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啦!三二十个妖魔小丑,咱们对付得了。倒是你这里得特别当心,可不要在阴沟里翻船。”姓孙的朋友说:“最好你能把王千户那些人引至外地,能把绝世人屠引出更妙,在京都你不能杀他,在外地,哼!”
“他们这些首脑,不会往外地跑。”他摇头苦笑:“离开京都,那有机会过穷奢极侈的享受?”
“说得也是,没有机会宰他们,真可惜。天地双杀星那些派往凤阳的人……”
“斩草除根。”他凶狠的说:“替我一劳永逸办妥,免得牵肠挂肚。”
“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就好。你们走,不送你们了。”
已经到达墙根下,两丈余高的关城,与外地府州的城墙一高度相等,但阻不住混世的江湖亡命。
送走了三位同伴,他重新折返西关大街。
这三天中,他曾经两次潜至金川门王家大院附近,进行监视性的侦查,为免打草惊蛇,不曾潜入院内围,没发现可疑徵候,对这些人逗留不走极感困惑。天地双杀星在这三天中,也不曾前往王家走动。
他无意中逃过一场灾难,王家大院有天罗地网等著他,等他进网入罗。
◇◇◇◇◇◇◇◇◇
济阳侯府地属聚宝门,黄家井街王千户的大宅属三山门。
其实两家相去仅里余,中间隔了几条小街巷而已,步行片刻可到;如果需要留意对方的动静,派三两个人监视一目了然。
中山王府在南城的中心,徐家却在莫愁湖,与徐家有交往的亲朋权贵,必须经过三山门。有心人如派人做眼线在三山门活动,收获必丰。
李季玉住在江东门船场附近,前往三山门喝花酒,白天走动到春华院订局,落在有心人眼中,也是情理中事。
那位神秘的少年公子,显然是在西关发现他的,暗中跟到春华院,这才发生如此诡异的不测情势。
他必须查出内情,感觉出危机,知道生存领域受到侵犯,不弄清真可能会在阴沟里翻船的。
天色尚早,城外没有夜禁,这一带天黑成市,天后后街巷罕见早行人,昼夜颠倒。目下二更未尽,正是风月场最热闹的时光。
淡粉楼依然戒备森严,楼上楼下纸醉金迷。
对面的春华院,隐约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乐韵。
淡粉楼前的广场,停了一排小轿,栓了不少坐骑,两侧的榆树下和廊阶,夫役健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一些佩刀的护院打手,走来走去留意有否可疑的人,随时准备阻止闲人接近楼门。
李季玉仅在春华院左近略作逗留,然后泰然自若到了淡粉楼左端最外侧的广场边缘,坐在大树下三个轿夫身旁,手中有一包油炸龙芽豆,香味四溢。
“尝几颗啦!至少可以解解馋。”他将豆包伸向侧方倚树坐著的轿夫面前:“今晚的主客是那位老爷?敝主人是陪客,事先没听到风声,不知将爷请的主客是谁。老哥,大概贵主人也不知道。”
“我家主人名气大得很呢!与王将军交情深厚,怎麽不知道?”轿夫抓了一把油腻腻的龙芽豆,丢入口中咬破吐出壳,豆仁发出格崩格崩怪响,说话含含糊糊:“主客是沈老爷沈文度。”
“哦!是他。”他淡淡一笑:“西关这一带,以及中山王府城南一带的市街,原来全是他沈家的产业,他应该睹物伤情呀!他不是在平江老家吗?!怎麽跑到京都来了?”
“皇帝即将凯旋班师,纪大将军很可能先行返京。沈老爷早已得到消息,从苏州赶来准备迎接呀!”轿夫为了表示消息灵通,得意洋洋说出内情。
“他娘的!谁不知道王大将军与沈老爷狼狈为j?”另一轿夫可能心怀激忿,不屑地说:“沈家的子侄,就这个混蛋不是东西。沈老太爷如果充军期满,留得命在放归故土,知道这个杂种儿子的所作所为,将死不瞑目。哼!”
