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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侧,轻拍马肩,健马向侧退。

    另两位女骑士高坐雕鞍;像无关的旁观者,两匹马并辔站在路中,两人用旁人无法听到的语音交谈,对同伴打交道的事视若无睹,同伴的安危,不需她们关心。

    大道有行人往来,路像被起冲突的人堵死了,过往的行人不得不绕出路两侧走。胆子大的人,乾胆在路两侧看热闹,片刻便聚集了三二十个人。

    有人旁观,任何一方都不会输气。

    “小泼妇,你……”地杀星像发威的猛虎,伸手戟指怒吼如雷:“你将后悔八辈子,你……”

    白影一闪即至,香风入鼻,鹰爪似的纤手到了眼前,食中两指轻点向地杀星的血盆大口。

    “小心……”一旁的天杀星警告的叫声同时传到。

    地杀星吃惊地疾退丈外,这是唯一的选择,本来伸出的大手,竟然来不及格开贴手臂攻入的纤手,纤手的速度骇人听闻。

    要不是反应够快,嘴唇必定遭殃,春笋似的指尖,距嘴不足三寸,似乎嘴唇已先一刹感受到压力了,被击中肯定会造成伤害。

    这股压力极为诡异,触体便产生震动和麻木感,绝非因速度快而激发的气流,可能是种无法知道底蕴的震波,并无体外伤人的实近外劲。

    这是说,如果这种震波的劲道外发,不需手指击实,很可能唇裂齿折,造成相当严重的伤害。

    “咦!”地杀星惊讶地拔刀:“你这小泼妇的手好快,而且练了诡异的内功,几乎上了你的当,绝不饶你,接刀……”

    刀光似电,声到刀随,眩目的刀光挟风雷而至,力劈华山猛然劈落。

    古剑就在这电光石火似的瞬间出鞘、挥出,铮一声龙吟,错开了劈落的钢刀。

    剑来不及反击,地杀星已随刀斜震出丈外,在路旁的沟边跟缘稳下马步,几乎失足跌落两尺深的排水沟,脸上涌现惊容,眼中有难以置信的神情流露。

    只见她信手挥洒封招,把雷霆万钧的一刀轻易地化解了。刀以力胜,竟然被剑震得向外急荡。

    “你很不错。”少女没追击,口气托大:“上吧!我给你连续狂攻七刀的机会,刀势尽立加反击,回敬你七剑,机会不要错过了,上,”

    口气的确托大,意思是说,以主人自居,所让的先机七刀,主人只守不攻。守只能封架闪挪,不能反击,即使对方空门大开,主人也不可乘隙攻击,机会大好,很可能一刀便可你死我活立分胜负。

    “我试试看,给你七刀……”一旁的天杀星高叫,火杂杂挥刀冲进,刀发狠招大风起石,力劈天门……一口气连攻七刀,绕了两圈,刀势凌厉猛烈,每一刀皆注入真力,真有摧山断河的威力,闪烁的刀光已看不清刀的实体,只看到急剧闪烁的孤光。

    少女果然只守不攻,剑也幻化为眩目的虹影,上拂下拨,来一刀接一刀,甚至不用真力将刀震飞,封住中宫风雨不入,双脚在原地旋动,任由对方绕四周进攻,她像是成了轴,天杀星是轮。

    “铮铮……铮……”金呜声震耳欲聋,不时溅发刺目的火星。

    人影乍分,天杀星倒退出丈外,脚下大乱,再急退两步勉强稳下身形。

    啪一声响,飞腾出路左的刀鞘碰上一株行道树。

    看热闹的人,惊慌地走避。

    一个穿了褴褛青直裰的高瘦老人,像一个荒年流落他乡的老丐,手点一根褐黄铯的打狗竹杖,可能是一时失措,几乎被刀鞘扫中,脚下失问扭身欲倒,杖尾也因之而上挑,踉跄奔出五六步,狼狈地向北面走,不敢再留下看热闹了。

