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像他所想的,非常清纯可爱,就该戴在她头上。不枉他和几十个人杀抢半天。
太值得了。她没有笑,愕然的神情却泛出一种青涩的芬芳,缓缓的从两颊扩散成粉红。
夺人呼吸啊。
「…这是珍贵的救命药材。」她低了头。「生长在非常危险的悬崖峭壁…你、你不该…」「我不是特别去摘的,」他赶忙说,「只是路过…」想想还是不要引起什麽误会,「你知道李芍臣吧?」她惊喜交集,「当然!」「她指名要这玩意儿才能救某个人的命。如果那人不活,就有两个门派要血拼。」他讲到江湖事就有点不耐烦,「我就去天山了…因为我那些废物手下被打回来。
我是替她摘了一些…但意义跟这朵绝对不同。这、这是…」他这变态盟主居然涌出羞赧,「这是特别为你…只为你…」白哥哥的心,跳得好快。她轻挣了一下,白哥哥抱得不紧,却没松手。说不出什麽感觉,她低头,「…听说李芍臣长得极美。」仲谋仰头想了一下,「一般般吧,也就我这水准。」很傲的小姑娘,虽然已嫁作人妇,锐气冲天。「但病人也不会因为她长得好看,一见病就好了。长得好,还不是留下休书给她夫君,孤身天涯了。」证明李芍臣的确非常美艳,心底正有点黯然的琳儿,听到後面的休书离家,她不禁失声,「什麽?为什麽?她不是嫁给她的师兄…也是个良医麽?」「良医两年内讨了两个姨娘。」仲谋冷笑两声,「李芍臣那麽傲,怎麽会肯。大年初一,她愤而离家…立誓要看尽天下病患。」「她…她…」琳儿脸孔惨白,「她又走在我前面了…」她喃喃着。
其实,她心底非常复杂、震惊,却不是忌妒李芍臣。她和李芍臣都学医,都是女子。她常觉得,李芍臣就是她的榜样,走在她前面,让她有个景仰追寻的目标,一步步踏在她脚印里。
她也想过,女人不嫁人实在是不行的。但若像李芍臣般嫁个良医,也还是能够忍受的。最少志趣相投,还能共同钻研最喜爱的医术。
结果却是这样。她非常害怕自己的命运也会相同…她感到毛骨悚然,世间男子薄幸若此!
她挣扎着要挣出白哥哥的怀抱,这大概是她第一回意识到和她这样亲密的人是个男子而不是她的哥哥。
「芙渠!」仲谋不敢勉强她又不舍得放,「怎麽了?」「你们,都一样!」她哭出来,「我要我哥哥!」仲谋莫名其妙兼怒火高张,只好化为迁怒。大舅子你还是死吧!
「怎麽可能一样!」仲谋对她吼,「我从来没忘记要为你执鞭赶马,陪你行走天涯!」她嘴一扁,委屈的哭起来。咱们这个足智多谋、邪恶又变态的武林盟主一整个慌了手脚,毕竟只有人哄着他开心,连去青楼也是女子逢迎讨好,他还从没哄过任何人。
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他只好试探的轻轻抚琳儿的背,她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孩儿,贴在他胸前哭得很伤心。他这才敢拢着她,小心翼翼的拍她的背。
「白哥哥…呜…对不起,我不该乱发脾气…」她抽噎着,「只是男人都好可怕…」她破破碎碎的说她的担忧和烦恼。仲谋这才发现,她的早慧和心细,和某部份反常的天真和洁癖。
「你、你不用…不用把那些话放心上…」她啜泣,「我、我想…我先出家再去行医好了…你不要、不要为了我放弃…放弃自己的事…」「不准。」他内心大定,根本是小菜一碟嘛。有这样的岳父,当然知道该有怎样的榜样。想娶他的女儿还会想讨小?反正他本来就觉得女人太烦。仲谋偏头想了想,「其实,从来也没什麽我的事。武林盟主也不是我要当的,事情多、部下笨,有什麽好?那是跟我爹争口气而已…我从来不喜欢…」坦白说,他有什麽喜欢的呢?仔细想想,似乎没有。
他的母亲是正室,生下他就过世了…而他是最小的一个,男儿里排行第十,就知道正室有多不受宠。而他的父亲也不因为他是嫡子,特别爱护什麽的,该吃的苦、该受的罪,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但他从来不觉得如何。他学什麽都快,很快就摸透没了兴趣。学武是因为太多人掐他脸蛋,他记恨不已,等学会了小擒拿手,让老爱掐他的丫头抱着手臂大哭,以後看到他像看到鬼,非常得意,才对练武如此着迷。
别人对他好,他只觉得烦。别人对他不好,他倒是很兴奋的仔细详记,日後报仇起来特别爽快。旁人说他无情,他自己也这麽觉得,并不觉得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