“沈老太爷早就逃走了,半途扔掉解差溜走,去找他师父张大仙张三丰,遁世修成仙啦!”第三名轿夫不甘寂寞:“修了将近三十年,成了仙不回家了,子孙贤与不肖,他懒得管哪!”
“说不定他凡心未除,贪欲未泯,暗中返家唆使儿子设法谋取财富,补偿他因筑城破家被没收半城产业的损失呢!”第二名轿夫,用更愤世的口吻说:“沈老太爷沈万三是个胆小鬼,那敢跟在张大仙身边修仙?”
“对,他不敢。”李季玉声音放低接口:“张大仙不可能有工夫修仙,而在逃命。第一个皇帝抓他,抓了二十几年没有抓到。第二个皇帝在主录大师溥洽大和尚的协助下,假死逃出皇宫去找张大仙托庇。第三个皇帝一面派出飞龙秘谍捉他,一面替他修建武当山宫观,找他的另一个门徒神霄商士丘玄清,做武当的掌门。
其实捉他的大计一直就不曾中止,捉住他可能要剥他的皮,所以他逃命要紧,那有工夫修成大罗金仙?他这辈子,只能在地行仙的行列中鬼混了,呵呵!”
“你……”第一名轿夫显然是拥权势派的人,立即发出抗议的声音。
“呵呵,老哥,别当真,说来玩的,传闻中是这样说的呀!”李季玉含笑打圆场:“隆平侯郭琎,徵了三十万丁夫,仍在日以继夜修建武当山宫观,希望把张大仙哄回武当山,这也是事实呀!我家有许多乡亲被徵做苦工,已经出役三四年了呢!现在还没有放回来。”
一旁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穿长衫的人影,轻咳了一声,吸引众人的注意。
“你是谁,为何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这人声如洪钟,伸手向李季玉一指:“你好大的胆子。”
这附近没有灯笼,远处楼门的灯光,在这里看不清人的面貌。
但练武有成的人,这微弱的光线已够亮啦!可分辨出是一位剑眉虎目、身材魁梧的廿余岁年轻人,长衫内近腰处有物鼓起。
是剑靶,而且是杀人的利器,不是饰剑。
三个轿夫像是见了鬼,跳起来撒腿便跑。妖言惑众,这可是杀头充军的大灾祸,怎敢不跑?
李季玉也跑,一跳丈余,显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普通汉子,逃的速度有限。
年轻人跨出两步,便贴上他的背部,右手一伸,五指如钩抓他的右颈侧。
一抓落空,他恰好向前一蹦。
左手食中两指如枪,如影附形指向他的脊心。
点岤术,不可滥用的内家武技。后来武当正式开山立派,正式以内家作号召,点岤术加以发扬光大,拳剑正式与少林武功分庭抗礼,武技绝学广为流传,张大仙名正言顺成为一代旷世宗师。
李季玉像是背后长了眼,勃然大怒一扭腰倏然转身,金丝缠腕闪电似的刁住对方的手腕。
“去你娘的武当不肖混蛋!”他大骂。
一面骂,手上用了五成劲,扣牢对方的手腕一扭一抬一带,对方随势前冲,右手按上了对方的背心,顺势吐出。
骂声未落,年轻人已被推送出两丈外,像是向前跳跃,双脚赶不上推送的速度,砰一声仆倒在地向前滑。
不远处的屋角人影来势如鬼魅幻形,似乎影一动便近身了。
“不许行凶……”声到人到手到,喝声清脆悦耳。
是女人,用的是兰花指制岤术,点他的左期门岤,太快了,来不及闪避,只能封架。
叭一声脆响,他本能地抬手,来一记手挥五弦,掌背拍中女人的右小臂。
“咦!”女人硬被震出八尺外,吃惊地娇呼。
他贴地掠走,去势似流光,也像是用缩地术,一晃便滑失在五六丈外的街心人潮中。
“不可穷追,危险!”女人不但不追,而且阻止跳起追欲追的年轻人追赶。
满街都是嫖客,有些嫖客醉得脚下踉跄,怎么追?