    穿了青长衫像个土财主的李季玉,站在高瘦老人右侧不远处,躲闪刀鞘的人群一乱,便看到高瘦老人的狼狈像,虎目中冷电乍现,拨开撞来的一个看热闹的人,抢出两步,随即不进反退,呼出一口长气,目送高瘦老人离去,哼了一声。

    “你还不够好。”少女收了剑向天杀星说:“今天我心情好,不计较你的无礼。”

    天杀星伸手接过同伴拾回的刀鞘,同伴打手式阻止他不要再逞强。

    “小……小姑娘,你敢留下姓名吗?”天杀星仍不甘心,脸色气得发青,咬牙切齿地问。

    少女扳鞍上马,也向两位女伴打手式示意可以走了。

    “我姓符。”少女取下挂在鞍头上的马鞭:“若要找我报复,可到聚宝门西库司坊打听。”

    健马驰出,三女三骑向北小驰。

    “库司坊,姓胡……”天杀星喃喃地自语,转向三位同伴问:“库司坊有那些贵戚名豪?”

    「唔!不是古月胡,恐怕是鬼画符的符。”地杀星眼神一变:“小泼妇认识我们所佩的绣春刀,语气自负但不凌厉,显然知道咱们的真正身分。库司坊的曦园,老哥,想起甚么吗?”

    “济阳侯府?”天杀星脱口叫:“曦园侯府。”

    “恐怕真是符侯爷的人。”地杀星摇头苦笑:“这老顽固惹不起,咱们认了。”

    “怕甚么?他在北京享福,天远地远,那管得了京师的事?”天杀星悻悻地说:“明的奈何不了他这里的子侄,暗的咱们自有歹毒的手段要他好看。”

    “算了吧!老哥。”地杀星挽了天杀星举步:“出了事,老顽固岂肯甘休?怒火冲天赶到京都问罪,连九千岁也不敢和他硬碰硬。老实说,九千岁不希望这老顽固到京师来,免生闲气。如果让九千岁查出是咱们把老顽固激来的,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走吧,调集人手要紧。”

    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三位女骑士的身影已在两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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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通北固山西麓,远在十里左右,如果绕幕府山沿江至名胜区十二台洞,半天也到不了

    幕府山俗称观音山,山的东北角就是燕子矶,穿越山区或沿江边走,都可以到达。这时动身前往,显然晚上不打算赶回城了。

    健马开始加快,大道上行人渐稀。

    三匹马不再鱼贯跟进,并辔以中等速度北行。

    “小姐,该派人送去岂不省事?真不宜小姐亲自前往送书信的。”右面的女骑士有埋怨的口吻:“要是沿途再有些耽搁,晚上就进不了城了。”

    “那是失礼的,少师交待的事,派人送去不成敬意。”小姐说:“我们来京这几天,市面好像完全不同了,这一带风景也似乎陌生,所以我想到处看看。小时候眼中的景物,长大后看的确不一样,好像前面的北固山,比从前矮了许多呢!唔……”

    “小姐怎么啦?”女骑士一惊,看到小姐的身形急晃了两下。

    “没甚么。”小姐放缓缰绳,健马也四蹄一缓:“好像……好像突然眼花……”

    “哎呀!小姐……”

    “不要紧,只是一时眼花,刹那的晕眩而已,现在好了。那四个人无缘无故在大道上作威作福,他们真是愈来愈不像个人样了。我们在北京这几年,对京师的事只限於传闻,不曾目击,多少觉得可能有点失实。来了仅十天半月,所看到听到的事,真是……真是令人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小姐所看到听到的事,只是纪指挥不在时的现象呢!”女骑士忘了小姐的可疑眼花现象,说出对锦衣卫的不满,“等他回来时,便知道甚么叫绝世人屠了,也许这十天半月中圣驾可以抵京,人屠就要回来啦!小姐最好打消留下来住一年半载的打算,眼不见为净。而且……而且……”

    “哦!你想说甚么?”

    “老爷夫人可能看中某个侄子弟,小姐你能不赶回去看看是否……”

    “去你的!你会作怪是不是?”小姐扭头羞笑:“你给我小心了,我打算把你先遣嫁出去呢!咦……”

    女骑士突然飞跃而起,在小姐的坐骑旁飘落,恰好抱住了小姐向下栽的身躯,反应之快无与伦比。

    “哎呀……”左面一名女骑士,也惊叫著跃落抓住了小姐的坐骑:“春兰姐,小姐怎么啦?”