他没喜欢过什麽,其实也没讨厌过什麽。会去争这个武林盟主,是他偷了父亲的一颗丹药,打通了任督二脉,平添一甲子功力,他老爹打不死他,只能乾瞪眼,恨恨的说,「你只要拿到武林盟主的位置,我就再也不管束你!」他真的去拿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但不像他老爹的如意算盘,万剑山庄并没有出了一个武林盟主,发挥这魔鬼么儿的剩余价值。
而是万剑山庄自逐门墙了一个混帐,去当了武林盟主,带累万剑山庄的名声。
连华山论剑他老爹差人求他暗暗放水,给他老爹一个过乾瘾的机会…他都用踩他老爹的背当作回答。
或许,这是他头回涌起「喜欢」、「渴望」这样的感觉。他是真的喜欢、非常喜欢芙渠,喜欢她的单纯和复杂,娇憨和早慧。他也是真的渴望替她执鞭赶马,陪她到处行医。
那时她的笑容一定比现在灿烂千万倍。
他终於找到自己的「喜欢」了。
当他精密计算的掐头去尾(掐去对他不利的部份),娓娓道来,把一个「恶魔混世录」转编成「孤儿求生记」,加上哀艳欲绝的深情告白,真把不晓世事的琳儿彻底弧了。她眼底含泪,怜惜的扶着白哥哥的脸。
窗下的乌鸦和郑烈正在做剧烈的挣扎。在良知和性命中翻滚不已,多少次得互相拉着才不会冲进去警告年幼无知又可怜无辜的王家二小姐。
下流下流太下流!真的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可、可是…」琳儿咬着唇,「可我只把你当哥哥…」「不要紧。」仲谋俊雅的脸孔滑下一行泪,如此晶莹绝美,「只要你还愿跟我说话,让我能为你执鞭赶马,卖到王家当家奴也无所谓…」是人就不该坐视这种恶魔祸害无辜!郑烈愤然站起,只听到窗纸一声轻滋,破空而来一颗明珠,正中印堂,将他打翻雪地。幸好公子心中欢喜,下手不重…所以没有脑浆迸裂,只是明珠嵌进印堂而已。
乌鸦马上把自己的良知直接埋到雪堆,老老实实的蹲着。
过年刚刚十四岁的琳儿,八方吹不动的少女心,终於让白哥哥的真情告白(非常春秋笔法)羞怯的展开一点幼芽…同意用王家哥哥的标准对待白哥哥了。
这个重大的胜利,让俊雅的白公子更神采飞扬,只是波及更多来挑衅的倒楣鬼和他更倒楣的部下而已。
续十四
但最让乌鸦跌破一打茶盏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这个邪恶又变态,卑劣无耻又没有丝毫道德良知的白公子仲谋盟主…居然是纯爱派。
这简直比「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总总异象加在一起还不可思议。
公子不是不行啊…根据他多年贴身随侍的经验,公子去青楼真是…咳,总之,即使他从不笑,看人的目光如冰,还是满楼红袖招。青楼花魁争与公子共眠过为荣。
但自从他来保护王家二小姐以後,公子就没再涉足青楼…这点是郑烈提供的珍贵情报。
你知道的,当个影子保镖很无聊。虽然他训练有素,但八卦是人的本能,何况是魔头的八卦。他唯一能讲的,只有跟着公子的贴身侍卫郑烈。他们也学聪明了,为了避开公子的耳目,他们开始默不吭声的蹲在地上写字,写过铲几脚就无影无踪,还不会被公子逮到,更能满足八卦的慾望…只是这个事实也把郑烈打蒙了。
春去秋来,身为一个很忙的武林盟主,天天有踢不完的馆和吵翻天的爱恨情仇,白公子还是尽量把时间挤出来约会。王家二小姐的态度已经毫无芥蒂,能够挽着公子的手谈天说地,偶尔还愿意让公子抱一抱…虽然活像抱小孩。
但公子居然…居然…从来没有不规矩过!
这真是、真是…太不可能了!一定有什麽地方出差错啊啊啊…若不是温柔浅笑、柔情似水的公子走出王府马上恢复常态,整他们这些部下随心所欲不遗余力…他们真要怀疑公子是不是被偷天换日了。
但在二小姐面前,公子就是谦谦君子,淡雅清俊,仪态万千。陪着二小姐聊天看医书,替她梳头绾髻,折花吟诗,箫笛合奏,一整个柔情似水情意缠绵…怀着拥着的时候,也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手去碰到,总是藏在袖底。像是怕把二小姐碰坏了似的。
他们都看傻了眼,抬头看天上是在下刀子还是下红雨。
但他们这位变态的武林盟主,连纯爱都坚持的这麽变态。整整一整年,都干着他们觉得不可能又无聊透顶的纯爱行,非常乐在其中。做事特别有干劲,整人特别的有创意,办起事来特别的快狠准…虽然二小姐的笑容真是甜美光辉,让他们隔窗看都能看呆,但也不到这样洗涤黑暗的效果吧…?