“罢了,追也奈何不了这个人。”年轻人有自知之明,从善如流闻声止步:“在下周若愚,丢人现眼。可否能请教小姐贵姓芳名?”
“你是余老爷子余十舍的门人?”穿了男装长衫的年轻女郎不回答他的话,反而提出问题:“沈文度没练武。沈富老爷子的武功传婿不传子。我猜,你是替沈文度保镖的。令师余老爷子来了吗?”
“我不想和锦衣卫的人打交道,所以暗中跟来看看。”周若愚脸一红,好在夜间看不到窘态:“小姐跟何人来的?这里的确不宜小姐们出入呢!”
“我也是来看看的。哦!你不认识刚才那个人?”
“不认识,他语出不逊,因此……我去查他的根底,少陪。”话不投机,周若愚讪讪地告辞。
年轻人自尊心强烈,他一点也不愚。
“我也会去查。”女郎在他背后说。
沈富,指天下第一大富豪,也叫沈万三,或者沈秀,沈万三秀。为了捐款修建都城的一半,而且提前完工,惹火了朱元璋。
功高震主,财大也震主;要不是马皇后缓颊,朱元璋肯定会灭沈家满门:最后仅把他充军云南,也说是辽东,一南一北,无人得悉真象。
他确是半途遁走的,从此下落成谜。
家产已全被抄没,儿子沈文度,女婿余十舍,迁回故乡平江(苏州)。
他的弟弟沈贵,也叫沈万四,轻视财富,捐出财产后迁回平江故居,耕读传家,没受到牵连,子孙皆入仕途,孙儿沈汉、沈杰、沈玠,尤为出色。
沈万三被后人专奉为财神爷,这位大豪生死成谜。
他的儿子沈文度,妄图东山再起,与绝世人居纪纲交道,狼狈为j,不但替绝世人屠敛财,更替绝世人屠搜求美貌的小少女,所获的美女与财宝,一人一半均分。苏杭一带的人,把沈文度恨入骨髓。两年后,与绝世人屠一起上了法场。
张大仙张三丰,有许多门人子弟,沈万三便是其中之一。朱元璋不杀沈万三,可能与张三丰有关,张三丰是大明开国三神仙之一,朱元璋想杀他也无能为力。
张三丰窝藏建文帝,永乐帝杀他的念头更殷切。目前奉命在天下各地搜杀张大仙的超等杀手,数量不少於五百名。
明里,却派了大臣胡荧与一众大臣太监,走遍天下去请张大仙,请张大仙回武当山享福。更大量建造宫观,却把自己的金身,冒充真武大帝供奉在武当的金殿里。
永乐帝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其实是道衍和尚姚广孝出的夺江山妙主意。
◇◇◇◇◇◇◇◇◇
三更将尽,春华院楼上,依然灯火映掩,各处雅室,隐约传出燕语莺声,笙歌悠扬。
芳华姑娘的香闺,在楼后端的角间。附近邻房的姑娘们,都是颇有名气的的红姑娘,不是雏妓,经常有熟悉的恩客留宿。
今晚她没有恩客留宿,先期已收了李季玉的缠头资,原订宴席在三更后撤筵,不留宿却付了夜度资。所以三更后夜已过半,不会有其他恩客再来留宿。
私营妓院的粉头,比公营的教坊稍自由些,年老色衰可以赎身,教坊的粉头至死方休。
绣房设备完善,云帐锦衾花团锦簇,满室幽香,壁上居然悬挂著名士人手笔所书的字画。
妆台上搁了三柱烛台,仅点后了一柱,房中光度减弱大半,而且唯一亮着的红烛结有烛花和烛泪,光度更朦胧了些。
烛影摇红,她稍显娇弱的身躯显得有点孤寂。
圆桌四周仅有两具锦礅,绣榻前的春凳,叠放著她卸下的华丽衫裙。身上,换穿了月白色的薄绸亵衣长裤,可隐约看到里面的小花水红色胸围子,颇为诱人。
玉指轻挑,三弦琴幽幽切切的音符流泻而出。
这种乐器与琵琶截然不同,用琵琶奏十面埋伏,可令听曲的知音热血奔腾,如用三弦弹奏,只能令人掉眼泪。
