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天下间人人都想做官。
右面的食厅连三进,食客盈厅,酒菜香四溢,人声嘈杂。午膳时光,食客众多理所当然。
他看到不陌生的人,因此心中犯疑。
店伙恭顺地领了五位衣著光鲜的食客,正入厅往后进的雅座走。
看到背影,他便知道领先的两个人是何方神圣。在京都,他是真正的超级地头蛇,至少,他扮地方蛇鼠恰如其份。
如果成为众所瞩目的人物,活动范围是有限的。
京都天子脚下非同小可,惹人注目麻烦便多,治安人员多如牛毛,都是掌有生死大权的人物,被盯上了,随时都可能有横祸飞灾。
他是石城酒肆的常客。
石城酒肆并非高尚的酒店,顾客的品流复杂,以中下人士为主,高级的酒店酒楼多位於江东门附近。
“李三爷好!”认识他的店伙含笑上前招呼:“怎么一个人来?”
“城里的朋友片刻可到,替我留意。”他走向右面的食厅,向跟来的店伙说:“就是太平坊那几个人,喜欢喝徐沛高粱那几个。我要一间近边的小厢,不要让人打扰。”
“小的会张罗,放心啦!三爷。”
雅座有一半隔厢,他选在刚才那五位仁兄的隔邻,听说话的声浪,他知道五位仁兄位於何处,虽则有屏风隔住了视线。
屏风阻影不阻声,左右厢食客的动静可以了然,即使低声谈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邻桌的五位仁兄,说话根本无意放低谈秘说密。
先后来了五个大汉,和他亲热地寒暄。
五个大汉一个比一个粗壮,全是胳膊上可以跑马,拳头上可以站人的货色,一看就知是城狐社鼠一类人物。
这五位朋友来自城内,可知定是城内的混字号人物。城狐社鼠的活动地盘,划分非常明确,混错码头捞过界,是引起流血事故的犯忌举动。
城内的人,不会出城兴风作浪,猎食的对象不同,城内城外手段各有千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相互尊重的道义交情。除非涉及解决不了的难题,极少你刀我剑用三刀六眼摆平纠纷。
他和城内城外的牛鬼蛇神都有往来,而且维持良好的交情,原因是他不在混口食,不牵涉到争名夺利。
他是中小造船场的船材供应商小东主,对上门打抽丰的混世蛇鼠应付灵活,可以说他是被猎者而非猎食者,蛇鼠们争名夺利的事与他无关,就不至於引起纷争。
他为人四海,又不是可以大砍大榨的大财主,而且敢打敢拚,城内城外的牛鬼蛇神们,没有必要和他纠缠不清,惹火了他毫无好处,乐得保持不涉利益冲突的交情。
朋友间的聚会,多少会牵涉到一些有关的事务。这次聚会他是东道主,可知必定有事提出商洽。
“胡二哥,你对工部衙门熟悉,有件事想劳动你的大驾周全。”酒至半酣,他对那位怪眼似铜铃,膀阔腰圆的大汉说:“不管事成与否,兄弟当加厚谢。”
“哈哈!小李,这是甚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厚谢甚么呀?”胡二哥嚎笑,拍了拍胸膛表示有担当:“包在我身上好了,工部内外,兄弟都有人办事,交代一声就是啦!甚么事?”