    “不好,到林子里看看再说,好像中暑。”女骑士春兰抱住眼珠子翻白的小姐,三脚两步冲入路右的树林。

    这里已是平缓的山坡,禁伐区的树林修整得可以在内行走,树下的枯叶小草相当乾净清爽。

    用披风作褥,在林缘把小姐放下,小姐已毫无反应,简直就是一个死人,只差口中一口气还可证明是活的,手脚软绵绵表示不曾僵硬。

    “小姐,小姐请你醒醒……”春兰急得泪下如泉,一手轻拍小姐的脸颊,一手惶恐地解小姐的荷包取物,愈慌愈不易找出荷包内需要的东西,乾脆把所有的物品倾出。

    安顿三匹坐骑的女骑士,目光突然落在不远处从林中钻出的褴褛老人身上。

    “春兰姐,用水囊先灌行军散。”女骑士盯著褴褛老人,话却是向春兰说的。

    中暑,服行军散颇为有效。

    天气不算太热,巳牌时光怎么可能中暑?

    骑在马上衣衫柔薄,有遮阳帽不受日晒,平时练武人讲究苦练寒暑不侵,这时中暑未免太娇弱了吧?

    小姐仍在冒冷汗,未施脂粉的面庞呈现苍白色,绝不是中暑,中暑的人脸红无汗,很可能是小姐的神智并没有完全昏迷,急得冒冷汗,只是生理功能出了失控的障碍,神智仍可感受到心灵的冲击。

    “你们有人病了?让老汉看看。”褴褛老人点著黄竹打狗棍蹒跚地走近,老眼眯成一条缝,说话有气无力:“老汉知道急救,捏人中拍脸颊是不行的。”

    “老伯,这附近可有大户人家?”春兰正拾起一瓶行军散,一面接过同伴递来的水葫芦一面问;“大户人家才可能有郎中,这里……”

    “放心啦,先让老汉看看再说。哦!不是中暑,冲了煞,没错,冲煞。”老汉摇头说:“这一带山坡不乾净,早些年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冤鬼比雨花台少不了多少,所以经常闹妖魅……”

    大姑娘躺在树下,身材完美躺著依然玲珑透凸,十分养眼,好在观看的是入土大半的老人,不需顾虑风化礼教问题。

    “胡说!你走开。”春兰不悦地叱喝,大概她不相信撞邪冲煞一类荒诞鬼话:“秋菊妹,帮着扶起小姐,给小姐灌水吞药。”

    “不听老人言,倒楣在眼前,呵呵呵……”褴褛老人在一旁轻顿著打狗棍怪笑,半闭的老眼张开了,幻发出阴森诡异的光芒:“北固山至江边一带,是孤魂怨鬼的猎食场,被缠上的人,这辈子算是……”

    蹲在一旁扶起小姐上身的秋菊,一听口气不对,老人说话不再有气无力,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猛地抬头,接触到老人阴森诡异的目光,脸色一变,警觉地重新放平小姐的身躯,豹子般蹦跳而起。

    “呵呵呵……倒也……”老人怪笑疾退丈外。

    砰匍一声大震,扑出的秋菊摔倒在地。

    正打算灌水喂药的春兰,也丢了水葫芦和药散,仆伏在小姐身上。

    “老……鬼……你……”秋菊手脚略一抽搐便失去了活动能力,声音模糊得几不可闻。

    她摔倒时冲势甚猛,惯性将她的身躯滚动面孔向上,恰好可看到身旁伸手可及的老人,老人的狞笑令她心胆俱寒。

    “老夫是怨鬼,怨鬼冯翔,江南七鬼之一,酒色财气皆有特殊嗜好的魔鬼。”老人俯身揪住她的衣领,在揪住衣领之前已用力地抓了她的|乳|峰一把,一手挟棍一手拖人,往林深处拖曳。