过脉悠然徐徐摇曳消逝,蓦地弦声一变,和弦的颤音有如暗潮初发,低徊的歌声,像来自地层下的某处角落。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长夜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是唐代诗人温飞卿的词“更漏子”。
这位绰号叫温钟馗的大师,是两大艳词大师之一;另一位就是柳三变。
两人都是有过人才华的倒楣鬼,所传世的诗词曲,青楼稍有才华的艳姬,都会唱这两位大师的作品,对诗仙诗圣李白杜甫,她们反而陌生。
罗帐后踱出一个朦胧的人影,无声无息像个幽灵。
弦声袅袅消逝,低徊的歌声似乎仍在空间里萦。
“似乎他不会回来了。”这人的话也幽幽地,含有失望的意味。
是一位眉清目秀,五短身材,穿了青衫的少年郎,那双晶后的明眸,在幽暗烛光下,似乎幻发奇异的幽光。
“他本来就说好不在这里留宿的呀!公子爷偏不相信。”她小心翼翼地松弦,盈盈起立将三弦琴放置在橱架上,转身嫣然一笑:“公子爷如不嫌弃,可向曹妈妈交代一声。”
“你肯留我?”少年郎欣然走近拉住她的纤手,牵至锦礅坐下,颊旁竟然出现酒窝:“你这香闺不错呢!”
“公子爷曾经看过多少曲院姑娘的香闺?”她俏巧地偎入少年郎怀中,抬起粉颊,纤手轻抚少年郎的面庞,媚笑如花:“你几岁了?”
两个锦礅是并置的,便於相偎相倚。少年郎不解风情,对美女投怀送抱不感兴趣。
“你坐好。”少年郎将她推开,按她坐正娇躯:“我不能久留,利用些少时间和你促膝清谈,请将这位叫李季玉的人,有关他的事告诉我。奇qisucom书比方说,他的家世。”
“咦!公子爷不是说他是你的朋友吗?”她想再次偎入少年郎怀中,却发现少年郎挽住她肩背的手,有一股怪异的力道,让她感到身躯像是僵化了。
“朋友有多种,岂能完全了解朋友的身世底细?说啦!你一定知道他的身世,是吗?”
“公子爷错了。我这种身世的溷(音混)流落风尘女人,不会费心了解恩客的身世。我所知道的是,他是龙江关附近的工户或商户,一个颇有豪气的年轻人,和城内城外一些小有地位大爷有交情,在西关几家曲院有相好。但从没听说过他进出教坊六座楼,对面淡粉楼的人就不认识他。很可能是他觉得教坊的女人很可怜,於心不忍。”
“你也是他的相好?”少年郎盯著她另起话题。
“怎麽说呢?”她微笑沉思像在自问:“大多数时间,他专注地聆听我弹琴低唱,举动温柔似若有情,通常三更尽便洒脱地离去。今晚他说,要听的是奉旨填词柳三变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事实并非如此。”
“你是说……”
“他喜欢的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这种词,我们这一行的姐妹是不会唱的。西关曲院有六家,会唱这种词的姐妹,不会超出三个。”
“那是东坡居士的江城子。”少年郎显然也是顾曲周郎:“你就是会唱的三人之一,他是你的知音。”
“但愿如此。公子爷既然是他的朋友,但你这种等候朋友的举动,委实令人莫测高深……”
“不瞒你说,我还弄不清他是不是我那位朋友。”
“那就更怪了,怎麽说?”
“我只是从他的衣著与身材,凭感觉认为他是我那位朋友。”
“面貌……”
“我没看清,所以想先看看他的举动,再和他打交道,希望他确是我那位朋友。”
“公子爷的话,我听不懂呢!”
