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少咏在鬼船上久了,也染上不糗兄弟不过瘾的坏习惯。
大熊闻言,不怒反笑地追间。“真的,咱儿看起来挺凶的是吧?是吧?”
巫循叹了口气,撇了他一眼,真不知该说什么,大熊却一个劲,自鸣得意地嘿嘿笑出声,继续同廷少咏聊着。
两人叨叨絮絮又说了些什么巫循已理不得,只知道胸口微郁的痛,时众时散,教他分辨不出究竟哪出了问题。
阳光透过小方窗斜射出一道道光影,为幽暗的空间带入一丝暖意。
雪蝶儿虚弱地趴在冷冷的牢房当中,鼻息间尽是腐湿的气息。
她眯着眼,迎向那灿眩的日光,看到尘埃在亮光中飘浮着,这才知道,原来又天亮了。她无声息叹了口气,痛苦地挪了挪身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已被囚在此处有多久了。
忽地,门被打开,她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虚弱地喃着。“不……不要……”
被囚人此地后,雪蝶儿才隐约在“苍海二鬼”——喀尚日与厉炎的对谈中,知道两人为何会血洗“努拉苗寨”的原因。
用意在取姑娘身上至阴至寒的毒血养蝎,制作蝎蛊毒针。
这些日子来,雪蝶儿夜不成眠,只能任蔓延全身的痛意一遍一遍地折磨。
她该麻木了,却又矛盾地希望,痛的感觉别消失。
唯有如此,她的阿循哥才能知道她尚在人世间。
唯有如此,她的思念才有所依归。
所以,她宁愿痛,只要还有感觉,那她的阿循哥就能感觉到她的思念……不会忘了她……
炎鬼看着她的反应,邪佞的黑眸深处,聚着骇人光芒冷道:“要怪就该怪你为何生在雪家、生在苗寨,且生来具有神奇的养蝶能力。”
雪蝶儿睨着他,神彩艳美的眸失去往日的灿黠,蒙上了灰,染上冷然的哀愁。“你比鬼更可怕,比禽兽更不如!”
她虚软的指控在小小的空间缓缓化开,轻得仿佛风拂过天地的窸窣声响。
炎鬼隐在阴暗中的嘴角微微上扬,冷嗤了一声。“在你死过一回又一回的反覆循环时,你很快就可以麻木不仁。”
面不改色地微勾唇,炎鬼捉起她纤瘦的手腕,喀的一声,使劲在她未愈合的伤口上施力。
心紧绞,蹙起的眉弄拧了雪白容颜,这一回,雪蝶儿连痛都喊不出来地抽搐了几下。
炎鬼眸光一沉,手劲不自觉微松,同时,落在碗中的血霍地止住。
他怔了怔,这才意识到雪蝶儿身体里的血已涸,非得他用十分劲才能滴满一碗血。
雪蝶儿心一震,气若游丝地抬眼瞧他,没想到他会有此反应。
霎时,炎鬼意识到自己莫名的举动,落在雪蝶儿腕上的手劲又多了几分。
受挤压的痛穿筋入骨,雪蝶儿咬紧牙关,气息短促,任那椎心泣血的痛,揉碎她的身躯、灵魂,将她彻底摧毁。
炎鬼恢复漠然,看着她满是毒液的黑血注满整只碗,才撒手。
撒手后,雪蝶儿似无生命的娃娃,砰地倒地,她蜷缩在地上,身子因为剧痛,不断颤抖着。
在日复一日的取血下,她原本丰润墨黑的长发已褪为雪白。
白发凌乱地覆在她容颜上,她憔悴地就像是要消失在透明微光之中。
枕在地面,雪蝶儿迷迷蒙蒙地缓缓启口唱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谁说花衣……银装赛天仙,情郎偏偏醉心驰天边……”
她苍白的唇张张合合地唱着,歌词却模糊呈现几不可辨的低吟。
