学士钉子,该不会是…?
不说皇帝老大这麽想,连查案子的刑部(是的,皇上一家伙把个失踪案升级到国家单位的刑部了)都这麽想。因为路途遥远和资讯闭塞,这个失踪案一起头就查错了方向。
王大学士柏隐虽然聪明智慧,却没有跟江湖中人打交道的经验,更没朝那方向追查。再说,自从琳儿失踪以後,王家整个翻锅了。二夫人在武夷山就寻了次自尽,回到王家又上吊了两次。最後乾脆自己写了休书,求王二爷休了她,又闹着要出家。
这个时候,大夫人急怒攻心,痛骂了二夫人一顿,差点小产,又把全家给惊吓了。
谁也不知道大夫人居然又怀了孕。
家翻宅乱,若不是身体孱弱的三夫人琳琅出来主持家务,不知道王家还要乱成什麽样子。
虽然女儿失踪,琳琅却气定神闲,虽然忧虑,但比慌成一团的王家人镇定多了。
「仙心,」琳琅唤着王大学士的字,「现在你就焦虑到病倒,让谁去找女儿呢?」她低声劝着,「王家人的家风不就是很冷静吗?王家人都不王家人了。」「那是咱们的女儿。」仙心低头,不管他在外面拥有怎样的名声和雍容气度,两个孩子都这麽大了,在琳琅面前,他依旧是那个有点爱撒娇的少年,「你的骨和我的血…是我们唯一的女儿。」说着说着,竟有些呜咽。
「…轩辕国主不会这样待我们的。」琳琅招招手,揽着强忍着泪的仙心,「我们只要还相爱,他就不会残忍的对待我们。我很爱你。」仙心点了点头。这个皇帝倚重的虚衔大学士,名满天下的三元及第状元郎,却在他妻子的怀里,默默流下眼泪。
当然,第二天,他出现在外人面前时,态度从容淡定,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连接到钱通的信,他都没有丝毫动容…只有王琅眼角一跳,因为他瞧见父亲背着的手微微颤抖。
他默默的跟在父亲後面,等进了书房,他父亲才露出凝重的神情。「琅儿,你妹妹似乎被卷入江湖恩仇中。」王琅皱起眉,低头细想,摇了摇头,「跟师父不会有关系的…怕是误会?」钱通是曾是江湖豪侠,王家的男人都知道。但大夫隐居在王家将近二十年,若真有事也该冲着王家来,断不能牵连到王琳这样一个小女孩身上。
「大夫已经查出点眉目…」仙心凝思,将信递给王琅,「你怎麽看?」钱通的信很简单,许是因为飞鸽传书的关系,只有寥寥两行。说劫走琳儿的应是崑仑派的门徒,跟武林盟主没关系,他正在循线继续追查中。
「为什麽特别挑出武林盟主来说?」王琅抬头。
仙心沈吟片刻,他是官商,和武林豪侠根本不会有交集,更没有能得罪的地方。
但商人首重资讯,琳琅虽然不管事儿,却特别强调要注意这部份…他不得不说,真的是「听妻语大富贵」,因为他比其他商人更注重资讯,所以更能趋吉避凶。
王琅突然惨白着脸孔抬头,「…武林盟主,白仲谋。」仙心奇怪的看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妙。王琅虽然是三房长子,家业轮不到他,但两个堂弟都小,仙心很早就开始培养他接班。在堂弟们长大娶妻要分家之前,得照顾好整个王家。连王琅去安徽念书,都整了笔资金让他去小试身手,也把重视资讯的情报网扩展出去。
不得不说,王家真没人不会做生意的。十三岁的少年,却没有好高骛远,反而拿家里不用本钱的情报网和他老妈马虎教过的统计学,卖情报和分析就卖了个风生水起。
虽然不做黑情报,但也把江湖的态势摸了个七八成。
「…妹妹写给我的信里,提过一位『白哥哥』。」王琅的脸从白转黑,「虽然只有一次。」
续二十四
仙心的脸孔也华丽丽的黑了。
「…你没问?」「问了。」王琅的脸孔从黑转红…愤怒的红,「琳儿说,是学医认识的,我以为是哪个年轻大夫,就没多想,她也就提过那一次。」这对气质极为相似的父子沈默下来,沈默中却带着熊熊怒火,几乎点燃空气。
「首先是把妹妹找回来。」王琅的声音虽然冷,但已经找回平静。
「林将军就驻守在武林盟附近。」仙心也冷静了,「我请他送封信给武林盟。」「我让铺子的夥计去找关系。」王琅口中的铺子,就是他那名声渐响「顺风铺」,专事收集与贩卖情报,「有方向就不是睁眼瞎了。」这对父子愤怒起来的能量是强大的,刑部和军队的力量是恐怖的。但因为路途遥远和资讯传递不便,再加上之前方向错误的耽误,等真相渐渐厘清,一个半月已经匆匆而过。
真相竟是这样荒谬和巧合,令人无奈。王家宝贵的独生女儿,居然是因为崑仑派抓错人而被劫走,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後,崑仑派门徒又被长生宫袭击,全军覆没,又把王琳抓走了。
但追查到长生宫又扑了个空,在大军围剿、强弓重弩的威胁下,长生宫差点倾覆,残余门徒供称,武林盟主白仲谋杀了宫主,和王琳在修水双双坠河。
线索到了这里就断了。查得非常烦躁和暴怒的刑部,带着皇上特准的军队只在武林盟三十里外…却发生了戏剧化的转折。
武林盟主白仲谋与王家二小姐王琳,同马共辔,缓步出现在大军之前。
刑部侍书郎的下巴快掉到地上去了。官家小姐礼防甚严,堂堂皇皇的共骑,这个、这个王大学士的面子,王二小姐的闺誉…原本他希望,这不是真的王二小姐,就算是也先别承认,赶紧做点手脚遮掩啊…但王家随军的老仆,一看到二小姐就扑上去哭喊了,连遮掩都来不及…这、这…这人拿是不拿呢?
