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听我说。”她心怀感激,眨了眨泪湿的眼睫,露出笑容,仍像平日柔声细语地道:“你们有妻儿、有父母,还有的要攒钱娶媳妇儿、盖新房子,油坊的活儿是粗重辛苦些,可只要认真做,就有一份稳当的收入,大家留下来,听二爷和二少爷的话……”
“小姐,没有你,油坊做不下去啊!”栗子进出眼泪。
“我平常怎么教你们的,照做就是了。”
“小姐,你去哪里呀?”又有人哭了。
去哪里?喜儿无语,吞下酸涩的眼泪,想到了被她赶走的江照影。
天地茫茫,山高水长,总有个去处吧。
“小姐,我跟你走!”小梨紧紧抓住她的手,哭得很大声。“小姐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才不给坏人烧饭!”
“吵死了!”程耀祖不耐烦地道:“再过半个时辰,官府就会来监看点交,快去将房地契、帐册、现银,还有你的包袱准备好。”
程大山和程大川自告奋勇地道:“二哥,我们会在旁边留意她,免得她偷渡东西出去。”
叔叔和二哥绝情若此,喜儿对这份亲情已然彻底绝望。
“二哥,我这就走,最后拜托你,刚才伙计兄弟一时冲动,你大人大量,求你不要和他们计较。”
“知道了。”
“二哥,这是爹留下来的油坊,请你一定要守住,族谱放在……”
程耀祖根本不看她,早已经让程顺领着,开始“参观”油坊。
喜儿忍气吞声,绞紧掌心的巾子,转身就往后面的大厅奔去。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泪跟爹娘的牌位磕头拜别了。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
城北的一间小屋冒出热腾腾的白烟,令不少人闻香而来。
“哇,好吃!”侯观云站在当街的灶前,大口吃下肉包子,口齿不清地道:“喜儿姑娘,你的功夫真行,瞧这面皮儿香,肉馅饱满多汁……啊呜!我吃到自己的舌头了。”
喜儿抿唇微笑,秀净的脸蛋明媚亮丽,一双巧手正将一团生肉馅填进面团里,再轻重有致地捏出一个打折的包子。
“这是娘教我的,油坊的伙计也很喜欢吃。还有,侯公子别净夸我,这大半的包子是小梨做的,侯公子也该夸她才是。”
“呵,小梨姑娘辛苦了。”侯观云笑咪咪地道。
小梨却是忙碌得很,一下子烧水搬蒸笼、一下子转头捍面皮,还得帮忙小姐招呼其他客人,她才没空理会这个天天来这里闲扯淡、妨碍她工作的无聊富贵公子。
更何况——哼,气死她了,要不是侯家帮忙,小姐哪会被赶出门!
喜儿见到小梨的态度,又望向神情尴尬的侯观云,淡淡地笑道:“侯公子,侯家已经如愿和油坊合作,你不必再在我身上用心了。”
“喜儿姑娘,你误会了!”侯观云急得额头冒汗,神情急切地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喜儿心念一动,不觉微微红了脸,低下头,注视手里捏好的包子。
侯观云见她不说话,心里着急,忙解释道:“有关油坊的事,我爹现在完全不让我插手……唉,也不知道程耀祖是打哪儿蹦出来的,我叫他们不要这么狠心,也劝我爹别只顾着赚钱,可是……”
“侯公子,我都明白,我没有怪你。”
“喜儿姑娘,你别在外面吃苦了。”侯观云见她主仆住在这间小屋,每日辛苦卖包子维生,不觉满心愧咎,脱口而出道:“你嫁给我,我发誓让你过好日子,再想办法将油坊还给你!”
喜儿的脸蛋更红了,但她只是摇摇头,又拿起面团捏着。
同样的话,以前她不知听他讲过几百遍,那时当他花言巧语,别有用心,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是天天跑来见她,更是动不动就想掏银子帮她,那份执着的关注令她不动心都难。
她的动心是感动,真正将这位单纯傻气的公子当作了朋友。
“侯公子,你这只是觉得对不起我,想要弥补我罢了。”她一定得点明他,不能让他陷下去。
“不是这样的。”侯观云一时辞穷,只能望着那张明明因他求婚而脸红的粉靥,“我是真的喜欢……”
“让让!”小梨提着水桶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推开贵客。“我们小姐另外有喜欢的人啦,你就别费心了。”
“啊!”侯观云脑海立刻闪过一个令喜儿流泪的男子。
喜儿也是一愣,她喜欢谁?她明明什么都没跟小梨说呀!
