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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味道不一样啦。”

    “二哥,油坊是爹传下来的……”

    “我呸!”程耀祖面容变得狰狞,不耐烦地大吼大叫道:“这油腻腻的祖产有什么好?我也不要了,谁的银子多,我程耀祖就卖给谁!”

    “你不能这样做啊……”喜儿急得掉泪,本能地就看向江照影,以为他仍会像往常一样,为她出面解决一切问题。

    有他在,请她放心……

    错了,她只看到一张冷漠的脸孔,嘴唇紧抿,严峻如冰,甚至不再将视线放在她身上。

    她还能求谁?还能倚靠谁?原以为情深意重,无需言明也能厮守终身,没想到她还是看错了人,最后只落得她伤痕累累!

    江照影别过脸,带着茫茫醉意问道:“邀月楼可以过夜吗?”

    “当然可以了!”两个姑娘惊喜不己,碰到这么健壮英俊的男人,要她们倒贴都行,立刻四条手臂水蛇般地缠上他的身体,兴高采烈地道:“去醉仙居吧,今夜就让咱姐妹俩服侍你。”

    喜儿再也听不下去,明明心都不见了,为何还会揪得她这么痛?

    原来,他们的相遇只是为了报恩。她救起冻坏的他,报了当年他送她进程家之恩;他为她甘于卑贱,作牛作马,报的是她的救命之恩,两两相报,互相抵销,该偿的都偿完了,从此谁也不欠谁。

    没有情,也没有爱,只是报恩。

    她的确委屈四少爷了。

    她将泪水吞进肚子里,毅然转身,奔进了漫漫黑夜里。

    坐在冰凉的铺盖上,喜儿痴痴守了一夜。

    直至天空泛白,阳光照进屋内,她这才站起身子,拿了包袱巾子,将几件男人的衣衫收了进去。

    小梨也是一夜无眠,小姐冷静得可怕,反而令她更加担心。

    “小姐,我蒸好包子了,你先吃一个吧。”

    “我待会儿再吃。”喜儿将包袱放在桌上,神色淡然地道:“小梨,你帮我拿去油坊给他。”

    “何必给他?”小梨气不过,伸手打了出去,将包袱给甩到屋角去。“他去做他的江四少爷,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还需要这两件小姐缝给他的破烂衣裳吗?”

    “他如果不要,他就丢吧,我是不会留他的东西了。”

    “小姐?”

    “再两个月,琉玉姐姐一家就要回去京城,小梨,我们也一起去那花花世界,好吗?”

    “可是,小姐你不是最放不下油坊吗?”

    喜儿低下头,幽幽地道:“叔叔是讨厌我,他气的是当年爷爷将油坊交给了爹,而爹又交给了我,可他仍在意油坊,他还想拿油坊来赚钱,只要他在,他就不会卖掉。”

    “万一二爷太老了,然后……”

    “那……我也没办法了。”喜儿绞着指头,眼波流转,盯住了墙角的包袱。“或许,有一个能干的掌柜在的话,不管谁来当油坊主人,还是能维持程责油坊老字号的名声。”

    “老爷在天之灵会很伤心的。”

    “这是女儿不孝……”喜儿热泪几欲夺眶而出,却还是忍住了。

    小姐越是轻描淡写,小梨越是不忍,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小姐,我拜托你哭,哭出来,心里就会好受多了。”

    “小梨呀,”喜儿轻展笑容,微微摇头。“你要学着像我一样坚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一个人承担下来,光哭没办法解决问题的。”

    “可心里不痛快,不哭不成啊!”

    “我不会哭了。”

    喜儿走去捡起包袱,拍掉灰尘,不自觉地将包袱往胸前一抱,一接触到那厚实温热的感觉,她有如被热水烫到,立刻松了手。

    包袱再度落地,沉甸甸的,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回,她不会捡起来了。

    夜阑人静,家家户户皆已闭门入睡。

    一个挺拔人影轻悄悄地来到包子铺的店门前,默然肃立,一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两片紧掩的门扉。

    看了半晌,他才缓缓地挪动身形,依然是悄声离去。

    也不知是酒力发作,抑或心神激荡,他的脚步显得踉跄不稳,就像个游魂似地晃过了无人的街道。

    “江照影!你想做什么?”后头有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他停住脚步,一回头,对上了侯观云愤怒的目光。

    “我只是回来看看。”他淡淡地道。

    “回来?你还知道回来?”侯观云怒从中来,不客气地指责道:“既然回来了,你为什么不进去看喜儿,又为什么不跟她道歉?”