“不懂就算了。总之,谢谢你的合作。”少年郎从荷包里取出一只金手镯塞入她手中,整衣而起:“也许,日后还得打扰你。”
“谢谢你啦!公子爷,我盼望你来……”
少年郎伸手拍拍她的粉颊,阻止她说话,微笑颔首走向室门。
门外突然传入急促的凌乱脚步声,和叫喊声拍门声。少年郎一怔,门外的人开始拍打这扇门了。
“开门开门,快!快!”门外的人嗓音像打雷,拍门声又响又急。
拉开门,三名大汉押著老鸨向门内冲,伸手推拨当门而立的少年郎。
“怎麽啦?”少年郎急闪在门侧,没让大汉的手沾脏。
“搜人!”大汉们一涌而入,三双怪眼向每一角落搜视,连床后床底也不放过,另一大汉甚至打开衣橱察看,气势汹汹。
芳华姑娘花容失色,倚在妆台旁发抖。
“可恶!你这麽一点点大,就来曲院风流,像话吗?”为首的大汉搜不到人,向少年人严词教训:“赶快滚回家,不要在这里现世找挨骂。”
“喂!你们搜甚麽人?”少年郎冲陆续出房的大汉背影问,并没因受到大汉嘲弄性的指责而生气。
“刺客。”走在最后的大汉说,并没回头瞧。
刺客,应该像头如巴斗的凶神恶煞,当然不会是弱不禁风的书生型少年郎,所以大汉们根本就忽视他。
脚步声急促,另几名大汉拥入另一端的走道,这三名大汉脚下一紧,奔向另一间绣房。
少年郎伸手拉入一位惊惶失措的仆妇,顺手掩上房门。
“刺客是甚麽人?”他柔声向仆妇问。
“我怎麽知道?”仆妇惊魂未定,仍在发抖:“街上乱得一塌糊涂,好多好多握刀带剑的老爷,有些甚至跳上屋顶,说是搜捕一个蒙面刺客。听说刺客是从淡粉楼逃出来的,打伤了好几位赴宴的老爷。”
“真是大快人心啊!淡粉楼今晚是那些军爷请客,是几个甚麽将军。可惜,不知那位刺客是甚麽人。”少年郎不怕犯忌,公然替刺客喝采,急急向房外走:“我得看看那是何方神圣。”
-------------------------
第 五 章
灯红酒绿彻夜笙歌的西关,突然繁灯尽熄。
教坊曲院纷纷灭灯提早关门,街市一静,偶或有三五个行人仓皇而走,没有人再敢在街上逗留。
淡粉楼前还有几个走动的人影,宾客们皆已不欢而散,一场盛宴被刺客捣散,人心惶惶的。
刺客当然不在西关了,行刺是否成功,下一步必定是远走高飞,尽快脱离现场,因此搜捕的人,可能已经追出关外去了。
少年郎胆大包天,背著手装出大人样,一摇三摆踏入淡粉楼前的广场。
有些人天生就好奇;有些人自以为大胆;有些人喜欢追根究底;因此寂静的市街中,气氛紧张仍然有些人走动。
少年郎便是其中之一。
两个青衣人向他接近,劈面拦住了。
“怎麽啦?”他抢先发问:“刺客是怎麽一回事?”
“屁的刺客。”那位腰间佩了铁尺,缠有铐链的公人愤愤地说:“没你的事,回家去吧!小孩子不懂事,居然仍敢在街上走。”
是江宁县的捕快,权充把门的人;看少年郎的穿章打扮,毫无疑问地必定是豪门的子弟
京都的贵戚名豪多如过江之鲫,作威作福人见人怕,子弟们更是横行霸道,小小的捕快真不敢对这些纨绔子弟无礼。
“我要知道。”少年郎已看出对方的捕快身分,神气地大声说。
“你……”
“我是守备府的人。”
守备府,指中山王府徐家兼领的京师守备府。
“这……”捕快打一冷颤:“镇抚司的将爷,在这里宴客,一位粉头因敬酒的事逆了将爷的旨意,跪下陪罪,被将爷一脚踢死了。”
“咦!刚才有人搜刺客。”
“是一个蒙面人,就在粉头被踢死时突然破窗而入行凶。将爷的人拚死阻挡,被打伤了几个人,也可能死了几个。刺客看风色不对,跳窗逃掉了。”
“宴客的将爷是不是王千户?”
