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设备简陋,家俱简单,平时很少在内住宿,经常以采购名义在外地走动,不时在城内外花天酒地留连忘返。
这座房舍,只是他的歇脚站,功能还不如客途的小旅舍。
启锁开门便是堂屋,平民房舍谈不上格局。
掩上门,却不上闩,拖条长凳顶住门,进入后面的院子,俐落地在灶间生火烧水。孤家寡人生活简单,灶间的用具少得可怜,出了巷口便可在街上小食店,解决三餐民生问题,没有下厨调理膳食的必要。
小巷的房舍几乎全是连楝式的,不可少的是前门和后门,其他甚么侧门院墙偏屋两厢全免了。
想登堂入室,如果前后门关闭,就只有跳上瓦面,从小院子跳入一途。小院子也叫天井,从檐日往下跳,丈余高而已,任何一个鼠窃也能上下自如。
大白天近午时分,小巷内行人往来不绝,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往屋顶跳,怕惊动街坊被当成贼。
片刻,前面传来长凳倒地声。
长凳搁得极有技巧,门一动就倒。
他笑吟吟捧著盛茶具的托盘出堂,对堂中出现的不速之客没感到惊讶。
两个少年书僮,站在门内盯著倒下的长凳发呆。
“把凳子扶起拖过来坐。”他将茶盘放在八仙桌上笑容可掬:“你两个小孩子从城里有耐心地跟来,累不累呀?我这处蜗居简陋,孤家寡人无物待客,总算有茶招待。我喜欢喝茶,茶具是唯一精致的器具。”
两位少年书僮俊秀的脸蛋通红,红到脖子上去了。
青天白日闯门被发现,又羞又窘手足无措。
自始至终,他都知道这两位书僮是跟踪的人,而且,他知道两书僮的身分。
“你好厉害!”那位瓜子脸书僮拖来长凳,由同伴安置好:“我轻轻一碰门,响声就吓了我一跳。原来你知道我们要来,凳的搁法神乎其神,任何神偷也破解不了。”
“我家里没有甚么值得一偷的,江东门一带的大贼小偷都知道。”他斟茶,茶色碧绿清香扑鼻:“我姓李,李季玉。两位是……”
他坐在主位,两书僮并坐在客座,每人送上一杯茶,热腾腾不能马上喝,只能先嗅茶香
“我们问过巷口的一位大嫂,她称你李三爷。我们跟来不算冒昧,专诚来道谢的,你知道我们,是吗?”
“我这种狷狂的年轻人,手中有几个钱,朋友的品流也复杂,所以平日是很警觉小心的。在京都的人,甚至整个江南地区的人,碰上家破人亡的机会甚多,能过一日好日子就过一天,天知道那一天灾祸临头?所以,我知道你们在跟踪。抱歉,我不认识你们。”
“你在金川门外,曾经目击镇抚司的密探向我们挑衅,曾经见到怨鬼冯翔暗算我们……”
“哦!原来是三位小姐中的两位。”他拍拍脑袋装腔作势:“失礼失礼。老天爷,两位小姐这种打扮……”
“我姓符,小名晓云。那是我的侍女秋菊。谢谢你从怨鬼的魔掌中救了我们……”
“慢著慢著。”他打断符晓云的话:“符小姐,你一定弄错了,我承认我练了几天弓马拳棒,本来就是列名的壮勇不得不练,和一些泼皮打架还能胜任,那有本事救人?那天躲在人丛中旁观,你们乘马走了,我也随后动身前往上元门,以后没发生任何事呀!”
“你就是那个蒙面人,错不了的。”符晓云嫣然一笑:“以前我不敢断定,今天证实了。”
“你真会说笑。”他泰然自若喝了杯中茶:“救人是好事,怎会蒙面行事呀?我看你斗那两个密探,剑光飞腾气吞河岳,要加害你的人,一定比你强,我那有勇气救你?你看错人了。”
“那个叫康福的密探,可以将人摔得半死,你不可能背部著地即横滚跃起,除非你比他高明。那位叫贺二爷的人,扇伸出你便同时挫倒,而且用脚反击,配合得像你们两人事先曾经套招演练,那是超一流高手也难以办到的事。李兄,你就承认吧!是不屑接受我的道谢吗?”
