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女人、小孩、老人,都一样。
他卸下长生宫主的指关节,玩儿似的,从右手拇指开始,慢腾腾的,一个个卸,比她当初可慢十倍不止。但她实在太吵,叫得让人烦,他凌空点了她的哑|岤。
他准备拆了这女人全身的关节。拆到颈骨应该就死了吧?
但那女人抬头望了他一眼。像是火焰狂燃的眼神。像是那日,悄悄潜入王家,探过芙渠後,他在铜镜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神。
那粉嫩的孩子说,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就为她,少造一点孽吧。」他冰冷的眼神融成春水温柔,但看在长生宫主眼中,却比他的折磨还痛苦。
他的心底,居然有了人。冰冷无情的人…居然也会温柔似春阳。就用那样温柔的表情,他回手将剑送入长生宫主的心脏,瞬间夺去她的生命,和她的痛苦。
公子挥剑,血珠飞撒,不流一滴在秋水寒芒的剑身。委地的江湖第一美女长生宫主,已经芳魂渺远。
「公子。」一道黑影似自黑暗中化离而出,对他躬身。
「郑烈,」他语气闲适,「送长生宫主回长生宫。就说依约决斗,长生宫主略居下风,让我误杀了。」
「是。」黑衣的郑烈抱拳回了声,眼角余光甚至不敢看那第一美女的容颜,「被宫主收买的左护法已经擒获,请问公子如何处置?」
「剐了。」他淡淡的说。
…剐?他抬头看公子。
「剐,你不懂吗?」仲谋的声音越发亲切动听,郑烈背上的冷汗却不断冒出来,「简单说,就是凌迟一千刀才断气。郑烈,你才离开一段时间,就变笨了。」
「属下愚昧!」郑烈赶紧回答。上回他就是回得慢了,让公子很仔细的在他身上示范。那绝对不是玩儿的,「属下这就去办!」
「不用急。」仲谋沈吟了片刻,「还是我在你身上示范几刀吧。省得你忘了我的要求。」
他既不敢求饶,也不敢说好。心底暗暗叫苦,怎麽被调来伺候这个外表清雅内心如魔的主。怎麽三十几枝签,就让他抽到最倒楣那枝呢…?
「公子。」鬼魅似的身影从树梢飘下来,「小姐将桃花供瓶起来了,很是喜爱。」
背着他的仲谋沈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有些微喜气,「郑烈。」「属下在!」他的汗已经湿透後背了。
「不用剐太细,三五刀意思意思就算了。」这魔头居然笑了一下,「难得我今天心情这麽好。」
「是!」他赶紧转身离去,省得这魔主又生出什麽新玩意儿。
他真纳闷,怎麽天下争武林盟主,就会落到这个时正时邪的无情公子身上呢?他第一次拿到武林盟主宝座时,才十七。前年拿到第二次,才二十二。
看起来会蝉联到永无止尽…他这苦日子是不是没到头的时候?
郑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却不是因为太冷。他还是赶紧去发落那个倒楣鬼吧…不然他就成了另一个倒楣鬼了。
续三
武林盟主无情公子白仲谋最近很心不在焉。
不是说他出了什麽差错,他也跟以前一样用种黑色血腥的幽默整他的属下。处理事物依旧快狠准,长生宫披麻带孝来兴师问罪,都让他一个人打发了。
其实他只杀了两个人,长生宫就跪地求饶了。其实他只想杀一个的,只是杀得太碎,使力太猛,那个成了碎片的家伙骨头又太硬…而他旁边的人太倒楣,怎麽就让尖锐的断骨命中心脏…只能说,这完全是误伤。
他掸了掸事实上不存在的尘,白衣赛雪,连一滴血也没沾到。叹了口气。
整个盟坛的人连气都不敢喘大些。上回那个喘气太重的,让公子动了手,内伤吐血,躺在病床上半年才能扶着墙走。
公子只气定神闲的说,「我手抖了一下。」所以,当公子叹气的时候,盟坛一片死寂。他意兴阑珊的看了看遍地狼藉。挥了挥手,「送两位回长生宫。仔细点,别又让我在细缝里踩到手指头。」他漫步而出,盟坛的人才大大的喘了口气,个个千幸万幸额手称庆,庆贺大劫余生,公子的手没抖。
只有倒楣到家的贴身护卫郑烈,板着脸,事实上欲哭无泪的跟在公子後面。公子优雅的一展袍裾,抚琴调弦。山岚缥缈,青松白衣,宛如画中人的无情公子,轻揉慢捻抹复挑,潺潺而出温柔婉约的「凤求凰」。
郑烈面容肃然,心底却被乌鸦给的大八卦给打蒙,加上公子无事就长吁短叹,这凤求凰虽好听,他也听到要长茧…真的吗?是哪家姑娘前世不修,误烧佛塔,被他们这魔头公子看上了?!乌鸦死都不讲,只是贼忒兮兮的笑,很是幸灾乐祸…看起来他们无所不能、心狠手辣、无坚不摧、打遍天下无敌手接近神明的公子大约也得在情上不甚顺遂…即使极力克制,郑烈的嘴角,也微微噙着幸灾乐祸,畅快无比。还有什麽比看这魔头主子吃瘪更舒心快意呢…?
