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卖!”程顺猛地跳起来,瞪眼怒道:“好歹你是程家子孙,再怎么不济,也不能卖油坊!”
程大山眼睛发亮,“可是爹……二哥说的没错,油坊卖了倒清净,我们也别死守在这儿闻呛鼻的麻油味了。”
程大川也笑道:“是啊,爹你别固执了,白花花的现银多好。”
“你们拿了银子,转身就去赌钱吧?”程顺怒不可遏,瞪向两个永远不长进的儿子,大声训道:“油坊是程家祖产,身为程家子孙,就得将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我托给侯家不为别的,为的也是赚上银子,千秋万代供你们享福,不然我何必想方设法赶走程喜儿?我当爹的一番苦心,你们都不明白吗?”
“两脚都伸进棺材一半了,还死要钱?”程耀祖无视于程顺的震怒目光,冷言冷语地道:“反正房契藏在你那儿,我拿不到,想卖也卖不掉。”
程大山和程大川对看一眼,随即挤出两张恭敬的笑脸。
“爹,别生气,油坊当然不卖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榨油,要是不赶快榨出传统地道风味的麻油,恐怕侯老爷又要不高兴了。”
“既然知道问题所在,你们三个笨蛋还不赶快想办法?”
“还没吵完?”坐在门外的栗子听了好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转过头去瞧大街。“每天吵个没完没了……哈!阿照?!”
“栗子,我来打油。”江照影站在铺子前,似乎已有一段时间,目光放在屋内剑拔弩张的四个人。
“阿照,小姐她好不好?”栗子开心地接过油瓶,忙着话家常,“你跟她说,我过两天有空,就会去包子铺看她……”
话还没说完,程大山和程大川已经抢到江照影身边,一脸媚笑。
“四少爷,你回来好一阵子了,怎么现在才来油坊呢?教我们兄弟好生想你,老想找个机会跟你赔礼。”
“是啊,四少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没想到喜儿那么狠心,不过是去喝杯酒,就让她给赶了出去,既然她不再是你的主子,你又何必回去她那儿?”
两兄弟热情劝说,天花乱坠,江照影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程大山哈腰笑道:“你想不想回油坊?我听伙计说,只有你江四少爷最懂得榨油门道了,没了你,就榨不出好油来呀!”
“程喜儿休想再踏进油坊一步!”程顺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爹,我们是请江四少爷回来,不是喜儿。”程大川先拉了老爹,忙又向程耀祖使眼色,“二哥,你也说说话嘛。”
“你是江照影?”程耀祖眯眼看江照影,拿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笑道:“我听说你的本事了,这样吧,只要你回来帮忙,我给你原来掌柜五倍的饷银,将来要是赚了钱,还会分红给你。”
江照影接过装满麻油的油瓶,掏钱递给栗子,一双幽邃的眼眸在四张各怀鬼胎的老脸转过一遍,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走了?”程大山急地大叫道:“油坊快倒了,四少爷,我就不信喜儿不担心!”
“触霉头!”程顺气得一巴掌打过去。“油坊都被你们这几个不肖子孙拖垮了,听着了,有你老子在,油坊永远不会倒!”
程大川帮哥哥抱不平,“爹,哥哥说的有理,你怎能打人?”
“没有江照影不行吗?”程耀祖也是心烦气燥,“算我倒楣!以为回来继承家产,每天有数不完的银子,没想到却是跟你们穷搅和!”
四个人又吵成一团,栗子懒得再听千篇一律的吵架内容,抬眼望向那个飘然远去的孤挺背影,只能暗自祈祷老天,快让小姐和阿照回来吧,不然油坊一定完蛋了。
第八章
三更梆子敲过,喜儿翻个身,瞧见小梨睡得香甜,她却是满腔思绪,久久无法成眠。
她干脆起身,打算到院子看星星,却听见了前面铺子传来些微声响。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吗?自从他回来后,因为房子狭小,唯一的房间又让她和小梨睡了,所以前面铺子白天开店卖包子,晚上江照影打开铺盖,就成了他的睡房。
她轻轻掀开布帘子,就看他站在桌前,挽起袖子,就着窗外明亮的月色,正低头专注地揉面团。
她的眼眶一下子湿了,明明是一个毋需她操心的大男人,她却感到极度的心疼、不舍。
彷若心有灵犀,江照影停下揉面的动作,转身看她。
“我吵醒你了?”他轻声地问,像是怕还会再吵到她。
“没有。”喜儿走到桌边,眨眨大眼睛,微笑道:“我们不是已经揉好两块面团,放在那边发了吗?”