“是……是的。”
“你们承办这件案子?”
“老天爷!镇抚司的事,谁敢管?王将军也不让我们管。”捕快叫起天来。
“那混蛋将军踢死了粉头。”
“那也是镇抚司的事,淡粉楼的粉头,有大半是镇抚司押来的。”
“可恶!”少年郎一顿脚,扭头便走。
◇◇◇◇◇◇◇◇◇
四更将尽,斗转星移。
如果不在西关住宿,想出关已经不容易,想入城更是困难重重,首先得跳越关墙,爬上四丈高的京城城墙,那是极为严格的考验。
因为如被巡城的官兵捉住,是唯一的死刑。
一些熟悉都城的行家,会准备船用手钩爬水门。
三山门其实没有山,山在石城门清凉门。
三山门没有山却有水,秦淮内河从这里流出城,设有水栅控制水位,称水门。因此有人把这里叫水西门,山变成水了。
向大街南面的小巷绕出关城小坡,那是城根的禁建区,有一处登城头的石级道,白天允许市民登上城头活动,夜间禁止登临。
城外南面不远处,可看到紧附在城门南端的水门,秦淮内河滚滚河水急泻而下,河道形成关城南廓的护关河,在关西与外河会合。
她打算从这里偷越关城,从水门攀升进城省事些。
刚刚才踏入墙下禁建区杂草丛生的草坪,对面登城石级道下方,草中升起一个朦胧的黑影。
“果然追来了,追得太慢了吧?这时才来呀?”黑影说话了,是悦耳的女性口音。
“我没追任何人,我自己的事忙著呢,”他在两丈外止步戒备,听声音便知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答话的嗓门也与在春华院不同,转变成女性的原嗓:“哦!你蒙了脸,一定是大闹淡粉楼的蒙面人,他们说你是刺客,知道你是女的。贵姓呀?”
“哼!你在反穿皮袄装羊,想拖延时间等你的人赶来策应。我的办法是杀一个算一个,多杀几个便可建立我的威望,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和千幻修罗分庭抗礼,甚至可以取代他的地位,扬威京都名动天下。打!”
说打便打,打字出口,身形已一闪即至,走中宫切入,来一记快速的小鬼拍门,掌吐出风雷声隐隐,出手便以外发的内力攻击,贴身抢攻信心十足。
这女人用青巾蒙住口鼻,穿了男人的青衫,进招速度快,青衫飘举像是凌风飞行,出掌时风雷隐隐,走的是刚猛路子。
女人体质先天不足,实在不宜使用强攻的招术,小鬼拍门手伸出的距离短,有如贴身相搏。
夜间相搏,对手的一切皆浑然不知,贸然硬碰硬封招,很可能一击便决定生死。
女扮男装都是心中有顾忌的人,不会用硬拚糊糊涂涂决生死。
少年郎的心态表现在行动中,随掌势疾退丈外,再一闪右移八尺,间不容发避过蒙面女人续攻的一招蝴蝶双飞,避招表示无意放手相搏。
蒙面女人用腿飞踢的速度、劲道、高度、技巧,神乎其神无与伦比,但仍然慢了一刹那。
少年郎避招的反应,夜间根本看不清动态,快得肉眼难以分辨,棋逢敌手双方都感到心惊。
“你真想下杀手立威呀?”少年郎徐徐后退示怯,但口气并没有示弱:“岂有此理!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杀了我你能得到甚麽?你要取代千幻修罗的地位,千幻修罗你见过他吗?”