    江照影面无表情,只是看他一眼,又转头回去。

    “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侯观云气得上前揪住他的衣衫。“喝酒对身体很好吗?每天醉醺醺的很快活吗?江四哥,我请你醒一醒啊!”

    “我早就醒了。”江照影直视他。

    眸光幽深,却是黑得透彻,彷佛是深秋时分的一泓潭水。

    “那你……”侯观云愣了一下,随即又厉声道:“既然醒了,难道你不知道喜儿很伤心吗?”

    “我知道。”

    “那你就离开那几个该死的程家人,回到喜儿身边啊!”

    “我必须整顿被他们搞垮的油坊,我答应她的。”

    “那也别成天和他们厮混在一起呀!”侯观云简直是糊涂了,此人明明很清醒,却尽做令人讨厌的事,他索性放开了他,大喊一声道:“江四哥,我搞不懂你!”

    这一连串的动作并没有撼动江照影,他仍是站立不动,沉声道:“你父亲也是他们其中之一。”

    侯观云头一甩,目光如炬,“我不会做我爹做的事!”

    “好。侯公子你大智若愚,你过去故意摆阔追求喜儿,好让她不会喜欢你,一方面应付了你的父亲,一方面也为喜儿保全油坊,是吧?”

    “这……”好厉害的江四哥!

    “你很喜欢喜儿?”

    侯观云俊脸一红,怎么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虽然他总是大刺刺地向喜儿表白,但直接由冷眼旁观的江照影点了出来,还是叫他有些难为情。

    年轻男子的腼腆神色让江照影看在眼底,他仍很平静地道:

    “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请你陪在她身边。”

    “你?!”侯观云很难得的想打人了,他握起了拳头,怒道:“她喜欢的人是你,只有你才能不教她伤心。”

    “我喜欢过公子哥儿的生活,她大概对我很失望吧。”

    “所以我拜托你,快快改过向善吧!”

    江照影嘴角轻扬,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笑容,再低下了头,以指腹轻抚刚才被抓过的衣襟,确定那双巧手细细缝过的针线没被扯坏后,手掌仍按在胸前,这才又望定了候观云。

    “那一天总会到的。”

    “到底是哪一天?你能不能不要再让喜儿受苦了?虽然她一样的过日子,一样的笑脸迎人,可我知道她在哭!”

    江照影喉结滑动了一下,抬眼望向闇黑的夜空,眼睛用力一眨,手掌陡地出力,揪住了胸口肌肉,好似想揪出自己的心。

    侯观云越说越激动,“我干脆买下油坊,直接还给喜儿!你再死性不改,我就将你赶了出去!”

    “好,这样最好了。”江照影笑意苦涩,无力地垂下双手,又像个游魂似地,晃悠悠地往油坊所在的大街而去。

    “江四哥啊!”侯观云气恼不已,双拳在空中乱挥了几下。

    竟然叫他去陪伴喜儿?他是乐意之至,但解铃还需系铃人,害喜儿伤心的人可不是他,而是这位令人摸不清底细的江四哥啊!

    喝!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钱!看着吧,他一定会砸银子买下油坊送给喜儿,再叫喜儿以主子的身分好好教训江大掌柜,要打、要罚都随她,非得叫江四哥知错能改不可!

    这样……喜儿应该会开心了吧?

    他在做什么啊?侯观云仰天一叹,恐怕老天也要笑他痴傻了。

    春雷乍动,斜雨纷飞,日暮天色昏暗,街上几无人迹。

    薛府大门前,落下一顶轿子,里头走出来的是府邸主人薛齐。

    出门多日,拜访恩师,此时归心似箭,不像平日步伐从容,而是迫不及待地急欲进门见妻儿。

    “薛大人,请留步。”

    一个沉稳的声音唤住了他,他转头瞧去,只见门墙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或许是因为雨中久候,男人髻发已蒙上一层水气,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神态却又显得沉静,彷若是一株孤立暮雨之中的苍松。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薛府家人问道。

    “小民有事找薛大人。”江照影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油布包,双膝便跪了下去,拜伏道:“这是小民所写的状子,请薛大人重审程实油坊继承人一案,将油坊重新归还给程喜儿。”

