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想转移自己脑袋里关于迟艾的注意力,乔伊这会儿再合适不过。康庆前前后后问了阿昆好些个关于那两人的事儿,感觉到阿昆回答得有些不情愿。不管乔伊跟他多么无情无义,有jey的情分放在眼前,阿昆的忍耐力,其实挺惊人的。在劝说不成的情况下,他也没有袖手旁观,如果乔伊需要他,他随时还是愿意帮忙,所以当康庆用戏谑的口吻笑谈乔伊张文卓的艳史,阿昆尴尬着,却也不怎么太爱听。
康庆了解阿昆的爱屋及乌,不再扯那些桃色新闻,又转回刚刚的话题:“他这么晚找你有什么格外的事?”
阿昆坐在他对面,沉默片刻,脸的神态泄露了这可不是什么平时**的电话,他仰头干了杯子里的酒,才说:“他问关于jey的死,问我jey是不是跟张文卓在一起过。”
康庆握杯的手紧了紧,没有立刻言语。当初jey接受任务接近张文卓,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张文卓也很少带jey出入公开场合,无非在他别墅里寻欢作乐而已。而且他出事以后,康庆费了不少力气把这事压下去,对外只是说意外身亡。如今乔伊虽然跟张文卓有段日子,似乎也颇多亲密,但张文卓那个老贼,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秘密泄露给乔伊,那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怎么知道?”
“说是找到一只盘,里面有jey和张文卓的照片,关系看去挺亲近。”
康庆脸色冷落下来:“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笨了,你警告他别乱说没?妈的,赶明儿他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阿昆自然明白康庆的担忧从何而来,张文卓心狠手辣,当年他对jey还不是疼爱有加,结果照样落得个碎尸的下场,阿昆的心,揪了起来,他不能让乔伊赴他哥的后尘。
第五十五章
窗帘紧紧闭合,分不清外头白天黑夜。田凤宇独自坐在卧室的沙发。电视播放着小发整容前留给他的一盘碟,他选在最后那段,不停反复。小发站在海边,那时候他身的伤已经好得差不离,他又开始抽烟。摄像机可能是放在低处的凳子,稍微有点仰视的角度,因此跟阳光时而碰撞的瞬间,会是一片空白的耀眼,他的头发被海风扯得很乱,声音也不甚清楚,他回身,夹着厌倦的手放在脸边,看着镜头,像是盯着自己的眼,那么地真实,那么地近。
身后的房门轻轻响了两下,随即响起脚步声,停在他身后,似乎在看屏幕的影像,或者琢磨如何打破沉默。迟艾已经去世快一个月,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除了封悦,但其实他在封悦面前,也是没有开过口。
“出去走走?”在他身边蹲下来,封悦抬头,试图取得他的注意,“今天天气很好。”
田凤宇的手指在遥控器寻找按钮,朝前翻阅镜头,没有理睬。
经过无数次尝试,封悦学会不再浪费精力,他无奈低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屋子里恢复了让人窒息的安静,小发的声音突然传出来:“我只有一个要求,封雷,你带我住哪里都可以,就是别回去,永远别回封悦住的城市。”他在风里背过头,话语混杂在嘈杂的风声之中:“到时候我瞎眼,没记忆,你就算领我回去,我也不知道……**,”镜头是他被风扯乱的头发,他背对镜头,拼命地抽烟,最终转过脸,说:“你,最好别让我后悔!”他的眼神并不坚定。相反,有那么一点……担忧,似乎早就预见自己,不算太乐观的,将来。
封悦的身体,被一阵无法忍受的锐痛穿透,五脏六腑被划拉得稀巴烂,疼得他在瞬间神志不清。“哥……”他低低地呼唤出来,几乎算得是求助,他们之间沦陷在不可救药的迷失之中。