但白衣公子风度翩翩的微微一笑,宛如春杨和煦,灿人眩目,「王大学士已经收到信了麽?大人是来护送琳儿回去?白某在此致谢。」刑部侍书郎几时见过如此英武非凡又温雅无俦的佳公子,竟是讷讷不得言。让他三五句弧,更觉可亲可敬,於是白公子从「嫌疑犯」立刻转职成「救命恩人」,非常乐意护送他们俩回江南王府,甚至请王二小姐上马车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怀疑了这位义薄云天的俊朗少侠,那阳春白雪般的高洁品格。
当然,我们都知道,不是那麽回事。跟品格根本搭不上边的白公子,看着王琳轻笑着上马车,真是怀抱空虚、心如刀割,不知道在心底虐杀侍书郎多少次,只是脸皮还保持着温雅平静。
虽然是魔头,好歹他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芙渠失踪这麽久,她那老师搞不好把事情都捅出来了…就算没捅出来,王家父子又不是吃素的…最少摆在武林盟那封表面谦和、内里严厉至极的信,让他完全不怀疑,王家父子别说把芙渠嫁给他,不请他吃顿「草船借箭」,就已经是超凡入圣的大修为了。
他瞥了一眼剑戟森然的大军,当中还有两队强弩队…想来王家父子很想让他万箭穿心。
所以他才和芙渠同马共辔,造成一个既成的事实。毕竟官宦之家重视名节,不会一个照面就来个血肉横飞。
芙渠听了他的解释,只是笑个不停。低头想了想,「…我跟你共骑,会被我爹骂女生外向。」白公子仲谋露出让乌鸦脸青、郑烈晕眩的楚楚可怜,「可我不想多伤人命…让岳父更厌我。」你屁啦!这对倒楣鬼在心底大叫。你不想多伤人命?那武林盟倾巢而出的伏兵是伏怎样的?你说啊你说啊~还不就是打算谈崩了来个强渡关山…幸好他们英明神武的未来主母板了脸,「哄我呢。武林盟跑上跑下的总不会是跑马拉松吧?」「马拉松是什麽?」白公子非常有好学精神的问。
「我娘说,是一种修炼,跑很远很远的距离来定胜负。」琳儿很诚恳的回答。
虽然没能呼咙琳儿,但白公子多了一个不该在大明朝有的知识。但你知道的,所有的知识到他手里,最後就会变了调…後来武林盟(以及附属组织),多了一个新鲜的刑罚「马拉松」。在白公子观念里的「很远很远」,刚好是一整个丝路的距离…此是後话。
不过琳儿深思以後,还是上了白公子的马…死伤率最低,只是损失点闺誉。她很实际的认为,生命和虚无缥缈的闺誉,还是前者最重要。
她毕竟骨子里是个医者。
不得不说,白公子若是愿意,真可以装出十二万分之如沐春风、温文儒雅。他不是粗鲁武夫,真叫他去考科举,想来也轻松如意,只是懒罢了。兼之武艺精湛,侠名远播,真把侍书郎和林将军迷得头晕脑涨,别说烧黄纸拜把子,可以的话都想嫁给他了。
随侍在侧的乌鸦和郑烈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微不可查的用脚尖在地上「笔谈」。
「无耻。」郑烈潦草的写着,旋即抹去。
「非常。」乌鸦非常赞同。
虽然没看到他们写些什麽,笑语嫣然的白公子回眼冷冷一刺。这两个已经学得精乖的贴身侍卫,非常警觉的往琳儿的马车一靠。
白公子微怒,却看到车帘微动,琳儿笑着看他,画了画脸颊羞他,怒气立刻扔到爪哇国去,只是摊了摊手。
他也不想和这些笨蛋虚与委蛇…但为了争取岳父的攻破率,不得不拉上这些笨蛋当盟友。
官宦之家就是麻烦。但想堂堂正正的娶芙渠,再麻烦也不算麻烦。
在咱们白大盟主口蜜腹剑,每日在心底虐杀侍书郎和林将军的心口不一,和贴身侍卫的肠胃备受考验中(被白大盟主的虚伪给恶心的),一路平安的返抵江南王大学士府。
说来也妙,白盟主寄到王府报平安的书信,居然和侍书郎通知王大学士的书信同时抵达。不知道武林盟的信差到哪逛街,逛到现在才送到。
事实上,不能怪信差。咱们白盟主既不想让未来岳父抓到小辫子,又舍不得和芙渠合法合理的耳厮鬓磨──还有比照顾病人更合法合理的藉口吗?苦命的信差只好早早的抵达,却只能等着盟里传来飞鸽,才能把文情并茂、厚实无比的信件往王家送。
时值初秋,西风起兮,落叶飘卷。明明是大学士府,却在血红残阳中硬生生冒出冲天杀气。