嗳!她又好笑地摇头,何必说?不早就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因为他的离开,她明白了他在她心中无与伦比的份量……也许,这只是她自作多情,但她会妥切收藏好这份未曾萌芽的情意,永远放在心底。
“认输了。”看到喜儿恍惚失神,轻绽难得一见的羞涩甜美笑容,侯观云胸口一紧,自知不敌,哀怨不已,却又不得不担心地道:“如果江四哥不回来,难道喜儿姑娘就等了下去?”
“少爷会回来的!”旁边冒出了坚定的声音。
“长寿,你也来了。”呵呵,大家都是常客,天天碰头的。
长寿赶在喜儿招呼他之前,主动去掀蒸笼,将一个个包子丢进了他带来的大碗里。“小姐做的包子实在太好吃了,肉馅儿多,扎实有料,我老婆吃了奶水更多,将小女娃奶得更加白白胖胖呢。”
“长寿哥,当真?”喜儿听了十分开心。“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些日子忙着,没空过去看长寿嫂和娃娃。”
“哎呀,不劳小姐,我明天就叫她抱孩子过来给你瞧瞧。”
“喂,长寿,别拿那么多,这是我要的!”侯观云见长寿拿个不停,忙去抢蒸笼盖子,硬是要盖起来不让他拿。
“二位,谢谢你们对喜儿的好意。”喜儿伸手去拿蒸笼盖子,四只打架的手立刻缩了回去。“我说过了,你们一人最多只能买十个,否则后头的客人就没得吃了。”
小梨也好笑地道:“每餐吃包子,胀死你们了。”
长寿神色认真,忠心耿耿地道:“你是少爷的小姐,也就是我的小姐,我保证少爷他一定会回来,在他回来之前,就让我服侍小姐。”
“等等,你怎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侯观云非得弄清敌我情势不可。
店门外停下一顶软轿,随行的丫鬟掀开轿帘,扶下一位贵妇。
长寿没有留意外头动静,仍振振有辞地道:“少爷他很重感情的,虽然好像有点误会,可小姐对他这么好,他一定会回来看小姐的。”
“重感情?”走进来的贵妇听了,不觉喃喃复述。
“少……少……少……”长寿吃惊地转头,瞠目结舌,就是喊不出少奶奶,但总算脑筋一转,终于恭谨地鞠躬喊道:“薛夫人。”
“长寿,好久不见了。”卢琬玉恢复雍容的神色,礼貌微笑,随即又着急担忧地道:“喜儿,我家薛爷问过知府、知县了,可叹官商勾结,利益相护,说什么判案已定,其它的就是程家的家务事,再也管不着了——唉,喜儿,我很抱歉,薛爷他是丁忧在家的京官,无权无势,平日又不懂得应酬往来,与地方不熟,完全使不上力……”
“琬玉姐姐,哪里的话!”面对大家的关心奔走,喜儿心存感激,眼眶微湿,微笑道:“案子都定了,薛大人为我一个小女子去碰软钉子,我才说不过去,真的很谢谢薛大人和琬玉姐姐。”
卢琬玉还是无奈地道:“你二哥和叔叔实在太过分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也不指望二哥让我回家了。”
“呃……我先走了。”侯观云一听到“官商勾结”,浑身是刺,无地自容,忙掏了铜板,伸手到蒸笼里夺下两个包子,转身就走。
“侯公子,有件事一定得提醒你。”喜儿唤住他,谨慎而忧心地道:“一直以来,我不愿扩大油坊产量,实在是目前供给芝麻、菜仔的农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这才能榨出属于程实油坊的好油:我叔叔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心想增加产量赚钱,可这一来势必要使用较差的原料……我想,侯家既然一起合作买卖,无非想从百年信誉的程实油坊这块招牌图利,或许在这方面你能留意些。”
侯观云仔细聆听,若有所思,最后点头道:“我懂了。”
长寿不好意思再待在前女主人身边,忙抄下第十颗包子,将准备好的银钱递给喜儿,“那……薛夫人,小姐,我也走了,明天再来。”
喜儿送到门外,侯观云骑马离去,长寿将大碗抱在怀里快步跑回家。
“他们都是好人。”喜儿带着笑容回到屋内,“琬玉姐姐,也谢谢你来看我,你是官夫人,我这个地方又小又乱……”
“喜儿,你很善良。”卢琬玉也不管喜儿满手的面粉,爱怜地握住她的手掌。“侯家和你叔叔二哥都不顾你了,你还帮他们设想?”