“他其实比谁都敏感,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提你,逼我承认对你的感情。有次我们去海岛度假,那时你身体还没恢复,‘雷悦’很乱,我背着他收邮件,查看你的消息,他当时大发雷霆。我们吵得很凶,我一气之下就承认……”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那是唯一一次。他在语言,肯定自己对封悦的感情:“这辈子从没有那么冲动,有些事真不能说出来,那个瞬间就觉得自己那么多年都白活了,所有的坚持都前功尽弃。我很后悔,很懊恼,简直无法再理智,他看出我的失常,有点后悔当时逼得太紧。那段时间,我开始怀疑自己费尽苦心布的局,是不是满盘皆输……他就是嘴硬的人,心里其实很怕我因此离开他。我跟他透露过,你小时候屡次自杀的时候,心理医生建议过尝试用性格重塑的工程改变你。他偷偷查出那些医生的名单,还假借我的名义跟他们联系,他选了最保险的做法,为了确保删除记忆,他同意摘除眼角膜,视觉屏障会很大程度阻碍记忆的恢复。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等我找到他,已经是后来的迟艾。”
“他醒过来的时候,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不肯说话。我每天陪着他,遵从医生的每一条建议,照顾他,引导他。治疗的结果非常显著,在他慢慢接受我,对我的依赖和听从,几乎让人无法相信。有两三年,他的状况非常平静。因为跟我熟悉起来,不像开始时那么不安,他学盲文很快,而且他对这个世界是有过视觉的认识,比一般盲人灵敏很多,就有点像我们正常人,闭双眼……我于是得意忘形,以为他永远都会维持那样的状态。”
“回来之前,我有意地播放过你和康庆的声音,试探他的反应。他根本就没认出你们,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刺激。我咨询过医生,他们觉得如果第一次没有受刺激的反应,以后就算反复听到,也不至于影响。但是,从我们回到柏林道,治疗就开始不顺。那些药物本来就都处在实验阶段,没人知道效果能持续多久,会不会有副作用,只是多年来,一种药失去效果,另一种会研发出来,从口服到注射,他使用的剂量越来越大。那些药对他的身体和精神开始显示出摧毁的迹象,只得停止用药……到他死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恢复多少从前的记忆。”田凤宇最后说:“有一种人,不管记不记得,忘没忘记,永远不会后悔。”
封悦不明白,田凤宇说的这种人,是迟艾,还是他自己。
迟艾的出事,让几个人同时元气大伤。生活和事业的节奏都被突如其来的横祸打断。尤其康庆,封悦和田凤宇三个人,几乎同时派出私人代表出席一切活动。而田凤宇几乎闭关了两个月,完全没有露面,开始是没人能够接近,只有封悦频繁出入他家,到第二个月,金如川开始接手,心里还很是别扭,无法适应这个完全按照盲人需要设计的大屋里,再看不见迟艾的影子。平日里安安静静不惹人注意的他,突然间,一颦一笑都更加清晰起来,想到他微笑着跟自己问好的样子,竟会忍不住阵阵心痛。
周一这天,封悦一早起来,先送康庆出门。他今天有个见面会不能推辞,是这段时间以来他首次重新出面,早饭的时候,封悦细心地询问了流程,让他弄完赶紧回来,现在外头好奇的人很多,还是能躲就躲,等风波过了再说。一次小发出事,因封悦大病,康庆不容自己过多去想,只能硬撑,而多年后迟艾的惨死,终于强迫他看开了,人这辈子要怎么走,其实外人管不了,走来走去,都是那条老路而已。
康庆走后,封悦收拾一下,打算去田凤宇家里看望,却接到疗养院的电话,说桂叔不行了。想见封悦最后一面,问他要不要过去。桂叔中风以后,一直住在疗养院,神志不清,不知是真是假,康庆非说他是装的,但封悦偶尔还是会去看看,照顾治疗从没有丝毫怠慢。如今突然病危弥留,想见自己最后一面,又怎能拒绝?封悦赶忙让司机准备车,往外走的时候,竟然碰阿宽回来。
“你不是下个礼拜才回来?”封悦感到奇怪,阿宽集训的时间非常固定,很少有缩短的时候。
“负责的人出了意外,最后一周的行程临时取消,正好有顺风的私人客机,就先回来,你要去哪儿?”