风潇潇兮易水寒。
王家三兄弟杀气腾腾的站在门口「迎接」,王琅也随着父亲伯伯们立在一旁。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白公子身上,其凶狠毒辣,连见惯了屍山血海、狂涛巨浪,泰山崩余前不改其色的白盟主,都忍不住动容了。
这一仗,不好打。他心底升起了极度的警戒。
续二十五
琳儿下了马车,原本凶恶狠毒的目光,立刻如春雪乍融,一整个和蔼可亲、关怀备至起来,原本矜持着大人架子的王琅,更是完全失态,管什麽七岁同不同席的鸟规矩,一把抱住王琳,男儿泪都飙了出来,引得琳儿哭个不停,紧紧抱住哥哥。
仙心抱住这两个孩子,眼眶也红了。大伯二伯在一旁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声音也有些哽咽。
极力忍耐的白公子,默想着家人团圆难免情不自禁…待王琅冷漠又嚣张的刺了他一眼,他的怒气轰的一声沸腾起来。
这个大舅子…明明是故意的!有哪一种意外看起来自然又巧合,谁也看不出马脚呢?…若不是琳儿抬头呜咽的说,「爹、哥哥,大伯二伯…若不是白哥哥救我…我就再也回不来了…」说不定白公子真会把「刺杀大舅子」的计画列入特急件中。
令人意外的,王家的爷儿们,居然分外客气的谢过了白盟主,殷勤的将他和侍书郎、林将军请进去,礼数周到、态度诚恳,挑不出半点错来。
仲谋心底警钟大作。危险危险太危险!王家爷们果然不是易相与之辈!若是他们态度冷淡,流露出丝毫敌意,不免激动了芙渠怜弱的天性,将来谈崩了,芙渠跟他私奔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想到这些读书经商的人家,城府深沈若此!
果不其然,琳儿让婆子丫头带回内宅见她母亲,这些爷儿们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每每要谈到求亲的事,就能让他们兜着转着,撇开了话题,他还不能抗拒。
王家人想知道芙渠这段日子的经历,你能说不告诉你吗?他还想不想娶人家女儿?
虽然侍书郎和林将军帮着他说话,可惜火力太弱,三两回合就被打下阵。只有他一个人面对四门火力强劲的炮火,既要维系「高洁少侠」的形象,又要保全王家的面子,即使机智聪明如他,面对打不得也杀不得的狡诈王家人,还是非常吃力。
更糟糕的是,芙渠的爹和哥哥,往往能攻破他最小的漏洞和语焉不详处,言语和缓,却态度强硬,就是要把他打入「滛贼」的行列,好让驻守在门外的强弩队有用武之地。
王家人就没一个是简单的!难得狼狈的白公子在心底破口大骂。
不过白公子是谁?他可是武林第一高手,聪明智慧到奇葩的程度。硬生生扛住了猛烈的谘询炮火,竟让王家爷儿们也踢到了铁板。
顿时成了拉锯战。打破僵局的,是白公子的单刀直入。
「白某想求娶王二小姐王琳。」他不再理会那些迂回转折,直指敌帅。
「琳儿还小。」既然撕破脸了,仙心也异常敏捷的还击。
「十五及笄,不算小了。」
「王家唯一的女儿,不管几岁都还小。」仙心冷淡的说,「何况我也不能将女儿嫁给逾墙梁上之徒。」
激怒我?仲谋微微眯起眼睛,淡淡的,笑了。
果然没错。芙渠是王家的心肝宝贝,谁也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他明白芙渠的心意,但也知道家人在她心底的重量。他不会白痴到要芙渠选择…就算勉强得到芙渠,她也终将郁郁寡欢。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王家人迂回的试图激怒他,就是想让芙渠站在他们那边。若是他没控制住自己,伤了她的父亲或哥哥…芙渠再爱他,也只会落个终生不他嫁的惨澹结果。
这更不是他要的。
「那我入赘好了。」他叠起玉样手指,气定神闲的说。
所有的人用种看疯子的眼光,看着他。
大明朝的赘婿地位非常非常的低,低到连奴仆都看不起。抽丁繇役赘婿都跑不掉,更被人看成吃软饭的窝囊废。
这个武林盟主,赫赫有名的无情公子,第一高手,居然像是得了失心疯,主动说要当赘婿?!