炎鬼顿了片刻,眸光落在雪蝶儿身上,本欲旋身离开的脚步却滞在原地,说不出的情绪,在胸中沸腾。
不期然地,一道轻柔的嗓音在炎鬼耳边响起——
求你放了雪蝶儿……让她回到他未婚夫身边……让她的痴情得有所归……求求你……
回在耳边的声音,伴着雪蝶儿似唱似吟的诡异声音持续回荡,轻得似能随风驰骋地在空气中缓缓飘散、远去。
炎鬼神情宁静却又狰狞,被那莫名的泣吟,卷进千回百转的思绪当中。
无意识的酸,不寻常地漫过炎鬼心头,但那感觉仅只是瞬间,他启口对着守卫道:“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把她拖出去,丢了。”
守卫领了命。
雪蝶儿认命地闭上眼,意识终于模糊。
闭上眼的那一刻,她似乎隐约听到“努拉苗寨”里,大伙边跳舞边唱歌的热络情景。
“阿循哥……”恍恍惚惚中,她回到芦松溪畔,在月神的庇护下,回到她和她的情郎相处的那一刻……
在潺潺流水间,她的阿循哥正吻着她,还有,他背着她,诉说游历四方的心愿……
两年之约到了,而她……却等不到……他抱着她,对她细说所见所闻的那一天到来……
第八章
澈蓝的天,映着好山好水,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巫循矗在“努拉苗寨”前,所有思绪在瞬间被眼前的情景震得一片空白。
“努拉苗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努拉苗寨”,满目疮痍找不到往日欢乐的情景。
矗立林间的高脚楼在断垣残壁之中,有被大火烧灼过的焦黑痕迹,没有族人的歌声、没有芦笙的乐声,更没有银铃叮当、飞歌互答的欢声笑语。
触目所及,只有由山谷吹来的冷风,萧萧地拂过举目荒凉的“努拉苗寨”。
仿佛教天空一道闷雷击中,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走错地方。
依眼前的情况看来,雪蝶儿的处境只怕是岌岌可危,他得找到她!
“蝶儿!”他心一凛,焦急地不断扬声频唤着。
巫循的双脚依着脑中的印象,绕遍了整个“努拉苗寨”却一无所获。
风扬起,柔柔撕扯他沉哑的嗓,碎在风中,徐徐飘荡散开,回应他的,只有自己回荡在无声息天地间的悲凉。
“蝶儿!你到底在哪?”巫循紧蹙着眉,颓然地感到肚腹中微微的痛,如影随形地跟随着。
按理说,为他施蛊的雪蝶儿如果死了,那他身上的蛊毒便会不药而愈。
但他还有感觉,这表示体内的相思情蛊未解,他相信,他的雪蝶儿没死,她一定尚在人间。
突地,一阵银铃轻晃,巫循猛地回过神惊喜出声。“蝶儿——”
当眸底映入一张清雅丽容,巫循难掩失落,连荡在唇边的笑也霍地僵滞。
“抱歉。”他朝姑娘抱拳,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姑娘涩涩扯动嘴角,沉然地开口。“看来巫大哥不记得我了?”
黑眸闪过一丝惊讶,巫循不解地问。“姑娘是……”
“桐普晴,雪蝶儿的好姐妹。”也莫怪巫循不认得她,为了避开“苍海二鬼”的赶尽杀绝,她换了汉服,不敢再做原来的苗家装扮。
唯一留在身上的是系在雪玉笛上的银铃。
巫循该是听到这铃声才把她误认为雪蝶儿吧!
因为有所冀望,巫循那双眸亮得出奇。“你知道雪蝶儿的下落是吧?”