“年初,杨太监杨敏从西洋率舰队回京。”他不再客套,话上正题:“随舰队东返的附航商舶中,有一艘广州籍的游洋船,从新洲港载了一船紫檀,数百斤伽南香。在栖霞港被巡江船查获,解送新江关钞关没收。我已经查出,伽南香已被绝世人屠的死党,千户王谦指名索取吞没。紫檀不是造船的好材料,那玩意坚实沉重,磨擦过於急剧时,会起火烧毁,且价格不菲。
我有位客户,需造华丽的游船,系缆的将军柱、锚坛的地龙、起锚的云车、桨和橹的天地柱,皆指定用紫檀。诸位在工部和户部,都有兄弟走动,务请费心打听那船所载木料的下落。”
“咦!新江关在江东门外,就在江宁船行的附近。你的盛昌栈在新江关与龙江关之间,那艘船的木料,必定卸在三汊河镇的堆集场,你怎么向我们城里的人讨消息?你的人应该一清二楚呀!”胡二哥颇感诧异,因此指出问题所在。
“木料并没在堆集场卸下,所以说神秘失踪呀!如果是绝世人屠的人弄走,就不必劳动诸位了。王千户那狗杂种吞没了伽南香,说不定连木料也吞了呢!任何东西,到了绝世双屠、四大魔王、京都七狗八彪手中,任何人也休想染指索回了。”
绝世双屠,指历任十二年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和干了九年御史的盖世屠夫陈瑛。陈瑛几乎把建文朝的文武大臣杀光了,连永乐帝和皇太子也心惊,三年前才被永乐帝找机会宰掉了,双屠只剩下单屠。
四大魔王,指秦、晋、燕、周的四位王世子。其中的燕王子专指次子朱高煦。长子高炽应称为皇太子而非王世子。
这四个王世子,本来应该就藩封地,不准留在京师的,但因为他们的封地在边疆,皇帝恩准他们留京接受文武教育,结果把京师的人,整得鸡飞狗跳,当街杀人巧取豪夺,被称四大魔王;他们本来就是王。
七狗八彪,都是皇亲国戚的子弟,无恶不作的豪门不肖,京师人对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
绝世人屠手下,另有死党叫十大刽子手,千户王谦便是十大刽子手之一。当然,他们不是亲自动刀的行刑手,仅意指他们是坑害人虐杀人的专家。
十大刽子手的官阶,上起卫指挥使,下讫大汉将军(侍卫),不是低阶的武臣,在绝世人屠的指挥下满手血腥。
新洲,在今越南归仁港。伽南香,是最名贵的虫酿木质香料,比檀香沉香贵数倍,是佛门弟子做念珠的上材。
太监郑和下西洋,仅是大明对外海军舰队最大的一支,另派有中小型舰队,活跃在东南海,也由太监领军。
太监杨敏这一支中型舰队,永乐十年出发,十二年回京,远及榜葛刺(印度、身毒、天竺)。另一由大监侯显领的舰队,两次航海皆到过此地。只是这些中小型舰队,比不上郑和的功业而已。海军向外发展,在洪武朝便已进行了。
“绝世人人的人,只要金银珍宝和美女。伽南香或许可以称奇珍,紫檀木就毫不稀罕了,不会是走狗王千户所为。他如果要,整船拿走,工部户部的大官小官,谁敢放一个屁?”胡二哥加以分析:“这样吧!我们替你查,有消息尽快告诉你。”
“那就谢啦!”他突然放低声音,伸大拇指点向邻座,隔著屏风,邻座的语声仍可听清:“奇怪,那两个杀星,怎么可能在京里出现的?”
五位客人这才留意邻座的声息,不约而同侧耳倾听。
“哦!天地两杀星。”胡二哥压低嗓门:“大概你出门月余,回来没几天,不知道都城的动静,所以觉得奇怪,你可得放勤快些了。”
“他们不是在北京吗?”他不得不承认消息不灵通。
“御驾亲征的车驾快要回来啦!他们是先返京的领头人员。”
永乐帝第二次北伐,是去年底离京的,怎么可能就回来了?也可能战事顺利,提前班师了。大军出京都至北京,来回一趟需半年以上。
“哦!这是说,绝世人屠快要回来啦!咱们京都的人又要遭殃了。”他摇头苦笑。
“那是当然的事,雨花台又要天天有人死了。”
绝世人屠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皇帝出征,当然在皇帝身边,保护皇帝的安全。但一旦班师,锦衣卫一部分人先赶回京都,并非不可能的事,可以先整顿皇城的警备。
“呵呵!好在咱们这些人,绝世人屠的刽子手,不屑在咱们身上费工夫。”他替众人轮番斟酒:“反正与咱们无关,事不关己不劳心。胡二哥,听说你在南市楼旁的曲院有相好,找个好日子聚一聚,我出钱你作东,怎样?我把讴歌楼的马王仙陈小丽几姐妹邀去,在弄月画舫热闹两三天,如何?”