    “你快请起!”薛齐让他的大动作吓了一跳。“喜儿的案子我知道,可我不是审理的地方官员,案子也定论了呀。”

    “大人,这案子有问题,小民已经查出梗概。”江照影坚持不肯起身,双手呈出状子道:“然小民怕惊动相关人犯和人证,不愿远送衙门,又恐官商利益勾结,多所掩护,小民苦无申冤管道,还恳请大人转交公正廉明的御史大人,代为先行查案。”

    薛齐见他仪表不凡,言语有条不紊,神色平和而坚定,送的又是宜城颇有争议的油坊继承案子,他心中很快就有了定见。

    “你先请起。”他接过状子,点头道:“我会先行看过你的状子,若无疑问,我会尽速想办法的。”

    “多谢薛大人!”江照影再度拜下,整个人俯伏在湿淋淋的砖地上。

    “快请起来。”薛齐三度扶他起来,和煦地问道:“你是哪位?是油坊的人吗?”

    “我是江照影。”

    第十章

    入夜的油坊,烛影幢幢。

    江照影坐在掌柜桌前,仔细点算库存现银。

    “嘿,总算有银子入帐了。”程耀祖来到他身边,一看见白花花的银子,面露喜色道:“这个月我好歹能拿到一百两了吧?”

    “扣掉二爷和两位堂少爷的份例……”江照影翻了帐簿,抬眼望向那张贪心的大脸,“二老爷,你只能拿二十两。”

    “什么?!”程耀祖立刻变脸,横眉竖目地吼道:“原来我的一成利润还得先扣掉他们应得的部分?这简直是欺人太甚!照爷!你说谁才是油坊的真正主人啊?”

    “是你,二老爷。”

    “也该是二老爷做主的时候了,你数一百两银子给我。”

    “好。”江照影没有二话,捡出一张银票和几块银子给他。

    “嘿嘿,照爷,明天我请你上邀月楼,要多少姑娘随你……”

    “二哥!二哥!”程大山和程大川匆忙跑了进来,一个关起大门,一个高兴地扬着手中的纸,“拿到了!我们拿到了!”

    “房契拿到了?”程耀祖惊喜地道。

    “是啊!”程大川正准备将几张黄纸摊在桌上,一见到桌上的银两,却是迟疑了一下,目光就放在那亮晶晶的银子上。

    江照影没有说话,拿了钱袋,将所有银两悉数收了进去,再摆在桌边靠墙每个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爹难得去冲澡,我们趁机偷了出来。”程大山帮弟弟展开房契,用手掌顺了顺卷起的纸张边缘,不免怨叹道:“他藏得可严实了,若不是叫我们觎准了方位,恐怕还不知道要挖掉几块砖呢。”

    “两位弟弟做得好,我们明天就找侯老爷谈。”

    “可侯老爷好像不太想买油坊,他只着眼油坊能替他赚钱,却是不想花力气经营油坊。”程大山有疑问。

    “赚钱的生意谁不要?如今照爷又将油坊拉拔起来,侯老爷一定会买下的。”程耀祖胸有成竹地道:“照爷,你说是不是?”

    程大山也道:“是呀,江爷你干万不能走,走了侯老爷就不买了。”

    “要我留下,就给我一成抽佣。”江照影平淡无奇地说完条件,又低头去记他的帐。

    “呃……”程耀祖眼神飘忽,计算道:“好,照爷一成是不能缺的,我拿七成,你们兄弟各分一成……”

    “不行!”程大山立刻发难,瞪眼道:“房契是我冒险偷出来的,你以为坐着就有银子掉下来吗?”

    程大川附和道:“就是说嘛,应该是我们兄弟拿八成,你一成。”

    程耀祖拿指头用力按着房契载明的名字,咆哮道:“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油坊能不能卖掉,还得这上头的主子出面!”

    程大山不甘示弱,火速地抽回房契,揣在怀里。

    “还给我!”

    “不给!”

    三个人吵得天翻地覆,江照影还是静静地写字。

    他只是随口丢出一个抽佣的问题,他们吵得越凶越好。

    不论是谁想买卖油坊,终究要归还给喜儿的。

    他蓦地停下了笔,看着自己不知不觉写下的“程喜儿”三个字,眼角浮起一抹别人无法察觉的忧伤柔情。

    碰!大门霍地被打开,程顺满脸怒色冲了进来,啪啪两个巴掌就往儿子脸上甩去。

    “拿来!”