他只是瞄了一眼盆子里的面团,双眸又回来凝视她,须臾没离开她困倦的脸庞,柔声轻哄道:“很晚了,你去睡吧。”。
“照影……”那温柔的声音几乎令她掉下眼泪,她用力摇头,仍笑道:“我站在这儿,看你揉完面,我再去睡。”
他深深望着她,明白她的执拗,也知道多说无用,只好逸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继续揉着面团道:“下回我会躲到屋外和面,不让你瞧见。”
“瞧你没在被窝睡觉,我就知道了。”
“那我可得玩戏法,变个假人躲在被子里睡觉,不给你抓着。”
她惊喜地望着他那明朗的俊容,即便他在人前还是像块蹦不出话来的石头,但在两人独处时,他的神情明亮了,笑容多了、话也多了,此刻竟还会跟她说笑!
“那你就别半夜起来揉面呀,省得花功夫瞒我。”
“多揉一块面,就能多做几笼包子。”
喜儿蓦地心头一紧,再也承受不住,两串泪水就掉了下来。
他宁可不睡,也要多增几个铜板,或许让她多剪一块布,或许让她买下一对喜欢的耳坠子,或许抓来一只鸡加菜,或许……
就算他不说,她也明白,自从他吻了她,他就是这么一心一意地守护着她;有着他的庇护,她才能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姑娘。
“照影!”她往前伸出双臂,紧紧搂抱着他结实的腰杆,将脸颊熨贴在他温热的背部,喃喃地道:“委屈你了,委屈你了……”
“喜儿,我不委屈。”他挺直背脊,双掌深深地压入面团里。
“你怎能不委屈呢?”她转到他的身前,抬头流泪看他,为他心疼。“辛少爷找你,我才知道你是做大事业的人才,不!我早知道你很有本事,可我很自私,我想留你在我的身边,打一开始,我就委屈你了,你是四少爷,我怎能叫你做油坊的粗活?又指使你当掌柜……”
“喜儿?”
“你本领强,懂的事又多,如果江家不出事,你现在就是做大事业、赚大钱的四少爷,你应该到外面去看大山大水,去完成你的男儿壮志,而不是……不是窝在这里……陪我……陪我卖包子……”
“喜儿!别哭!”他苦于两手沾满湿黏的面粉,无法伸手安慰她,只得急急地道:“大山大水我已经看过了,我不想赚大钱,也不想干什么大事业,我唯一想做的——”他语气变得沉稳坚定,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就是守着故乡的山水。”
故乡的山水里有她吗?喜儿痴痴地迎向他迫切恳挚的眸光,再度在他瞳眸里找到了自己——片刻之间,她安心了。
她不该害怕的。自她五岁初识四少爷起,她便没有任何怀疑,就是单纯地相信他、依赖他、信任他,而这么多年来,纵使彼此命运有了转变,或悲或喜、或起或落,但她的四少爷从没让她失望过。
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上一吻,那温热气息令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喜儿,你等等,这面快揉好了。”
她心满意足地转回他身后,再将脸颊贴上他的背部,感觉他身体揉面的劲道和律动,倾听他强壮的心跳声,再与他一起呼吸起伏,如此静静依偎着,彷佛两人一体同心……
唇畔逸出柔笑,她睁开眼,正好瞧见了摆在柜子上的油瓶。
她的笑意瞬间消失,心脏猛地紧拧,立刻起身走到柜子边,拿开油瓶盖子,以指头沾起瓶子里的麻油,放到嘴里细细舔尝。
舌尖才尝到味道,眉眼间就打了一个折。
江照影揉好面团,用棉布仔细裹好,放到大盆子里过夜发面。
洗净双手,拿起巾子擦拭时,就看见一脸忧伤的喜儿。
“这味道……”她失神地看他,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哽咽地道:“更糟糕了。”
“唉!”他轻轻地将她纳入怀里,轻抚她的头发。
“我教过阿推好几次了,他们还是做不来。”她闷在他怀里哭泣道:“有好几回,我想回去油坊亲自教他们,可叔叔和二哥不让我进去……我又不跟他们争产,我只想做出爹传下来的麻油啊……”
他再度怜叹,收紧双臂,密密实实地护卫着轻颤悲伤的她。
“我不能怪阿推,伙计各有所长,缺的是一个统筹的总管。还有,芝麻原料也有问题……照影!我怎么办?”她抬起头,雾泪迷蒙,完全失了主意似地哭道:“难道程实油坊的百年招牌就这样毁了吗?我对不起爹娘啊!爹娘那么疼我,我却让他们失望了……”
走味的油瓶搁在架上,香醇风味不再,享誉百年的麻油失去了生命。
江照影痛心地抱紧喜儿,这些日子以来,他太了解藏在喜儿笑脸下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神色了。
挽回程实油坊迫在眉睫,若再不恢复原有的制油水准,恐怕连老主顾也会弃之而去,到了那时,最伤心的人绝对不是搞垮油坊的那几位姓程的叔侄,而是喜儿……
“你二哥他们找我回去帮忙。”
“啊?”喜儿惊喜地道:“你答应了?”