南市楼在聚宝门内秦淮河旁,讴歌楼就在石城门外大街。
十六楼是官营教坊,曲院是私营妓馆,真正技艺超群的歌舞妓,十之七八出身於曲院,真正代表秦淮风月的艳姬,大多数是曲院的人。
“好哇!”胡二哥当然高兴,作东而有人出钱,妙极了:“只是你的事还没著手,那能就要你破费?这样吧!等有了眉目,再谈聚会的事好不好?”
“一言为定。”他乾了一杯酒,话锋一转:“最近好像没发现剧盗千幻修罗出没,可曾听到有关这剧盗的消息?你那些奔走於镇抚司衙门的朋友,手上多少沾了鲜血,经手不少不义之财,可别让这些朋友连累了。”
“朋友嘛!越多越好,那能保证朋友都是圣人大好人?总不能因朋友不乾净就断绝往来呀!”胡二哥叹了一口气:“你我都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朋友多的好处是多些照应。千幻修罗不会找小妖小怪,我也不会做丧心病狂的事,放心啦!”
“该说最近没发现千幻修罗出没?”那位叫沉图的大汉说:“半月前春雨绵绵,这剧盗曾午夜出现在晋王世子府,重创三名护卫,劫走十件稀世珍宝。晋王府不敢声张,所以消息并没广为流传。”
“京都这几年来,先后共出现了七个神出鬼没的剧盗,闹得满城风雨,贵戚名豪睡不安枕。”另一位姓杨的大汉说:“千幻修罗是第七个,也是最神秘最厉害的一个。绝世人屠出动了锦衣卫的全部精锐,出动巳解散的飞龙秘谍天兵天将,这三年来花掉近百万金银,网罗无数江湖超等牛鬼蛇神,不但在京都穷搜,也在外地府州布网张罗,迄今毫无所获,仍在捕风捉影白费工夫。希望这剧盗做案做腻了,不要再在京都闹事啦!”
“去你的!关你甚么事?”胡二哥撇撇嘴:“咱们这些小蛇鼠,家里面那有地方存放金银珍宝,用得着怕威震天下的大剧盗光顾,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谈这些无谓的事,咱喝酒。”
“来豁拳,轮流打通关。”叫沉图的人用大杯斟酒:“我当先,打旗儿的先上。小李来。”
“来就来,谁怕谁呀!”他掳起衣袖,伸出手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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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盗与贼是不同的。
盗,也称强盗;贼,只偷不抢,技术本位,风声不对就断然放弃作案。
京师的治安自洪武朝中期,便每下愈况,尽管雨花台天天杀人血流成河,但城里城外依然盗贼横行。
太平门外锺山北面所建的贯城(天牢),所囚禁的盗贼寥若晨星,十之八九是罪臣罪官。
五城兵马司的治安官兵,因京城特权人物太多,动辄得咎,根本不敢管事,碰上恶仆豪奴,唯一可做的事是及早趋避。
因此即使碰上笨贼笨盗,大不了鸡猫狗叫吓唬一番了事,谁敢保证笨贼笨盗,不是皇亲国戚的豪奴或子侄亲友?捉住了肯定会有大麻烦。
京城内外闹盗贼,平常得很。先后曾经出现过七名超等剧盗,迄今还没弄清其中任何一人的底细,无从捉起,再重的赏格也没有人领取。
最近三年来,出现的千幻修罗,无疑是最神秘最厉害的一个,做案十之七八会伤害事主的。
但就城内外的市民,对这位神秘剧盗,几乎众口一词人人称快,暗地里替他喝采,因为他作案的对象,皆是神憎鬼厌的权贵豪强。
三更天,金川门外通向幕府山大道旁,那座富园林之胜的王家大院,黑沉沉的罕见灯火。
