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你叫白仲谋是吧?」琳琅问,「坐坐,不要站着。银心,去泡杯玫瑰花茶来…两杯好了,我也要喝。」仲谋微笑着坐下,脸孔掠过一丝古怪,微微抬起臀部。坐垫厚实绵软,几乎要整个陷下,不知道是否有机关陷阱…味道是种些微刺鼻的香味,他连忙运功,却发现内息欢快,身心极为舒畅。
「坐不惯是吧?」琳琅有些歉意,「我家小正太…我是说,我家老爷刚开始也坐不惯。我想你们吃苦耐劳,都不怕磕得屁股疼…但我受不了。里头放得香草配方,还是琳儿亲手配的呢。」她露出母亲的骄傲。
他被夫人质朴到有点粗鲁的言语震了一下,好一会儿说,「琳儿蕙质兰心,是夫人教导有方。」他这才放心的坐下来,像是坐在云端,颇为舒适。
这玩意儿倒要问问芙渠怎麽做,将来在新房也能摆上,舒服得很…「我若教导有方,琳儿就不会小小年纪就恋爱了。」她一脸哀怨,「才十五岁的娃娃…古人,我是说你们这些大明朝的男人,怎麽个个都是罗莉控?真令人发指!」…「罗莉控」又是什麽?饶是白公子聪明智慧,再三琢磨还是不得其解。
越闲话家常,仲谋越悚然以惊。王三夫人虽然言语直鲁若村妇,既不咬文嚼字,也不掉什麽书袋,但妙语如珠,让人如沐春风, 时时招笑,可也许多话是听不懂的。
但仔细琢磨,又觉得有大智慧大觉悟,让这个恃才傲物、惊世绝艳的白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事实上呢,我们都知道,这完全是误解。王三夫人琳琅,根本是从二十一世纪因为池鱼之殃被卷到大明朝借屍还魂的穿越女,详情看看「蛮姑儿」就了解了。但是白公子当然没看过「蛮姑儿」,所以被很爱摆龙门阵高谈阔论的琳琅小姐呼咙得一愣一愣。
这可不,现在白公子被琳琅用金庸唬得死死的,正在仔细琢磨六脉神剑的可行性,甚至暗暗想着陪芙渠天涯行医的时候,顺道打听段家到底是哪个不世出的武林世家…只因琳琅一席语,天下武林就遭了个小殃。当中最倒楣的是少林寺和武当山,少林寺实在生不出九阳真经,武当山的太极剑法也真的没有那麽神奇。
当然,照惯例,这也是後话。
只当年三元及第状元郎都让琳琅呼咙的找不到北,常常有笑断肠子的危险;今天惊世绝艳的白盟主被弧得不分东西,也不算太亏。只能说面对一个太会画虎画兰的穿越女,算不得冤。
他暗暗的想,丈母娘搞不好是哪个绝顶高手,只是为了和琳儿的爹才嫁为人妇。
当中说不定还有什麽曲折离奇不为外人道的隐密…这个面白身弱的丈母娘在仲谋眼中瞬间高大了起来。
所以,琳琅埋怨他不该诱拐小女孩时,他发自内心的恭谨,不像对岳父和大舅子那样只做表面工夫。
「不过,」琳琅更忧郁的说,「琳儿说,她喜欢你,想嫁给你。我们就算怎麽心疼,还是得尊重她的意愿。毕竟,这是她的人生,我们再疼她也不能帮她过。」仲谋精神为之一振,但接下来的话却震住了他。
「但大明朝的法律实在太不周延。」琳琅非常严肃的说,「所以…你卖身给琳儿的卖身契,必须去官方登录,可以吗?」白公子神情古怪的抬头看着未来的丈母娘。
续二十七
琳琅挑了挑眉,「办不到吗?」大明朝对各种阶级能够拥有多少奴仆,其实有严格的规定。但是豪门大户通常都阳奉阴违,家里充满黑户,真的去官方登录的不多,只有一纸卖身契当作合同。
真的去官方登录,身分上就会打落仆役阶层,将来就算合约满了,也会登记在籍贯上。只要籍贯上曾有记录,将来就不能科考为官。而身为家奴的期间,不能背主逃逸,主人还可以自由买卖,奴仆的婚嫁也得由主人作主。
仲谋淡淡的笑了一下,「行。」非常乾脆。
「你就不问一问,争一争?」琳琅颇感兴趣的偏头看他。
「何须问?夫人恐我纳妾,辜负了琳儿。又恐我对琳儿不好,琳儿不能归家。」他露出慎重的神情,「当初我将自己卖给琳儿,并不是谋略。我既不科考从军,登录於官对我毫无妨碍,有何不可?」琳琅的眼神柔软,带着微微笑意。