    “呜……”程大山只得乖乖地拿出房契。

    程大川则是捂着脸,不甘心地看看老爹,又看看程耀祖。

    “老子我都还没死,就想造反了?”程顺抢回房契,怒道:“回去!你们先回家去,我再好好修理你们两个不肖子!”

    程大山和程大川垂头丧气,虽然他们一把年纪了,也有胆量偷出房契,但一旦面对凶神恶煞也似的老父,还是乖乖听话。

    江照影没有说话,视若无睹,也跟着走了出去。

    “好!”程顺确定三人都出去了,立刻指着程耀祖的鼻子,“你出的好主意,要他们偷拿房契?”

    “是你的不肖子欠下赌债,偷了房契要我卖油坊,关我什么事?”程耀祖不在乎地道。

    “我警告你,你再不给我安分守己,我就撵你回去。”

    “我受够了!要我滚回老家可以,房契拿来,大家分了钱再说。”

    那狂傲的态度令程顺气得发抖,立刻就要动手教训人。

    “你敢打我?”程耀祖抓住那只老手,毫不客气地直瞪回去,“你凭什么?舅舅?叔叔?还不都是假的!”

    “你敢说?”程顺又惊又怒。

    “怎么不敢说?我小时候,我娘忽然冒出了一个兄弟,可怜我爹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你让他戴了十年的绿帽!”

    “住嘴!没有我接济你们,养你长大,你早就饿死了!”

    “你只是贪我娘的身体罢了。”程耀祖忿恨地丢开程顺,拧起嘴脸道:“哼!你还想我当你是干爹吗?”

    “可恶!”程顺被他甩开,怒气冲天,又像一头猛兽扑上前,怒吼道:“不肖子!我被你们气死了……”

    “我本来就不肖,我又不是程家的子孙!”

    程耀祖用力挥手,以猛烈的力道推开程顺,老人家体力较弱,又兼身形不稳,跌了两步,左脚打上右脚,人就往后仰倒。

    “啊!”程耀祖抢上前,一伸手就可拉回程顺,电光石火间,他却是陡然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程顺跌了下去。

    “咚”地一声,程顺的头颅撞上油缸,身躯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坚硬的油缸被撞出一道大裂缝,汩汩渗出麻油,几块碎陶片也随之崩落,砸在程顺的脸颊,伤口鲜血混着麻油流下,又和头颅下面的血迹掺和成一片血海。

    “好……好痛……”程顺神色惊恐,痛苦地惨叫。

    “你死了,就没人管得着我了。”程耀祖残忍地踢了踢他的身子,竟是大声狂笑道:“哈哈!从此我就是真正的程耀祖了。”

    “住手!”江照影大喝一声,破门而入,抢身护在程顺身前,冷冷地道:“我都看到了。”

    “这老儿死掉对大家都有好处,照爷,你不懂吗?”程耀祖笑道。

    “人命关天,你这是罪加一等。”江照影剑眉紧皱,神色凌厉,摇晃的烛光又衬得他的背影更加巨大黑深。

    “什么罪……罪加一等?”程耀祖心虚地倒退一步。

    “丁大福,你逃不掉了。”

    “什么?!”

    “阿照……救……我……”程顺虚弱地扯住江照影的袍摆。

    “二爷,我帮你止血。”江照影蹲下查看伤势,拿出巾子压住程顺脸上的伤口。

    程耀祖——丁大福惊骇不己,这个不为人知的名字竟被江照影喊了出来,而且还……罪加一等,这不意味他已经知道他的底细?

    不行!他辛苦扮了这些日子的戏,终于有机会拿到一笔大钱,他又怎能让人打坏他的如意算盘呢?

    “我去找大夫……”江照影见伤势严重,才准备起身,就感觉身后有风,他一个闪身回头,就看到丁大福拿碎陶片往他后脑门砸来。

    嗤!他躲避不及,背部硬生生被划出一道长口子,他忍住剧痛,立刻出拳往丁大福的肚子打去。

    “发生什么事了?”门口跑进了程大山和程大川,一见到屋内有人打斗,还有人倒在血泊中,立刻吓白了两张大饼脸。

    “是他!”丁大福痛得抱住肚子,先下手为强,“江照影杀人了!”