那时,金川门还没水久封闭。当年永乐帝带了大军从龙潭登陆,杀奔金川门,谷王穗与李景隆(专门对付燕王的统帅征虏大将军),开了金川门投降。直至永乐十九年,金川门才正式永远封闭。
目下这座城门,仍是进入北面山区的大道,右面的神策门,通常只有贵戚名豪出入,前往燕子矶郊游,平民百姓最好不要走这条路。
城外的市街,十二年前燕兵入都,包围京城血战期间,街市房舍十之七八已经焚毁。目下的仪凤门外江滨市街,江东门的关、镇、市街,以及聚宝门外的闹市,通济门外的乡镇,都是新建的。
这座王家大院,也是新建的,仅建了九个年头,因此树小墙新。
宅主人在这里,实际居住的时间,仅有六年左右,便告老迁往凤阳的豪宅去了,只留下几个老仆照料,作为亲友往来京都的宿处,平时罕见有人走动,主人不在,门前冷落车马稀。
这几天,凤阳那边来了不少人,门前开始有人走动,外表像是王家的体面亲友。
工部员外郎只是一个五品官,如不攀龙附凤结交权贵贪污营私,要想建筑这种有二三千楝楼房,有花园水榭的大院,得苦干一千年,也许需两千年。再在凤阳中都建华厦,一万年俸禄也不一定够花费。
夜间十三座城门关闭,完全断绝交通。
北面城墙(自凤仪门至东南的通济门)是官方建造的,规模稍次,但有些地段高度超过四丈,外面有护城河,想飞越势不可能。
南面的城墙(自凤仪门南面至通济门)更雄伟,是天下第一大财主沈富——沈万三、沈三秀、沈秀——出钱监工建造的,西面沿石城山清凉山的山脊建造。
有些地段,高度接近六丈。一旦城门关闭,任何绝顶轻功高手,也休想偷渡飞越,城头巡夜的官兵昼夜往来不绝。
大院距城门约一里左右,城门外有一条小市街,市街末端不足百步,向右岔出一条大道,百步左右便是王家大院的院门,两侧高高的山墙有如乡村的庄墙。
庄门楼上方的看守,不但可看清道路的景况,也可看到高大的城门楼,夜间,当然视界有限,仅隐约可看到城门外市街的零星街灯,在夜风中闪烁。
大院内平时罕见人踪,灯火全无。今晚三更天,大厅中居然灯光明亮,八名男女,仍在厅中品茗聊天。
一声长啸发自厅外的广大院子,院两侧花木扶疏。
八男女失惊而起,不约而同冲出厅外,站在外廊上向院中搜视。
每个人身上居然都佩有兵刃,委实令人起疑,似乎他们认为在京城并不安全,夜间也把兵刃佩上防险。
城外的大户人家雇有保镖护院,携带兵刃不足为奇。
厅廊悬了两盏灯笼,光线朦胧,隐约可看到距阶约三四十步的青石地面,站著一个黑影,面目难辨,却可看到金属的反光。
行家一看便心中有数,啸声是这个黑影发出的。
八男女飞跃下阶,半弧形列阵。人多势众,八比一当然气势如虹。
可是,看清人影,立即气势加快沉落,有两个人甚至退了两步。
灰色夜行衣,手中斜垂的狭锋刀光芒闪烁。
这种狭锋单刀的外型,与锦衣卫的军刀绣春刀相差无几,仅刀靶短两寸,刀身的弧度稍小些。正常的长度是两尺六,也比绣春刀短四寸;再短四寸,可称为尖刀。
是面貌长像,把八名男女的气势压下了。
乱发披头,双目有一圈大黑环,脸上是红白黑三色横斜条纹,大嘴有一圈血红环;黑色巨眼加上血红巨嘴,面孔布满三色横斑,足以吓破胆小朋友的胆。
没错,是在京都横行三年的神秘剧盗,京都人士津津乐道的千幻修罗,有人曾经见过今晚这种面像。
面像经常更换,是用色彩绘上的,所以经常变换,也因此而称千幻,可能是绘上的图案,不可能每次绘得相同。
“是千幻修罗吗?”为首的粗壮中年人,手按剑靶沉声问:“你来干甚么?主人不在家。”
“如假包换,我,千幻修罗,果报之神,上天入海,唯我独尊。你们上,打了再说。”千幻修罗声如洪钟,气势浑雄慑人心魄:“本神今晚如果所求不遂,必定火化了这座大宅院,知道了吧?”