她晃了晃头,哀道:“我前些日子才回苗寨,一回来,见到的便是如斯情景,我找不到家人……找不到千月……也找不到……蝶儿,她也许……死了。”
薄唇上,浮现一抹淡笑,巫循笃定地开口。“不!她还没死。”
“巫大哥,接受现实吧!我天天吹雪玉笛寻她,但是都没回音……”桐普晴柳眉深锁,强忍着悲伤咽然道。
巫循为雪蝶儿种下相思情蛊之事,已经成为整个苗寨津津乐道的话题。
恪守两年之约的不只雪蝶儿,还有所有等着印证这对有情人,情牵一世的苗寨人。
谁又猜得到,两年之约期满,苗寨却会遭逢此剧变呢?
“蝶儿没死。”巫循抿着唇,声音低哑,沉沉地重申。
她轻敛眉,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巫循全身一僵,沉默的看着她,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桐普晴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脚步迳自往芦松溪方向而行。
不久,她的脚步停滞在一块巨石旁,轻喃着。“你应该认得出这是什么吧!”
巫循脸色陡变,眼底落入银蝶被支银针穿透,嵌入巨石。
许是过了些时日,死去的银蝶躯壳渐被风化,由躯壳延展出的四办银翅,几乎要随风而去。
半屈膝,巫循拔起银针,浑身陡地一震,是“苍海二鬼”的蝎蛊银针。
同时,雪蝶儿的话在耳畔响起——
守护虫有时藏在头发里,有时藏在衣服中,只要主人发生危险,守护虫就会赶来救主人……
如果守护蝶死了,那雪蝶儿……
蓦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冷意升起,他的思绪顿时陷入莫名的迷离当中,难道……雪蝶儿真的死了?
不!雪蝶儿没死!涩然闭上眼,他似乎可以感觉身体里的蛊毒作祟。
虽然若有似无,却不是让他完全没感觉。
他相信,雪蝶儿尚在人世间。
桐普晴怔怔地瞧着他,勉强启口。“巫大哥,雪蝶儿已经死了……你接受事实吧!”
“她没死!”莫名的情绪让他失控地大吼,似要以这样的方式,才能理直气壮叱去她无稽的认定。
迎向巫循冷厉的眸光,桐普晴愕然地僵在原地,流转着浅愁的脸庞,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明显怔住。
他艰难地低语,紧握的拳似是强忍着极大的痛苦。“她的思念伴着体内的蛊毒,反覆折磨着……我还有感觉……”
桐普晴垂下眸,默然不语。
“对不起,你……我想先静一静。”
他用双手抱住了头,微微颤栗的身驱似不胜负荷失去雪蝶儿的痛楚,缓缓挤出一句话。
额上渗出无数冷汗,此刻他心魂欲裂地分不清痛源自何处,他却仍坚信眼前的的情景并未化解他心头的疑虑。
如果痛能让他相信雪蝶儿的存在……那就任由痛将他侵蚀吧!
入夜的“努拉苗寨”无声无息,静得似立在荒林的孤坟,透着股莫名的悲凉气息。
在沉静的夜色里,巫循随意识驱使,一步步走往传来潺潺流水声的芦松溪畔。
月光落在溪面,随流水晃曳着潋滟的银白月色。
巫循双眼怔怔地望着芦松溪,眸中溢满温柔,浮现脑海的,全是雪蝶儿在月光下的芦松溪玩着水时闪闪发亮的绰约身影。
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非得男子才能同女子说情话?
再过两年,我的贴绣上衣就可以完成了,我不管阿循哥去多久,雪蝶儿只等你两午。
阿循哥……
阿循哥……
潺潺流水划破倒映水中的娇颜,恍然瞬间,雪蝶儿笑着同他说话的模样,被冲往山脚下的芦松溪。
怔怔望着溪水,他满腹似水柔情变得苦涩,当初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他离开呢?
为何订下的是两年之约呢?
如果他可以早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悲惨的结局呢?