“我是为程实油坊设想,麻油好不好,客人吃了就知道。”
“你的担子太重了。”望着那双清亮灵动的大眼,卢琬玉又是怜叹一声,“喜儿,听姐姐的话,你和小梨一起到薛府住下,再过半年,等薛爷了忧期满,我们回京城去,你也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我不离开这里,我的家在这里。”
“喜儿……”卢琬玉明白她柔顺的外表下,有着不容忽视的执拗。
“啊,弄脏琬玉姐姐的手了,我帮你擦擦。小梨,倒茶了吗?”
喜儿掏出巾子为琬玉擦手,借机移转话题。
小梨总是笑她作人成功。自她被迫离开油坊,众多乡亲为她抱不平,纷纷伸出援手,只要她点头,不愁没有吃住的地方,甚至有多桩良缘在等着她。然而,她婉拒了所有的好意,拿出自己的银子,带着小梨在这儿租间小屋,开了一间包子铺,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倒也恬淡平静,乡亲们来来去去,总不忘过来说句话,问候一声,顺便买几个包子,她皆感恩在心。
“你这巾子……”卢琬玉笑着将巾子拿过来,打算自己擦拭,却瞧着眼熟,翻看了一下,惊道:“是他的?”
“啊!”喜儿脸一红,这巾子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江”字,她平常故意往里面折,绝不让人看见的。“这是我小时候捡到的。”
卢琬玉将巾子还给了她,望见她脸上飞起的红云,了然于心。
“以前在江家,这样的巾子有几千条,他们很奢侈,擦脏了也不洗,随便就扔了,我总是看不过去,也曾为这样的事跟他吵架。”
小梨送上一条干净的湿巾子和一杯茶,卢琬玉一边轻拭手掌,一边悠悠地道:“我不过和他成亲两年,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虽说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却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人,或许,我认识的江照影和你认识的江照影是不同的两个人。”
终究提到了他的名字,喜儿不觉黯然,捏住了手中的巾子。
“还是没有他的下落?”卢琬玉问道。
“没有。”
他走得好快,一下子就不见人影。蕴酿已久的大雷雨更是中断了寻人的行动,冲刷掉他所有的脚印和去向,从此再无音讯。
“不管他了。”喜儿用力摇头,努力绽开笑容,走过去看了一下炉灶的火候。“琬玉姐姐,上一笼包子让长寿拿光了,你可得再等一刻钟,包子才会蒸好喔。”
卢琬玉捕捉到喜儿一闪而逝的忧伤神情,不禁在心里轻叹一声。
她和江照影之间的爱恨纠结,早已恍如前世,消逝于无形;如今,她着实为一往情深的喜儿担心。
他会回来吗?卢琬玉不像长寿那么有把握,她只能求老天保佑,不要再让喜儿苦等下去了。
第七章
雨雪霏霏,冰凉湿冷,城里街道泥泞不堪,寸步难行。
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挡雪的竹笠,牵着一匹马,缓步走在湿泥里,一双靴子和袍摆不可避免地沾满泥巴,但他没有骑马的意思,而是不时抬头望向两边屋宇,好像是在散步欣赏风景。
夏日离开,冬日归来,除了绿叶凋尽,红瓦铺上白雪,县城又哪会有什么改变呢?
再看一眼就好,他只要走到油坊门前,看到那熟悉的素白身影一眼,然后托个孩子帮他买一瓶麻油,他就可以走了。
“他娘的!”前头走来两个披着蓑衣的汉子,一出口就没好话,“这么冷的天,老子正躲在棉被睡大觉,竟然叫我出来打油!”
另一个汉子笑道:“小心你回家还要挨骂,上回我去打油,平常装到我家油罐里是八分满,那天竟只剩下七分,我老婆还捏我耳朵,问我是不是半路偷吃油了。”
“咦?”汉子瞧了手里的油瓶,“难怪我拿着有点儿轻,莫不是换了老板,舀油杓子也跟着偷斤减两了?”