「你待自己,如此之狠。不惜自身性命,敢布那样的局救琳儿…她都跟我说了。」她温和的说,「所以你的答案,我并不意外。原本你救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又爱着你,不该这样刁难你。但爱情这种东西,总有很多种面貌。有的朝如春花、夕若腐叶…我也不要你卖一辈子,五年就好了。等琳儿二十岁,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了,我们做父母的,也该放手。
「只是请你明白,我们并不是大明朝普遍的家庭,没那种礼教凌驾於亲情的白痴想法。你若要变心、要讨小,请让琳儿归家。若你们之间有孩子,请把孩子一起送回来,你拥有探视权,什麽时候要来看都可以,我们也会待你如亲人。
「和离不是谁的错,只是没有缘份而已。」她将一册厚厚的合同递给仲谋,「我建议你仔细阅读,如果你有什麽问题,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遇到这个高人等级的丈母娘,仲谋原本天干地支可以轮一回的计谋全体失灵了。
说她刁难…她却合情合理。
但谁见过成亲还打合同的啊?这份「婚前合同」洋洋洒洒数百条,从婚前财产分割,婚後财产归属,子女教养费用如何分担,婚後应尽义务和责任,以及达成和离条件,和离後子女的抚养权、探视权…钜细靡遗,叹为观止。
他对这位高深莫测、博学广闻又条理分明的丈母娘更加深了几分敬畏和不解。
殊不知,丈母娘从女儿两三岁展露天然圣母笑之後就开始忧虑,费尽苦心绞尽脑汁的开始编写这份「婚前合同」,尤其是前几年李芍臣自休离家,她更是悚然以惊,天天抱着「大明律」不放,把「婚前合同」更加完善。
她很明白,自己是运气好到爆炸,才会遇到小正太兼大将军的仙心,不然她这样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人,早被大明朝的礼教碾过去…就像孤傲的女医生李芍臣。
不管怎麽样,她都无法把自己的女儿教养成大明朝的标准淑女,她能做的,只是在择婿上把关。
比起仙心和王琅,她对仲谋没什麽抵触情结。一来她赞成婚姻自主,二来这个武林盟主并不受死板的礼教束缚。再说,一个狠到把自己的一生卖到女儿手底,甚至布下艰险的局好救女儿性命的男人…恐怕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最重要的是,琳儿爱他。
她安静的等白盟主看完合同,花了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这个俊雅又英气焕发的白公子,伸手拿起笔,毫不犹豫的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琳琅的心底,百感交集。她粉嫩的小女儿,就要交到别人的手里…不管再怎麽不放心。
但这样一个狠人,跟她心爱的小正太差不多的狠人,说不定能多几分把握吧?
「恭喜你…也恭喜我。」她流下眼泪。
仲谋非常严肃而恭敬的跪下,朝她磕了三个头,非常响亮的。
***
不得不说,王家的「民主」非常先进而有效率,除了王琅一票弃权外,王琳的婚事全体通过。
虽然通过得有点咬牙切齿,但大抵上气氛还是和平的…不要计较王琅扔了一块砖在白公子脑袋上的话。
不过这个好消息让白公子心情非常舒畅,难得的宽恕了大舅子的手滑,也没在内心规划任何邪恶的「意外」。
至於他们的婚事,在武林盟和王家的通力合作下,快马加鞭的筹办起来。
琳琅力排众议,没让白公子入赘,但是在王家父子的坚持下,非常违反礼俗的将新房安排在王家,闹了一个非常的不伦不类。
但连皇上都把贺礼送到王家,还没成亲就先封琳儿一个「淑女」,谁也不敢批评王家败坏礼俗。
所以成亲那天,花轿从三房的院子出发,到大房的院子迎新娘,又回到三房的迎云阁(新房),虽然短短半里路,还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等到喝喜酒,白盟主才领教到王家父子的阴险和记恨。
虽然江湖豪杰都善饮酒,但这大日子,岳父大舅子敬酒,家奴女婿能说不喝吗?