千回百转的思绪充斥在巫循胸口,压迫得心脏疼痛不堪。
“蝶儿别走……”他思绪模模糊糊地涉水入溪,像个痴儿,紧紧追着往下流动的潺潺流水。
不知走了多久,他似是踢到溪床的石头,直接往前扑倒进溪中。
远远的,隐身在林荫深处的纤影,因男子的一举一动,眼中倾泻出一串串晶莹的泪水,不舍地扬声。
“阿循哥——”
那轻唤虽柔,却霍地震入心扉,巫循欣然回首,痴痴地想,或许雪蝶儿会出现在身后。
然而在他回过头的瞬间,失望再次涌上。
纵使雪蝶儿的形影、声音那般深刻地紧扫心头,却终究只是幻影……
巫循目光失神,颓然地半跪在溪中,未曾如此害怕、绝望地任现实吞噬他的渴望,希望能就此死去。
不远处,月光洒落在那一抹虚蒙、单薄的身影之上,仿佛一个不留神,那身影就会随风而逝。
“阿循哥……”她咬着唇,柔柔唤着。
泪雾模糊了视线,看着巫循被思念折磨的痛苦,雪蝶儿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阿循哥……对不起……对不起……”
无声的泪珠一颗、一颗顺颊滴落,染湿了衣襟。
“我不能见你……你不要再牵挂蝶儿了……求求你……”
她的脚步飘然往后退去,心跳得飞快,这么苦苦撑着已筋疲力尽的灵魂,为的就是再见他一面,谁知见了,心中的牵扯、冀望却更深。
她真傻呐!明知这段深情将无疾而终,她又何必作茧自缚呢?
夜沉,月光拉长她疾步而行的身影。
两颗同受煎熬的心,注定要被生死隔离。
箩劳烛火倒映岩石上,照亮了岩洞,洞外厚重藤蔓层层披覆,巧妙得透不出一丝光源。
“蝶儿,起来喝药了。”捧着药碗,桐普晴轻声唤着。
雪蝶儿背对着她,躺在覆着干草的地面,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蝶儿……”桐普晴出声再唤,声音略微哽咽地坐在她身旁。“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
前些日子,她回到苗寨时,也被寨里凄凉的情形吓住了。
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在芦松溪畔救回了仅存一息的雪蝶儿。
她隐隐知晓事情并不单纯,但碍于雪蝶儿伤得太重,她只能带着好友暂时藏身在童年常玩的地方。
这些天,雪蝶儿身上的伤虽复原,但蛊毒却已侵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药能解。
知道巫循已重回苗寨,雪蝶儿更是不顾危险,在巫循黯然徘徊的地方,默然驻足。
两人似两道滞留人间的幽魂,见不到彼此,却又情牵相系,执拗地不愿面对事实。
“我——没办法。”咬着唇,雪蝶儿的眼泪无声无息滑下,哑了嗓。
好友这般逃避的心态,让她再也隐忍不住地斥道:“既然压抑不了,就去见他吧!你这样折磨巫大哥,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死的。”
雪蝶儿的反应依然是淡淡的。“不会……只要我死了,阿循哥身上的相思情蛊自然就会解开,至此,他会长命百岁……会……”
一思及每次远远地看着他,她的心便揪得疼痛。
他瘦了,憔悴万分,东在脑后的黑发,凌乱地飘至前额,原本俊毅脸庞已失去往日神采。
这些日子以来,他俊目涣散,双颊消瘦、下颚胡髭遍生带出颓丧的气息,眼神阴郁而孤独。
她,亲手毁了她的阿循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一股无止尽的冷袭来,雪蝶儿下意识抱紧双臂,唇角轻颤地轻抿着唇,不再开口。
“蝶儿!”
斟酌了片刻,雪蝶儿缓缓地逸出一声叹息。“桐桐,帮我写封信。”
“信?”