“味道也变了。”另一汉子说着就凑过去闻油瓶,“以前闻着是浓浓的芝麻香,现在这个味道嘛,好像掺了老鼠屎似的。”
“我还道我老婆将麻油鸡煮坏了,原来是油变了。”
“程耀祖完全不懂榨油嘛,老叔叔也不懂,还狠心将喜儿姑娘赶了出去,实在是良心被狗吃了!”
“喝!说到喜儿姑娘,我倒想念她做的包子。”
“你一说我就流口水了,那还等什么?走吧,绕一点路到她那边去,吃上一个热呼呼、香喷喷的包子,再冷的天气都不怕了。”
两个大汉兴高采烈结伴而行,手中的油瓶晃动,在冷冽的空气溢出一股奇特的麻油气味。
戴竹笠的男人站立原地不动,鼻子已经闻到不对劲的味道,先前因他们谈话而深锁的剑眉又打成一个死结,一对深邃无波的眼眸涌起滔天巨浪,两拳更是攒得死紧,令手背的青筋一条条盘突而起。
他猛然转身,牵着马匹,跟在那两个大汉身后而去。
送走两个唠叨的大叔,喜儿有些难过,这些日子来,有太多人跟她抱怨油坊的麻油不香,人情味也变了。
她该怎么办?
“哇!今天生意真好。”小梨故意逗她开心,将蒸笼从灶上搬开,准备收拾。“我们将门关了,赶快来算钱。”
“好啊。”喜儿暂时不去想,也笑道:“天气这么冷,天又快黑了,应该不会有客人上门了,可这里还有一个包子,小梨,你不吃吧?”
“呜,我都吃成包子脸了。”小梨倒像吃了苦瓜。
“那不如这样,待会儿有谁路过,就将这包子送他。”
“嘿嘿,小姐这招高明,怕是他吃了,就会天天上门买包子喽。”
“才说呢,就有人来了。”喜儿看见门前有人牵马走过,眼明手快,掀了蒸笼拿包子。
微笑抬起头,她蓦地双手一僵,心口一窒,呼吸也紊乱了。
来人并不是路过,而是像尊石头雕像般地站立在门前。
好熟悉的身影!高大孤挺、安静沉稳,熟悉到她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他的模样,即使他戴上竹笠,即使他留了一脸络腮胡子,即使他不发一语,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她的四少爷啊!
啪!包子掉回蒸笼里,她的眼前飘上了一层茫茫水雾。
看不清了,泪水掉了又流,流了又掉,像是从天而降的瀑布,流泄个不停。明明自他离去那夜大哭之后,她就再也不哭了,就算被赶出家门,或是极度思念他,她也不哭的。
可怎么才见了他,她就崩溃了?
他跨进门槛,拿下覆满霜雪的竹笠,凝住身形不动,又站得像一尊石像似地,目光瞬也不瞬,就深深凝望着泪流满面的她。
“小姐。”他压抑地唤道。
一声小姐又让她泪下如雨,只有他,可以拆穿她坚强的外表。
小梨原先还惊讶小姐莫名掉泪,一见到来人,立刻帮小姐出气。
“你总算知道回来了!”
“小梨姑娘,你们好吗?”江照影沙哑着声音道。
“好!当然很好了!”小梨也气得想哭了。
但现在不是她出头的时候,小姐和阿照得好好说清楚才行。
她拿袖子抹了抹泪,收拾好蒸笼,转到后头的院子去清洗。
屋子只剩下痴痴相对的两人,一个是泪雨滂沱,完全止不住了;一个则是神情既抑郁且激动,裹足不前。
“你去哪儿了啊?”喜儿开了口,哽咽得几乎不成声。
“我跟一位爷去南方做买卖。”
“你走得好快,一下子就找不着你。”
“那位爷有马车。”
“为什么?”呆板的一问一答让喜儿动了气,不禁哭喊道:“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就让我误会你!”
江照影低声道:“小姐没有误会我,我的确去喝酒赌钱。”
“你没拿油坊的款子啊!你为什么不说呢?”
“既然惹小姐生气伤心,我就是不对。”
“没有做过的事,何必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还是做错事。”
“对!你是做错事!”喜儿气得掉泪。“你有没有想过,当我知道实情之后,我是不是更伤心、更生气、更加后悔赶你走?”