更让他们昏厥的是,第二年的除夕夜,他们的变态盟主做了一件极度变态和令人发指的事情…堂堂武林盟主、无情公子玉面阎罗,武林第一高手,送给二小姐的压岁钱是──白仲谋卖身予王琳的卖身契。
「…白哥哥!」琳儿惊叫起来,「你怎麽…」「我是说真的,你不信?」他浅笑低眉,「现在你该信我了。家奴就家奴,能陪在你身边,我什麽都不介意。」他柔婉的叹了一声,「芙渠,你今年就十五了。
再一年…刚好我卸了武林盟主的位置。要陪你天涯行医,总要有个身分。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当家奴吧…」原来一整年的纯爱,就是为了这刻准备吗…?
「不!不行。」琳儿咬着唇,低头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把手递给仲谋,「那个,白哥哥…我、我的手,让你牵…」仲谋却没马上去握,「芙渠,你并不知道什麽是成亲。」他轻笑一声,「我…不希望你日後怨我。真的,这样我很开心。我愿给你当奴仆…一生伴着你。」琳儿哇的一声,冲进仲谋的怀里,大哭不已。仲谋露出非常美丽(又阴险)的微笑,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够阴、够毒、够恐怖!这麽缜密的心思、这样险恶的计谋!就算是天上仙女也让他骗到手了何况是一个才十五岁的小女孩…郑烈抖抖抖的靠近乌鸦,在地上潦草的写着,「真会把自己卖进王家?」「是卖给二小姐!」乌鸦飞快的回。
这种事儿,他们公子是干得出来的。他们很想提醒二小姐这是赔本生意…而且是大赔特赔,赔掉自己一辈子…可他们都没有足够的胆量。
续十五
三月十六夜,大悲寺。
桃花正艳,琳儿和白哥哥已经共看三年桃花。今夜仲谋特别把琳儿偷偷背出来,到一个小小的断崖边,一株孤零零的桃花长在崖等,怒艳狂燃的喷涌春火,满月从树梢悄悄的露出半张皎洁的脸。
万籁俱静,连琳儿都屏住了气息。
仲谋扶着桃干,转头轻笑,「一直,都想带你来看看。现在终於可以了。」她有些羞怯的绽放了如月皎洁的纯净微笑,春风微度少女情怀,正是蒙懂朦胧之初。
他目眩神迷好一会儿,深吸着桃花混着少女芬芳的香气。两年多了,感受到的却只是越来越深的…喜欢。
他这样的人,也会喜欢呢。
「我舞剑给你看。」他抽出秋水般的寒剑,光芒四溢。在桃瓣飘零、暗香浮动,皎洁月光下,衣袂飘举,流光刹那,与锋利的剑共舞。
琳儿静静的看着,看着眼前这个闲雅公子。想着和他初相遇时,他宛如谪仙般端坐水中央,冷漠如寒霜的神情。和现在这个生气蓬勃,像是春风所化的佳人。她并不傻,相反的,她继承了父亲的灵慧。
她也渐渐明白,白哥哥的心意,和他从来不要求的希望。他的愿望那麽简单却又是那麽沈重,只是伴在她身边。
当她问为什麽的时候,白哥哥总说,「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啊,芙渠。」简简单单,乾乾净净。
我呢?我喜欢吗?琳儿问着自己。
我喜欢的。我很喜欢…我想将来真能天涯行医,白哥哥在我身边,我会多麽开心。
但她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男人多薄幸。但不薄幸的白哥哥,把自己当压岁钱送到她掌心。
他说,信我吧。我给你当家奴,总要信我吧。
那一刻,她并没有看到光彩夺人的白公子,也没看到温笑低眉的白哥哥。她看到一个男子把他的一生坦然的摆在她手上,给你吧,任你处置吧。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
比爹还忍心的男人。对自己如此之狠的男人。