「郑烈。」公子淡淡的说,「乌鸦让我卸了膝盖两个时辰。」
他微不可查的抖了抖。膝盖是要害之一,他当然很娴熟用膝盖作文章好逼供…但并没有兴趣自己试试看。
事实上,白公子的小擒拿手精妙无比,被卸了关节後接上立刻可以行动自如。但痛楚可是极度放大…据说比生孩子还痛。
郑烈为什麽知道呢?因为他来的第一天就让白公子卸过了。他还算好的了,没出丑。听说他刚当上武林盟主时有属下不服,他瞬间卸了那人四肢,扔在盟坛大门口,痛得眼泪鼻涕,黄白之物都出了…
公子斜睇他,即使同为男人也感到心跳,端的妩媚。他却肃容将头一低,「公子处置极当!」他幽幽叹口气,「没人才啊。不然该卸他一辈子。郑烈,你想去替乌鸦呢?还是随侍在侧?」
八卦虽好,性命重要。郑烈义薄云天,正气凛然的说,「属下愿为公子效死!」
幸好督法使战战兢兢的过来了,手底捧了一堆卷轴。原本督法使不该担任这样幕僚的工作,但谁让被打怕了呢?督法使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的会报,公子随听随答,非常精准。有时候督法使说了上半句,他就把处理方案给了出来,非常迅速。
他又叹了口气,「就没比鸡毛蒜皮大点的事情?」
督法使拼命冒汗,「…三月後华山论剑。」
「大得这麽有限。」他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卷轴,「郑烈,咱们右护法还没死吧?」
郑烈一凛,「右护法还在镇江办差。」
「叫他回来。」白公子厌烦的挥了挥纤长如玉的手,「我当武林盟主不是来办这些鸡毛蒜皮的。」
要推给右护法?这还真是没有过的事啊!
「郑烈,你有什麽话可以直说。」他的语气又和蔼如春风起来,入耳只让郑烈和督法使一起哆嗦。
「属下这就去办!」他一躬就要走。
「慢着。」他懒洋洋的声音追上来,「记得告诉右护法,左护法因为勾结外人,意图谋害盟主,被剐了…需要我解释或示范何谓被剐吗?」
他笑意吟吟,俊眉流眼,风采非凡。
但他倒楣的属下被他玩了六七年,早就知道人是不可以惑於美色的。
郑烈气势如虹的说,「属下定会告知右护法,左护法被凌迟千刀,死状凄惨无比,哀号之声,数里外可闻…」「总算是捡回一点伶俐了。」他站起身,白袍飘然,淡定飘逸的离开了盟坛,悠然而去。
而他倒楣的属下只能抖着恭送,连头都不敢抬。
续四
当然,这些事情琳儿一点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冷峻带邪气的武林盟主,把他最好的杀手派来给她看门户,暗中保护。
她正愁容满面,发着呆。面前摊着医书,却一页也没翻。
直到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她才转头,大吃一惊。白公子坐在窗台上,却像是坐着宽大的椅子,闲适的叠膝而坐,浅笑低眉,发带在夜风中漂荡着。
「…白哥哥?」她大吃一惊,上前拉他的袖子,「你怎麽来了?不是说明年麽?」
他温柔的看着琳儿小小的脸,「觉得,等不到那时了。」
「一年很快就过…」她扯着仲谋的袖子,「嘘…小声些,快进来。让人瞧见不得了…当贼看呢。」
仲谋顺从的跳下来,她左右看看,把窗关了。瞋着他,「为什麽不白天从大门进来呢?」
他失笑,「你父亲会让我请见你吗?」
琳儿噗嗤一声,「我爹说不定肯,但我大伯二伯会叫人拿大棍子打出去。」
「我虽然不怕大棍子,但也不想让你大伯二伯生气。」仲谋摊摊手,「但芙渠,我很想见你。」
「我有什麽好见的?」琳儿轻笑,如云破天开,洁净月轮,「路上一抓一大把,像我娘说的,还认不得谁是谁,普通得多坚持…」
「你娘,不该这样说你。」他想伸手抚摸她柔黑的长发…却让她扯着袖子,按在桌前凳上。