“唔!你似乎不是那些人的打手,虽然我看到有两三个女人,夹杂在那些爪牙中向我动刀动剑,但没有女扮男装的人在内。”蒙面女人不再气势汹汹:“那个甚麽王千户,是绝世人屠的爪牙十大刽子手的第一刽子手。我来京都没几天,想找机会见见这个人,没想到他是这种狼心狗肺货色,竟然在我的目击下,踢死一个可怜的妓女。我决定了,杀他这种头号刽子手立威,定可威震京都,一鸣惊人,所以我一定找机会毙了他,他该杀。”
“难难难!”少年郎也消去戒心:“京都这些所谓权势人士,贵戚名家,以及骄兵悍将,自知造孽太多,仇人满都城,因此打手警卫皆是以重金礼聘的妖魔鬼怪,成群结队保护他寸步不离,想毙他需冒极大的风险,成功的希望不到两成。你行吗?”
“我京华女魅一定行。”蒙面女人拍拍酥胸亮名号:“就算张三丰亲自前来保护他,我也有把握砍掉他的脑袋,替那个可怜妓女报仇,同时树立我的威望。”
“京华女魅?”少年郎格格娇笑:“京都妖魔鬼怪都有了,现在又有魅,你以为京都不是人的世界呀?”
“我来了好些日子,京都人多得像蚂蚁,当然是人的世界啦!天色不早,大概不会有人追来了,我得走。”
“你住在城里?贵姓呀?”
“有绰号就好。”京华女魅向登城阶走:“千幻修罗也无名无姓。再见。”
黑影一晃,便像流光般登上墙头,有意露一手轻功。
“等我一等,一起走……”少年郎急叫,也飞掠而登。
京华女魅不见了,可能已跳落外面的河堤走了。
◇◇◇◇◇◇◇◇◇
同一期间,城内黄家井街的王家大宅安静如恒,四更将尽,全宅沉寂,偶或可看到警卫走动。
主人不在家,也不在镇抚司衙门值夜,宅中的警卫依然保持足额,不敢松懈。
主人今晚在西关淡粉楼宴客,绝不可能夜间返城。京都三座城的城门,天黑便关门,连皇帝亲临,守门吏也不会开启城门接驾。
正屋的后堂是男人的禁地,大户人家奴仆多,后宅内院只有仆妇使女进出。如果有女警卫,也只能在内院的厅堂和院子活动,不许进入内堂秘室一带。
房屋连巷并栋,如入迷宫,千门万户,白天进去也可能迷失在内。
每一座门,包括内部通道的隔门,夜间都是上了锁的,只要二更一过,便不许随意出入了。
画了鬼面孔的人,出现在穿堂,在光度微弱的照明灯光下,极为狰狞可怖。
千幻修罗,横行京都三年的可怕剧盗。
他一点也不在乎是否有警卫,公然大踏步向内堂走。
甬道的门沉重坚牢,由一把半斤月牙锁扣住扣环,想撬坏这种中型铜锁,得用四五分粗的铁撬棒才能如愿。
取出百宝囊中的百灵钥匙,三拨两拨,卡一声锁开了,重门叠户阻挡不了剧盗千幻修罗。
刚将门轻轻推开三寸,他倏然转身右手疾扬。
后厅门掠出一个穿黑劲装的女警卫,右手有晶亮的长剑,悄然扑来无声无息,剑指向他的腿弯,扑势极快,没料到有物飞迎。
噗一声响,半斤月华锁在两丈左右,击中女警卫的胸口,呃了一声上体略向后仰,冲势仍急,剑一沉锋尖触地,铮一声剑脱手发出清呜,人仍向前冲。
千幻修罗左手一抄,扣住女警卫的右手,右手叭一声给了女警卫一耳光。接触太快,一照面便栽了。
“哎……”女警卫只感到乌天黑地,总算看到千幻修罗可怖的面孔了:“千……幻……”
“不许叫!”千幻修罗扣住她的咽喉:“带路,到藏金库房,饶你。千幻修罗不杀肯听命合作的人,对反抗者绝不手下留情,领路!”