当然不能,更不能倩代。白公子虽然身负高深内力,但王家三兄弟同舟共济、齐利断金,加上一个拍过他板砖的大舅子,一番车轮战後,他也颇感吃不消,运功销酒都来不及了。
王家人果然没个是简单人物!他心底不禁暗惊。却不知道王家人喝的貌似美酒,事实上却是钱通大夫精心调制的「似酒茶」,顶多轮班跑跑厕所,可一点醉意也不会有。
这样下去不行。他生平最重要的洞房花浊夜恐怕就完蛋了。
正打算翻脸,他那状元郎岳父,却对他展露了最大杀器:无比灿烂辉煌终极绝杀圣母笑!
不说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的武林盟诸豪都中招,连心理素质坚强到变态的白盟主也愣住,不知不觉让岳父大人把酒给劝了下去…果然是父女。他惊悚的感叹。王家人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幸好他的岳父大人身体不佳,熬不得夜,这才让只剩一丝清醒的白盟主逃出生天,微微踉跄的走回新房。
经过了没有硝烟却更形惨烈的诸多战役,终於抱得芙渠归了…他有些怆然的想。
早知道就直接带着芙渠逃得远远的,也好过跟王家人对垒…他们家个个都是狠角色,让他这个江湖呼风唤雨的第一高手吃尽苦头啊吃尽苦头…挑起红盖帕,琳儿小小的脸蛋衬着珠冠红烛,柔软明净,隐隐生辉,缓缓的绽放宛如芙蓉的甜美微笑,直接夺走了他的呼吸。
宛如水墨画的人生,因为这个小小的人儿,才有了明艳的色彩。
伸手扶着她娇嫩的脸,缓缓的低下头…大门粗鲁的砰的大开,王琅愤怒的吼,「闹洞房的来了!」泡了太多酒精的脑筋比较脆,啪的一声断了。在脑海里谋杀上千次的大舅子,他决定要付诸实现。虽然他喝了太多酒,内力提不上来,但并不妨碍他一拳打中大舅子的鼻子,让他出点鼻血。
可王家,真没个简单的人。王琅外出读书三年,不是读出一个「顺风铺」而已。
他敏捷的一拳捣向白大盟主的眼窝,一点都不客气的抬膝耍阴。
最後王家父子的「报复」,很圆满的接力达成了。白大盟主的洞房花烛夜,就在打得满地生尘,大舅子和家奴女婿互殴的情形下破坏个乾乾净净。
最後是新娘去把娘亲请来,气急败坏的琳琅一手揪着一个耳朵(大舅子和女婿的耳朵…),才算把他们分开。但骂没两句,鼻青脸肿的白大盟主就醉昏过去了。
气得发怔的琳琅揪着自己儿子的耳朵,拖回去罚跪了。可王琅却带着非常得意的笑,尽管他的脸也跟开果子铺没两样。
芙渠 (完)
时光匆匆,白盟主和王二小姐成亲了一年,一直住在江南王府,深居简出。
这件婚事,江湖皆知,也引起广大的议论。有人鄙夷白盟主居然靠着裙带关系投靠了官府,但也有人说,王大学士居然为了王家的产业,牺牲女儿拉拢武林盟主,传得沸沸扬扬,却没什麽好听话儿。自然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到极点,可说是半点交集也不可能会有,骤然出了这桩联姻,惯常阴谋论的世人,不免想得非常偏斜。
可不管怎样议论,王家附近的帮派,能搬家的都搬家了,不能搬家的只好龟缩起来安分守己。连街上的混混泼皮,都不得不好人起来。毕竟武林盟在城里成立了个分舵,而王府女婿,又是个凶名远播的魔头。
一时之间,治安清明,喜得当地的县令都想送十个八个匾额去给王府女婿表彰一下。至於万剑山庄白老爷子,原本对这桩婚事嗤之以鼻,不肯承认。白公子因此神秘的出了趟远门,没多久就传出万剑山庄「自动」归附於武林盟直属的惊人消息,倨傲的白老爷子,千里迢迢的赶赴王府探望亲家,除了脸上有些褪成黑黄的瘀青外,倒也风度翩翩,和蔼可亲。
随着白公子出远门的郑烈默然。别以为离得远又是生父家就有什麽优势…想得美。也不想想魔头的记忆超群、钜细靡遗。难道他会忘记万剑山庄也跟着去围剿他的旧事?太天真啊太天真。
相信我,这是顺序问题,谁也跑不掉。还是杀手识时务,一听说万剑山庄降了,华人论坛还没去打御风楼,他们就自己跑去找右护法也跟着降了。
比起公子,严刑峻法的右护法简直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白痴才去等公子打。
一想到这,瞥见和盟主揪头发抓领子正在地上滚的王琅公子,他那个敬意,真是滔滔不绝滚滚长江黄河之水天上来…王家人真是人中龙凤。不说他们小主母那麽温柔娇弱却让魔头化为绕指柔,终归是爱嘛,没得说。咋这舅老爷也这麽剽悍,剽悍到能跟公子天天打架还活蹦乱跳呢?