“符小姐,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我被欺负急於逃走是事实,现在还感到浑身都在疼痛。”他等於是否认格斗的事:“有人道谢,是值得欣慰的事,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厚著脸皮接受。天色近午,两位小姐肯否赏脸让我作东,请两位午膳?大街的蒋州酒楼菜肴不错,鱼鲜更是可口,如何?”
“这……”
“我知道你是名门闺秀,平时我那敢高攀。蒋州酒楼高尚清洁,是专门招待达官贵人的酒楼,你们又是男装,不会有人辈语流长的,放心啦!我是诚心邀客。”
“那就先谢你啦!”符晓云迟疑的神情突然一扫而空,欣然应喏:“这几年在北京,吃的不是牛就是羊,甚至吃骆驼肉,实在令我这江南人受不了。我真不明白,驼峰名列八珍之一,那种东西怎么能称八珍?”
“那就请你尝鱼鲜,保证你大快朵颐,这就走。”他喝乾杯中茶:“呵呵!八珍中的猴脑,你要是敢吃,我算是服了你。”
◇◇◇◇◇◇◇◇◇
蒋州酒楼有三间门面,楼上三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沿江的大官商多在此楼应酬,官商勾结的交际皆在此进行,是公开的秘密。
午间酒客不多,只有一些富户和友好小聚而已。
等到华灯初上,酒楼前便热闹起来了,车水马龙贵客盈门,连城内的豪门人士也出城光顾。携有女眷的人不需耽心抛头露面,每一座厢皆具有良好的隐密性。
三个人只能小酌,所以在楼下就席。
店伙计认识李季玉,替他们张罗几味精美的可口时鲜,一壶淡淡的女儿红,上酒楼应该有酒意思意思。
符大小姐是将门虎女,喝一两小杯女儿红不会有问题。有酒便於交谈,他们不是为了吃喝而上酒楼的。
李季玉不想触及敏感的话题,他与京都的贵戚名豪毫无往来,避之唯恐不及,身分地位是一天一地,在意识型态上几乎是对立的,极力避免与贵戚名豪有关连。
这些贵戚名豪其实并不好过,彼此之间长期权力斗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伴君如伴虎,暴起暴落旦夕京华。
今天大权在手锄尽异己,明早可能全家老少上了雨花台刑场,女眷送入教坊司,府第易主永世不得翻身。
谈些京都逸闻,避免提及自己的事,气氛融洽颇为投契,京都的轶闻是最好的话题。
“锺山改名为紫金山,以前曾经叫蒋山,所以萨都蛮的词上说蒋山青秦淮碧。”他的话锋转入这座酒楼:“隋朝这里改称蒋州,东主取名为蒋州酒楼是有典可稽的。据我所知,本地的人好像在十几种历史地名中,最喜欢的是金陵。秦始皇用埋金积陵断这里的龙脉,但这里依然是好几个皇朝的帝都,龙脉难断;龙脉若断若续不是好现象,因此在这里建皇都的皇朝寿命都不长。
当今皇帝迁都北京是早晚的事,他是真武大帝转生的大神,北方是他的天界封疆,在南方会被火德星君克死,早走早好。你不会在京都久住吧?何时北旋?”