「我娘说长得平常才好,不惹祸。」她想了想,「别笑就不会惹事。白哥哥,你坐一下别出声,我去看看小喜睡了没…」
她蹑手蹑脚的走去看她睡在隔壁的丫头,仲谋仲谋气定神闲的坐着,那丫头让乌鸦点了睡|岤,天没亮是不会醒的。
转头饶有趣味的打量她的房间。那次匆匆一见,只注意到她,别的都不入眼底。
这哪是小姐的绣房,根本是书房嘛。他哑然失笑。满架满架的书,连书桌都堆得满满的,只留一小块摆纸摆书的地方。连他坐着的小圆桌,应该是吃饭喝茶的地方,也散着几本书。
多半是医书,还有几本风土志、游记。
床帐被褥素净,案上只搁了一个小小的白花瓶,摆着极艳的桃花,就是唯一的装饰了。
想到她那趣致的小木钗,这个王大学士的千金,竟是这样简丽,毫不尚奢华。
门帘一动,琳儿带着些微笑意,捧着一杯茶来,「小喜睡得很熟呢。但我们还是小声些,别吵醒她。」
「吵不醒的。」他淡淡的说,「我声音一直都很小。」接过她亲手泡的茶,居然是枸杞茶,很有趣。
「真没什麽事?」琳儿坐在另一个凳上,「白哥哥,你深夜前来,如果有什麽我帮得上忙的,但说无妨。」
他温柔似水的看着琳儿,「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报恩的机会。」
琳儿掩口轻笑,「江湖豪侠义为先,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她轻叹一声,「但这事儿你是帮不上忙的。我若是男孩子就好了。」
「何不说看看呢?」他温爱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镀着烛光,隐隐辉煌。
「今天,我师父…」琳儿的小脸垮了下来,「我师父教我哥哥针灸了。我好高兴,要我哥教我…他却不肯。」
周身|岤道众多,有些在甚隐密处…「的确不妥。」
「怎麽你们都这样?」琳儿更不开心了,「我哥说什麽男女之防,即使一胎同胞也不可教我。我真要气死了!我什麽都能学,只有针灸…不会针灸还叫大夫吗?我求师父跟我成亲…」
仲谋全身紧绷,心头怒火狂燃。老不死的判官手钱通!你躲在王家避祸我就不去戳你了,琳儿都可以当你的曾孙女,你真知道死怎麽写麽…?
「反正教会再和离就好。但师父狠狠地骂我了一顿,说我再乱讲就要逐我出门墙!我不就想学针灸吗?干嘛这样…」
…好吧。钱通你不用死了。算你识时务。
「你会下针?」仲谋恢复优雅闲静的从容。
「会。」琳儿郁郁的点头,「其实手臂和脸的|岤道我都试过针了。但其他师父怎麽都不教我…」
他,白仲谋,居然会心跳加速。「那麽,我教你认|岤吧。」
她小小的嘴微张,薄薄的嘴唇像是樱花瓣儿。「白哥哥,你要跟我成亲然後和离吗?」
「…为什麽一定要和离呢?」他垂下眼帘,「我不能当芙渠的夫君?」
「白哥哥,你说得好笑。」琳儿展颜,令人头晕目眩,「你长得这麽好看,要怎样的娘子没有?为什麽要当我的夫君?」
他轻轻咬着唇,聪明智慧总耍着人玩的无情公子,居然也会头疼。
她愿成亲,是因为要认|岤,认完就要和离。
她根本不知道成亲是什麽。
哪能这样。
「这样吧…」他退了一步,「我教你认|岤,但你不用跟我成亲。」
「欸?可以吗?」琳儿惊讶,「可是师父说,只有夫君才可以教我…」
他竖起纤白的食指,按在诱人的唇上,低语着,「我不告诉人,你也别告诉人。谁也不知道,好不好?」
「好主意!」她合掌,笑得一整个灿烂辉煌,「白哥哥,谢谢!」
他的心跳,有些不规律。是怎样的笑啊…简直像是让整个昏暗的屋子都亮起来。
「不要太早谢我。」他凑近琳儿的耳边,充满诱惑的说,「我得脱衣服给你看呢…你不害怕?」