“没有。”
“回去!照影,我求你回去!”
对于她的反应,他早已有所预期,他不是不愿回去,而是——
“我本来想谈条件让你回家,可是……”
“叔叔不肯,对不对?”喜儿黯然道:“叔叔一直恨我继承了油坊,再也容不下我了。”她双拳握紧在他的胸前,神色焦急,“照影,喜儿求你,你赶快回去救油坊,也许会很辛苦,还要应付我叔叔,就当我求……”
“不要求我。”他注视她的泪眸,沉稳而坚定地道:“油坊是你的性命,我明天就回油坊。”
他是救她的命啊!喜儿流下欢喜的泪水,他毕竟是懂得她的!
“一切拜托你了。”
“有我在,你放心。”他捧起她的脸蛋,深深注目。“我会榨出真正属于程实油坊风味的麻油,教好阿推和栗子掌握榨油的步骤和重点,等到完全没问题了,我就会回来,陪你一起卖包子。”
“好。”
喜儿眨了眨睫毛,展露笑靥,将脸颊偎在他烫热的掌心里。
他想得多么周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全然的信任他。
月明风清,夜凉如水,四目相对,情深难抑,他那格外炙热的眸光瞧得她脸红心跳,正想躲进他的怀抱,他已经俯下脸,唇瓣相叠,先是轻柔地挑弄舔舐,随之转为狂风暴雨,又如野火燃烧。
他的双手游走在她的身子,或轻或重地揉抚过她的寸寸肌肤,刹那之间,她全身酥软,以为他会要了她——但他没有,他只是紧拥着她,绵密不绝地吻她,不断地轻唤她的名字,好像怕她下一刻就要消失似地……
不!她怎会消失呢?她羞涩地回应他的热吻,贪恋地吸闻他的气息,她早就属于他了,不然怎会让他又亲又抱的?
月亮悄悄地移开窗棂,两人柔情缱蜷,忘我拥吻,浑然不知屋内已经转为幽暗了。
江照影拿刀子割开潮湿的麻布袋,往里头抓出一把芝麻。
他只看一眼,便塞了回去,这是最上等的黑芝麻,却因无人管理,就任其搁置仓库角落,放过了一个冬天,全部受潮发霉,坏了。
回到程实油坊七天了,百废待举,对于芝麻的挑、洗、炒、磨、榨,样样都得重来,总算在今天早上榨出第一桶传统风味的麻油。
作坊的榨油作业难不倒他,他也可以轻易将其中诀窍传授给其他伙计,甚至教会悟性较高的阿推取代他的工作,问题在于那四个自认为自己才是油坊真正主人的程家叔侄。
他教阿推,程顺说,不能将祖传密诀传给外人;他只好教程大山和程大川,偏生这两人天生猪脑袋,又不能吃苦;而程耀祖只会拿帐簿跟他催钱,现银却是让程顺一手把待……
这也是他放弃和程家谈条件,不愿喜儿回来的主要原因;即使重新撑起油坊,但面对豺狼虎豹也似的亲人,这只会让她更加不好过。
他没忘记他的誓言,他要保护她,绝不再让她受到伤害。
“你有什么事?快说!”隔着堆得小山也似的麻布袋,传来程耀祖不耐烦的声音。
“记得我是你叔叔,讲话客气点!”程顺怒吼道。
“我从小没人管教,不仅什么叫作客气。”程耀祖还是气焰嚣张,“管你是我叔叔、舅舅,还是……嘿嘿,我娘的姘头!”