要知道,公子喃喃自语的时候,可是设计无数种谋杀大舅子的毒计啊…可设计归设计,记恨归记恨,打架的时候公子还真没动用过真气,纯粹拳脚工夫…只是越打就越上火,不知道这个舅老爷去哪儿学的,隐隐克制公子的小擒拿手…他心底暗暗盘算,是不是要跟舅老爷搞好关系,跟他学个一招半招,最少也能撑公子那麽一时半刻。
「我教你。」乌鸦跟他蹲在一块儿,拿个树枝写了。
「小舅爷教你了?」郑烈精神为之一振。
「那是。」乌鸦咧嘴无声一笑。
「撑多久?几招?」郑烈追问。
「…半招。」乌鸦噎了一下,「半招很强了!」
无言片刻,郑烈低头画着地,「…教我吧。」
他们对小舅老爷的景仰更深了几层。要知道被公子记恨到这种程度还活着的人,他可是海外孤本,全天下的唯一一个…公子还不敢真的下重手。
光光这点,就足以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了。
「夫人的院子门开了!」小厮奔过来通风报信,原本在地上滚的两位公子,立刻弹跳开来,忙着整衣掸尘,飞快的束发,互相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才各自走开。
郑烈和乌鸦赶紧跟上去…虽然他们一致认为这是掩耳盗铃。
看着越来越居家,魔头本色被磨成这样的盟主大人…他们还是有些忧心,毕竟他们离开王家的日子快要到了。
在王琳十六岁那年,终於拜别了父母兄长,随着仲谋离开了王家。
踏出王府大门的那一刻,白公子真是百感交集。
这一年来,斗智(和岳父)斗勇(和大舅子…),敬聆丈母娘的教诲(偶尔要被揪耳朵),与芙渠甜蜜蜜的新婚生活(放心,他真的吃到了),是他二十几年来的人生中,最特别的一段时光。
说不出的千般滋味,只能化成手底破空的一鞭,驱车赶马,驶离了王府。
只是他要很久以後才发现,他这样冷淡无情的人,连父子兄弟都无亲,王家这群让他头痛不已的姻亲,却在他心底留下了痕迹,但不只是因为芙渠的关系。
五年一度武林盟主擂台,是江湖一大盛事。
白公子携夫人出现的时候,引起一阵哗然。许多人以为「红粉消磨英雄骨」,白仲谋当了大学士的女婿,不会再出现了。
他看起来也完全不同。虽然光彩依旧,却不再芒毕露,反而有种霭霭内含光的内敛和温润。宛如春风所化佳公子,浅笑低眉,少了许多锋芒和凌厉。这让许多问鼎者多了些把握和希望,让擂台更热火朝天,气氛热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但很快的,参赛者就了解了,何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像是要把这一年的压抑和郁闷一口气发泄出来,他脸上浅笑,嘴里却轻声说,「王琅,受死吧!」然後他所有倒楣到姥姥家的对手,只要他如白玉般的手指拂过,所有的关节都发出咖啦啦的声音卸得很乾净,就像他在想像中如何对付大舅子一般。
若不是王琳在场边看着,恐怕真的要闹出人命了。直到有个可怜的家伙高呼,「我不是他妈的王琅啊~」一面飞出擂台,琳儿才道他为啥那麽亢奋。
「白哥哥,你干嘛老跟哥哥过不去?」琳儿瞪了他一眼。
「哪有。」他气定神闲的掸了掸事实上不存在的尘。「哄我呢,你就哄吧。」琳儿对他皱了皱鼻子。他笑而不答,缓步下擂台握着她温软的小手。终於,这只小手和整个人,都是属於他的了。他慨然,真是不容易。但又觉得…一切都很值得。就算再戳几次胸膛,也很值得。
…不过王家人就算了。
想想这一年的经历,咱们这位又魔头又邪恶的武林盟主(蝉联第三任)、无情公子玉面阎罗,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千万不要再来一次了。
(芙渠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