「大夫还怕看病人吗?」她也悄悄的在仲谋的耳边说,竖起单掌,「我将来,可是要当一代良医呢。医者父母心,病人都是我的孩子,有什麽怕看的?」
她带着稚嫩女儿香气的气息,居然让他的耳朵像是点着了火。
所向无敌的无情公子、武林盟主、第一高手,第一次惨遭败绩。
他离去时有些狼狈,胸口隐隐作痛──琳儿的试针技巧还很生涩。
而且,她非常大方认真的摸遍了他胸口所有的|岤道,他得拿出毕生的修为才能忍住那双温软小手的触碰。
原来要当个正人君子是如此之不易。
明晚,他是该来还是不该来?向来慎谋能断的无情公子,也深深烦恼起来。
续五
月晕朦胧,让长空的星子也恍惚起来。
正当四月春暮,荼靡盛开。饱含水气的夜风卷着最後的余韵,略显颓美的花前月下。
佳公子已褪罗衫,乌黑柔韧的长发拨到一边的胸口垂着,微低的头让颈线优雅得惊心动魄,如玉般的肌肤隐隐镀着月辉莹然。盘坐在小圆桌上,像是一尊异国来的美丽神只雕像。
目含春水,神情温柔婉约到极点,似瞋似喜。
守在窗外的乌鸦呆看,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劈哩趴啦响。可惜啊可惜,若是能把这个观看的权力卖出去…相信黄金万两一张的门票都能抢翻天,有行无市,可惜可惜太可惜。
偶一抬头,正好撞到公子的目光,像是活生生剜了他一眼的锋利霜冷。他汗出如浆,立刻转身对外,再也不敢看屋内。虽说行动自如,但他不想再被卸一次膝盖,更不希望公子把目光往臗骨或颈骨不断打量…突然觉得暮春非常肃杀,比深秋还冷很多。
一无所觉的琳儿正专心的按在仲谋的背上,「是这儿麽。」「不是。」仲谋的声音温柔得掐得出水,「往下半寸…再左边点…停。就是那儿。」微微的痛楚,夹杂着几乎按耐不住的情火,竟是非常奇妙的滋味。他只觉得丹田燥热,滚着熔浆,非极力克制,不然恐怕会走火入魔。
幸好没让她碰腹部。不然非出糗不可。
真是甜蜜又扰人的折磨啊。以为背比胸口还容易熬受,但他忘了背的面积大多了,|岤道当然更多…她的手小,柔润如脂,温度比常人略低点,有种温凉感。触及他,却像是在点火一般。
很想叫她住手,但又舍不得她住手。
「白哥哥,」她温暖的气息离他的背很近,心底一阵强烈的马蚤动,「很痛麽?我想还是别试针了…我标个记号就好。你忍着点,我画一下…」
「没关系。」他的声音温润,听不出任何负面情绪,「你下针。但要果决点,别迟疑。」
等认完|岤道,琳儿画完以後,去了针,他心头略松…却又绷紧。
他娇嫩的芙蓉花,正用温水擦拭着他的背。一面擦拭,一面推着下针生涩产生的淤血。
咱们这个武林第一高手,让人卸了四肢所有关节依旧噙着冷峻淡然浅笑的无情公子,居然轻轻颤抖,溢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听在乌鸦耳中,不啻一声九天响雷。就算他是男人,也有点腿软…但想到後果之严重可怕,他立马离开窗边一丈之遥。
「很痛麽?」在他背後的琳儿张大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对不住,白哥哥…是我不好…」
「…你很好。」仲谋的声音有那麽点察觉不出的紧绷,「别停。」
当个正人君子需要如山的定力。而且大约得有泰山的份量才行。他模模糊糊的想。
等他跃下小圆桌,既觉得解脱,又觉得有着深重的失落。
但这失落马上被填满,却又舍不得解脱了。
琳儿正在帮他把衣服穿上。褪到腰际的衣服,她掂着脚帮他拉起来,他不知不觉弯了腰,方便她整衣,整理单衣,拉拢衣襟,瞧他腰带松了,又解开重系。
如遭雷殛,动弹不得。她还是个孩子啊白仲谋!虽然你不在乎当不当禽兽,但你从来没当过禽兽,不熟悉怎麽当个禽兽啊!
清醒点!你不会想她永远失去那灿烂辉煌的笑容吧?!