一旋一推,女警卫身不由己,向甬道门冲去,呼一声撞开了本来已推开两三寸的厚重红漆门。
铃当声急骤,声传屋外。
“有刺客……”女警卫的尖叫声也响后,倒在地上一面叫喊一面滚动。
千幻修罗在女警卫身侧止步,一脚踏住女警卫的小腹,示警的叫喊声倏然终止。
转身回顾,原来门框上方,悬挂了三个拳大的铜铃,门一推开便触及铃发出声响,片刻方止。
是示警的警铃,简单而作用大。
女警卫双手拚全力打击推扳他的脚,身躯绝望地扭动,力道微弱,叫喊声成了吃力呼吸声。
各处皆有声息传出,警卫出动了。
千幻修罗挪开脚,再瞥了痛得蜷曲成团的女警卫一眼,举步离去,从容不迫。已经惊动全宅,警卫即将蜂涌而至,他却无意撤走,大摇大摆向内堂闯,像是本宅的主人老爷。
后面走道出现第一个人影,第二个,第三个……
前面堂口,堂门开础八影涌出。
他打开卷住剑的布包,将剑从容不迫系在背上。
剑系在背上,紧急时不能迅速拔出应变,但剑鞘不妨碍活动,是最佳最俐落稳当的佩剑方法。
两端人影抢到,刀剑的光芒慑人心魄。
一声长啸,他拔剑出鞘。
是在霍山时所佩古剑,那种可决河断岳的重剑。雁翎刀,就是从这种剑衍化改良出来的
自唐朝以后,军伍中连雁翎刀也逐渐淘汰了,因为这玩意重量不堪负荷,能使用这种刀的勇士已经没有几个。
唐代的军制称府兵,兵刃是自备的,平时放在家里,有事应召集合,才携了兵刃行囊报到,所以兵器五花八门。
从传世的木兰词中,可找出历史的遗痕。
木兰代父出征,连马鞭都是自己出钱买的,那年代做军人唯一的好处,是打胜仗的掳获物可以归自己所有。平时在家不但要工作谋生,还得苦练武技,武技差劲,一上战场就死路一条。
春秋时代,旷世大宗师欧冶子,为楚王铸了三把剑:龙渊(泉)、太阿、工布。晋国郑国联军围楚,楚王登城举太阿仰天长啸破围,晋郑两军溃败如江河决堤。
龙渊太阿,就是这种剑的型式,所以他所使用的这把剑,行家称之为古剑,不同的是长短不同而已。
他的剑出鞘,冲来的人冲势立减。
一般军用的刀剑,以及江湖武朋友的轻灵长剑,碰上古剑根本不堪一击,一碰就不断即飞。
“我上了,杀!”他喝声似沉雷,接著长啸震天,向前面堵在内堂口的十余名警卫冲去
普通的剑,是不能用来砍劈的。他这把剑,却以砍劈为主,长啸声中,剑光似奔雷冲入人丛,虎入羊群,迸发出满天雷电。
“铮铮铮……”暴响声与飞溅的鲜血同起,崩溃的人中分,波开浪裂。
冲入内堂,身后已躺下七个人,断手残肢撒了一地,狂嚎声惊心动魄。
退入堂的八个幸运警卫,四面急分脸无人色,完全丧失拦堵的勇气。
“住手!”身后传来震耳的叫吼,先前堵住他身后退路的十余名警卫跟来了:“有话好……说……”
他倏然止步,刹住冲向溃散警卫的冲势,双手斜举在胸前的剑血光闪烁,冷然转身四顾。
他那魔鬼似的形象本来就令人胆落,这时的慑人气势更是强烈,凶猛狞恶跃然欲动,似乎随时会扑上挥剑砍劈。
京师人士对杀人或被杀的血腥事故,反应早已变得麻木冷漠,两次前后多年的惨绝人寰大屠杀,每天都有数万民众,被强迫前往雨花台观刑,一天杀一两千男女老少平常得很,因此对生死看得平凡。
街边看到有几个人倒毙,绝不会引起马蚤动大惊小怪。
眼前的惨状,却令这些看破生死的警卫心胆俱寒,就这麽一冲之下,七个人就肢折躯裂。
面对形如魔鬼的千幻修罗,与那把血光闪烁的怪剑,有几个警卫惊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