佛门弟子把诸天的神鬼龙分为八部,阿修罗排名第五。
阿修罗不但凶暴狞猛,而且任所欲为,经常和释世尊捣蛋,也掌果报天谴,住在天庭也居住海底。道家传说中的阎王、龙王、夜叉、天魔……很可能是从这位凶神衍化出来
佛道两家你偷我的典章,我偷你的制度,是不争的事实,平常得很,因此大多数信徒连神佛也搞不清,反正神佛鬼妖都拜。
口气强横霸道,凶神就是这副德行。
“你今晚的要求是甚么?”中年人也提高嗓音:“宅院里没有任何珍宝财物,你是白来了。”
“没有珍宝财物,所以本神要放火。”千幻修罗的刀徐升:“因此,你们必须负责保全这座大院,保全宅院的唯一办法,是宰了本神死中求活。你们不上我上了。”
“阁下……”
一声狂笑,刀起处电起雷随,刀所幻起的弧光,挟隐隐风雷贯入人丛。
中年人的武功修为与反应,可说超人一等,百忙中居然能挥剑封招反击,剑发指天划地寓守於攻,剑上拂封刀,准备乘势下沉攻腹部。
剑毫无阻滞,封不住快速如电的刀光,刀猛然斜拍击中耳门,扭身便倒,耳轮被刀身拍烂了。
刀光斜张,刀背击中一旁的另一大汉的右肋,可能击断了两三根肋骨。
刀光侧卷,第三个被击中的是女人,不是被刀击中的,而是被千幻修罗一掌拍在左耳门上。单刀看的是手,女人大意忽略了手只注意刀。
摧枯拉朽,八男女不堪一击,两冲错刀光分张,所经处身躯竞赛谁倒得快,自始至终,没发生兵刃接触的现象,表示八男女皆浪费精力,招架不了闪烁如电的刀光。而且自始至终,仅用刀身和刀背攻击。
假使用刀锋攻击,八男女可能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
☆☆
☆☆
☆☆
中年人神智一清,只感到心中一凉。
大厅灯光明后,堂上的紫檀太师椅又大又沉重,他的粗壮身躯,容纳在椅内仍可转动,但手脚发软,躺坐在椅内动弹不得。
脚前,七名男女同伴并躺成一排,一个个像死人,显然全都昏迷不醒。
千幻修罗站在椅旁紧靠在扶手上,随时可以伸手对付他,狰狞的鬼怪面孔,看来更为恐怖慑人。
“你们有八个人,本神逐一盘问,口供如果某些情节不同,那表示必定有一个人撒谎。”千幻修罗带有鬼气而非神气的怪嗓音,也令人闻之胆落:“阁下,先从你问起,吐实的人可以活,胡招的人必须死。”
“你……你你……”他快要崩溃了,语不成声:“宅……宅里没……没有……财……宝……”
“财宝藏到何处去了?”
“早……早在两……两年前,就……就搬到凤……凤阳……去……了……”
“真的?”
“千真……万确……”中年人急急表白:“我是从……从凤阳来的,这……这里不关……我的事,这里早……早就不需要护院看……看管。我……我是凤阳的护院。”
“哦!你们白天,在石城酒肆那种二流馆子,约会锦衣卫派驻镇抚司衙门的大妖魔天地双杀星,应该上超等的金陵酒楼,委实令人起疑,一定是策划甚么歹毒的坑害良善阴谋。”
千幻修罗的手,揪住了他完好的右耳轮,表示如果撒谎,就要把耳朵撕下:“天地双杀星刚从北京回来没有几天,你们就迫不及待做他的鹰犬坑害良善了。说,策划些甚么阴毒勾当?”