「白哥哥,你为什麽满头汗?」她抽出袖底的手帕,掂脚帮他擦拭额头的汗滴。
一时冲动,他张嘴咬了琳儿的衣袖。
扯了两下,没扯回来。琳儿被逗笑了,满室生辉,纯洁无暇,如闲花照水,「白哥哥,别玩儿了,气我弄疼你?我给你赔不是不行麽?」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剧烈的欢喜和剧烈的烦闷交织,非常激荡。只要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芙渠懂得他的意思,露出一丝半点羞怯的情意…他就有把握把那一丝半点弄成烈火燎原。
但她这样的可爱…却也这样坦荡。
「…都让你看了我的身子,」他松了口,喑哑诱惑的低语,「我不能讨娘子了,怎麽办?」
不是说不跟别人讲麽?琳儿奇怪的看他一眼。难道是像她爹那样的人?也对,瞒得了众人,哪瞒得了自己呢?说起来白哥哥真是牺牲惨重。
她很诚恳的说,「白哥哥,反正都不告诉人,不会给人知道的。若你真的觉得过不去,我也陪你一起不嫁好了。」
「…好,咱们都不嫁。」他目光柔和起来,「击掌为誓?」
琳儿点点头,和他拍了三掌。仲谋再也按耐不住,趁机抓住她的小手。真小,柔若无骨,真想再也不放开…
但琳儿却把眉竖了起来,声音严厉,「白哥哥!你不能牵我的手!」
僵了一下,他缓缓的松开,琳儿气呼呼的教训他,像是一只被惹怒的小猫,「白哥哥,你太不对了!女孩子的手是不可以随便牵的!幸好是我呢,万一是别人,就得嫁给你了!我知道江湖豪侠不拘小节,但你不拘别人得拘啊!被你牵过手的女子,不嫁你将来就会被指指点点,你说多可怜?以後再不可如此…」
他扶了扶额,勉强振作了点,「嫂溺援以手,权也。」
「但我又没掉进水里…」她还是气呼呼的。
「我快了。」他晃了两晃,直挺挺的倒下。
「白哥哥!」琳儿大惊失色,见他两腮艳如霞红,不禁慌了起来,「刚我试针出差错麽?」她把了脉,却觉得经脉冲撞,像是练功走火入魔的样子。
「糟了!跟真气有关我不太会啊!」她急得眼出泪花,「白哥哥,你忍耐点,我去请师父…」
仲谋本来就是自封经脉,弄出个生病的样子。万一让钱通来…那家伙若没眼色点,惹怒他,在芙渠面前杀她师父…这辈子不用想她肯对他笑了。
他赶紧扯住琳儿的袖子──现在不敢去牵她的手了,「没事儿,老毛病。略晕眩罢了…你在我头上按按就好…」他随口一说,琳儿却跪坐在地上,让仲谋躺着她的大腿,轻轻在他头皮上循着|岤道按摩。
天堂地狱,不过如此。原来这两间隔得这麽近,简直是一家了。
续六
喜欢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极限?
一辈子被追到烦不胜烦的白公子仲谋有些茫然。而他的茫然让他很顺手的拍了一下乌鸦,「慈悲」的没卸他关节、示范何谓剐,只让他挨了记不轻不重的内伤。
同样都是人,五官也差不离。看到他的那票属下,他只想动手整整他们。那些痴迷的扑倒尘埃,愿意为他生死,使尽手段的女人(有时还有男人),他只烦得想叫他们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只光想到芙渠,他就束了手脚,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怕她不高兴,怕她没了笑容。只要她开心,什麽都愿意做。
这不就是那些痴迷於他的那些蠢人做的蠢事麽?难道真的有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回事?