    入林十余步,便不怕大道上行走的人看到了。

    将人丢下,再打算抱小姐和春兰,刚转过身,眼角看到人影,也看到有物光临脸部,是大拳头。

    一声暴响,左颊挨了一记重击,眼前星斗满天,向后暴退。总算反应超人,急抬打狗棍封架。

    握棍上抬的手一震,五指如裂,棍脱手换了主人,同时右颊叭一声挨了一耳光。

    “呃……”怨鬼厉叫,不管东南西北,撒腿狂奔,眼前已难以见物,只能向有光处飞逃,脚下一虚,向前冲到,感到腰间一震,腰袋被夺走了。

    千紧万紧,保命要紧,生死关头突生神力,爬起发狂般飞遁。

    赶走怨鬼冯翔的人是李季玉,以青巾蒙住口鼻。

    他弄不清双方的过节,也不想暴露本来面目,更不想伤人杀人,下手有分寸,一拳一掌略施小惩,见好即收。

    “那位姑娘的右胯后侧,中了一枚两寸长的小针,针淬有令人软麻僵化经脉,不能发声求救的毒药。”他丢下打狗棍在小姐身畔,放下拖回的秋菊:“你们让老鬼近身,又中了他的降龙散浑身脱力。针藏在打狗棍内,打狗棍是暗算人的弩筒。解药在袋内。你们相当幸运。”

    好人做到底,三女皆无法自救。

    他从形如讨米袋的外表破旧袋内衬是革制的内层,取出十二只两寸大的磁葫芦,逐个察看片刻,再小心地逐个倒出小药丸与各色药末,分别分辨药味。

    显然他是行家,留下了四只磁葫芦,用打狗棍敲碎八只。打狗棍外表像竹,其实是铜制的所谓弩枪。

    分别让三女服下解药,不等三女恢复活动能力,动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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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李季玉是京都小有名气的地方龙蛇,在龙江关有他的局面。

    京都的龙蛇甚多,有些是天下级的名号响亮人物,有些是过往小作稽留的强龙,大多数是各拥有一些人马的混世地方蛇鼠。

    在表面上的形象,他只是地方的不大不小大事不犯小事偶或牵涉其中,不怎麽引人注意的中性小人物,而非作j犯科的混世者。

    他有正当的职业,不招朋引类组帮结社,不涉及罪案,在治安人员与混世者的心目中,他是个无害的血气方刚、志不大财也有限的年轻人,平凡得不需对他注意或防范。

    他对巢岤附近的动静,却十分注意严加防范,可是京都龙蛇太多,他不可能完全了解各方的动态。

    北郊幕府山区有怨鬼冯翔活动,他就没有多少印象。怨鬼冯翔是天下级的江湖凶名昭著妖孽,在京都逗留而且作案,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碰上了他颇感意外。

    他知道怨鬼这个江南七鬼之一的江湖老凶贼,但所知有限,对那些江湖成名人物,他的见闻颇为广博,可是曾经见过面的高手名宿或妖魔鬼怪,就屈指可数了。

    他活动的地盘在京都,对京都的人脉地望有深入的了解,所从事的活动目标,也以京都为主。

    像怨鬼冯翔这种横行天下的人物,与他所从事的活动目标无关,赶走了怨鬼,他就把这件事置於脑後了。

    估计中,这种偶或在某地逗留的天下级龙蛇,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定然威风尽失无颜立足,远走高飞以免贻笑江湖,甚至不敢在人前提及,对他不会有後患,因此置之脑後不再放在心上。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天地双杀星身上。不能让天地双杀星派人至凤阳追查,以免追查网远布在霍山一带,影响他的安全,也影响刘姑娘与罗氏母女的安全,有釜底抽薪、截断追查网的必要。