将来他若薄幸,我绝对不会怪他。因为在彼时,他这样狠的使出那样的决心。像是他若无其事的半跪下来用袖子帮她擦泥足,替她穿鞋那麽自然。
人息花犹舞。
他将剑归鞘,温爱的用袖子擦她的脸,轻声问,「为什麽哭?」琳儿仰脸对他,闭上眼睛。像是艰涩的试图伸展深蜷花瓣的芙蓉,那初绽的光景。
他轻轻吻去琳儿颊上的泪,像是蝴蝶的轻触。
他的芙渠,把手递给他。他紧紧的握住。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天,但他依旧感动到热泪盈眶,甚至轻轻的发抖。最後他半跪在琳儿的面前,一遍遍的吻她的掌心,像是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在那里。
续十六
那夜後,仲谋匆匆而去。他本来在湖南处理一件重大纠纷,是硬挤时间来的,「一两个月吧,」他执着琳儿的手,「我亲自去跟王大人提亲。」「…爹若不肯呢?」琳儿噙着隐隐的笑问。
「那我只好偷偷把你抱出来,等生一两个孩子再回去跪了。」他喟叹。
琳儿捶了他两下,「白哥哥,你胡说什麽…」「放心吧。」他自信满满的扶正了琳儿髻上的桃花,「我会设法打动王大人的。」反正他有很多计画,天干地支轮上一轮都用不完。
「师父说,他没什麽可以教我了。」琳儿低了头。
「那多好,等我办完这趟差,这劳啥子武林盟主也没什麽好干的。」他毫不在乎,「我早早卸任,我们也可以早点出发。我带你周游五湖四海。」他紧紧抱着芙渠,感受到她那样温柔顺从的窝在他怀里,像是填补了所有的空虚。原来,我不是无情的人啊。他突然领悟。我只是比平常人少一点,更挑食。
原来「喜欢」是这个样子的,能让他原本像水墨山水的世界,出现无穷的颜色。
我也是会喜欢的人了。他感到很自豪。
离去时,他在山墙上站很久,转头看着芙渠单弱的站在小院里,头上身上都是飘满的桃瓣。小小的脸已经出现了思念。
对望了一会儿,她缓缓的扩展笑意,纯洁又圣洁,照亮他原本无色彩的生命。她说,她娘说这种笑叫做圣母笑,还说圣母是西方一个神只,非常温柔慈悲又神圣。
现在他觉得这个形容词真好。圣母笑。
等他终於转身离开的时候,觉得她的笑还在背後温暖着他,一路随行。
她一直恍恍惚惚的笑,回到家里,夜深人静时,才无情无绪的掉了几滴泪。
比哥哥走的时候伤心多了。她想了很多,却又像是什麽都没想。的确,她喜欢白哥哥,但这种喜欢,实在就是比亲情再深一点,更多的是感激和相知。
但白哥哥为她付出那麽多,连一生都愿意给…她很担心,非常担心,万一她无法相等回报该怎麽瓣,若是没法跟娘对爹那样,怎麽瓣?
所以她在甜蜜之余,会惶恐、会觉得沈重。
翻了一夜,她没睡好。第二天强打精神,娘留意了她的神情,「琳儿?」她无语片刻,「娘,是爹先喜欢你,还是你先喜欢爹?你怎麽知道彼此喜欢?」她的娘讶异的看她,噗嗤一声,「所以说…这时代的女孩就是早熟…十五岁而已,就担心这问题…」看她局促,她娘咳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会爱上你爹,我想你爹也不知道。我嫁过来的时候你爹都快死了,谁知道爱不爱…只是都成亲了,当然要尽量找对方的优点,好好相处。刚好你爹这麽想,我也这麽想…我觉得他越看越可爱,他也觉得越看越喜欢…我们运气很好。」她叹了一声,瞥见女儿的神情温柔甜美,心底微微一动。
「琳儿,你知道娘的。你想做什麽、想喜欢谁,娘都会支持你。」她拥有圣母笑的女儿,哭得像个小孩子,扑进她怀里。「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说过,」她娘喃喃的说,「家人不是守在一块儿才叫家人。」或许就是有娘这样深刻又放纵的爱,她才敢做那样的大梦吧?