直指问题核心,大出他意料之外,白天的行动也被千幻修罗弄清了,他怎敢撒谎?
“冤枉冤枉呀!”他不假思索地急急叫:“我们奉命来向他报讯,请他善……善后的。”
“善后?祸事摆不平了?”
“他……他们有几位朋友,在我那位东主府中做护院。”他神智已清,说话不再结结巴巴:“上个月府中出了事,女奴勾引外贼劫财逃走,我们出动了六十余名人手分头追捕。天地双杀星的朋友,从寿州往南追,十几个人从此失踪不见返回,分头追捕的人先后失望而归。我们听说天地双杀星已从北京南返,所以赶来京城找他们,一方面向他们禀报那些朋友的消息,另一方面请求他们加派镇抚司的人,前往追查下落。”
“哦!原来如此,他们答应了吗?”
“他们的朋友,本来就是替他们在凤阳王家卧底的,人失踪当然不会罢休,所以答应过两三天,派人和我们到凤阳了解情势。锦衣卫的十四个镇抚司衙门,三分之二在苏杭一带,来不及抽调人手。
这里也不便调动,亲征军近期可从北京返都,京都附近的警备需要整顿。他们打算找守清凉山的骁骑右卫谍队,派人跟我们回凤阳办事,要我们随时候命动身。”
目下亲军上十二卫拱卫皇城,京城则由三十三京卫负责。
京卫的骁骑右卫,驻守在清凉山石城山一带,控制龙江关一带城外地区,军营在城内坡,兵垒在山颠,沿山脊的城墙配置烽燧台。
事实上这一带防区,在燕军进攻京城时,没发生任何作用,永乐帝是从北面的金川门进入的,投降的权臣把门开了,把兵请进城的,所以后来京师北迁后,这一带的防区便撤销了。
“你说谎了,你要我怎办?”千幻修罗问,揪住耳朵的手略加力道,意思是问耳朵要一要揪下来。
“放我一……马……”中年人又开始战抖叫喊了。
“你在虐待你自己。”力道再加,耳朵变成长条了。
“九……九千岁不……在,还……还没回来,所……所以找……找天地双杀星处理……哎……唷……”
耳朵还没撕下来,中年人的叫喊声便已走了样,痛得受不了啦!
绝世人屠是锦衣卫指挥使,皇帝的贴身警卫长,权倾天下,制造无数冤狱,满手的血腥
他并不因此满足,他的部下包括皇帝的一群御前带刀侍卫,皆暗中称他为九千岁,意思是仅比万岁皇帝差一分而已。
要不要增加一千岁?何时增加?他自己心中有数。
大明皇朝立国先后将近三百年,自称九千岁的人有好几个,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绝世人屠纪纲,是最早的第一个。
下一个,是燕王二世子朱高煦,目下是京都四大魔王之一的风魔王,也是绝世人屠最想除去的死敌之一。两人的杀气都重,一山不容二虎。
中年人不打自招,招出失踪的人不是天地双杀星的朋友,而是九绝人屠派往凤阳王家卧底的人。
九绝人屠还没回京,天地双杀星打前站先回京城,当然得找天地双杀星处理,早些派人寻找失踪者的下落。
“你也是纪九千岁派至王家卧底的?”千幻修罗撕耳的手停止用力。
“我……我那配?”中年人急急分辩,“我只是替他们跑跑腿的人。”
“走狗的走字,就是跑腿的意思呀!”千幻修罗嘲弄地说:“你们的主人王老爷还好吗?”
“瘫痪在床气息奄奄,那能好?”
“哦!遭到甚么祸来了?造孽太多受到报应?一定是,报应。”
“是被一群大盗打断了脊梁。”
“很好很好。”
“你是说……”
“你没撒谎,所以你的耳朵保住了。但是……”
“但是甚么?”