“对,现在只有他的兄弟能救他。”她勉强起身,惨白得毫无颜色的雪容,有着无比坚定。
她期待他的兄弟可以将他拉出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里。
然后……忘了她。
巫循猛灌了口酒,灼辣的酒液流入肚中,肚腹翻滚着温暖,却还是温暖不了他的心。
莫怪人常言,藉酒浇愁愁更愁。
“老……巫?”看着坐在溪边,背对着他们的落拓男子,大熊有些不敢确定地喊出声。
“谁……谁来了?”巫循滞下手边的动作,循声望去,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眼前的人。
他茫然不知所谓的反应让大熊和廷少咏诧异地愣了愣。
“老巫?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在一个月前接到一封来自“努拉苗寨”的求救信后,披星戴月地由刚办完喜事的“灵珠岛”来到云南。
没想到一来到苗寨,却让他们惊愕地完全失去了主张。
掬了把水振了振思绪,巫循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们会来……”
待廷少咏将收到求救信的原委细述,巫循便约略猜到,这或许是桐普晴的主意。
教他想不透的是,为何桐普晴会知道如何与鬼船上成员取得联系。
“你不是回来成亲的吗?为什么……”
“我回来时,『努拉苗寨』已被灭寨,我的未婚妻下落……不明。”
巫循拧了拧眉,紊乱的思绪在几度低迷的愁绪当中,终是理出了头绪。
由银蝶身上的蝎蛊毒针,他知道,今日过后,他不再执意守在“努拉苗寨”空寻雪蝶儿的芳踪。
而是向外拓展去打探“苍海二鬼”的消息。
由怀中取出一只墨色方巾,巫循言简意赅地望着他们再问:“你们认得这支银针吗?”
“这是『苍海二鬼』的蝎蛊毒针。”两人回道。
毒针长余寸、针头处生出两爪,看起来就像蝎尾,如此特殊的形状,让人无法忘记。
“我怀疑,『努拉苗寨』被灭寨的原因和『苍海二鬼』有关。”
大熊闻言,豪气地道:“正巧,那就让兄弟们助你一臂之力吧!”
巫循微颔首叹道:“也许蝶儿受恶人所制,再消沉下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他话甫落,倏地,他背脊紧绷,意识到那不寻常的注视。
他迅速回首,捕捉到一抹纤柔的身影与对方一瀑如雪色的及腰长发。
是桐普晴吗?无数的疑问,在脑中掠过,巫循身势如风,须臾,俐落的身影便背身静伫在对方眼前。
一抹微乎其微的抽气声落入耳底,巫循旋身迎向来者立在阴暗下的面容——心在瞬间一窒……
雪蝶儿一察觉自己暴露了行踪,表情瞬间冷凝连忙回身,加快了脚步。
那情绪太快、太迅捷,气息一促,心口的疼痛却猛地加剧,像是要将她的身体撕裂、揉碎似的,让她滞缓了脚步。
直到巫循教她进退不得地堵在她面前,她才知自己已无后路可退。
“蝶儿!”
“公子认错人了!”敛眉垂首躲开他灼灼的注视,雪蝶儿大惊失色地拉起披风上的帽子,惊惧万分地覆住自己的容貌,打算绕道而行。
“不准走!”
他不会认错,即便只是匆匆一瞥、即使映入眼底的是犹如老妪的容貌,他也不会忽略雪蝶儿那双艳波流转的水眸,曾带给他多么大的惊艳。
雪蝶儿心一凛,勉强启口。“公子真的认错人了,请公子不要为难我这个老太婆。”
她护着软帽,抵死不愿坦诚,心里正天人交战地期待再看他一眼。
就在此刻,巫循伸手便扣住她的手腕。“我不会认错。”
雪蝶儿腕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因为他的手劲再次皮开肉绽,她吃痛地低呼了一声,根本无力挣开。“公子……请自重!”
感觉到手心淌着湿润与微微的刺痛感,巫循连忙松开手,眼底映入染上黑血的掌。
“你中毒了?”