朱元璋是南方人,认为自己天赐火德,国号取与火有关的“明”。军队穿一面火红的鸳鸯战袄,建都在江南。
永乐大帝封藩在北方,自以为天具水德,自命是真武大帝的转世化身,北方属水南方属火,他不宜在江南旦夕受火的煎熬,回真武的北方便可安享江山,所以在登基的第一年,便改藩地北平为北京,用意就是作迁都的准备。
可惜他有生之年,虽在永乐十九年改北京为京师,廿二年便死在南京,遗憾地长眠,不曾住进北京的紫禁城登上龙座。
后来的正统皇帝刚正式迁都搬进紫禁城,南京的皇城便几乎被火德星君烧光,此后仅改建了几座小宫殿,往昔雄伟的皇宫从此沦入历史灰烬中,已非本来面目了。
“我回京都是我娘的主意,要我看看是否可以搬回来。爹已经退休致仕,回来南方养老也算是叶落归根。”符晓云对自己的动向无意隐瞒,娓娓道来把他当成可信赖的朋友:“我的故乡在江对岸的全椒,建都时住在大功坊方孝亲巷。”
“呵呵!距中山王府不远嘛,你们家也是功臣呀!或者该称开国功臣。”
“你别笑。”符晓云白了他一眼:“那是我祖父的事,我爹才是永乐朝的功臣。当年渡江在对岸浦子口血战,我爹随同世子朱高煦,杀得中山王徐辉祖几乎丢盔落马。皇上登基,把曦园赐给家父,我娘才从北平迁来。
只住了四年,我九岁,皇上要在北京安排一些自己人,我家又搬到北京。这几年中,我只回来了一次,京都对我来说,几乎是陌生的。”
“京都很乱,公侯将相朝不保夕,何必搬回来冒险?赶快回北京吧!离开可保平安。”他好意相劝。
“可是……”
“他们已经注意你了,你没嗅出危机吗?绝世人屠即将随驾凯旋返京,王千户肯定会狠狠地攀咬你出口恶气,你受得了?”
“他无奈我何,锦衣卫那改良品种疯狗其实并不疯,疯狗会乱咬人,他们不会,只会择人而咬,绝不敢咬我家的人。”符晓云语气显得信心十足:“狂吠几下示示威,用意是警告我家不要干涉他们的不法勾当而已。我不想管他们的残暴勾当,也无此能力,他们不会把我当成威胁,他们知道,真要惹火了我,将有百害而无一利。哦!你听说过京华女魅这个人吗?”
“京华女魅?没听说过。京华,该指京都,我是京都人,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你听谁说的?”他是老京都,第一次听到这种饱含邪味的绰号,颇感诧异。
“这……昨晚闯入淡粉楼,行刺王千户的蒙女刺客,就叫京华女魅。”
“不要捕风捉影人云亦云。”他说:“昨晚女刺客大闹淡粉楼事十分可疑,真假如谜。王千户踢死一位可怜的粉头,已证实确有其事。至於蒙面女刺客杀了几个爪牙的传闻,真实性不高。我走了一趟,淡粉楼不像曾经出过重大命案的现场。如果确有其事,走狗们不闹翻天大捕疑犯才怪。他们到你家找你,指称你是疑犯,也不像大逮捕的徵兆,虎头蛇尾目的是示威造势,没有监国皇太子的令旨,他们岂敢到你家撒野?”
“李兄,我的确在西关,见过京华女魅,武功很了得。”符晓云无意中透露了天机:“口气大得很,连张大仙张三丰她也没放在心上,要和威震京都的千幻修罗分庭抗礼呢!”
“哦!野心不小。”他淡淡一笑:“这表示这位京华女魅,是最近在京都出现的魔道新秀,所以我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我明白了。”
“你明白甚么?”
“昨晚你为何出现在西关?”
“这……这……”符晓云期期艾艾,不善说谎的人就是这种窘态。
“不会是穿书僮装吧?”