他坚强而变态的心理素质有了一丝动摇和裂缝。
但他很快的就稳住心神,补上裂缝。他虽然痴迷,可一点都不蠢。他看得出来,芙渠是喜欢他的…就像喜欢她院子里那棵桃树。但喜欢就是喜欢,没得商量。
现在需要的只是怎样把这种「喜欢」,变成他想要的那种「喜欢」。
再说,他也要好好的观察看看,为什麽他会这样痴迷。
若说美貌,芙渠相貌平平,只有笑容才惊心动魄。比她美的女子多了去,还是成熟足以采撷的、求他采撷的。若说志趣相投,他一生惟武,芙渠学过一点粗浅武功,但他试着为她把脉,却发现她虽有内力,却是走清净无为的道家路线。
她也自言,王大学士的师父是个道士,教他们的也是很寻常的吐纳,求其长生而已…跟他完全是两个路线,南辕北辙的,她只迷医,也不甚感兴趣。
说救他性命,但救过他的何止十数,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湿鞋。长生宫主就救过他,给了他一颗丹药…早知道那个女人要求以身相许,他就不该不耐烦运功疗伤,但事前不谈药资,事後才坐地要价,还很不道地的去迷惑他的左护法,卸了他四肢关节还乱轻薄他…逼得他不得不杀人,损失了左护法,你说这算什麽事呢这…但芙渠就不是这样的。年纪还那麽小,就这麽慈悲为怀,总要他不要放在心上。
想起她,就是千般的好,早就成了他心湖底的水中芙蓉,风过即带若有似无的柔软芬芳…他低吟着欧阳修的望江南,「江南柳,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春日太长,而良宵苦短。郁结无以消除,他抽出腰间玉箫,反覆吟奏。
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十四五,十四五。还得要捱那麽一两年…暮春之风吹拂郁美难言的佳公子,在水一方。连肃容的郑烈都不得不喟叹,老天爷不长眼啊,咋这麽好俊相貌、极佳美质会长在一个魔头身上。
更不好的是,这魔头还春心荡漾,情窦初开了。
但他不敢去打听哪家小姐…虽然心知肚明也得佯作不知。给乌鸦送药时,那一整个惨啊…五年的内功无影无踪,听说只是让公子拍了一下。
他底子薄,挨不住公子拍几下。
这个,那位小姐。不是我郑烈的良心被狗吃了,实在我万分同情。只能怪你心肠太好…谁都救得,你怎麽就救了这魔头,没顺应天理灭了他,招了报应。
命啊,这就是命啊。
当然,养在王家深门大院的琳儿一点点都不知道。藏在床底下供认|岤道的木偶儿让她开心不已,对白哥哥的景仰和感谢真是深如瀚海。
她咬着笔杆,正在画谢礼。
琴棋书画,她独对画有兴趣。她爹瞧她颇有天分,点拨过她。她爹是全能天才型的才子,教出来的女儿当然不同凡响,琳儿的笔墨不曾外流,但颇肖她爹七八分。
晚上仲谋来指点她|岤道的时候,她笑靥如杨花三月,递给白哥哥。
那是一幅桃花书生图。一树桃花极艳,宽袍大袖的书生仰头看花。唯桃花有颜色,余皆水墨,聊聊数笔,却把不见面目、仅有背影的仲谋描绘得惟妙惟肖,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谁。
气韵透纸而来,竟无丝毫闺弱气息,恢弘大度。非胸中自有丘壑,无法画出这样的画。
面对着肖真人的木偶,看着这幅画,仲谋的心情有些复杂。
自从在背上试针认|岤之後,他就将幼儿时学认|岤的木偶扛了来。真人高矮,全身赤裸,该有的都有了,上面绘满|岤道。
不是他怕疼,而是他觉得当正人君子实在太不容易,一步踏错终生後悔…而且,她这样一派浑沌天真,万一他出丑了,芙渠却毫无反应,就只是个芙渠…他的自尊心受不了。
事实证明,他的精密计算的顾虑极当。芙渠见了隐处,气定神闲,跟看到眼睛鼻子嘴巴没两样,十二万分的拥有医者的气度…却让他觉得有丝毫悲伤,又有点庆幸。
「就算是装,也该害臊些。」他浅笑着说。
「有什麽好害臊的?」她满不在乎的试针,木质极软,适於试针,不知道是什麽材质的,真让她喜翻,「我跟我哥七岁还同房,有什麽没见过的…」仲谋瞬间紧绷,眼中怒火电燎,简直要爆出实体的闪电。有什麽方法可以让芙渠一点都不知道的杀了大舅子…不妥。芙渠这样聪慧,世间绝对没有能瞒得住的事。将来爆发出来芙渠一定会跟他拼命…那可就咫尺天涯,永远失去她了…可这大舅子实在太不像样了,小小年纪就对妹妹如此这般…这口气怎麽忍得!还是制造个意外吧坠马落水之类的…「但我提起这事,我哥还面红耳赤,打我呢。谁让他小解也不避我…但那又有什麽?不过是个器官,哪有谁好谁不好…谁能只进不出?喝了水自然是要出的,何必看得那麽严重…」…大舅子,我错怪你了。对不住,你不用死了…只是你有这样的妹妹也真的是…辛苦了。打算娶她的我…也、也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这样无邪的芙渠,却送他这样一幅画。饶是他心机百出,玲珑连环,也琢磨不出她真正的意思。