“桂树可能不行了,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阿宽卸下身的行李,跟踏
“不用,你刚长途飞行回来,先休息,阿昆已经在那头等我……”
“还是我跟着比较好,”阿宽是怕桂叔万一临死前再捅出个什么篓子,封悦还得一个人应付,“路一直睡,这会儿精神正好。”
封悦没有跟他争执,随他而去。他们刚车,康庆的电话就打过来,估计是阿昆通知他的,嘱咐封悦说:“他跟你说什么,都别太往心里去。我这头忙完就过去。”
“知道。”封悦明白,桂叔那一代人恩怨也不少,这会儿非要见自己,不晓得有什么是非要说。
车子没有进城,因为桂叔的疗养院在城的另一边,司机打算绕过城里的交通,从外城高速过去,节省时间。出了柏林道住宅区,是段环海公路,封悦看着车窗外的晦暗天空,脑海里涌出迟艾出事那天,他几乎跑断气,在海边看到田凤宇还活着的瞬间,竟然如释重负,人何其不是自私?在关键时刻,他几乎本能地选择了自己的亲人,而放弃迟艾。
从胡思乱想中回神,他打开车里的笔记本电脑,查阅公司的邮件,没过一两分钟的功夫,就听阿宽跟司机说“加速看看”,封悦有些纳闷,回头看看,后面有两辆车,黑色的玻璃,车里情况不明,随着他们加速,也开始加速。阿宽感觉不对,是因为他发现另外一个方向好久也没有车开过来,双行路,又是一天交通繁忙的时候,让他难免起疑,他查了交通报告,另外一边并没有拦路。
“系安全带!”阿宽突然对后座的封悦说,接着就要跟司机换座位,“让我来开。”
还不等他们有下一个动作,司机突然踩刹车,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一辆超长货车,突然打横,拦住他们的去路。封悦的身子被甩了出去,后座空间很大,他先是被砸在车门,接着在车子试图强行后退和转弯中,从座位之间摔到最前方的挡风玻璃……惊魂未定的功夫,才被阿宽揽住,按在身边的座位,安全带横过两人的身体,“嗒”医一声扣了个紧。
“冲过去!”阿宽吩咐司机,他们的车子打了个弯,已经背过卡车,对着原本后面跟踪的两辆车,它们并排停在那里。
司机连忙再踩油门,他们迅速闭紧,司机已经一头冷汗。
“别停,冲,冲!”阿宽反复大声吩咐,就怕他胆小停车。
果然,在最后关头,那两辆车被迫分开,他们的车从中间勉强冲过去,然而更糟糕的,后面不远处,另外一辆封闭卡车早就堵住,就算他们的车装备再好,也不能冲破装载量极大的重型货车。他们再次被迫急刹车,这次阿宽用力按住封悦,很怕他再摔。有四五个人从那两辆车走下来,阿宽连忙锁车,这辆车是封悦所有经过改装的座驾里,安全系数最高的,对方很难在短时间内突破。
“伤到没有?”阿宽问他。
“没事儿。”封悦没有问他们要怎么办,阿宽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握了把枪。
“车子防弹防爆破,我们只要坚持几分钟就行。”
他最早已经按了报警器,估摸着警车过来要多久,可是,那些靠近的人,似乎并没有打算攻车,阿宽心里有些不安,接着两辆卡车开始逼近,其中一辆伸出吊车臂,准确地抓住他们的车。糟糕,他在心里暗骂,面前的卡车很可能是“真空”车,一旦被装进去,所有信号就会消失,封悦身和车里所有的通讯信号都将不复存在,对方可以把他运送到任何地方,警方都无法通过追踪信号而找到他们。
“现在怎么办?”司机见车子被吊车臂吊离地面,先慌张起来。
卡车顶的自动门打开,阿宽透过车窗,火速地扫了下内部装置,竟是比他想的还要高级。
“跳车!”阿宽赶忙开锁,顾不司机敢不敢,他大力卸下安全带,三两下就把封悦和自己绑住。车子这时候已经完全悬空,离地面有几米的距离,他们跳下来的同时,对方几个人立刻开火,另外一辆卡车的舱门打开,再冲出至少十几个人,都是全副武装。阿宽明白凭自己根本坚持不住,他护住封悦,几乎想也不想,从马路的护栏那里跳了出去。