“你闭嘴!”程顺惊恐地左右张望,跑去关起仓库大门。
“你怕什么?这时候大家都在作坊忙着,没人听到啦。”
“你听着了,”程顺喘了一口气,严正地道:“不准你再提回到油坊以前的事,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你是程耀祖。”
“是!我是程耀祖,我爹是程实,我祖父是程……”
“笨蛋!你爹叫程顶,程实是你曾祖爷爷,记清楚了。”
程耀祖嬉皮笑脸地道:“我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怎能帮你和你两个笨儿子打官司?”
“都叫你别提了,今天找你是有正经事。”程顺煞是忧心地道:“现下江照影回来了,可他的心还在喜儿那儿,天天回去跟她睡觉,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他们会趁机夺回油坊。”
“喜儿又瘦又干,就不知道江照影看上她哪一点?”
“哼!是四少爷太久没有女人了,母猪赛貂蝉,随便都好。”
“你既然怕江照影造反,又留他做什么?现在麻油也做出来了,可以叫他走了。”
“不行,江照影会做事,一人抵得上三个侯老爷派来的掌柜,我们务必留下他,但又不能让他和喜儿串成一气,你是油坊主子,你去负责拉拢他吧。”
“这时候我才是主子?!”程耀祖脸色一扭,“三成!”
“什么?”
“油坊的三成利润。”
“说好你拿一成的,不能再多了。”
程耀祖悻悻然地道:“你最好,拿五成,程大山两成,程大川两成,我最辛苦,却只有拿一成!”
程顺冷冷地道:“你本来哪有资格拿这一成?如果你想当程家的子孙,拿程家的钱,就得照我的话去做!”
“做就做!”程耀祖瞪视片刻,咬牙拂袖而去。
“不肖子孙,每个都是王八蛋,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程顺粗口骂个不停,再匆匆离开。
在堆叠如山的麻布袋后面,江照影剑眉紧锁,手掌摊着一把芝麻,正拿指头拨开查看。
有的受潮、有的长虫,就算残缺变色,但仍看得出是芝麻。
即使一个人离家三十年,亲情淡薄了,性情冷漠了,再怎么数典忘祖,也不至于说错父亲的名字吧。
除非……他用力挥掉手上这把败坏的芝麻,深深吸了一口气。
脑海浮现喜儿殷殷期盼的欢喜神情,他愤怒地沉声低吼,双拳紧握,猛地用力击向麻布袋。
带有腐烂气味的芝麻肉布袋开口涌泻而下,他的拳头更加用力,坏掉的芝麻流出的越多,洒了满满的一地。
他盯住不断流泄的芝麻,神情转为静肃、凝重,拳头缓缓松开,一对黑眸更加深沉不见底了。
作坊里,江照影正在教几个伙计做榨木。
“我们找不到可以两臂合抱的大树,所以就用四根樟木并紧,我已经请铁匠用铁箍包紧,这么大的榨木凹槽可以放一石芝麻……大山少爷,你在听吗?”
程大山被他一唤,慌地张开眼睛,抹掉打瞌睡掉下来的口水,无所谓地笑道:“啊?叫伙计们好好学吧,我大概都知道了。”
程大川更是早已睡死在外头的躺椅,呼噜噜地鼾声大作。
江照影不再理会他们,又继续道:“这里要凿一个小孔,撞出油来,就可以让油流下……”
程大山知他向来就是这张冷脸,也不以为意,当着伙计面前就开始哀叹,“唉,江爷你不知道我们兄弟的苦衷,我爹年纪大了,两脚一伸的日子也不远了,二哥又离家几十年,样样不懂,因此这油坊的担子也就落到我们兄弟肩头,你瞧,我们可是很认真跟你学榨油啊!”
程大川被吵醒,伸完一个懒腰,便生龙活虎地接腔道:“是啊,接下来还得跟江爷学几招绝活儿,看是怎么记帐、收帐……”
“收帐?是想直接收到自己的口袋吧?”程耀祖冷不防地走了过来,冷言冷语地插嘴道:“我想江爷应该很清楚,我程耀祖才是油坊的主子爷,再说,两位堂弟大字认不得一斗,又有本事看帐了吗?”