「这是…」他开口问了。
「谢礼呀。」她福了福,「白哥哥,你这些天辛苦的教我认|岤,你要报的恩早超过了。我没什麽好回报的,只好画幅画给你。那天你站在桃树下,真是好看,我常想起来。所以我就画了,你觉得好不好?」他沈默了一会儿,心底满满的都是感动。「好,好极。」他语气柔和,「只是,我徒具皮囊,哪有什麽好的?真正美的…是你。」深情款款的望着琳儿。
琳儿轻叹一口气,「是吧。我笑起来很好看,对吗?我也知道。」她大方的承认,语气却有点失落,「但我笑得没我爹好看,那才是让人看呆…而我,」她的失落更深,「我长得很平凡,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笑着。大家只喜欢笑着的我,不笑的时候…」她终究还是个小女孩,天生爱美。镜中容貌不如人意,还是会失落的。
…怎麽不笑比笑还让人发呆,心都揪疼揪疼的…他冲口而出,「芙渠就算不笑,在我眼底也是同样好看。」第一回,他看到芙渠脸红。一点一点的,从颊骨扩散,像是羞怯的芙蓉花苞,试着初展花瓣。
她很不好意思的说,「白哥哥真会哄人。」握着脸,她展颜一笑,「但听着真是高兴。」仲谋有片刻失神,觉得身心为之洗涤,一整个圣洁起来。
但该教的都教完了,长达半个月的相会,即将要落幕了。将来该找什麽理由来呢…换他涌起浓重的失落。
他瞬间就算计定了。又恢复成运筹千里之外的武林盟主。
「最近你白天上的是琴吧?」他闲适看似不经意的问。
「是呀。」说到这她心情就黯淡。大伯不死心,又请了个年老琴师来教她弹琴,到现在她还分不清宫商角徵羽。「我正想明天要怎麽逃课…」「不要逃。」他浅笑低眉,「我给你个惊喜。」第二天,她的确很惊喜。
进来的明明是老琴师薛师傅,举止穿着容貌都一般无二。但有种气质,锋利如剑的气质,让她瞠目。
「…白哥哥?」老琴师笑了,眼神不再昏晦,灿若晨星。「就说给你个惊喜的。」「但怎麽…」她好奇的扑上去,轻轻摸他的脸…这是传说中的人皮面具吗?
「易容术罢了。」他呼吸有些不匀,但声调平稳,「我来教你弹琴,保证你学得会,不招你大伯生气。」惊喜既过,琳儿担心起来,「薛师傅呢?他虽然有点罗唆,但人很好的…」「世间的事呢,能花钱就不是大事。」化妆成老琴师的仲谋淡淡的说,「我给了他一笔钱,请他让出这个月。」就算再天真迟钝无感,琳儿也觉得有点不对了。「白哥哥,为什麽?」他低眉,年老琴师却出现一种哀艳靡遗的气氛,「因为,两个多月後,我有事不能来见你了。而我…总是喜欢和你一起的。」「我懂了。」琳儿凝重的扯着他的袖子,「白哥哥,你是因为长得太好常被欺负、没朋友是吗?我看到你身上不少疤呢…你若不嫌我是女孩儿家,我们当好朋友吧?」…最少是个开始,是吧?他笑了一下,「嗯。我教你如何弹琴吧…若真不喜欢,我教你别的…笛子喜欢不?你个性开阔,或许会喜欢笛子的清亮…」在屋顶守着的乌鸦抖了一下。敢欺负公子的人,坟头的草都比他高了…只有他欺负人的份,谁敢欺负他…他居然还敢「嗯」。
寡廉鲜耻,莫如此甚。
王家二小姐,你节哀吧。将来不要说我见死不救…是没得救啊。大不了将来你成了盟主夫人,我替你效死就是了…死在你手底,也比死在公子手底爽快。
只是他被折腾的所剩不多的良心还是微微颤了颤。
续七
既然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日里教琴,夜里传笛,白公子仲谋非常专注於自己的蚕食鲸吞大业。
他早就算计好了,对於人心,他很本能的看透。所谓日久生情、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坚持的每日相见,日夜相守,就是让她习惯自己的存在。他不得不跟那票老头玩儿什麽论剑时,也能将危机化为转机,让她开始思念。
有思念,就有机会催化她未度春风的少女情思。
他自觉智珠在握,万无一失。但芙渠的态度让他有些困惑。
白天学琴,她还亲密些,即使他把手指点,也落落大方,并不畏避。但晚上教她吹笛,她却显得疏远,是绝不让他近了。
…难道是外貌问题?排除一切可能性,他很震惊。虽然他并不觉得长得好有什麽了不起,但毕竟他也坦然的享受了那种惊艳痴迷的眼神。就因为有这样好相貌,他向来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芙渠居然只愿接近年老琴师,却不愿意接近他!