    在王家大宅附近守候至未牌初,他像一头伺鼠的猫,有耐心地留意鼠窟的动静,看到好些打扮成仆役的人三三两两进入王家,数量已超过三十大关。

    他心中有数,天地双杀星派往凤阳的人在王家集合了,这些人鬼鬼祟祟的行动,引起他的疑心。

    镇抚司或骁骑右卫的人,都是无法无天的货色,怎麽可能扮仆役行动?而且也没有派庞大人手的必要。

    他不想在京都掀起杀戮风暴,不再花工夫侦伺。

    京都至凤阳远得很呢!在路上动手有的是机会,只要到凤仪门外的大江渡头去等候,便可掌握这些人的行踪。

    他从钟阜门(小东门)入城,直奔凤仪门出城。

    凤仪门不是他的活动地盘,城外江滨渡口的码头市街,一些本地小蛇鼠活动频繁,人数最多,是京都最复杂的地区,龙蛇毕集,是江湖朋友最大的猎食场,仅航运的码头,就有十八座之多。

    那些属於天下级的江湖强龙,也不敢在这一带公然撒野。

    他在这一带有小蛇鼠朋友,托小蛇鼠留意几个受伤的打手护院过江,小蛇鼠胜任愉快。等猎物先走一两天,赶上去还来得及。甚至他打算到凤阳去等候,在凤阳闹事师出有名。

    他有的是时间,办事从不操之过急。

    天地双杀星布下埋伏等他,白费工夫,根本不知所要面对的人是何来路,所布的天罗地网毫无作用。

    渡江码头在城外市区的东端,往东延伸至山区的十余里地,仍有市街和村落,以及十余处船场,比不上龙江关一带繁荣,因为没有商号栈仓设立。

    这一带的船场,承建锦衣卫的快船和马船,后来大漕河正式大规模通航,京都移至北京,快船和马船已没有作战的需要,合并建造马快船,成了专运皇家物品的船只。

    所以这一带的私营船场,事实是由锦衣卫所完全控制的,赚钱或亏本,全得看那些主事人是否高兴,贿赂的多寡,决定船场的兴衰成败,日子不好过。

    渡头称为大江渡,对面是浦子口渡,有八艘大渡船往来,乘载车马轿。

    浦子口渡本身也有四艘,利益均分,之外两岸另有中小型载旅客的渡船卅余艘,渡资每人一至两文制钱。

    码头市街万头攒动,热闹非常。他沿后街向东走,折入南巷尽头,行人渐稀,热浪蒸人。轻拍一座土瓦屋的斑剥古老大门,片刻门开处,一名大汉当门而立,愁容满面的褐色面庞,出现苦涩的笑意。

    “小李,是你?辛苦辛苦,请进。”大汉颇感意外,一把将他拉入:“你来得正好,过两天我就走了。”

    市巷的低下人家住宅,低矮狭溢谈不上格局情调,一进门便是厅堂,有两进的住宅已不多见,因此厅堂便设有神案,八仙桌替代供桌,也兼饭桌用。

    桌上有一壶冷茶,大汉拖出条凳请他就坐斟茶。

    “要走了?怎麽啦?”他接过茶笑问:“另有高就?你可是建业船场的主将,造船的第一把手,干了半辈子,舍得另谋他就?吕场主待你不薄呀!”

    “别提了。”大汉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到京口,或者远走太仓,那边的船场建造海舶,也用得著我这种建造江船的人才。”

    “毕竟船只不同,你仍然算是外行呀?徐老哥,到底发生甚麽事?”

    “建业船场即将抄没充公,吕场主可能家破人亡。”

    “甚麽?”他吃了一惊:“遭到甚麽祸事了?难道与绝世人屠即将返京有关?”

    “也差不多。”徐老哥咬牙切齿:“反正与他的镇抚司有关。”

    “说说看。”

    “镇抚司里面的狗内哄,争夺这一带船场的大肥肉,内哄得势的一方,所求不遂下毒手,波及四家船场。失势的一方不甘心就放弃,咬定大肥肉不放,前天,有人向吕场主出示镇抚司秘件,指出在他家中,由密探搜出三册妖书。”

    “老天爷!那可是抄家减门的大灾祸。”他大吃一惊,心中一凉。

    妖书,包括的范围甚广,秘密会社教团的经典规章,都列为妖书。

    朱元璋出身香军,曾经加入白莲会弥勒教,与被称为魔教的明尊教(西方摩门教),对那些可能造反的教会极为敏感,查获便用大刑处理灭门抄家。宁可杀错一千一万,绝不放过一人,受累被诬告而灭门破家的人非常多,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杀鸡儆猴。