“这身书僮装是买来的。”
“你胆子真大。”
“在北京我郊游通常穿男装或骑装。”
“今天我请你俩午膳,只需二两银子。你昨晚花了一百两银子,真大方,谢啦!”他向符晓云做鬼脸,符晓云连脖子都红了:“幸好我忙得很,无暇著手查那位少年书生,查也无从着手。”
“受人之恩不可忘,我一直就在留心救我的蒙面人。”符晓云回避他的目光羞笑:“说来也真巧,三天前偶然在清凉门看到你,认出你曾在金川门看热闹,你的身材和穿章,极为类似那位救我的蒙面人,所以……”
“所以调查我的根底,做出替我付缠头资荒谬绝伦的糗事。呵呵!今晚把你拖到春华院……”
“你……你你敢……”
“好啦!不逗你啦!你这侯门千金不知天高地厚……”
“李兄,你是否对贵戚名豪有反感?”符晓云伸手按住他取酒杯的手,脸色流露出不安。
“那怎么会呢?”他抽回手,轻拍符晓云的掌背坦然微笑:“各人头上有片天,这世间必须有各种人,扮演各种角色。有些人息息相关,有些人水火不容。人生如戏,曲院里的姑娘们,天天演元曲杂剧,剧中人反映现实人生,是否与观众有关,观众心中有数。
贵戚名豪有他们的生活圈子,与我毫不相关,不相关就形同陌路,反感好感无从产生。今天你我一见如故,不牵涉世俗的利害,明日是否有机会重聚话家常叙见闻,谁也无法预料的事。
你做你的功臣世家将门虎女,我依然是为生活奔忙的小市民,绝不会发生我请你吃一顿,明天要在你那里讨些好处的卑劣事。一般说来,像我这一类看得开的人,通常不会攀龙附凤奔走於权贵之门。哦!你与京华女魅交过手,是吗?”
及时另起话题发问,技巧地撇开了敏感的话题。
要说他对贵戚名豪没有反感,那是违心之论;至少,目下他与卑鄙恶毒的权贵,正在作以生命投注的斗争,与坏权贵有致命的利害冲突。
济阳侯是功臣,职责所在没有好坏之分,没藉权势作威作福,而且远在北京。
在他的眼中,已经算是大好的贵戚名豪了,所以对符晓云有好感,也的确欣赏这位侯门小姐的作为,印象极佳,那天的马上英姿,留给他的印象十分鲜明。
“没有,我尊敬她行剌的作为。”符晓云说:“她用重掌狠腿进攻,像头母老虎,我不便回敬,真要反击,我有胜她的信心。李兄,你一定练了内功……”
“哈哈!一天到晚为生活而奔忙,为酒色财气卖命,那有闲工夫练甚么功?靠武功吃饭会饿死的,你以为我会这么笨。普通的拳棒武技相当有成就,但不想逞强,风色不对就逃,我逃的技巧很了不起呢!”
邻桌来了四位食客,其中一位大汉丢下同伴,向他这一桌走来。
“小李,我正要找你。”这人是胡二哥,在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托的事,我查出结果了,是从工部的朋友处获得正确消息。”
“哦,辛苦你啦!结果……”他也放低声音。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胡二哥,说啦!结果是……”
“确是被镇抚司衙门接走的,全吞了。紫檀木已卖给太仓县的一位木材商,伽南香进了王……的库房。今早传出消息……”
“我听说了,几百斤伽南香材,被千幻修罗搬走了,附带搬走了大量的金珠宝玩。”他叹了一口气:“我算是丢掉了一笔好买卖。他娘的,千幻修罗这混蛋大发啦!他到底去了多少人?几百斤伽南香,值几百斤金子,王将爷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
“哼!他把渡洋船的十九个人全部活埋了,这叫做报应哪!你有客人,不打忧你了。我和那边的三位朋友有事洽商,以后咱们再设法到画舫聚会。”
“你忙你的。”
“李兄,抱歉,我无意偷听,仍然听到你们的谈话。”胡二哥一走,符晓云讪讪地说:“你们的话声音不小,我总不能掩住耳朵呀!你们在说王千户。”
“其实这并不是不许谈论的秘密。千幻修罗昨晚光临王家,以王千户踢死粉头作报复藉口,大开杀戒劫走价值万金的财物,今早全城的人都知道啦!奇怪,千幻修罗难道昨晚恰好在淡粉楼?报复真快呢!这恶魔真不简单,厉害!”