他绕着弯子很技巧的询问,琳儿羞然一笑,如春花半绽,「白天我觉得白哥哥那样子亲切,晚上就觉得…白哥哥长得太好了。」「…长得好有什麽错呢?」他涩然问道。
「没错处呀,父母生成,有什麽办法?」她细细思索了一会儿,「但我想过,若有天成亲…绝对不要嫁给比我长得好看的人。不然每看一次就难受一次…妇容是四德之一,比不过自己夫君,多没面子呀。」轻飘飘几句话,却像是雷当头砸在他头上,让白公子瞬间失去了安闲的姿态。世人皆盛赞的容貌…在她眼中居然是不要的!
有什麽药可以让面目平凡?莫非要让他日日易容麽…那得慢慢来,让她适应…「白哥哥,你脸色怎麽这麽难看?」琳儿大惊,「啊,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白哥哥不好,白哥哥很好的!欺负你的人不对,怎麽可以因为外貌…你别生气啊。只是看你这麽漂亮,我有点…只有一点点啦,觉得自惭形秽。不是你不好喔,我最喜欢白哥哥了…你长怎样都是喜欢的。」他的心跳反而翻高了三翻。芙渠…说喜欢他呢。虽然知道她的「喜欢」跟喜欢一株花、一只小猫小狗没什麽两样,他还是很鸵鸟的误解。
「我也最喜欢芙渠。」他终於能开口,声音真是特别低沈有魅力。
她眼底的同情却更深,「…白哥哥,你一定被欺负得很惨很惨吧?没关系,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会一直这麽喜欢你…我们约好不嫁的不是吗?」他马上从天堂的高度跌到十八层地狱。
他没想到芙渠的少女心这麽坚固,别说春风,八风吹不动。
「…嗯。」他无精打采的苦笑。看起来毁容也免了…这个朋友的宝座坐下去,几时可以换位置…「白哥哥不要生气,」琳儿哄着他,「我吹笛子给你听。」她吹了一首杏园春,非常可爱俏皮,很合她的个性。她琴学不好,其实是曲调问题。那些艰涩的曲子她弹得昏昏欲睡,古琴原本就端肃。她个性开朗活泼,对音乐有很偏执的监赏力,让她对清亮的笛子一见就喜欢。
或许继承了她爹的音乐天赋,这首仲谋亲作的杏园春,让她吹奏得非常清亮快活,像是无数小雀儿交鸣。
他眼神柔和下来。深宅大院的小姐哪找其他人熟识?他就不信滴水不能穿石…目前,芙渠最喜欢的,还是他。
她吹奏完毕,笑得两只眼睛成了两弯月牙儿,简直光芒万丈,令人不可逼视。
「芙渠,」他凑近琳儿的耳边,「绝对不嫁别人,好不?」「我也没想嫁人呀。」看他眉眼还有些郁郁,她的同情心又冒上来。娘跟她说过,爹会那麽爱她,是因为她来到爹的身边时,爹什麽都没有。人若是拥有的很少,就会分外珍惜,更不能忍耐失去。
那时她在白哥哥身上试针时,看到好多伤痕。虽然癒合的很好,但还是让她颤了颤。白哥哥说过,他是家里最小的,练武的时候,哥哥姊姊是不会让他的…又常说容貌好只是麻烦多。
想来是被欺负得很凄惨,连朋友都没有。他也说,只有芙渠这个朋友。
真是非常非常可怜。难怪初见时,他那麽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又这麽文弱,在江湖上一定是被欺负的。一定都是没人待他好,她的同情心更泛滥了。
她柔声说,「白哥哥,我答应过你,不嫁人的。我说过的话都记得呢,你放心。
就算你娶了娘子,我也会是你的好朋友…你有什麽话都能对我讲。」白公子仲谋愕然,非常聪明的大脑瞬间当机。
瞧他似乎没有释怀,琳儿搔了搔头。每次娘生病难过的时候,爹都唱歌逗娘…她开口,唱了一支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虽不如她爹开口那般举座皆惊,神魂颠倒,但已经是非同凡响,气度凝然了。她还唱不出那种忧郁,但对仲谋深深的同情,却已经让她的声音表情非常丰富感人。
被震得七荤八素的仲谋伸出手,却迟迟不敢去握。见他眼角已有泪花,琳儿为难片刻,还是伸手包住他纤长的手。
真没想到,比哥哥的手还大呢。这麽大的人,听曲子还哭…但她又不敢笑。
心颤不停的仲谋却後悔不已。他自以为聪明机智,布下这别後思念的天罗地网,网住的却是自己。还在眼前,他已经思慕得心都痛了,离别数月,他怎麽捱?
「…等我回来,替你搭秋千架。」他喑哑的说,「等我。」琳儿重重点头,摇了摇握着他的手,「白哥哥,你要保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