    可以说,不论是真是假,一旦告发的状子呈入公门,被告的人命运便决定了,不管是不是挟仇诬告。

    “所以,吕场主一门老少,天天在家大鱼大肉,享受在世的欢乐,眼睁睁等押至雨花台受剐。船场目下已停工,由派来的几个官兵看守。”

    “罢了!这年头……”他也失声长叹,无可奈何:“可曾查出那一位是主谋?”

    “好像内哄仍未尘埃落定,要等他们斗出结果才会有行动。派来看管的人,是千户王谦的爪牙。原来经管这一带船场的人,是上右亲军所的张大汉将军,他专管监造卫风快船,被王千户斗了两年,很可能最近被斗垮。”

    锦衣卫的快船,全名是卫风快船。后来快船与马船改变设计合并,步军与骑军可以联合作战,称马快船或快马船,有千余艘之多,完全是皇家的专用船只,各地的军民见了这种船如见魔鬼,有无比的特权。

    “那就难怪啦!王谦是绝世人屠的忠实走狗,上右亲军所的张将爷地位低两级,输定了。不谈这些,咱们只能听天由命。我在打听水蜈蚣小罗的下落,想请他办一些不怎麽紧要的事。”

    “他到京口去了。”徐老哥说:“小李,他那些水上好汉恶毒得很,惹不得,有任何事都不要找他,找他等於是引鬼上门。”

    京口指镇江,市面繁荣程度不下於京都。

    “这……好吧!不找他,我也无暇到镇江去找。徐老哥,不要太过耽心,锦衣卫内斗的事,在尘埃落定之前,用不著忧心仲仲等灾祸降临,吉人自有天相,又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吕场主是老好人,老天爷会突然清醒大发慈悲的。”

    “他娘的!我不信天老爷,天老爷势利得很,只会降灾给可怜的无辜百姓。”徐老哥愤愤地怨天尤人。

    “呵呵,你该信的。”他喝乾杯中茶离座准备走:“俗语说,莫道苍天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

    “神明不会报绝世人屠、王千户那种人,只有千幻修罗那种妖神才会找他们果报。”

    “呵呵!但愿你老哥这张乌鸦嘴有灵,被千幻修罗的千里眼顺风耳看到听到,接受你的祝告,替你们执行果报出口怨气呢!过几天和你聚一聚,再见。”

    ◇◇◇◇◇◇◇◇◇

    锦衣卫成立初期,建制有十七个单位,后来单位逐渐增加,管的事愈来愈多。

    永乐皇帝两次御驾北征,锦衣卫只有一部份官兵随驾,十二上直亲卫军也留在京师保护太子。

    他先后成立七个亲军卫,因为十二上直亲卫军是建文朝的人,对他的忠诚度可疑,所以另建立亲军卫。

    锦衣卫留京的官兵有三分之二,皇太子根本管束不了这些人。

    那些握有大权的高级将爷,在城内置有私室宅院,大多数是抄没的贵戚名豪产业,假公济私予以吞没,如被查出,也仅以漏报名目小加薄惩,因此被查出的事少之又少,也没有人敢查,敢查的人一定是自己卫所的眼红袍泽。

    千户王谦的豪华私宅,在三山门大街南面的黄家井街,那是一座占地半坊的豪华园林大宅。出门北行不久,便是三山门大街。三山门也称水西门,是秦淮内河的出口,有水门管制河水。

    外面的西关,大路直通江东门,北面是中山王府的莫愁湖,南面是南湖,包括关内与江东门大街,近城一段便是有名的风化区。那时,秦淮内河的妓院很少,以画舫为主,真正的风化区,在西关与关外一段市街。