他在车已经观察过,下面虽然格外陡峭,但也不过是看起来可怕,实则只要胆子大,是可以对付的。而且,不远处就是树林,很容易藏身。对方的时间不多,就算跟来,也不可能有时间周旋。封悦倒是给他吓死了,因为他没有观察这里地势,从外观,这里就跟悬崖无异。
阿宽的预计没错,而且他受过训练,从一开始就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后背尽量贴住,保持平衡,这对他这个特训人员本来不算太难,但是加个没有功夫的封悦,就难免要磕磕碰碰,他虽尽量用自己身体遮挡着,但也怕自己动作太大会发生翻滚,瞬间听见封悦脊背磕硬石的声响,也是心惊肉跳。
对方也发现山崖不过看似陡峭而已,果然身子矫健地,很快跟了下来。阿宽和封悦入了树林,来不及检查彼此身狼狈的擦伤,朝光线暗淡的深处跑去。阿宽刚刚接受完集训,体能几乎是前所未有的生猛,封悦几乎是被他拖着跑。身后子弹扑扑打在地,对方明显并不想要他们的命,不敢对准要害。
这种追逐没有持续太久,空已经传来直升机的警鸣,救援的速度,要比阿宽计算的还快。他立刻转移方向,出了树林,直升机低飞,大批荷枪实弹的特警正纷纷跳下来……阿宽这才松了口气。
封悦坐在直升机,地面已经开火,绑架的人明显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急救人员前,想要检查他的伤势,他和阿宽的身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但封悦脸色尤其苍白,让他们格外有些担心。
封悦无声地配合,并没有因为脱离危险而感到丝毫高兴,这种绑架不会是突然起意,对方明显是计划很久的,路段的筛选,时间的配合,甚至算出来阿宽不在的时机,桂叔那头很可能也是假的消息……他猛然打了个冷战:康庆?康庆!
“电话,给我电话!”他冲阿宽喊。
阿宽没明白他的慌张如何而来,直升机有电话,拿给他,目不转睛地盯他拨号,是康庆的私人手机。封悦脸色更加苍白,整个人好似被抽干了所有血液,连他握电话的手指,都已经不见丝毫血色,他的状况让阿宽不由得担心,来不及细想,封悦转头问他:“不在服务区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里,几乎算的是绝望。
康庆的那只私人号码,用的并不是普通的手机信号,根本不可能存在“不在服务区”的问题,除非……阿宽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除非他们用了同样的手段绑架康庆,而他已经被关在“真空”车厢里,他们再没有任何通讯手段,能追踪到他的去向。
封悦明显是得出同样的结论,他的身体僵硬瞬间,猛然躬身,吐出一口血。旁边的急救人员紧张起来,连忙把他按倒在担架,简单的检查过后,通过对讲机和医院的急救室联系:“准备,准备,伤者很可能内出血!”
直升机到的时候,田凤宇已经在医院的天台那里等,封悦还有神智,手死命地抓住他不肯放,眼睛里是无边无际的恐慌,他连忙瞅了瞅身边的阿宽,对方用口型示意康庆可能出了事。田凤宇很快就把这一系列的意外串起来,顿时明白封悦的担心。进急救室前,他趴在封悦耳边安慰:“你放心,我不会自己拿主意,等你醒过来再决定。”
“你,你,发誓!”封悦明显不信任他,聚拢神智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艰难的任务,但是为了康庆,他不能昏过去,他必须要确定田凤宇他们不会趁他昏迷时选择去牺牲康庆。
“我发誓,封悦,我用迟艾在天之灵发誓!”!