江照影一震,竹笠落地,霜雪崩落,心脏顿时被千刀万剐。
他一直以为她痛恨他的浮浪行径,也痛恨自己竟会重蹈覆辙,毁掉重新开始的人生,因此他刻意放逐自己,远离错乱的一切。
从此隐姓埋名,远遁他方,不再让任何人挂念、伤心。
老天!他做错了什么事?!
喜儿又声嘶力竭哭道:“你若真的做错事,我赶你走也就罢了,从此我会彻底忘掉你!偏生你是心情不好喝闷酒,那天也没收款子!”
“赌钱还是不对……”
“当然不对了!我会罚你,不让你当掌柜,叫你回去当伙计,或者扣你饷银,给你一个警惕,除非你不能接受,觉得我这个小姐太霸道了,那你大可一走了之,不然你就得留下来——帮我!”
“帮我”两字几乎是掏心掏肺地喊了出来,他心神激荡,大跨一步,来到她的面前,仍是锁紧了她的泪眸。
晶泪盈盈,点点滴滴,尽皆化作他的心头血,今他痛彻心扉。
他是错了,甚至这半年来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剧变,他竟然没陪在她身还一起度过!
原来,小姐还是要他的,他并没有失去小姐的信任!
他千万个愿意留下来,就算一辈子做伙计干粗活,他也愿意。
自以为是的不让她伤心,却又伤透了她的心,如今,他唯有以生命捍卫在她身道,细细呵护,再也不能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了。
胸口燃起熊熊烈焰,他红了眼眶,以刺入掌肉的鲜血发誓。
“你这只闷葫芦,怎么不说话?”喜儿说了老半天,却好像在对一堵墙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气得她抡起拳头往他身上敲去。“气死我了!你就是这样,半天蹦不出一句话,你是存心闷死我啊!”
江照影挺直胸膛,让她咚咚乱敲,发泄郁闷许久的情绪。
“讨厌!讨厌!你再扮葫芦,我就拿菜刀劈开你,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是气坏了吧?他痛心疾首,承受着她不痛不痒的捶打。
“还不说话?!你哑巴啊?我打你不痛吗?不会叫呀!”
“小姐,我不是哑巴。”
“呜——呃——呵!”喜儿一口气堵住,圆睁一双泪眸,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就只能抓住他的衣襟,撑住自己几乎发软的身子。
“小姐,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嘎。
“我不要你对不起!”喜儿又敲下一记,却是无力地滑下,手掌张开,按在他起伏的胸膛上,又是放声大哭道:“四少爷,我不是别人,我是喜儿,我知道你有很多心事,你就跟我说啊,也许我帮不上忙,但我可以听啊,你怎能说走就走?!”
“对不起。”
“你就只会说对不起,难道没其它话可说了吗?”
“我想小姐。”
所以他回来了?喜儿怔仲地按住他的胸膛,也摸到了他的心跳。
那强而有力的搏动撞击着她的手心,也直接震撼她脆弱的心。
他想她?她好怕自己听错了,也怕会错意了,只得怯怯地抬起头来,羽睫轻额,樱唇微张,望向说话的男人。
那里,有一双含泪的瞳眸望定了她,安静沉稳、深邃无尽,里头倒映出她的容颜,彷佛她就让他珍藏在那对黝深的瞳孔里……
男儿泪,缓缓淌下,流过他饱经风雷的俊颜,滴落他蓄留的胡须,在那藏住的嘴角边上,扬起了一抹淡淡的、温柔的笑容。
她凝睇他,也跟着笑了,心,平静了,笃定了。
欢欢喜喜,无忧无虑。
“照影!喜儿喜欢你,喜儿不要你走!”
柔情似水,语笑嫣然,他的喉间逸出重重的叹息,再也压抑不住满心的渴望和怜爱,伸出双臂,用力将她拥入怀抱。
他何德何能?他又是何其幸运?命运流转,原是山穷水尽,岂知柳暗花明处,竟还有一个温柔可人的姑娘在等着他?!