四月初,二婶约她去武夷山。她本来想推辞,怕白哥哥回来看不到她。但听说李芍臣会在慈惠庵行医,刚好二婶要去的就是那里,刚好白哥哥又送了信来,说事情棘手,恐怕七月方归,她才点头答应了。
一路劳顿,难以尽数。等到了慈惠庵已然日落,她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姑娘,戴着纱帽,身穿淡绿夏衫,在进出山门时,与一个身材打扮相差无二的姑娘错身而过,两人回视一眼,尽是讶异。朦胧白纱後的眼睛对视,琳儿笑了笑,那位姑娘似乎也笑了一下。
等入院居住,她询问师太,师太才说李芍臣刚刚离去不久。她想了想,灵光一闪,那位姑娘的家人似乎提着箱子,应该就是李芍臣。
没想到千山万水而来,居然擦肩而过。抚着自己的药箱,轻轻喟叹。缘份深浅,真是强求不来。
正准备盥洗时,她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转头看到小喜昏倒在地,火烛翻覆,瞬间一片黑暗。後颈一痛,她失去了知觉。
白公子仲谋很郁闷。本来很简单的事情,结果搞得很复杂。不就是湖盗抢了不该抢的货,因为金额太大舍不得吐出来,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这样也可以牵扯到武林道义…道她娘的。
是很想发脾气杀个乾净,自己把货吞了算了。但要杀的人实在太多,杀到完他手也酸了…芙渠又劝他不要杀太多人,要积阴德。
他一直很听话的。
正在考虑明天该不该先杀一两个镇住场面,省得吵吵闹闹…满身是血的乌鸦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下。
他的脸立刻褪去所有血色,声音变得又高又尖,「…芙渠呢?」「属下无能…」乌鸦一只手臂摇摇欲坠,咬牙忍住。
「别说废话!」公子怒吼了。
「二小姐在武夷山被劫。」乌鸦将头重重磕在地上,「看武功路数…似乎是崑仑派的。」他逼视过来,举起手掌…他整个被怒火占据,想立马毙了这个无能的废物…不,他想杀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是这些废物和冗事绊住他…但他迟迟没有落掌。
真正该死的,不就是我自己吗?明明知道我结仇遍满天下。明明知道该自己守着。到底武林盟主这位置有什麽好,舍不得立刻抽身走呢?
这一切,完全不关他的事情,他也完全不关心。只是他只会干这个,也想不出其他想干的事情,所以马马虎虎的和稀泥…但他不就有了想做的事吗?
陪着芙渠,行走天涯。
这个人…这个混帐笨蛋废物…见过他和芙渠的所有一切。
「郑烈,」他语气冰冷,「把他拖下去…治了!」郑烈瞠目抬头望他,治了?
公子暴躁起来,「你要我把你的手打断再示范怎麽治吗?就没有一个有用点的?」「…是!」他赶紧搀起那个死了大半个八卦夥伴,送到後头找大夫。
他满腹的暴躁愤怒无可发泄,双手用力,他的檀木座椅成了粉末。「受够了,我受够了!」他怒吼,「密察使!」「属下在!」密察使紧急上前。
但公子却没有再开口了。
他颤颤的抬头,看到公子的脸褪得更白,嘴唇紧紧的抿着,颊上有着不正常的霞晕。他从来没看过公子那麽生气。
「罢了。」他勉强稳住呼吸,冷冷的说,「好自为之。」将盟主令扔给右护法,他大吼,「老子不干了!」那天武林盟主冲冠一怒为红颜,抛下整个武林盟,走了。
续十七
琳儿昏昏醒转时,後颈疼痛不已。低头看到的是飞快後退的草丛和黄土路,她才意识到,她横在马背上,手脚被绑,有只大掌按着她的背,才没让她颠下马。
她被劫了?
但为什麽?如果是人拐子…真没拐子会拐这麽大的姑娘,何况她又缺乏那种足以被拐的容貌。而且人拐子…应该没那麽大的阵仗,听震地的马蹄声,不是一两匹马而已。
她昏了多久?天色蒙蒙亮了,恐怕一夜已过。
见她昂首,按着她的背的大汉大叫一声,所有的马开始缓蹄、止步,一大群携刀带剑的江湖人驱马过来,瞪着她的脸。
「…她不是李芍臣!」当中一个嚷了起来。