程大山冷哼一声,“你离开三十年,是谁在帮你看着油坊?”
“那又是谁帮程家拿回油坊?”
“吵什么?”程顺也出现了,环视三个不肖子孙,怒道:“叫你们做事,却是一个个不济事!还得我老人家亲自出面,叫阿照也看笑话了。”
“二爷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江照影平静地道。
二老爷程耀祖却是抢着道:“江爷,我就是来找你谈事情,想赚钱还是得重根基,你手上应该有全部提供上等芝麻的农家名单,也知道怎么拿捏收购价格,这一切我都得仰仗你。”
“这得坐下来慢慢说。”
“那我请客,找个地方,咱们边吃边谈。”
这还得了!程大山和程大川相视大惊,急忙道:“我们也要去。”
“去去去,大家都去。”程顺干脆带兵打仗,发号施令,“阿照回来一段时间了,也该为他准备一席接风酒了。”
程耀祖斜视程顺一眼,从鼻子哼出声音,还是拉了一张笑脸。
“江爷,今晚就上万花楼吧。”
即使话题绕着他打转,江照影的神情仍不受波动,问什么,回什么,彷若事不关己,直到听到了万花楼,他才缓缓抬眼,眸子里闪出异光。
“万花楼的女人俗艳,酒质低劣,倒不如上邀月楼。”
“好!果然是四少爷!”程家四人一起点头。
被晾在一边的伙计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酒楼?!难道,那个浮浪公子江四少爷又回来了吗?
夜空星光稀疏,人间华灯初上。
邀月楼灯火灿然,纱缦轻扬,柳浪莺啼,浓烈的酒香随风四散。
“爹,我实在不能喝酒。”侯观云垮着一张俊脸,卷起袖子露出手臂,又指了指自己破相的脸孔,“您瞧,都起疹子了。”
侯万金当着知府大人面前,不好发作,忙哈哈笑道:“我这儿子年纪轻,不堪酒力,请大人不要见怪。”
知府既想表示严重关切,又伯被侯观云的疹子传染,忙起身退后两步,远远地眯眼审视“病情”,吃惊地道:“哎呀,这疹子可严重了,侯老爷,不如快送侯公子回府,延医诊治。”
“呜!头好晕,我一定醉了。”侯观云又惨呼一声。
“还不快回去休息!”侯万金瞪了儿子。
“大人,您慢喝!这酒太毒了,我的疹子好痒!”侯观云抓了抓脸,摇摇摆摆地起身打揖,又吓得知府连退三步。
两个随从闪进房间,抬走少爷专居的黄花梨木圈椅,外头另外六个待命的随从见到少爷出门,立刻浩浩荡荡地为少爷开路。
侯观云摸摸脸颊,娘妆台上的那些什么香膏、花露还真有效,他随便偷抹了几把,就让他有如水豆腐似的俊美脸蛋变成了一碗红豆汤。
唉!娘成天往脸上抹“毒药”,难怪爹总是敬娘而远之了。
“哟!侯公子您不多坐一会儿?”倚在廊边的娇媚姑娘喊住他,蓦地个个花容失色,“赫!您的脸怎么了?被蚊子叮成这样?”