“唔!会不会是京华女魅做的案,嫁祸给千幻修罗?”符晓云黛眉深锁:“她是四更天从水门入城的,片刻便可赶到王家。但是,仓卒间她有充足的人手搬财物吗?”
“不可能是她?”他肯定地说:“她既然要和千幻修罗分庭抗礼,必须打出名号竞争,冒名作案,反而助长千幻修罗的声势,她能得到甚么?不要再谈他们的是非,毕竟与我们无关。膳罢我送你们回城,顺便到朝天宫大街找朋友讨口信。”
“有空我来找你到幕府山游玩,走远些到燕子矶,欢迎吗?”符晓云满怀希冀笑吟吟提出邀请。
“老天爷!你以为我也是豪门大少?”他等於是拒绝了邀请:“豪门大少只会靠父母余荫,斗鸡走马逍遥自在。早些年洪武朝,他们白天踢球晚上赌马吊,不在乎朝庭禁令,被抓住不少人砍头,不怕死的人暗中仍在玩,因为他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这种百姓小民,得为生计干活呢!而且我也很少在家,找不到我的。”
踢球,也就是个人表演或团体竞技的足球,卫所的军爷尤喜此道,当然与现代的足球不同。那时卫所军为玩足球,把日常的操练全荒废了。
朱元璋深痛恶绝,下圣旨严禁,仍然有人照玩不误,抓了一些官兵砍头正法,始终不能禁绝;直至晚明,民间更为风行。
在晚明的小说金瓶梅中,西门庆就是此中的踢球高手。
马吊也就是早期的麻将,风行一时禁不胜禁。
“你……你不喜欢我吗?”符晓云大感失望。
“别孩子气了,大小姐。不喜欢你,我会请你上酒楼聊天?你不觉得我们相处得像好朋友吗?如果你想游山玩水,有机会我前往尊府邀请你,怎样?”
“一言为定,我好高兴。”符晓云欣然娇叫。
其实这是婉拒的客套话,符大小姐却信以为真了。
◇◇◇◇◇◇◇◇◇
进城在黑廊街口分手,李季玉须往北走,挥手说声再见,目送两女转过街角,转身大踏步离去。
两女重新出现在街角,盯著他昂然而去的背影发呆。
“他就是那个蒙面人。”符晓云肯定地说:“他为何不承认?”
“小姐,难道你不明白吗?”侍女秋菊年长一两岁,侍女与外界的接触面广些,说的话显得老练:“他对自己的身分地位相当满足,无意与贵戚名豪任何瓜葛,不想惹麻烦,所以他说京都的公侯将相朝不保夕,劝小姐回北京。小姐,你见不到他了。他确是那个蒙面人,但你不能逼他承认。”
“我们明天到他的盛昌栈找他。”
“他不会在盛昌栈的。”
“这……”
“小姐,你是不是喜欢他?”
“不许胡说。”符晓云一跺脚,转身举步:“我不喜欢酒色之徒,他就是酒色之徒。”
“仅为了感恩之心而向他道谢?”