    皇家教坊十六楼中鹤鸣、醉仙、轻烟、淡粉、柳翠、梅妍,六座名楼都在这里。

    后来一把火把风月场烧光,官府禁建,风月场才逐渐蔓延入城遍布秦淮河,六座楼也不再重建,消失在秦淮风月场,揭开四百年秦淮新风月序幕。

    要找王千户,不必到镇抚司衙门去找。在黄家井街大宅,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在西关风月场,或者秦淮的画舫去找,十之七八会一找即著。

    他是风月场中的豪霸级大爷,粉头们又爱又恨的恶魔。

    爱的理由是他舍得花钱,而且不按规定免费召粉头陪侍。京都的有权势人士,召妓招待宾客是不花钱免费的。

    恨的理由更简单,有许多女人,是被他以各种莫须有罪名罗织,抄没入官配发入教坊的官宦人家内眷,仇恨不共戴天,却只能将血海仇恨埋藏在心底。

    这天晚间,淡烟楼灯光如画,警卫森严,楼上楼下冠盖云集。千户王将军今晚宴客,闲杂人等乖乖回避。

    秦淮十六楼不只是单纯的一座楼,而是拥有许多房舍的建筑,楼本身雕梁画楝金碧辉煌;楼下是一排排一间间宴乐堂室,楼上是一座座花厅与华丽绣房。

    其他每楝房舍,则是二三流的低级卧室,嫖客另有门户出入,不许从主楼经过,打扮稍差的人,想进门也非易事。

    街对面,则是私营的妓院,粉头们如果由权贵们召出应局,也是免费的,帐记在主事的教坊管理费用内。

    李季玉与三位年轻朋友,同时在对面的春华院吃花酒。

    春华院是颇有名气的私营妓院,品流颇高,粉头们经过悉心的调教,元曲杂剧歌舞都是第一流的,俗称曲院。

    缠头夜度资,比淡烟楼的名妓只高不低,普通嫖客还真不配至春华院或留香院进出,置酒三五次,粉头是否肯让刘阮上天台,还是未定之天。

    雅室是楼上的小厅之一,隔绝室外的声浪。盛筵酒菜满桌,酒是江南人少沾唇的徐沛高粱一锅头,四位粉头另备有淡酒苏杭女儿红,敬酒才用高粱。

    四位粉头皆年在十四五芳华,粉妆玉琢善体人意。陪李季玉坐台的小姑娘叫芳华,春华院的红牌歌妓。

    三位朋友的姓是赵钱孙,加上他姓李,恰好是赵钱孙李,绝配。在这里,除非是名士豪客,姓名并不重要,也不一定是真名。

    酒至半酣,逐渐放浪形骸。

    四位小姑娘身边,各有一件乐器。

    芳华姑娘的乐器是阮咸衍化出来的三弦,有点像改良式的马头琴。

    月华是箫;秋华是琵琶;春华是笙。

    众人调笑声中,突然传出珠走玉盘的嘈嘈切切琵琶声。原来是姓赵的年轻朋友,居然正襟危坐聆听秋华的琵琶独奏。

    过脉是一小段前奏曲,把所有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

    李季玉温柔地扶正芳华的娇躯,剑眉攒得紧紧的。

    他知道这段过脉所配的曲调,神色微变。

    是禁曲,这十年来无人敢唱的禁曲。他想阻止,却又叹了一口气打消阻止的念头。

    悲凉的歌声,在琵琶的怪异旋律中,幽幽地、却又豪壮地在空间里流泻,似乎其他的声浪皆已沉寂了。

    “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纵有天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

    是诗,而不是词。

    歌声徐止,又是一段骤急的过脉。

    “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老成不才无补救,西风一度一悲歌……”

    李季玉突然伸手按住弦码,轻轻取过琵琶递给坐在他左首的芳华。

    “你是女秀才的甚什麽人?”他柔声问。

    “她是我表姑。”秋华拈起酒杯,一口喝乾,脸上木然,但泪水像涌泉般滴落在胸襟上

    “忘了她,小姑娘。”

    “是的,忘了她。”秋华姑娘僵硬地说。

    “有必要找死吗?”他叹了一口气:“王千户在对面的淡粉楼宴客,你这里也有他的爪牙留连。老天爷!你认为我们不是他的走狗?”