第五十六章
夏末秋初的雨,隐约透出冰凉之意。雨刷不紧不慢的节奏,仿佛催眠,亲自开车的张文卓一路无言,脑袋里却已经把当前的环境不知过滤了多少遍。自从迟艾出事,封悦迁怒,基本没怎么搭理他。怪事发生在三四天前,他明明收到消息说发生冲突,连特警都出动,却没有公开新闻。接下来,封悦和康庆再没有露面,虽然他们近来少有公开会客的时候,但私下里,总是能多少听得到他们的行踪。突然就在今天,封悦电话,让他独自一人开车过来,说有事相谈,并请他务必保密,他一时猜测不出等待自己的局势。
车子驶进医院地下室的停车场,阿宽已经站在vi通道那里等。电梯是用磁卡启动的,整个顶层的其他通道已经完全封闭,保安的程度与戒严无异。阿宽在其中一间轻轻扣了两下。没等里面的回答就朝里推开门,回头让张文卓跟他进去。
里面是个会客厅,旁边带个厨房和餐厅,再往里走,才是病房,躺在床的人是封悦,难怪他早电话里声音弱得跟要断气似的,这会还戴着氧气罩,床边的输血袋子已经半空,身插着管,连着仪器,状态看起来怪吓人的。他向来好强,自己狼狈的时候,少有给人看见的时候,今天倒是豁出去了。
见他走进来,封悦自己推开氧气罩,眼神示意他坐下来。阿宽低腰按钮,把病床调节到略高的角度,小声说:“长话短说,别耽搁太久。”
封悦无力地点点头。
张文卓朝四周找找,连康庆的鬼影子都没有,心里当下了然大半。
“你能联系大吗?”封悦开门见山地问,他体力不支,不想绕弯子。
“难不成,康庆跟他闹翻了?”
张文卓脑子很快,而且,他向来都很注意周围的举动。兴许前几天的冲突,他早已耳闻,自己现在提出大的名字,他就能把这一切联系起来。
“康庆很可能在他手,”封悦为了能维持清醒,拒绝使用任何止痛药,不想这其实对他体力挑战更大,“我想了很久,只有你能联系他。”
“他捉康庆干什么?”
“这些一言难尽,而且,我也……不是都清楚。”
封悦说到这里,急喘了两口气,似乎很难受,张文卓有点慌张,他不知如何处理这种状况,回头找阿宽:“你先养好伤再说,不用急于一时。”
“你是唯一跟大算有交情的人,务必帮我带个话,不管他想要什么,我有的都可以给他;没有的,我也会尽量帮他弄到。请不要难为康庆,别,别伤他……”
想到现在康庆可能处境,封悦如卧针毡,他很怕大暴虐起来,会折磨康庆以威胁自己。恐惧,扼住他的喉咙,无法呼吸,他的手抓住心口,似乎想要按捺澎湃而来的惊惶。瘦削苍白的手指攥着蓝色病号服,竟让张文卓有种利刃劈过,身首异处的感觉。阿宽从外间走进来,见他的状况,皱紧眉头,按响医生的呼叫铃:“够了,下回再说。”
“我不要……”
“不行,你必须止疼,”阿宽低喝,用氧气罩笼住他的口鼻,又不忍他担忧的眼神,伏在耳边说:“有我在,不会让人胡乱用药。”
封悦稍微欣慰,竭力猛吸了几口氧气,似乎稍微帮助集中精神,他转头看向张文卓,说话的时候,气体弥漫在罩子里:“求你……求你……帮我这个忙。”
“放心,我会尽力,”张文卓见医生进来。似乎想清场,临走前再安慰他:“你的担心很多余,他好歹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都不敢轻易拿他怎么样的!”
趁封悦昏睡过去,他和阿宽退出病房,在走廊的角落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大派人杀了桂叔,逼着医生打电话给二少,骗他过去。你知道桂叔的疗养院在郊区,他们算准二少不会走内城的路,因为正是班的高峰期,到处都堵车,肯定会通过环海公路接高速过去,就设了埋伏,二少在脱险的时候受伤,康庆到现在还是失踪。”
“怎么会确定是大?他联系过封悦了?”