“你不能做走狗了。”
“你……呃……”
耳门挨了一劈掌,立即昏厥。
八男女天快后了才清醒,发觉右脚经脉出了毛病,六条五经脉肝、肾、脾、胆、胃、膀胱,与身躯断绝往来,右腿成了废物。
☆☆
☆☆
☆☆
☆☆
次日辰牌时分。
八名衣著华丽的像貌威猛中年人,出现在王家大院。由三男两女在大厅接待,五个人都瘸了右腿,用拐杖助步,气色甚差。
为首的中年人左耳毁右腿残,藉口受伤甚重,不能出来接待。
八个来客中,有昨天在石城酒肆作客的天地双杀星。
锦衣卫镇抚司衙门派出缉事侦查的人,通常不穿军服,仅在案发至事主宅院查抄捉拿时穿军装。有些消息灵通的事主,在官兵抵达的前片刻,弃家逃之夭夭了。
因此后来成立更具权势的侦查特务组织东厂,以便衣活动为主,只有在需要外出示威时,才穿上东厂的黑衣白靴制服,皇亲国戚见了这些人也心惊胆跳。
天杀星杨素、地杀星陈宗,早两年曾经正式调任大汉将军,甚获永乐帝信任的御前带刀侍卫。去年,又被调回镇抚司衙门。但职等上,仍然是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不是带兵的将军,只是锦衣卫所属单位中的职称。
这一单位是第三等侍卫,派入宫城保护皇帝的机会不多,主要职责是侦缉j究,经常外调至各地的镇抚司衙门办案,所以这些人是正式的缇骑。
论等级,比派入宫的一等或二等侍卫低些,但发横财的机会极多,而且逍遥自在,名利双收神气得很。大多数一级侍卫,都希望降级外调,跟在皇帝身边,实在无利可图。
“将爷,小的委实无法猜测,千幻修罗那恶贼,来这里行凶的原因目的。”那位权充主人的铜铃眼大汉,苦著一张脸诉苦:“王老爷宅中没留下值价财物,这恶贼应该事先踩探得一清二楚的,也应该知道这里无财可劫呀!把咱们八个人打昏再废右脚,天知道他到底有何用意?”
“岂有此理,你们有八个人,都是超等身手的护院,竟然被那恶贼一个人……”
“将爷明鉴,他一个人大闹晋王府,晋府的护卫和家将上百,结果如何?”铜铃眼大汉不满对方的指责,急急分辩;“那恶贼如果不用刀背刀身拍击,咱们八个人肯定没有一个完整的。在护院打手的行业中,咱们可夸称是超等的高手,但在那些天下级的妖魔鬼怪高手名宿面前,咱们仍然矮了一大截。咱们怕他,明天就……不,午后咱们就动身过江返回凤阳去。”
“你们不能走。”天杀星杨素沉声阻止。
“将爷……”
“那恶贼不会平白无故来找你们,而且知道你们与我在石城酒肆会晤的事。哼!很可能是冲我们来的。”天杀星郑重地分析:“他不杀你们,用意何在?”
“这……”
“他算定我们会来。你们一走,他就不会来了,咱们正好将计就计,布下罗网等他来。”天杀星一掌拍在桌上,怒容满面:“这恶贼在京都闹了两三年,神出鬼没心狠手辣,必须集中全力搏杀此獠,永除后患咱们才能睡得安枕,机会来了,岂能放过?我这就回去调人手来。你们仍可用暗器对付他,多几个人也多一分力。”
“可是……”
“不要可是。不需你们打头阵,怕甚么?哼!”