他故意歪了一下脚步,笑咪咪地道:“我让两只叫作贪财的蚊子给叮得满头包,再不回家吃解药,就要毒发身亡了。”
“呵!邀月楼哪有什么蚊子?要有也给熏香熏死了。”
“先蒸死的是我吧?”侯观云摇头晃脑,闭住气息走过长廊。
前头房间传来清越的琵琶声,几个男人大声说笑,他听着声音十分耳熟,忙打手势要随从停下脚步,自己则往窗格子缝里探头探脑。
“这么说来,还请江爷教我们了。”说话的是程耀祖。
“要选最好的斗鸡,体型并不是最重要的。”江照影的语气一如平日的平板,但整个人已是满脸通红,双目微醺。“有的公鸡看来瘦小,但是腿细、足长、颈深、胸阔、头小、嘴粗,总是高昂着头,眼晴锐利有光,这表示它有昂扬的斗志,也较有耐力缠斗。”
程大山立刻睁大一双“锐利”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望向程耀祖,“所以不管是人还是鸡,空有外表和声势是没用的。”
程耀祖也反瞪道:“至少我还会押对斗鸡,赢了好几把,不像你们兄弟一进赌坊,十赌九输。”
程大川嗤道:“你想跟江爷比赌钱的功夫?到后头等着吧。”
“今晚阿照是客人,你们还吵?”程顺及时打断三兄弟,赔着笑脸道:“阿照,都是我管教无方,上次我没搞清楚状况,害你被喜儿赶出门,我在这里正式跟你赔罪。”
“过去就算了。”江照影淡淡地道。
“我知道你易醉,特地请她们沏了一壶最醒酒的浓茶。”程顺殷勤地为江照影倒酒,“来,给我老人家一个面子。”
“二爷,请。”江照影没有犹豫,立刻举杯。
“江爷,我也敬你。”其他三人也纷纷举杯,抢着发言,“以后油坊还得靠你赚大钱了。”
程顺忙喝呼着,“你们两位漂亮的姑娘,快去江大爷身边服侍!弹琵琶的姑娘,为我们江大爷唱一支开心的曲子吧。”
修长柔荑划过琴弦,轻拢慢捻,莺声燕语,间杂着被男人偷摸时的惊呼娇笑声。
侯观云甩甩脑袋,又揉揉眼睛,头昏眼花地走了开去。
他一定是醉了,真的醉了,所以看错人,听错声音,搞错了。
他醉得还真不轻啊!
第九章
“喜儿,你听大娘说,虽然李家三少爷不像侯公子那么有钱,但李家田产殷实,做的是正派经营买卖,三少他又对你有意思……”
“大娘,我都说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喜儿脸蛋微红。
“如果他是好男人,我这个当了二十年的媒人婆当然无话可说。”说到这里,张大娘不禁替喜儿生气,“那是花花大少啊,狗改不了吃屎,十年前这个性情,十年后还是这个性情,喜儿,就算你想报答他当年送你进程家的恩情,也不必以身相许啊!”
“张大娘你在说什么?”喜儿脸上红晕不褪。
“你不知道?!”张大娘瞠大眼睛,望向旁边的小梨。
小梨苦恼地摇头,又拿起双手猛摇,忧愁地看着她的小姐。
“小梨,劝劝你家小姐吧。”张大娘也不说了,轻叹一声,“这种事情,女人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或者说,知道了,却不想承认。”
送走张大娘,喜儿掩起铺子大门,噙着笑意,拿起扫帚扫地。
“小姐,别扫了。”小梨再也看不下去她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伸手抢下扫帚,气愤地道:“你知道阿照哥最近都很晚回来吗?”
“我知道,我每天扫地,帮他摊好铺盖,等他回来了才睡。”
“你没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吗?”
闻到了,她想问他去哪里,但他总是很累,头一沾枕就睡着了。
她猜想,或许他路过酒楼,让风给沾上了酒味;又或许是叔叔喝了酒,喷着酒气跟他说话。他酒量那么浅,他不可能去喝酒的。
“阿推下午来铺子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小梨又追问。
听到了,阿推说,江照影——他不再亲切地喊他阿照——成日和三位少爷厮混,前天程耀祖带他去斗鸡,昨天程大川带他去万花楼赌钱玩姑娘,今天他不顾多年交情,硬是将客栈订购的精制麻油转送到侯老爷的货车,气得客栈大娘发誓再也不买程实油坊的油了。
她想,阿推一定误会了,他在油坊忙着,不免要和三位少爷打交道;也或许来不及榨油,所以得再让客栈大娘多等几天。
心思缜密的他一定会将事情处理得井然有序,不会出问题的。
小梨见她神色恍惚,又气又急,恨不得举起扫把,将蒙在小姐心眼上那层的灰尘扫得一干二净。
“小姐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早听侯公子说过了,我当他是嫉妒阿照哥,故意说坏话中伤他,就把他骂了回去,连包子也不给买,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真的吗?!喜儿心头一紧,紧闭双眼,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难道她闭上眼睛,事实就不存在吗?掩起耳朵,外头的纷纷扰扰就能安静下来吗?
“小梨,这不是真的。”她的心好乱,无法去想有关他的种种,只能不住地摇头,嘶声呐喊道:“我信任照影,我一直相信他的。”
“不能信了!”