“还没,但是二少现在很担忧,他最怕的,是大会折磨康庆,来逼迫他就范。”
张文卓明白,阿宽和封悦都没有跟他说百分之百的实话,但也许他们也不清楚,或者不方便说。尤其阿宽。在没有封悦授意的情况下,是不敢私自做主说什么的。
“希望你答应二少的,能真心去办,康庆在他心里多重,我们都一清二楚,若伤了康庆,二少受不了的。”
“我知道,干嘛?你还怕我公报私仇,借机收拾他?”张文卓没有再往下说,因为他看见电梯的灯亮了亮,田凤宇从里面走出来。“我先回去,有消息再联系你们。”
田凤宇和他擦肩而过,没想到封悦如此着急就找张文卓。无疑只有他能联系大那票人,但是走张文卓这一步棋,多少有些冒险,竟是丝毫没跟自己商量,就私自拿了主意。现在的封悦跟多年前已经完全不同,他从小主意就正,认准的,谁也改变不了,如今位高权重,更有强势专断的倾向。这回从手术的麻醉中醒来,从保安到医生,全部掌控得滴水不漏,外人若想插手,也非易事。田凤宇不禁发愁,一旦大单独联系封悦,只怕他们谁都难以左右封悦的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封悦的情绪控制得越来越好,他现在比谁都明白,只有保护好自己,康庆才有脱险的希望,别人未必真的会把康庆死活放在心头。所以封悦在医生和用药严加盘查,防的就是强势的田凤宇会通过药物支配自己,就象很多年前,不管多么着急,也只能在镇定剂下昏睡。
在止痛针的帮助下,封悦夜间睡眠稍微好转。有时候,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不停地看见康庆骑着摩托车,载自己在山路奔驰,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伸手搂住康庆,很用力……可到头来,他发现臂弯里只是空空的,谁都没有……他在梦中哭喊。
“是梦,小悦。你在做梦,不是真的。”
他被唤醒,发现自己脸颊干干的,并没有眼泪,可是他花费好久时间,才渐渐将自己的魂魄收拢住,似乎已经很晚,病房里开着角落里的小灯,身边守候他的人,像是一团漆黑的影子。他们之间沉默良久,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封悦先打破沉寂:“在夏威夷的医院里,你每次出现,我都会做奇怪的梦,然后,我睁开眼,从来都找不到你。那时候,我经常会产生一种幻觉,你走进来,问我好不好。我说,爸爸,你陪我坐一会儿,你简单地说,好。”
封悦说话的时候,目光凝视着角落里那盏小小的灯,仿佛想起夏威夷的满天星光中,经常流连在他窗前的那一颗,有时候午夜醒来,它亮晶晶地挂在那儿,像是等他很久的样子。
“我是等了你很多年,才开始灰心的,”他轻轻地说,语气平静,没有疼痛,也没有苦楚,“其实,你现在选择出现,我也没有多么期待。”
对方没有立刻说话,他的手摸来,抚摸着封悦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多年前,这孩子坐在自己怀里,教他素描的情景,闭眼,就像在昨天。这几年,他只能从电视,报纸,和互联网的新闻看见自己的儿子,面对面,互知彼此的会面,这也只是第二次而已。他偶尔会暗地里偷偷观察私下的封悦,看起来比在外头的形象年少轻松,甚至偶尔还会流露出小时候的单纯的稚气。有些习惯的表情,会从小跟到大,他时常看着封悦,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叫完“爸爸”会扁嘴撒娇的小儿子。外人只看见封悦少年得志的锋芒毕露,只有身为父亲的人,会为他强撑起坚强的外壳去艰难打拼,而感到心疼。
他坐在黑暗中,没有为自己解释,就像是讲故事,一个跟他们都不太相关的故事,冷静得几乎没有什么情绪:“封,是我母亲本来的真姓,她是个华裔的演员,一生用的都是艺名。我们家族的姓,是汉维斯,从美国内战开始,就已经开始军火生意。我是私生子,我母亲从来也没有名分,家族之外的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我父亲对我很疼爱,因为我是他最小的儿子,而且我的相貌,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那时都在家族的企业里担任要职。我少年时开始愤世嫉俗,变得非常反叛,讨厌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姐,讨厌他们的金发碧眼,讨厌他们虚伪的客套。讨厌是一种互相的情绪,他们因此也恨我碍眼,总是怕我跟他们抢财产,于是编造各种借口激怒我,我那时候年少轻狂,二十岁的时候,离家出走。”