    “爹!”两兄弟看清地上那个蠕蠕而动的人形,失声惊叫。

    本来他们是返回索拿银子的,没想到竟看到凶案。

    程大山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父亲身边,双手一阵乱摸,从腰带里拿出折成小块的房契。

    程大川则是吓得团团转,“爹要死了,我不会办丧事啊!”

    “他还没死!”再怎么冷静的江照影也看不下去这两个不肖子的举动了,怒吼道:“怏去报官,找大夫,凶手在这里!”

    “杀人了!江照影杀人了!”丁大福扯开喉咙大叫,凄厉哭叫道:“你们看啊,他还要杀我,哎唷,我一定内伤了。”

    “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门口探进四个住在油坊的伙计,问道:“好像有人摔坏缸子?”

    “江照影杀人了!”兄弟三人齐声大喊。

    “江掌柜,你手上有血!”伙计看清情况,受到惊吓。

    “还不快将他捆起来,送交官府!”丁大福发号施令。

    江照影举起沾满鲜血的双手,目光一凝。

    是他过度大意了。此刻百口莫辩,即使仗着清白,亲赴县衙说明,但已惊动了相关人等,恐怕在巡按大人到来之前,他就会被构陷至死了。

    他还不想死,至少……死前要见到她……

    他心口猛地抽痛,立刻从发楞的伙计中间奔了出去。

    “还不快追!”丁大福气得跳脚,恨恨地道:“有我,就没有你!”

    又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喜儿揭开被子,身边的小梨仍是睡得香甜,她真羡慕她年纪小,不懂得太多烦恼,更不会让那丝丝缠绕的情爱给纠结得心痛。

    走到前面铺子,窗前静静搁着两只揉过等待发面的盆子。

    依然是月光如水,柔芒从窗子流泄了下来,桌前却是空荡荡的,不再有那个用心揉面的挺拔身影。

    好几个夜晚,她梦见他回来了,就站在门外等她开门;她一次次的惊醒,躺在床上,任泪水默默地爬满脸颊。

    窗外月华微暗,夜虫哇鸣忽然静止。

    他回来了吗?彷佛被某种力量召唤,她着魔似地打开门。

    他果然站在那里,犹如大雪归来的那天,站得像尊无言的石头雕像。

    可雕像怎有那么一双深邃的眸子呢?幽深无尽,烟水朦胧,好像藏了很多话语,难以一下子说个明白,得握住她的手,慢慢倾诉才是……

    她痴痴看着这张想念的俊雅脸孔,发髻乱了,轮廓瘦了,神色倦了,不变的还是他那对英挺的剑眉,隐隐流露出他坚毅沉着的个性。

    这样的人,怎会是个花花公子?她黯然垂下眼帘,蓦地心口一揪,入眼的竟是她为他缝制的衣裳!

    那是他回来后,她担心他没有替换的衣裳,连赶了几夜所缝出来的冬衣,从此他就常常穿在身上。

    自去过邀月楼之后,她将他的一切打包还给了他,原以为他会丢掉这件不起眼的普通棉布衣衫,没想到天气渐渐热了,在这个几乎人人改换夏衫的季节里,他竟然还是穿在身上!

    傻呀!不懂得按冷热换穿衣服,莫不教人看成了是疯子?

    欲语泪先流,她那已颗死的心又注入了滚烫热血。

    “江照影在这里!”

    街底传来吆喝声,打破了静谧的夜空,也惊动了喜儿。

    江照影神色一变,眸光并未现出惊慌,仍是专注凝睇着她。

    “喜儿,相信我!”他沉声说道。

    什么意思?只是短短的五个字,却是字字铿锵,彷若在她心湖投下五颗巨石,溅起极高的水浪。

    她不是一直相信他吗?可换来的却是彻底的失望啊!

    江照影目光变黯,无法再说下去,转身就跑。

    “江照影,看你还往哪儿逃?”

    大街的那一头也出现数名捕快,拿刀剑挡住他的去路。

    逃不掉了。他长叹一声,该死!他不该来的,徒然让她受到惊吓。

    两边捕快包围过来,好似捉捕猎物,迅速拿出铁链锁拿江照影。

    他稍作反抗,即被制服,沉重的铁链绕上他的脖子,唧当作声。

    “小姐?怎么了?”被吵醒的小梨惊恐地看着捕快抓人,“吓!他们怎么绑了阿照哥?”