“没错。”
“小姐……”
“你烦不烦呀?”符晓云扭头红著脸叱喝,脚下不停。
“好,不说。”秋菊掩唇偷笑:“咱们北京人说:骑著驴儿看唱本,走著瞧。”
“你是鬼的北京人。”符晓云用带凤阳腔的官话说。
◇◇◇◇◇◇◇◇◇
沿小街东北行一两百步,便拆入朝天宫大街南段。
朝天宫大街颇为宽阔,南段市肆林立,车水马龙,算是商业区;北段更宽广些,但店铺却不多,间或有高楼大厦,或者各种官署的衙门与住所。
朝天宫占地甚广,殿堂金碧辉煌,大殿前的广场辽阔,石牌坊巍峨壮观,皇帝敕建的宫观不同凡响。
这座宫是皇家习礼所,名义上由僧、道录司经管,实际上管理的单位甚多,形成多头马车。
礼部、鸿胪寺、教坊司、太常司……警卫不但有五城兵马司负责,甚至有亲卫军不时莅临巡逻。闲杂人等除了定期开放民众拜祀日之外,禁止接近或游荡,一旦有官员集体前来习礼,宫四周必定戒严。
每年,皇帝必定来拜祀一次,所以街北段特别壮观,衔接皇城的西华门外御道,也与大功坊大街相通。
南段很少有大官往来,商业区行人摩肩接踵。
他沿街右大踏步北行,远远地,朝天宫巍峨的殿堂在望。
经过一家香烛店,刚感到诧异,这家大香烛店为何不开门营业?身后有人哼了一声,便被人挟住了。
一而再被人在大街挟持,实在不是滋味。
“进去!”右面挟持他的人沉喝。
店中门拉开了,配合得恰到好处。
他心中叫苦,这次难以过关。
门内有五六个人,其中有天地双杀星。
后面挟持他的共有四个人,紧跟在他背后的人是叫康福的大汉,在莫愁湖畔单手抓起他摔飞出丈外的高手,镇抚司有名气的秘探。
像一群狼拖逼一头老羊,连揪带拖把他推至店堂,砰一声背部被抵压在墙上,噗噗两声,大拳头在他的肚腹捣了两记重的。
“哎……”他号叫,双手抱腹坐倒在墙根下。
“就是这个人?”天杀星盯著他向康福询问。
“就是他。”康福欠身答:“属下已经派人清查过了,他是江东门盛昌栈三个小东主之一,叫李季玉,在城外颇有名气,不少混世蛇鼠与他往来,经常往教坊曲院花天酒地,打架赢多输少,是个人才。属下试过他的身手,他应该算是二流的。”
“唔!二流的人有用吗?”天杀星冷笑:“外表还算个人样,也许好好训练……”
“长上,咱们用不著训练他挥刀舞枪。这小子可算是超级的蛇鼠,各方皆吃得开的豪少,消息灵通有见识。就凭他一眼便看出怨鬼冯翔的底细,就可派用场,一定比咱们的眼线管用。”
“唔!对,对。”天杀星重新审视他,像在审贼:“你叫李季玉?”
“是……是的。”他回答得有气无力,脸色泛青,那两拳大概让他吃足了苦头。
“那天你在金川门外,曾经看见怨鬼冯翔跟在那三个小女人身后,对不对?”
“小的不……不知道甚么怨鬼,只知道是一个肮脏的老……老花子,那根打狗棍是……是铜铸的。用来打……打狗,一打就死。”
“打狗?那老鬼棍中藏有毒针。你说,曾否见到那老鬼,与那三个小女人走在一起?走在一起,便可证明他们是同党。”天杀星大而化之地盘问。
“小的没看见,小的走通向江滨的路,他们入山。诸位将爷,不……不关小的事。”
“我们是镇抚司的人。”
“小的知……知道。请……将爷开恩,不……不要把小的押……押入天牢。”
“你配进天牢?去你的!”天杀星笑骂:“我们需要眼线人才,外地府州需要更多人手,你熟悉京都,而且小有局面,替我们办事,保证你有好处。你那间小栈号,一年赚不了三两百银子。替咱们办事,说不定一天就可分得一千两银子。”
“小的不……不是做眼线的料……”
“闭嘴!你敢拒绝?”天杀星大喝。
“小的……”
“你如果拒绝,那就进天牢。”
“小的栈号工人三四十,他们要赚钱养家……”
“我替你封了,哼!”