「怎麽可能?她明明穿得跟李芍臣一样!」「也有药箱啊…」「难道是李芍臣的李代桃僵?」和她同马的大汉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声如洪钟的厉问,「你是谁?!」「王二姐。」琳儿忍住不敢哭,「我只是去进香的。」「进香还带药箱?」大汉又抓紧了一些,她疼得眼泪快掉下来,「敢骗老子,一刀杀了你!」「我是大夫,为什麽不带药箱?」她抽着气,「你们为什麽不回去问问?我二婶还在那呢,师太也可以证明…」那大汉暴躁起来,「不可能!寻常大夫怎麽可能带着那种高手护院?还折了我们五个弟兄!那定是李芍臣的姘夫…」「三师弟!」一个玉面长须的中年人喝住他,「放开手。」大汉不甘不愿的放了手,中年人看了看琳儿,「姑娘,我们可能弄错了人。但既然你懂医,能否随我去看个病人?」「不是李芍臣,谁来都没用!」那大汉搔着满头乱发,「我说小师弟是害了相思病…」「三师弟!」中年人又喝了。
既不知道他们是什麽人,更不知道要治谁。她只能模模糊糊的猜,因为衣着打扮和身材,又无烛火的情形下,他们绑错人了…原本是要绑李芍臣的。
「你们…」她怯怯的说,「你们请大夫都是绑着去的吗?」中年人抚额长叹,「姑娘请见谅。实在是我们小师弟命在旦夕,不得不行险。虽然说绑你来不应该,但我们也付出五条人命…」「我可不知道什麽五条人命。」琳儿竭力镇定下来,「我是寻常商家女,没带护院…更不知道朗朗乾坤,江湖豪侠会打劫我…还是劫错了。」中年人正要开口,突然脸色一变,「小心…」语音未歇,一个弟子痛叫落马,已经死了。
琳儿根本不知道发生什麽事情。她一生生活在和平之中,几时看到这样残暴的砍杀。她只觉得满眼是血、血、血…无数断肢残臂,刀光剑影,死亡的气息。
支撑她不晕过去和呕吐的,是她继承自父亲的倔性。而且,她是个医者。她将来会有很多时候见到生死,不知道几时会在战场上救死扶伤,她不要被打倒。
只是无妄之灾。这关,绝对要挺过。
她被从马背上拽下来,被拖着头发仰起头。江湖人原来喜欢抓人头发,幸好白哥哥不会这样。想到他温雅的笑容,她又多了几分勇气。
瞪着抓她头发的艳丽女子。神情淡漠,隐着骄傲和厌恶。那女子冰冷的说,「是她麽?」一个枯瘦的老头揖身说,「是,武林盟乌鸦设法将她救回去。力杀五人,但崑仑派的人实在太多,又身受重伤。他应该是回去报讯了…」那女子露出冰冷的笑容,一昂下巴,「白仲谋是你的谁?」基於女人的敏感,那女子提到「白仲谋」三个字太轻挑含情。勾起一种深沈的、酸涩的怒意,她均匀呼吸,平静的说,「是我未婚夫君。」啪的一声,那女子刮了她一个耳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琳儿早咬紧牙关,所以只是唇角出血,她深吸几口气,倔强的抬头看那女子,缓缓的、胜利的展露她绝美的圣母笑。
那女子本来已经扬起手,但看到她那纯净又充满胜利况味的笑容,既想狠狠地撕碎她,又觉得心头着了许多刀,万箭穿心。
狠狠地把琳儿推倒在地,女子喝道,「把她带回去!我要亲自在姊姊的坟前剖心祭奠…」她冷笑两声,「然後把你的屍体送回去给白仲谋!」琳儿闭上眼睛,不再看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哭,也…要找机会逃。就算逃不走,也要选个乾净地方死无屍骨。
白哥哥绝对不能接到她的屍体。她已经明白他了。这样狠心愿意把自己卖到琳儿手上的男子,知道琳儿死得这样惨,绝对会对自己更狠。
她不要白哥哥难过。隐藏的很深的倔性抬头,让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般充满勇气和斗志。
琳儿又被扔到马背上颠,但她一声也不吭,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这大概是娇养在深宅大院的她,最为苦楚的三天。