“我相信他!我要亲口问他,要他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误会!”喜儿说完便打开大门,冲进黑夜的街道。
“小姐,你去哪里?”小梨慌张地跟着她。
“找他!”
要找江照影很容易,他是宜城最令人瞩目的话题人物,只要随便街上一问,就知道他今晚和程耀祖上邀月楼喝酒了。
喜儿失神地站在邀月楼外,空洞的大眼盯住大门里头来往的人影。
张灯结综,衣香鬓影,红男绿女,纸醉金迷,这就是他所喜欢、沉迷、根深蒂固、永远都无法改变过来的生活方式吗?
“小姐?”小梨握住她的手,好怕她会倒下。
马蹄声响,侯观云拉住缰绳,神情紧张地翻身下马。
“听说喜儿姑娘在这儿,我就赶来了。”
“最好你帮得上忙。”小梨快人快语。
“再等下去不是办法,不到三更半夜,没有客人会出来。”
侯观云瞧见喜儿苍白的脸孔,更感担忧。
不帮忙,她伤心;帮了忙,她更伤心,他可如何是好呀?
“那个老婆子不让我们进去。”小梨又催他。
“好吧,跟我进来。”
侯观云无言轻叹,转身踏步向前,优雅地掀起袍摆,跨进门槛。
“侯公子,您来啦!”花枝招展的老嬷嬷立刻迎了上来,堆满笑容道:“咦?您怎地带姑娘进来了?这种姿色还不够在我们邀月楼……”
“我找人。”侯观云掏出一大绽银子,塞到老嬷嬷手中。
老嬷嬷喜孜孜地吹了吹银子,反正她也管不着油坊的家务事,今天就出借地方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呵呵,找江大爷吗?他和二老爷在后头的香云阁里。”
香云阁?喜儿全身僵冷,如此旖旎的名称所在,又是一个充满美酒佳人,令他意乱情迷的温柔醉乡吗?
双脚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而是让小梨推着在走。
前头走来两个男人,脚步有些不稳,身边各有两个妖娆美艳、薄衫若隐若现的姑娘扶着他们。
“我的意思就是卖掉油坊,大山和大川也有此意。”
“一切由二爷做主。”
“只要你扶起油坊,就能卖到好价钱。”程耀祖狂笑道:“嘿!要真卖了油坊,喜儿那边你怎么交待?她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呢。”
“该报的恩都报了,我不会再顾虑她。”
因醉酒而颠踬的脚步陡然停住,江照影心头一震,用力眨眼,试图看清楚近在咫尺的素白身影。
为什么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了?是他醉眼迷蒙,视线模糊?还是她脸庞泪痕交错,教他再也看不透她原有的柔美笑靥?
“江大爷怎么不走了?”左右两个美艳姑娘扯着江照影的手臂,睨视他所注目的喜儿,千娇百媚地笑道:“这位可不是我们邀月楼的姑娘,就算你看上了,也没办法叫她陪酒喔。”
这一刻终究到了。
喜儿凄恻地望向眼前的男人,没错,这个左拥右抱、说出最无情言语的男人,就是她全心依恋信赖的江照影。
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她全身颤抖,小梨几乎撑不住她,还是侯观云帮忙一起扶住。
但喜儿不知道是谁在扶她了,此时此刻,她好像被抛进大江里,随波逐流,载浮载沉,一个大浪打过来,立时将她沉进了最黑暗幽深的江底。
他就是那狂涛巨浪,彻底吞没她的魂魄,从此不见天日。
好冷、好黑、好孤单,她的心,死了。
“小姐,我们走。”小梨压根儿不愿意看江照影,更不愿白费力气骂人,直接拉人回去。
“喜儿姑娘,我送你。”侯观云看了江照影一眼,叹了一口气。
“嘿嘿,喜儿妹妹!”程耀祖仗着醉意,笑咪咪地扑上前,立刻让侯观云给伸手挡住,他很不满意地道:“侯公子,我可是你大舅子耶!”
“我警告你别靠近喜儿姑娘。”侯观云正色道。
“妹妹,我告诉你,”程耀祖还是巴在侯观云的手臂前面,“不是我想赶你,是你叔叔不喜欢你啊!没关系,等卖了油坊,你再叫江爷请你回来干活儿……”
“二哥,不能卖!”喜儿方寸大乱,惊慌地道。
“呵呵,我不是你二哥,我们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