“将爷开恩……”他心中一凉,暗叫不妙。
这混蛋要封任何一家栈号,一句话就够了。
“时辰到了,咱们走。”天杀星不理会他恳求,向爪牙下令:“把这小子带著,回去再说。”
“遵令。”众爪牙同声应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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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有栈号拖住腿,能跑却不敢跑。有家有业,等于被家业捆住了手脚。
有三个人押着他,大概知道他手快脚快,必须把他看牢,而且得贴身随时可出手对付他,不让他有机会溜走,把他当成需人看管的轻刑囚犯。
出发时共有十八个人,全穿了便衣,挟了用布裹住的绣春刀,革囊铐链捆绳栓在腰间,外衣掩盖不着痕迹,显然是捉人行动的队伍。
越过朝天宫,进入北街,甚么事也没发生,仅引起一些行人注意,因为十八个人分两路鱼贯而行,脚下沉稳而且步调整齐。他是唯一步调错乱的人,走在两路行列的中段。
北行百十步,行人少了许多,街道广阔,两侧行道树遮天蔽日,房舍以有庭院的大宅居多。
迎面来了两行健马,约有廿匹左右,骑士穿了鲜明的红色制服,佩绣春刀,有些举着旗帜,有些挟着用手挡人戳人的长型狼牙棒,或者驱赶人的长皮鞭。
骑军后面,是双骡拖曳的三辆囚车,和用一马拉动的五辆单人囚笼车。大囚车的囚笼可装十余人,小囚车仅囚一名犯人,是押解有身分的人或主谋份子的专用囚车。
天地双杀星十八个人,在一座大宅前止步,两面一分,发出一声长啸。
街对面的巷道,涌出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飞奔而出堵住街两端,立即响起锣声,开始驱赶行人,禁止通行,街上行人纷纷走避。
对面的大宅院门大开,一群甲士拥簇着穿千户军官服的王千户王谦,以及一群不三不四、服装形形色色的人,大踏步向这一面走来。
天地双杀星十八个人,在大喝声中行军礼迎接。
骑军到了,囚车也到了。骑军下马列阵,囚车驻在院门两侧。门外的动静异声四播,宅内的人早已知道了。
满面横肉高大狞猛的王千户还没接近院门,院门便拉开了,抢出十余个人,看清大踏步向院门走的王千户,所有的人皆大惊失色,列阵的军伍与囚车,更吓掉他们的三魂。
两名甲士抢先几步,扬鞭大喝:“进去!”
甲士、骑军、便衣密探……一涌而入,大宅大乱,前后大封锁。
李季玉不配随着走动,被推入门房的小屋,有一个人看守着他,门外不时有警卫走动,全宅戒备森严,他想走也走不了。
门房在院门楼侧方,距里面的厅堂内院远着呢,里面到底发生了些甚么事,他不可能知道。
他对跟在王千户身后几个不三不四的人,不算完全陌生,心中疑云大起,这些人为何在此地出现?有两个人他印象十分深刻,他早就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识他,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没有地位。
第一个生了一双死鱼眼,半百年纪头发几乎全白了的青衫中年人,是镇抚司的密探三头之一的白无常常天禄,一个血都是冷的冷血恶魔。
另一个也是中年人,脸圆圆身材已发福,满脸j笑其实不笑的平江土地沈文度。
沈文度是第一大财主沈万三的儿子,沈万三被充军,亿万家财被没收,人丁星散,家小迁回苏州。
原籍苏州的家产名义上抄没了,但秘密窖藏在太湖一座湖滨秘宅的财富,幸而没被发现,仍有追逐权势的本钱。
永乐帝登基之后,他不时在京都出现,起初不敢公然活动,渐渐从黑暗中走出太阳下,在公卿权贵之门走动。但多数时日在苏州出面,与开府苏州的镇抚司衙门走得很近。
锦衣卫设在各府州的衙门,共有十四处之多,后来增至十七所,直至京师北迁,才撤掉各所,仅留下南北两镇抚司。
沈文度与绝世人屠纪指挥使勾结,提供财色的消息,这已经不是秘密,双方合作七八年了。京都、镇江、苏州、杭州,那些达官贵人豪门大户,家藏了些甚么异宝奇珍,那家的小姑娘美丽可爱,他了然于胸,所以称平江土地。