那个艳丽女子是长生宫主,前任长生宫主是她的姊姊,被白哥哥杀了。虽然那个宫主一直说白哥哥的坏话,但她一个字也不相信。就算她边说边鞭打琳儿,她既不吭声,也不会信她一个字。
白哥哥才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他若会杀人,一定是有理由的。因为白哥哥…本质是个很懒的人。总是抱怨武林盟很无聊、琐事多…老有人爱来惹他,想杀他没杀成,逼得他得反杀回去,死了居然还有人来报仇,这有天理吗…诸此之类的。
她相信白哥哥。
就算被打昏了,伤口发炎发烧,被拽着头发在地上拖,她也相信白哥哥。她只希望白哥哥不要看到她这个样子,希望在他心底,永远留下她笑得很美丽的模样。
仲谋追上来的时候,正行到修水附近的一处高耸河岸。长生宫主一手拶着琳儿的头发,一手将剑搁在琳儿的颈上,对着他冷笑。
他一路飞赶,横越何止百里,沿途搜索,白衣已然染尘,神情疲惫,却更显颓美哀艳。他微微一笑,柔情无限,「芙渠,我来接你了。」几日折磨,眼睛几乎睁不开的琳儿奋力睁开一条眼缝看着仲谋,浮出一丝笑容。
原来,就算芙渠变成这样,还是能够猛烈的震荡我的心弦,让我灰暗的世界再次拥有色彩。
长生宫主眼中闪过一丝厉光,将剑逼紧一些,慢慢的,琳儿细弱的脖子出现一痕血迹,缓缓流下。
仲谋眼神冰冷,「你应该是妹妹吧?不过你们姊妹的名字我都不记得。」「…我姊姊痴心对你,还赐你灵药!」长生宫主尖叫,「最後被你杀死,你居然不记得她的名字?!」「我若接受你姊姊,你姊姊不就换被你杀死?」仲谋嘲讽的一笑,「再说,我为什麽要接受一个卸了我四肢关节,趁机对我上下其手的女人?你知道她甚至伸到我的…」「闭嘴!住口!」长生宫主大叫,「你这无情人!你明知道我们锺情於你,我们不够美吗?我们不够柔顺吗?到底要怎样你才…」「我也想过这问题呢。」他才踏一步,无数弓弩暗器都对牢了琳儿,「现在我明白了。」他长叹一声,「是我的问题。我原本就是个魔头,所以吸引一些疯子。
但魔头就是不能爱疯子的。」他看向被折磨的非常凄惨的琳儿,「魔头,也是会向往光亮的。」他垂下剑,「好啦,反正我还是不记得你的名字。宫主妹妹,你想怎麽样?」她用非常仇恨、深恋、疯狂的眼光看着仲谋,语气冰冷而带狂意,「把你的心挖给我。我就考虑…放了她。」「你才…不会放了她。」他温柔的笑了笑,看看四周,「不过我终於知道你要什麽…」他的笑意更深,却更邪恶,「你要我的心。但我宁可切碎了,也不给你。」「不…」琳儿惊惧的瞪着他,嘶哑的喊,「不要,白哥哥!」「琳儿,忍耐点。」他露出温爱柔和的灿笑,几乎赶得上琳儿的美丽,「我先去等你。路上不平,你要忍耐…慢慢儿来。」他从容的,慢慢的,将如秋水般霜寒的薄剑,从肋骨间隙缓缓的插进去,带着又邪恶又满意的笑,缓缓的倒下。
鲜血迅速的流淌,又被沙土吸收了。他的眼睛半闭,隐隐倒映着天光的蓝,依旧俊雅无俦,依旧是碎人心的绝代佳公子。
续十八
长生宫主的剑落在地上,也松了手,让琳儿跌在地上。她仰头,发出高亢的笑声,并且痛哭不已。
怔怔的看着倒卧血泊的白哥哥,琳儿觉得内心响起一声微弱的「啵」。像是深深卷藏的花瓣,终於要盛开的声音。
她想起那个仰头看桃花的白衣公子,叠膝而坐,优雅闲静的他。各式各样的易容,还是不能收敛锋利的白哥哥。半跪在地上,为她拭泥穿鞋的他,拿卖身契当压岁钱,坦然把一生放在她掌心的他…说愿为家奴,只祈一生相伴的他。
在桃花飘零中舞剑的飒爽剑姿,像是春风所化的佳公子…初见面,坐在水中央的飘然谪仙…她的恋花,终於开了。却就要凋零在白衣公子的血泊中。她手脚依旧被捆,不管怎样折磨都没掉一滴泪,扭动着、哭着想靠近他一点…想要吻他的脸,像是蝴蝶的碰触…想要吻他的掌心,像是他那满怀的爱意。她终於明白爹娘那种深情,但也在明白时失去了…爹常说,娘死了,他也活不成。现在她明白了,完完全全明白了。
就差一点了。「白哥哥…」她啜泣,「白哥哥…」她从来没有想过,最後落在她眼底的,会是他如此狠心决然的戮心而死。正要靠上他的屍体,长生宫主突然抓狂的抓住她的後背,掷向不远处的河岸,「别碰他!