    “我……我不知道……”喜儿立刻哭了出来,她好心疼,那条组铁链将他捆得那么紧,深深勒进他的皮肉里,一定很痛的。

    “走!”捕快押着江照影,粗鲁地推他。

    这一转身,又让喜儿瞧见他背后的一大片血迹,月光照映,历历分明,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

    “照影!”她惊叫出声,哭着跑上前去。

    “程姑娘,你别过来,江照影杀了人,我们奉命缉拿他到案。”走在后头的捕快很客气地挡住她。

    喜儿震惊莫名,那绑在他身后的双掌血渍说明了一切。

    “哼!总算抓到了。”“程耀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二哥,到底发生什么事?”喜儿乍见亲人,不禁哭问道。

    “你还叫我二哥?好,谅他也不敢让你知道!”丁大福放下了心,冷笑道:“喜儿,二哥告诉你,有些事情,你最好永远不要知道。可江照影的罪行,一定得教你知道,他杀了叔叔!”

    “不可能!”喜儿如堕深渊,摇头大叫。

    “他要抢桌上的银子,叔叔不给,他就敲死叔叔啦。”

    “不可能!他不会做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丁大福嘴角一拧,“一个喜欢玩女人、斗鸡赌狗、永远不够钱花用的花花公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不可能!”喜儿热泪夺眶而出。

    “程二老爷,原来你在这里。”一个捕快跑了过来,恭敬地请人,“县太爷请你过去一趟,指证犯人罪行。”

    “我马上就去。”丁大福阴森森地笑着,走出一步,又回头看喜儿,“嘿嘿,咱照爷忒也多情,若不是瞧见他写在帐簿上的名字,我还没法子通风报信,请衙门过来你这边逮人呢!”

    写什么名字?喜儿完全呆掉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难道是——写下她的名字,来到她的屋子前,见她一面,跟她说上最后一句话,他才逃不过衙门的追捕?!

    “小姐,不会的。”小梨被刚才刀光血影的场面吓哭了,呜咽地道:“阿照哥坏是坏,但他一定不会杀人。”

    喜儿,相信我!这五个字又像是咚咚鼓槌,重重地敲进她的心脏。

    相信什么?相信他没杀人?抑或相信他仍爱着她,所以拼着不逃命,也要过来见她?还是,什么都不必怀疑,就是完完全全相信他的一切?

    周遭街坊邻居的谈话声响在耳际,她含泪问天,原先明亮的月色却在她的泪雾中变得黯淡了。

    清晨薄雾飘动,缭绕在山头坟茔之间,阳光找到了雾气空隙,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束淡白的光线。

    “爹!娘!我怎么办?”喜儿跪在墓碑前,放声大哭。

    因着“喜儿,相信我”这句话,她奔波了一夜,却是换来心力交瘁。

    找到县衙,他们说犯人恶性重大,不得会客;向油坊伙计问原因,他们也说不出前因后果;半夜敲开薛府大门,琬玉姐姐焦急地告诉她,薛大人为了复职一事,早已赴京多日;而叔叔伤重,昏迷不醒,三个哥哥竟忙着选棺木,又有谁能告诉她真相?

    她好愿意信任他,更想为他伸冤,救他出狱,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呀?

    一想到他在狱中可能受到的折磨,她又是哭得无法自己。

    “小姐……”小梨跪在她身边,陪她掉泪。

    “我好爱照影,我爱他,我想见他……”她泪流满面,不断哭诉道:“爹,娘,你们救救他呀,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那沉静凝视的容颜犹在眼前,他是她的四少爷,即使他再坏、再沉沦、再令她伤心,她还是想帮他!就算不再相爱,她也要救他!

    清晨的山头幽静,朝露清冷,上百个坟头沉默无声,静观世情,使得她那无助的哭声更显凄凉。

    侯观云站在她身后十来步,心痛万分,恨自己完全帮不上忙。

    他昨夜去了一趟县衙,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知县和知府大人请了回去,一出县衙大门,又被赶来的父亲当头痛骂一顿,要他别管闲事。

    原来,父亲赚钱的心机和手段远非他所能想象,有这样的父亲,他还有何面目面对喜儿?

    他无力地转身过去,在雾气迷蒙中见到一老一少从小径走了过来。

    “赫!一大早怎有哭声?”年轻小伙子挽着拜篮,里头放着香烛纸钱,他一脸惊恐地道:“爹,莫不是女鬼还没回去坟墓?”