第九章
雪蝶儿如遭电击般地缩回手,即便不语,答案已昭然若揭。
“不关公子的事。”她迅速用袖口裹住手腕上的伤口,转身就想离开。
“不准走!”巫循略施巧劲,轻而易举制住对方的同时,她覆住容颜的软帽顺势滑落。
当眸底倒映着雪蝶儿白发苍苍的模样时,巫循张口结舌地怔愣在原地。“蝶儿?”
以往她常梳着苗族姑娘的发式,现下她却让如瀑般的白发垂散在纤柔的肩头。
轻软的白发衬得她的腰肢不盈一握,依旧美好的眉形堆蹙着忧郁,衬得她瑕白玉颜透着微青的苍白。
巫循震慑瞅着眼前的姑娘,不明白她为什么在短短几个月内,却变成了如斯模样?
“放开我,让我走。”因为巫循充满诧异的语气,她的心不由得狠狠一震。
失去软帽的遮掩,她不知所措地乱了方寸。
她不想见他,不想呐!
雪蝶儿想推开他,偏偏犹如老妪的虚弱力道根本挣脱不了他的束缚。
她无能无力,只能呢喃着、呜咽地嚅声祈求着。“求求你快放了我……请让我走……”
耳底落入她的哀泣,巫循感到心一阵一阵地绞痛起来。
“蝶儿,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焦急的眼眸在她的脸上梭巡,难以置信的神情加深了他脸上的焦虑。
“不为什么,雪蝶儿已经死了,你走吧!”她咽声轻语,思绪陷入见与不见他的两难当中。
“你希望我走?是吗?”巫循有些难以置信地沉声开口。“你不想见我,为的是你现在的模样吗?”
他不知道雪蝶儿究竟经历了什么事,却可以感觉,他印象中,那个总是缠着他问,爱不爱她的爱笑姑娘,已不复存在。
雪蝶儿默默垂敛着眸,眼泪不受控制、纷然地往漫无止尽的绝望深渊坠落。
巫循抬起她的脸,迎向她被泪剔亮的水眸,坚决地开口。“我可以很明白告诉你,除非带着你一起走,否则我不会离开。”
“你……”虽早料到见面会是如此结果,但雪蝶儿无法断然表现自己心里的恐惧与脆弱。
她不要把她的痛加诸在她的阿循哥身上。
却也无法强压住心里的思念,让自己杵在原地不去感觉、不去回应他的一切。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巫循瞬也不瞬地凝着她,强迫她看着自己。
这一刻,巫循终于明白,为何身体内的蛊毒会若隐若现、若有似无。
眼前的雪蝶儿不止一头青丝华白,体力更似年迈老妇。
苍白的雪颜透着青白的中毒迹象,既然已经知道她受尽苦楚,他怎能放、怎忍放、又如何能放手?
面对他的逼间,雪蝶儿无力抗拒,只是眼眉低垂地不去看他流露出爱怜与心疼的神情。“你真的认错人了。”
即便事实昭然若揭,即使谎言可笑,她也打算横着心否认到底。
她不是美丽可人的雪蝶儿,而是随时会撒手人寰的老妇——雪蝶儿在心中反覆说服着自己。
“好,既是如此,那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让我好好瞧瞧,是不是真的认错人。”她的话激得他胸口一阵激荡,巫循绷着语气开口。
淡淡的惊惶由雪蝶儿眉梢掠过,她涩然地喃道:“公子何必为难我这个老太婆呢?”
即便极力自抑眸底流露出的极淡愁绪,还是逃不过巫循的眸。
她心神挂念的阿循哥就在眼前,而她却已若风烛残年。
既是如此,上天何必要他们再度重逢,再次体会那蚀心的痛呢?
她扬声轻笑,向来清柔悦耳的嗓,此刻揉着一丝苍老。
为什么他不放弃?