还没彻底消化这个疯狂的主意,他又扔了枚炮弹,「反正我已经把自己卖给琳儿了。她手上有我的卖身契。」
王琅的墨眉可怕的皱起来,「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仲谋没有正面回他,只是淡淡的说,「我名下庄园和铺子,折现约有四万两银子,现银也差不多这个数,古董字画尚未估算。这些,都可入王家名下,只是铺子收益我须分一半…总不能苦了琳儿。
「王家产业每年花在打通官宦关节的实在有限,反而耗更多买通武林黑道和镖局上。侠以武犯禁,是个隐患。但我若入赘王家,这部份可以完全省下来。我敢担保百年之内,绝无武林宵小敢略窥王家。」他眼神平静,「我所求的,只是和琳儿相伴左右。」
王家大伯很愤慨,「你当我王家是卖儿女求平安的?虽然你是武林第一高手,我王家也不惧你!…」
就在场面再次沸腾的时候,琳琅的丫头悄悄的走过来,低声对仙心说了几句,他皱紧了眉,无声的叹口气。
「大哥。」仙心开口制止涨红了脸的王家大伯,他忿忿的瞪了公子一眼,没再吭声。
「这事,还得问过琳儿和她母亲的意思。」仙心缓缓的开口。
「爹!」王琅急喊了一声。
仲谋却没再争,微笑的站起来,风度翩翩的行了礼,随着管家安歇去了。
「爹,这事情不能拖!」王琅追着仙心说。
「你娘发话了。」仙心却发闷了,「你娘号称民主,事实上是把咱们三个人民放在锅子里煮。」
「爹,你也不要这麽惧内!」王琅有些怒了。
「什麽惧内?」仙心变色了,「这叫尊重!小孩子懂什麽…等你有娘子的时候才会知道啦…你再大点声没关系,仔细你的耳朵!三年没你娘揪耳朵,上房揭瓦了是不是?」
「…爹,你也只会净说我。」王琅撇嘴,「我怕的还是揪耳朵…娘一红眼眶你就…」
「闭嘴!」
续二十六
虽然说,早就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但面对琳儿的娘,白公子心底的警戒程度却更胜王家爷儿们。
王大学士和王三夫人都不是姿色过人之辈,但王大学士气质出众,号称谪仙墨余君,昨日一见,果然如此,甚至可以说,更胜於传言。温润谦谦,如玉如月,即使是那麽愤怒,这个年过三十的状元郎,依旧保有一种少年的水样清澈,潇洒如风。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那个大舅子也是风流人物,容颜清秀不扎眼,却隐隐的透出上位者的气息…年纪不过十五初,就有这样大的气势,将来绝对不是池中物。
连王家大爷二爷,不过是两个商人,各有各的风采。既有中年人的沈稳,又富美容颜,全无铜臭味儿,只是一派精明干练。
而这样大的家业,三兄弟居然和睦相亲,没有一丝豪富大户的钩心斗角,一致对外,让他应付起来非常吃力。
然而这些扎手的爷儿们,却因为琳儿的娘一句传话,就停止攻势,让他对这位神秘的三夫人警惕异常。
芙渠和他聊天的时候,常有匪夷所思的奇妙言论,却都是出自她那个身体不好的娘。往往言语精简却发人深省,诙谐风趣,却隐含深刻哲理。他派人调查过背景,王三夫人自幼就长於深闺,出嫁後就在王家。
一介长於深闺、归於深宅大院的妇人,却有如此恢弘见识,精辟入理,不是王府当家,却深得兄嫂敬重,夫婿宠爱,还教养出这样一对出色的儿女,绝对不是寻常人物。
面对这位看起来脸色苍白,面薄身弱的三夫人时,他格外小心翼翼和恭谨。
琳琅忧郁的看着面前这位佳公子,轻叹了一声,「怎麽是?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