她的呼喊更让他震撼莫名,她如此实实在在喊他的名字,彷佛唤回他失落的魂魄,身心就此归位,不再飘荡,而是扎实活在世间的江照影。
过去不曾懂得珍惜的幸福,如今他懂得了,再也不会放开了。
从此疼她、怜她、爱护她、守护她,一辈子,生生世世。
“喜儿!”他也喊她,这是他取的名字,属于他的。
她感觉到他有力的拥抱,听到他深情的呼唤,不禁喜极而泣。
不,她绝不再哭了,他的怀抱好温暖,她好喜欢,好喜欢。
仰起脸蛋,他贴在她顶心头发的吻顺势滑下,落在她的额头上。
她湿润的睫毛眨了眨,笑靥酡红如醉,明眸大眼透出美丽的光采。
“你的胡子痒着我了。”
“我会剃掉。”
在他剃掉之前,他又俯下脸,拿着毛茸茸的髭须摩挲她粉嫩的脸颊,轻柔辗转而下,以深吻覆住了她柔软的唇瓣。
屋内再无声息,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大门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让小梨给关上了,正在后院煽风点火的她笑意盎然,可没忘记煮上未来姑爷的晚饭喔。
春寒料峭,城外青山却已褪下雪衣,换上一袭嫩翠的绿衫。
“哈!这是过年留下来的炮仗耶!”
喜儿将扫帚沿着墙通扫过去,赫然从角落扫出一支冲天炮。
江照影将面粉缸子摆回角落原位,又搬开桌子准备让她打扫。
“照影,我们来放冲天炮。”喜儿喜形于色,地也不扫了。
“年都过了。”他的目光专注而疼宠,却是不以为然地摇了头。
“好啦,先放炮,再顺便扫炮屑。”她拉了他的手。
“又不是节庆日子,街坊会觉得奇怪的。”
“那么……庆贺咱包子铺生意兴隆,好不好?”
“好。”他永远拗不过他的小姐,更不忍让她扫兴。
他拿了火石,走出屋外,喜儿将炮仗塞进他手里,却捂着耳朵,一步跳开,躲到他高大的身子后面了。
他随着她的动作转头,就看她圆睁一双滴溜溜的大眼,既是期待,又是害怕,神情娇俏,愍态可掬,令他不觉逸出这些日子以来常挂在脸上的温煦笑容。
他回身打起火石,轻唤道:“喜儿,看了。”
火花冒出,轰地一声,烟火一飞冲天,迸出星星红花,虽然很快就让明亮的天光所吞没,但那稍纵即逝的感动仍让喜儿开心地拍手大叫。
“哇!好漂亮!天女散花了。”
小梨闻声而出,就看到小姐像个小孩子似地蹦蹦跳跳,绕着她身边的男人绽出灿烂无比的笑靥。
她要摇头叹气喔!小姐都二十岁了,今年夏天除下孝服就可以嫁人了,怎地越活越回去,简直比长寿哥他家的女娃儿更会撒娇黏人!
呵!那也要看对象,小姐也只有在阿照哥面前才会“返老还童”,看得以为很了解小姐的她都掉了好几回下巴。
不过,小姐能幸福,她也高兴得想哭呢。
“哇呵!”旁边冒出一个惊奇不已的声音,“阿照哥竟然会笑?!”
“阿照哥当然会笑了,尤其是瞧我们小姐的时候……”小梨听着声音陌生,转头看去,只见门边一个年轻小伙子,楞头楞脑,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足够她往里头塞下一个包子。
“你是谁呀?你怎也叫他阿照哥?”
小伙子搔搔脑袋,“阿照哥只说他叫阿照嘛,连我爹也不知道他姓啥名哈,到底住在何处,我进了城,只好逢人就问。”
“辛少爷?!”江照影见到来人,略感惊奇。
辛勤兴奋地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就一阵乱摇,一张嘴劈哩啪啦放炮似地道:“阿照哥!果然是你!这回我爹叫我去北边看马,你要不要去?好啦!我们一起去,有你的帮忙,不管是谈条件还是看好坏,保证赚大钱,你想分几成利润尽管拿,我爹说要给九成都行。”
“辛少爷。”江照影并没有让那优厚的条件所吸引,神情还是一样的沉静,微微摇头道:“我已经正式向老爷辞行,不会再回去帮忙了。”
辛勤的眉头立刻打结,着急地道:“我知道你回来服侍主子爷,那你带我去见他,我跟他说一声,借个人嘛,别白白搁置你这个人才了。”
“不是主子爷,是小姐。”江照影在人前依然称呼喜儿一声小姐,他转向她介绍道:“小姐,这位是辛勤辛少爷,我回来之前,就是跟着辛老爷父子。辛少爷,这是我家小姐。”
辛勤又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一身素雅、眉目含笑的喜儿。
“嗄?!小姐!这么小……阿照哥,你跟着她……”
小梨受不了辛勤那副惊疑的目光,“喂!阿照哥跟着我们小姐有什么不好?我看你也不像什么少爷,倒像是个扫地煮茶的小厮。”
“我本来就是小厮了,是我爹疼我,收我当义子……”辛勤习惯性地搔搔脑袋,突然开心地大叫一声,“对了,小姐!我能不能见你家老爷,好跟他借阿照哥?”