    “傻勤儿,是有人在哭。”老者须发微白,神情稳重。

    辛勤抹了一把冷汗,又被突然从白雾冒出来的人形给吓了一跳。

    “辛勤?”侯观云十分意外,他上回在茶馆见到江照影和辛勤谈话,还特地跑过去打声招呼。

    “咦?侯公子!你怎地一早过来上坟?”辛勤热络地问道。

    “这……”侯观云不知从何说起,一瞧见那老者的面容,顿时觉得十分眼熟,眼熟到他有点毛骨耸然,以为有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老者凝目望向跪在坟前的两个姑娘,沉声问道:“程实油坊有事?”

    “你知道这是程家的坟地?”侯观云感到诧异,但还是扼要地说完江照影杀人一事。

    老者听了,脸色凝重地道:“阿照不会做坏事。”

    “我也很想知道他不会做坏事,可是人证、物证俱在……”

    “阿照哥不可能杀人的!”辛勤比谁都激动,三步并两步跑到坟前,就在喜儿面前跪了下来,大声地道:“小姐!你不要哭!阿照哥一千两金子都不要了,他又怎会为了抢几十两碎银子杀人?”

    “你来做什么?”小梨哭道:“你别惹我们小姐伤心。”

    “辛少爷?”喜儿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小姐,还有这位小小姐,我跟你们说,那时我爹在这山头丢了一包金子,我们连夜赶回来寻找,就看到阿照哥冒着大雷雨,护着金子,苦守在这块墓碑前面,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可他不但没有拿走金子,甚至不要我爹的酬金!”

    “照影……”

    喜儿心痛如绞,那是她赶他出门的那晚,他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一个人孤伶伶地来到遍布坟墓的山头……

    她蓦地一惊,他为什么跑来程家祖坟?非亲非故,他要向爹娘求拜什么?是感念油坊曾经安顿他一段日子?还是因为身为油坊掌柜,喝酒误事害她伤心,因此前来向她的祖先认错?

    是吗?他从来对油坊用心之深,她甚至未曾察觉。

    或者,他求爹娘庇护油坊生意兴隆,保佑她欢欢喜喜、无忧无虑?

    彷如见他沉默地坐在滂沱雷雨里,神色幽静,又带着一抹不为人知的寂寞……

    她泪如雨下,努力为她挽回油坊的,是他;吃喝玩乐令她伤心的,也是他——她不懂了,她真的不懂他了。

    “他跟着我贩马,一直本分做事。”老者缓步走了过来,叹了一口气道:“人心险恶,他或许知道某件事实,因此惹祸上身。”

    辛勤爬了起来,拿袖子抹掉眼角泪花。“爹,你说有一件攸关程实油坊的事情,一定得过来县城出面说明,这跟阿照哥有关吗?”

    “唉。”老者始终脸色沉重,流露出些许犹豫神情,沉吟片刻,方道:“勤儿,点香。”

    “爹,你要拜这个坟?”辛勤不解地读着墓碑上头的文字,“这是喜儿小姐她家的坟耶!”

    “这些年我总是叫你在山下守着,今天带你上来,就是教你看清楚,爹祭拜的是谁。”

    老者说完便跪拜下去,向墓碑深深磕了三个响头。

    喜儿原是低头悲泣,并没注意辛勤和老者的谈话,直到老者的跪拜动作才让她惶惑地抬起头来。

    老者叩拜完毕,转头看她,含泪问道:“你是喜儿妹妹?”

    “老爷?!”小梨吓得往喜儿身后躲去。

    爹显灵了?喜儿差点惊喜地喊出一声爹,但她立刻发现,眼前的人不是爹,而是比较像年轻二十岁的爹。

    “您是……”

    “我是耀祖,你真正的二哥,我回来了。”

    县衙升堂,不只外头挤满看热闹的百姓,连知府大人和地方首富侯万金也表示关切,各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下旁听。

    知县用力拍下惊堂木,先来个下马威。

    “辛二,你说你才是程耀祖,可真正的程耀祖早就回来了呀!”

    “是呀!”丁大福大剌剌地伸出指头,凶狠地道:“我才是程耀祖,大家都指认过了,你拿什么证据假冒我的身分?!”

    辛二——程耀祖平静地道:“凭我是真正的程家子孙。”

    “那张脸皮就是证据呀!”百姓们交头接耳。

    “程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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