他有许多蛇鼠可用,可说是真正的无所不知人间土地,由他提供消息,绝世人屠则负责出面灭门抄家,所获的珍宝美少女,二一添作五均分。
李季玉昨晚就知道,王千户在淡粉楼招待沈文度,那不关他的事,所以毫不介意。
沈文度不该一同出马的,不该出现在锦衣卫捉拿罪犯的队伍中,公然出面出动,胆子未免太大了。
“这个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油尽灯枯走完了一生富贵路。”他心中叹息着说。
他知道这家大宅主人的底细,吏部考功清吏司的员外郎上官栋,任职吏部十年,从司务厅的司务干起,短短的十年,由从九品升至从五品,很可能有升侍郎的希望。这座大宅,街坊称之为上官大宅,也叫上官员外宅。
官场的事与他无关,他只留意大j大恶的底细,这位小官上官员外郎是好是坏,他毫无所知。
看情势,这里将有一个时辰以上的逗留,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探索今后的处境以便应付。
看守他的大汉对宅中的动静漠不关心,坐在凳上倚壁假寐,连鞘的绣春刀搁在膝上。如果他想夺刀,估计中应该手到刀来。但他不能夺刀突围出困,还不是最后关头。
“喂!军爷。”他懒散地倚壁半躺半坐,不再流露焦灼的神情:“其实用不着看守我,我不会逃走。你们一定是捉罪犯抄家,抄家可以顺手牵羊发财,你为何不去?去晚了甚么都没有啦!”
“轮不到我这种小兵发财。”大汉张开双目瞪了他一眼:“珍宝金银这次全得交出,作为补偿千户长的损失。昨晚千户长家中,被千幻修罗劫走了价值十万的财宝。”
“哦!是为了被劫,才来抄这位官员的家作补偿?”
“废话,抄上官员外郎的家,半月前就已定案,家产必须充公,财宝临时决定归千户长所有。”
“咦!一个员外郎家中,能抄出多少财宝?!京都这种坐衙的小辟多如牛毛,能抄出多少油水?”
“你不懂。”大汉大概想卖弄见多识广的能耐,口没遮栏:“这小官管考功,内外官员的考绩操在他手中,重要的是,早年他是御史陈瑛的同党。知道陈御史吗?”
“盖世屠夫陈瑛,我当然知道。三年前我的盛昌栈开张,恰好是他一门老少在雨花台斩决的同一天。他在九年中,几乎杀光了火烧鬼皇帝的文武遗臣。我明白了,上官员外郎得了不少好处。”
“对。他暗中替陈御史搜集各遗臣的罪证,所以分得不少好处。上月有人查出他藏有四件宝物,上上一个原主是财神沈万三被抄没的无价至宝,所以,他才有今天,或许是报应吧!”
“哦!难怪沈万三的儿子来了。”他恍然:“沈万三的聚宝盆,已经埋在聚宝门下,还有甚么无价至宝流落在上官家?”
“听说是照妖镜、夜明珠、鱼肠剑、碧玉玲珑灯。到底是啥玩意,要看了才知道,可惜我没有看的机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深深叹息:“消息传出,千幻修罗很可能又去找他。沈万三的聚宝盘,带给他抄家充军几乎灭门的大祸,遗下的宝物仍在为祸人间。喂!贵上打算如何煎迫我?”
“要你替他效命,简单明了。”
“如果我坚决拒绝。”
“死路一条。”大汉毫不婉转含蓄:“我们的要求,敢拒绝的人下场是肯定的。”
“我可能在走霉运。”他愁眉苦脸:“走了一趟金川门,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与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差不多,真是岂有此理。”
“这叫做能者多劳呀!如果你没有本事,不是能派用场的地头蛇,你跪在地上磕一万响头,也休想被我们录用呢!你该向老天爷叩谢,这可是发财的大好机会。我从金吾右卫调至锦衣卫,派至镇抚司三年半,就拥有三百亩田一座庄院。”
“他娘的!我开盛昌栈三年,苦得要死,还赚不到一百亩田,更别说庄院了,连住处也破破烂烂,值不了廿两银子。你们军爷的日子真好过哪!”
“只有锦衣卫的人才有发财的机会,连金吾卫的人也苦得要死穷得要命。别向我诉苦,该怪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