“我在外头漂流了几年,直到遇到你母亲。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是这世界最漂亮的女人,但是你妈妈,真的是很迷人,我像波兰街其他的痴汉一样,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她那时带着你哥,生活在桂叔替她安排的豪华公寓里,我在街头给人画画,租的破屋,还是康庆的大哥帮忙打了折扣才住得起。我跟她说,住在你这里,会伤害我的自尊心,第二天,她就领着你哥,拎着个皮包站在我家门口,从今以后,你就得养活我们娘仨儿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已经怀了你。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心里想要的,会义无反顾。”
“刚分开的几年里,我确实没有勇气去柏林道认你。看见你,我就会想起波兰街的自己,想起我那份破碎的感情。有些事在经过多年后,再回头看,自己也会觉得荒诞,但在当时而言,我唯有逃避,找不到其他的办法。”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能不能长久,是否会有善终,不是单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命运中很多注定,生活里繁复的分岔,往往事与愿违。这么些年走来,封悦已经渐渐接受世事的这般性质。
“后来,我回到家族,跟父亲认了错,恢复我本来的名字。从那时候,我开始野心勃勃,你母亲投靠胡家的选择,刺激着我对权势的追逐,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把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挤出竞争,拔得头筹。但是我当时威信不够,需要一份大合同巩固自己的地位,于是,我跟政府之间做了一次交易……你是我一生中,犯过最大的错误,也是为什么如今大急于绑架你的原因。”
“大家里世代都是宗教领袖,家族影响很大,算得一呼百应,有一段时间跟美国政府关系还不错。如果赶暑假,父亲出门办事,经常会带我。那年暑假,父亲都在那里谈生意,我时常会见到大,我们跟同一个英文老师补习文法,他的英文名字叫lex,很好动,经常带我出去玩。”
“随着他父亲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政治走向也越来越极端,发动了几次很大规模的,对异族平民的屠杀,美国人屡次协调,他都置之不理,这让美国人觉得很没有面子,毕竟他们的政府曾经公开支持过大的家族。那一带开始连年战乱,在我刚刚接受家族生意的时候,大也正式取代他的父亲,成了当地影响力非常高的领袖。”
“大在个性和观点,继承了他父亲的极端和暴虐,彻底断了美国人对他们的希望,但是政府不能公然干涉,于是找到我,想利用我手里的军火,帮助大的敌对党。内战外战,那一带本来就是军火商的天堂,加政府可观的附加条件,我接受了这笔交易。”
“内战打了两三年,大因为战备吃亏而失败,流落他乡,后来也只能依附在别人的庇护下生存。他败北以后,唯一的儿子被人绑架,那孩子才十五,死得很惨。”说到这里,他停顿住,似乎不想提太多细节。
“是谁干的?”
“都说是我军火支持的那一派,他们肯定不会承认。大知道背后提供军备的,其实是我手中的公司,对我一直怀恨在心,几次派过暗杀的人,却没有成功。我一直隐姓埋名,几乎从不露面,就是怕他查出我当年波兰街的一段过往,会发现你的存在。”他说到这里,有些不安地跟封悦确定:“那么,小悦,你能跟爸爸说个实话吗?这两天,大到底有没有找你?”
“没有。”
封悦简短回答,但其实,在他拜托张文卓传口信的第二天,大已经派人在某处留了包裹,让封悦去拿,阿宽取回来,里面是羁押康庆的照片,康庆看起来焦虑,但并没有受外伤。
“那如果他联系你,你会让我,或者田凤宇知道吗?”
封悦抿了抿嘴,下定决心似的,狠心说道:“不会。”
窗帘拉开一半,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护士小心翼翼地将点滴连接到扎在侧手腕处的内置针头,站直身体查看透明的液体顺利流下来,显出放心的微笑:“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封悦靠坐在床,脸色好转。
“今天会客不要持续太长时间,你的体力还需要恢复。”
“知道。”
护士小姐收拾好,走出病房,回身帮他带门。厨房里阿宽在加热食物,补血的汤难闻难喝。这时候,搁在床头的手机响起来,本来闭目养神的封悦吓了一跳,拿在手里,显示的无法追踪的号码,他能感觉到外间的阿宽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似乎在倾听他的举动。
封悦按了接听键。
那头显示一阵嘈杂,明显是用设备干扰追踪,接着传来大的声音:“你很道,没有报警,也没有跟你的混蛋爸爸透口风。”
“你想我怎么样?”封悦问。
“当然是用你来换他,难道还不够明白,我要康庆有个屁用,弄到你,才是我的目标!”
“怎么换?”
“你要是想康庆平平安安,就祈祷你爸爸别跟着瞎搅合,等我确定能把你干干净净地弄出来,而不是拖泥带水地扯出一堆尾巴,就是康庆可以平安回去的时候,这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