“好吧好吧!咱们就留下好了。”铜铃眼大汉怎敢拒绝?沮丧地答应了:“咱们的暗器,只能射老鼠。”
天杀星留下四个人,出宅返城调集人手。
☆☆
☆☆
☆☆
☆☆
王家大院距金川门仅里余,大道两侧行道树不妨碍视线,出了私人院道,百余步外便有民宅,视线便不能及远了,甚至看不到远处的城门。
当年,城门外的民宅在燕兵涌到时,并没发生战斗,接应入城的官兵早就开门迎接,因此街宅并没焚毁。
转入大道,便看到百步外的街口,三匹健马迎面小驰而来,骑士的轮廓依稀可辨。
头上有青绸质有裳檐的华丽遮阳帽,走近了也看不到脸孔;月白色的骑装外,加了一件轻柔的同色披风,健马轻快地小驰,披风飘扬十分悦目;看外形,便知道是身分地位甚高的权贵人士。
京都的权贵多如牛毛,市民们见怪不怪,看鞍前有盛物的鞍袋估计,定是出城郊游登山的豪门人士。
天杀星四个人走上了大道,对迎面而来的三骑士毫不介意。他们是便装出城的,并没用坐骑代步,艳阳高照,所以沿路右侧泰然赶路。
健马接近至五十步左右,开始放蹄加快,蹄声引起地杀星的注意,大起反感。
谁敢在他们镇抚司将爷面前驰马?大概活得不耐烦了。他忘了穿的是便服。
“下马!”他突然向路中心移,沉叱声震耳欲聋。
“不可鲁莽。”天杀星一惊,急急出声相阻。
三匹健马在十余步外止蹄,但骑士并没下马。
天杀星之所以喝阻,原因是已看清三骑士是女的。
京都骑马的女人并不多,尽管江南的女人,十之七八是天足,天足骑马不成问题,踏镫毫无困难。
那年头,豪门贵族的夫人小姐,裹小脚的少之又少,朱元璋的妻子一代贤后马皇后,她的大脚就有一尺长。
地杀星怒火略减,准备拔绣春刀砍马的念头消失。
看骑士们的穿著打扮,绝非等闲,必定是权贵人士,虽则锦衣卫的将爷,不在乎任何权贵,当然,有些权贵是惹不起的,比方说:京都四大魔王。
抬头上望,终於看到第一位骑士的面庞,因为骑士伸纤纤玉手,把遮阳帽的前缘抬高了一些。
那是一张美得出奇的少女面庞,瓜子脸凤目亮晶晶,小樱唇嘴角略向上挑,那是性格刁钻活泼的唇型;即使发怒也令人喜爱的唇型。
据说,生有这种可爱唇型的女人,性格天生外向,永远不会成为淑女,淑女应该话莫高声笑莫露齿;穿骑装驰马也绝不会是淑女。
“我认得你们的刀。”少女美丽的面庞绽起俏皮的笑容,极为动人:“要不是偷来的,就是昧著良心扮劫路的强盗。在城门口扮歹徒劫路,未免太胆大妄为了吧?”
一掀披风,露出小蛮腰上的华丽皮护腰,以及佩剑的剑靶,剑靶没有华丽的饰物,云头没挂剑穗,古色斑烂,靶比常剑长寸余。
不是饰剑,也不是江湖人从法师们的法剑,衍化出来的长剑,而是真正的格斗用狭锋剑,沉重、锐利、钢铸、锷小、重心在中的杀人利器。这种剑不能用来舞,臂力不足休想把剑平伸片刻,那有精力格斗?
少女的举动具有强烈的挑战味,表示认识绣春刀,没有甚么不得了,这把剑足以和刀争雄长。
话也说得难听,把四位仁兄直接指为强盗。
地杀星强压下的怒火,重新冒起来了,火冲得更旺,长满横肉的脸扭曲可怖。
“你是那一家的小泼妇?可恶。”地杀星伸两个指头相招,气涌如山:“你下来,我正打算抢你找地方快活,让你知道甚么叫劫路。”
豪门大户的子女,十之八九是绣花枕头,大不了学几招花拳绣腿吓唬人,那有胆气和真的杀人专家玩命?
锦衣卫中,除了几个闲职单位之外,其他各单位都是杀人的专家,天地双杀星就是专家中的专家。
这几句回敬的话说得更难听,甚至明白表示出猥亵味。
“下来就下来。”美丽少女居然不生气,语气有调侃味,右脚一抬,身形像是飞升而起,一眨眼便飘落在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