    “你们不是走狗。”秋华泰然拭掉泪水:“午间你来订席,随即有一位公子爷前来查问,知道李爷所订的四位姐妹,便给了我们一百两银子,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们。”

    “哦!那位公子爷姓甚名谁?”他心中暗惊,疑云大起,会有谁找上他的?

    “不知道,穿得体面,好像是贡院街府或县学舍的少年生员,甚至像国子监的举子。他说,你们是他家乡的好友,不妨唱些特殊的曲子让你们欣赏。我表姑的诗,就是特殊的。她的另一首诗,绝命诗,芳华姐谱的曲,你听:三朝元老两朝臣,尺蠖龙蛇叹屈伸,缩头胁肩公相责,金川门外迎新君。”

    他大惊失色,跳起来冲到门旁,猛地拉开门虎跳而去,像扑出的猎豹。

    门外是灯光明亮的走道,有不少婢仆往来各处花厅,没有可疑的人。两个往来的小婢,被他吓了一大跳,几乎尖叫出声。

    “芳华,你也不要命了?”他重回室内,呼出一口长气:“唱一曲柳三变柳七的词吧!我们要听的就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这三位朋友,明天就启程返乡。”

    “季玉兄,这些诗曲是怎麽一回事?”赵姓朋友并不紧张,泰然地问。

    “不可问不许问,喝酒,听曲,知道吗?”他郑重地说:“我不想你在返乡前夕,被人捉去上法场。”

    “对啊!听歌。”月华小姑娘举箫就唇:“我们姐妹可以唱百余支元曲南曲。芳华秋华姐和唱,我们合奏。柳七郎的八声甘州,送三位公子爷明日早返归舟。”

    琵琶和三弦不需用嘴,可以一面弹一面唱,四般乐器奏毕过脉,两位小姑娘妙曼的歌声荡气回肠: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顾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少不了喝采一番,他立即和三位朋友告辞撤席。

    四位姑娘看出他神色不对,不敢询问,惊愕地目送他们出室,神色都不太对。

    ◇◇◇◇◇◇◇◇◇

    他一马当先从大街折入一条小巷,向关北偏僻处小心翼翼从容举步。

    夜间城外各关,虽然没有夜禁,但关门仍然关闭交通断绝,须偷越关城脱身。

    “季玉,怎麽一回事?”赵姓朋友和他并肩举步,忍不住发问:“你好像紧张兮兮,有此必要吗?”

    “咱们被盯上了,你不觉得可疑吗?”他反问。

    “你是指那位少年公子爷?”

    “对,还有……”

    “还有甚麽?”

    “四位小姑娘,凭甚么敢唱女秀才刘莫邪的禁诗?”

    “女秀才刘莫邪?”

    “你不是京都人,所以不知道。总之,她是金陵的才女,由舅父高教谕高成业教养成丨人,九岁就可做出脱俗的诗。洪武帝曾经面试这位女神童,金口封她为女秀才。

    永乐帝举兵,夺江山大计出於道衍和尚姚少师的策画,称龙飞在天大计,所以她诗中说纵有天龙翻地轴。她忠於建文帝,亲自远赴淮安前线,劝驸马都尉梅殷固守黄河,所以诗中说莫教铁骑过天河。

    燕兵不敢越河一步,结果你应该猜得到了,她不但被控逆犯,而且指控她用妖术谋反,是被盖世屠夫御史陈瑛告发的,硬指她唆使驸马谋反。她全家死在雨花台,梅驸马在宁国公主的保护下得以免刑。宁国公主与永乐帝,都是孝慈高皇后马氏所生,这兄妹俩从小就打打闹闹,也感情深厚。

    梅驸马最后,仍然死在另一位锦衣卫指挥使赵曦,和前军都督佥事谭深手中,把驸马挤落河中淹死,很可能是永乐帝所授意的。这些事,你们外地人千万不要过问。”

    “去他娘的!咱们即使闲得无聊,也不会过问这种狗屁事。”姓钱的朋友说:“你认为那位公子,是镇抚司派来试探你的人?”

    “我得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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