他是我的…」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应该死去的仲谋睁开了眼睛,拔出胸口的剑,刺透了长生宫主的咽喉,一使劲,划破她整个前胸到小腹。他邪恶的笑更深了些。
无比的血腥残酷让人的反应慢了几秒。他义无反顾的扑向河岸,跟着坠落的琳儿而去。
琳儿昏迷前的最後影像,就是白哥哥染血的袖子鼓满了风,像是只艳红凤鸟,朝她飞来。
续十九
冰冷的江水让她清醒了一下,呼吸不到空气。仲谋将嘴凑过来,度了她一小口气。
他的嘴唇,很软,但度过来的气,却带着铁锈似的血腥味。
但他还活着。
多日的疲劳折磨,让她又昏过去。等她再醒过来时,她身无寸缕,让湿漉漉的仲谋抱在怀里。
他的脸色白得可怕,嘴唇褪得一点颜色也没有,如刀裁般的剑眉显得更黑,隐隐的,笼罩一股死气。但他神态安闲,清亮的眼神充满喜悦。
「你在发烧,不能再穿着湿透的衣服。」他语气很平和,「趁夏日晴好,我们晒晒太阳。」她微微的点了点头,眼睛舍不得离开他,眨也不敢眨。
「你被打成这样…不过我报仇了。那女人已经开膛破腹…仓促间没办法让她死得更惨了。」他微带歉意的说。
她又点点头,颤着手摸着他胸前的血迹。
「看起来可怕而已…不会马上死。」他轻笑,「我贴着心刺进去,只是伤了肺经…我点了那几个大|岤…起码两个时辰内不会出血过度。」她的眼泪,缓缓的流下,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当时真的没办法,我不死那个疯女人不会甘休。我只好行此险招…」他顿了顿,「你会怪我吗?害你那麽伤心…」她用力摇头,眼泪更汹涌。
「可是…我跟你坦白的话,你一定是会怪我了。」他低头,「刚你昏迷的时候…我真想过带你走。但看到你身上这麽多伤,我难受极了。我舍不得让你痛…」「…白哥哥,你真该带我走。」她痛哭起来,心知就算没有命中心脏,他又不能一直封住心肺大|岤。没得血液滋养,他会渐渐窒息缺血而死,但解了|岤道,就会出血过度。
他们都很清楚,仲谋的时间不多了。
「哪里舍得呢?」他缓缓躺倒,和琳儿对着脸,「你是我的芙蓉儿、小白荷。我最心爱的芙渠…」他的声音渐低,「你在我心底开了那麽久,现在我真得了你的心了…」他慢慢闭上眼睛,胸口的血迹忽然扩大。
琳儿用力咬了一下的唇,咬到出血,才没让扑天盖地而来的慌乱和痛苦击倒。她坚韧的倔性又爬了起来,抖着撑住双臂,跪在仲谋身边。
因为饥饿脱水和发烧,她感觉非常虚弱,全身的伤口疼痛不已,有些地方还发炎了。但她很清楚,她受的多半是皮肉伤,会好的。
她是医者,眼前是她最重要的伤患。
解开仲谋的前襟,露出那个窄小却几乎穿透他的剑伤,鲜血渐渐喷涌。她除去仲谋湿透的衣衫,却听到一声轻响。
贴着他怀里放着的是,初见面时她赠与的小木钗。
她哭了。
却不是因为悲恸,而是感到希望的喜悦。她回去以後才想到,那木钗摇晃的小木球里,有个蜡封的七伤丹。是她自己开的方,和她师父共同研究的。所有的药材都是她亲配的,因为父亲的伤腿,她对骨科外伤止血特别注意。
因为配了许多,她就不甚介意。却没想到,今天要依赖这个生肌止血、扶死救危的小丹药,给白哥哥一点希望。
上天并没有放弃他们。
她咬开小木球和蜡封,想要喂给仲谋。但他虽面目舒展,却牙关紧咬。琳儿毫不犹豫的噙了丹药,将唇压在仲谋樱花白的唇上。
似乎仲谋清醒了一下,微微开了牙关,让她用舌头把丹药送进他口里。他费力的咽下丹药,虚弱的含着琳儿小小的舌头好一会儿,才松弛的昏过去。
白哥哥真是…贴着他的唇,琳儿笑了起来,越笑越带欢意。
虽然白哥哥重伤殆死,虽然她头痛欲裂,遍体高烧。虽然他们在不知名的河岸处,所卧不过是片青草地,虽然现在她只套上一件半乾的外裳,衣不蔽体。
但她从来没有这麽快乐过。
原来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是…失而复得。
仲谋再醒来时,已经是满天星斗。有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以为已经死了。但他模模糊糊还记得琳儿吻了他,给他一个沁凉的珠子…难道他的芙渠真是荷花化身,度他内丹?
他动了一下,发现他上身赤裸,却缠着布条,沁着血迹。
「白哥哥。」琳儿沙哑的唤他。
他勉强转头,看她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外裳,胸口半遮半掩,圆润的大腿忽隐忽现。他突然很舍不得死。
「怎麽只穿这样?」他用气音问。
「没绷带和巾帕,我把单衣撕了。」她微微笑,十分虚弱。但发烧的红晕终於退了,「我找到一些草药和一把野果。味道虽不好,还是得吃…」「我只想喝水。」困倦袭来,他开始觉得冷。他大概失血太多了…气血两亏,内力提不上来。但他觉得好些了。
「你真把内丹给我?」他低低的问。
琳儿愣了一下才听懂,轻笑了一声,不回答。没得煎药,她将几种草药嚼烂,用口哺给仲谋,非常难吃,甚至令人欲呕。但仲谋不但乖乖的吃了下去,差点死掉的他,还用尽力气抬手抱住琳儿的背。
她有些好笑的想,娘常说男人都需要重新制造,劣根性太多。果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