她的笑揉着太多悲凉,比哭更让他难受。
巫循听到这话,差点气炸。
不管她如何抗拒,他语气微恼地张开双臂,万般怜爱地将她带入怀里。“不要这么残忍。”
回到“努拉苗寨”后,震撼一个一个袭来,能再见到她,巫循对上苍有说不出的感激。
雪蝶儿僵在他怀里,感受他那自己梦寐以求的怀抱与温柔,不知此刻是真抑是幻。
“蝶儿,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告诉我,不要再一个人承受这痛苦,让阿循哥帮你,好吗?”
迎向他坚定的眼神,雪蝶儿贴着他的身子不自觉靠得更紧。
她好累,如果可以不用思考,不用在乎,那她会义无反顾投入这个她所熟悉的怀抱里。
“对不起,蝶儿……是阿循哥对不起你……”吻着她揉着清香的白发,巫循喑哑的嗓,满心的怜惜和歉疚紧紧将她拥入怀里。
为何才两年的光阴,他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听着他刻意压抑的激荡情绪,唇未语,她的眼泪却一滴一滴滑落,心一寸一寸紧拧了。
“我要解除婚约。”贪婪地想将他的面容烙进心底,她既心酸又喜悦地做此决定。
“你说什么?”巫循喉头一紧,有些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
怯怯地迎向他深邃如潭的黑眼,雪蝶儿缓缓摸索他脸上的每寸轮廓,强抑心里的苦涩喃道:“我本就不该见你……既然见了,那就一并说清,我们解除婚约吧!”
他的面容依然俊逸、温朗,雪蝶儿面对着这朝思暮想的面孔,为他心神荡漾的情愫又悄悄涌上心头,让她的心悸动不已。
但,那又如何?
就算取出眉心那只蝎蛊毒针,也无法解开她游走全身的毒液。
他陡挑浓眉,好一会儿才道:“我回来了。”
“那又如何?”雾眸轻敛,雪蝶儿颦眉涩涩反问。
瞬也不瞬地瞅着她,巫循压下心头紊乱的心绪,神情平静地答:“为你解毒,求得一线生机。”
“太迟了……”频晃着头,雪蝶儿心头绝望的苦闷更胜肉体的痛楚。
“蝶儿,我不求什么,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就够了。”拇指捺住她轻颤的唇,巫循坚定地开口。
她深吸了口气,不敢放纵吞吐气息地凝着眼前的男子。“在苍海二鬼把蝎蛊针毒种入我体内那一刻,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巫循浑身一震,有一瞬间恍然。
蝎蛊针毒是“化蛊录”记载的古老血蛊,淬在针头的是毒中之王,一针便可取性命。
难道,苍海二鬼把蝎蛊种入雪蝶儿体内,为的就是让雪蝶儿的血毒上加毒,好取来养蝎?
无视巫循震慑的神情,她扬起一抹虚弱的惨澹笑容。“因为我养蛊的能力,所以苍海二鬼认定我的血可以养出天下最毒的血。”
“所以他们……以你身上的血,养蝎制蝎蛊针毒?”目光落在她纤腕上那丑陋的疤痕,巫循艰涩地接了话。
雪蝶儿扬唇,朝他嫣然微笑。“蝶儿心里明白自己时日已不多,研制解药的机会有几分再清楚不过,能再见到阿循哥,蝶儿的心愿已了。”
听到她平静的语调,巫循的心却揪得更紧。
痛楚万分地撩起她华白的发,感觉它由指间滑过的触感,巫循缓着气息坚定开口。“我会治好你,除非我死,否则没有人可以由我手中抢走你。”
他的保证,隐约化成一股暖流,悄悄注进心房,雪蝶儿凝着他坚定的眼神,竟在那无所适从的茫然当中寻得一丝安稳。
将追查“苍海二鬼”之事托予大熊及廷少咏,而这同时,啸夜鬼船船长差人将未用完的灵珠粉快马送到苗寨,让巫循得以研制解药。
“阿循哥……不要在蝶儿身上费心思了。”无血色的唇微启,身体益发虚弱的雪蝶儿迟滞地开口。
她知道巫循是解蛊高手,但蝎蛊不是一般蛊毒,若真要研制解药,绝不是一时半刻间能完成的。
“早些时候,我不敢保证,但今非昔比,相信我。”他抚了抚她苍白的脸,柔声地说。
当初鬼船船长中的也是蝎蛊之毒,当时他以灵珠粉当药引,为他解毒,因此他并不担心解药的问题。
让他担心的是,他必须先取出嵌入雪蝶儿印堂丨穴那只蝎蛊毒针,才能让她服解药。
“阿循哥。”发现他兀自沉思,雪蝶儿出声唤了唤。
他柔声回应,表面温和,心里却兴起惊涛骇浪。“怎么了?”