“都跟你说我家小姐就是阿照哥的主子了。”小梨大声地说。
“咦?”辛勤左边看看江照影,右边瞧瞧喜儿,这是搞不清楚状况。“阿照哥跟在这位仙女也似的小姐身边当护院吗?太可惜了……”
小梨气得打断他的话,“你眼睛可以再睁大一点,咱小姐是程实油坊的当家大小姐,阿照哥是大掌柜,什么护院!”
“哇!程实油坊?很出名耶!我爹只要路过宜城,一定叫人买一瓶麻油带回家。咦,那阿照哥你怎么跑出来了?”辛勤左顾右盼,一脸疑惑,一肚子问不完的问题。“这铺子不像油坊啊,我也记得油坊不在这里,是搬家了吗?”
“说来话长。”赶在小梨往辛勤嘴巴丢进一颗包子之前,江照影忙问道:“老爷也来了吗?”
“我爹没来。你走了以后,他跟我说,他也想学阿照哥你落叶归根,待在故乡,不再东跑西跑了。”
“辛老爷年纪大了,这样子南北奔波做牲口买卖,是吃力了。”
“呜!”辛勤愁眉苦脸,扯着江照影道:“可我还没办法接下爹的事业,爹也知道我的能耐,所以才叫我来找你。阿照哥,回来啦,你就给我爹当义子,做我的大哥,我不会跟你争家产,只求你罩住我啊!”
“辛少爷,老爷的事业根基十分稳固,你刚开始守成即可……”江照影略为沉吟片刻,随即转头道:“小姐,我带辛少爷去茶坊谈事情。”
“照影……”喜儿迟疑地道。
“我会回来的。”
“阿照哥,别忘了顺便打油回来喔。”小梨赶忙去拿油瓶。
“好。”
听到他沉稳的承诺,喜儿轻拢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虽然这位不速之客没有恶意,但句句话语却在她心底掀起波澜,她好怕辛少爷的一句话,就会带走他。
“小姐,你看那个楞小子怎能做生意呀?”小梨拉着她说话。
“喔……”她没回话,此刻心绪翻飞,犹如那炸上青天的炮仗,碎裂成片片纸屑,乱了。
“油坊不是很赚钱吗?怎地我回来以后,这帐上的银子一天比一天少?”程实油坊现今的当家主子程耀祖指着帐簿大骂。
负责记帐的阿推瞥向坐在另一边的父子三人,冷冷地道:“现银是二爷和两位堂少爷管的,他们想拿就拿,我只写下进出金额,至于银子为什么会越来越少,请二老爷问他们。”
“你这是什么态度?”四个人一起破口大骂。
阿推也不回话,转身就走,留下四人在空荡荡的油坊铺子里。
“叔叔,请你说清楚。”程耀祖依旧是怒目相向,指着程大山和程大川道:“他们拿了银子去赌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程顺跳了起来,也是吼道:“你在跟谁讲话?我是你叔叔!你可不要忘了,现在程实油坊就我程二爷最大!”
程大山接着附和道:“是啊,二哥你有点过分喔,我爹都还只是二爷,我们是少爷,你竟然要伙计喊你一声二老爷!”
程大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本来还指望你将油坊撑起来,没想到你什么都不懂,好了,现在大家都挨侯老爷的骂了。”
“我都离开三十年了,哪记得怎么榨油?”程耀祖不甘示弱地回骂道:“还有,你们跟侯老爷有什么买卖约定,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要拿我应得的报酬!”
程顺气得大骂道:“我们的事就是你的事!既然你要当油坊老爷,那就给我想办法多榨几石麻油,这才好让侯老爷运出去卖钱!”
“哼!要做事、要出面就拿我当挡箭牌,拿钱却没我的份儿!”程耀祖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