“无论结果会如何,都不要瞒蝶儿。”虚弱地微勾唇,她的眼泪已不自觉地扑簌簌落下。
撩下心中的忧惧,他温柔抚去她的泪,开口说道:“傻姑娘,我担心的是取出你眉间这只蝎尾银针的问题。”
“为什么?”她沉吟了会儿才问出口。
事实沉重得敦他几乎不能负荷。“晚些我会在你的百会及上星两丨穴施针,开通你头部的气血循环,再以内力帮你震出印堂丨穴的蝎尾银针。”
见他心事重重,眉心堆蹙着忧虑,雪蝶儿主动握住他的大掌。“好,只要有阿循哥在身边,蝶儿什么都不怕。”
感觉到柔荑传来的冰冷,他紧握着拳,知道事已无转圜的余地。
他知道,取出蝎尾银针后,雪蝶儿还有一个关卡得跨。
跨不跨得过这一关,就得交由老天安排了。
“这几个丨穴都是人体大丨穴,稍有差池闪失,性命便不保。”他沉着眉,严峻地开口。
“再怎么样,也比等死来得好,阿循哥,蝶儿不怕,你放心为蝶儿施针吧!”
她的眸揉着全心的信任,静默的神情让人心疼。
“怕的是我!”痛苦的神色在眼底闪过,他毫不掩饰心底的恐惧。“你的生与死操之在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
命悬几针之间,这两针扎下,他亦不知能不能将蝎蛊毒针逼出她的印堂丨穴之外。
如果雪蝶儿就这么死了,他又如何自处?
雪蝶儿勉强地扯出一抹笑。“阿循哥,你放心施针,蝶儿信你,全心全意信你!”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愈来愈虚弱,再这么下去,怕是熬不过几日。
“好!我知道了,你歇一会儿。”万般怜爱地俯下身,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他才离开。
桐普晴矗在一边,看着巫循替雪蝶儿诊完脉后,连忙间:“巫大哥,我要帮什么忙?”
“准备一些干净的布,再帮我烧半桶水,等会儿替蝶儿净身。”
取出银针过火消毒,巫循凝定着心神说道:“我会在蝶儿的百会及上星两丨穴施针,开通气血循环,再以内力震出印堂丨穴的蝎尾银针,倘若顺利,她会把聚在眉心的毒血吐出,之后再以灵珠粉为药引,清体内余毒。”
“我马上准备。”桐普晴微颔首,紧张的拧皱了手中的帕子。
“有劳姑娘。”语落,巫循扶着雪蝶儿坐起,握了握她的手唤了唤。“蝶儿,阿循哥要为你施针了。”
她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一张脸白得透明。
看着她的模样,巫循手中的银针却在瞬间变得犹如千斤重,执针的手微颤,迟迟无法扎下。
“阿循哥……蝶儿信你,若有情,缘……不散……”她气若游丝,眉眼间的神情坚定无比。
巫循顿了顿,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深深望着雪蝶儿,苦涩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们的情缘不会散。”
他深吸了口气,确定丨穴道位置后,迅速将银针刺入雪蝶儿的百会及上星两丨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