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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侯家进驻这座生他、养他的宅子,如今侯家不只超度死掉的江家鬼,也要将活着的江家人给永远送了出去。

    毕竟,这里不再属于他江家的了,他再怎么游目四顾,也找不回昔日无忧无虑的欢笑时光了。

    “阿照,我们跟侯老爷进去吧。”

    程大山和程大川使个眼色,亲热地簇拥着他走出花园。

    “要喝酒吃肉,怎能少我一个!”侯观云赶忙跟上,叫道:“我跟江四哥喝杯酒,再陪他回油坊,呵!顺便见我那朝思暮想的喜儿姑娘……”

    “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两个壮硕的仆妇挡住他的去路。

    “什么,又来了?!”侯观云俊脸一扭,惨叫一声。

    “是的,少爷的二姑姑、三姑姑、大姨妈、三姨妈带着您的三、四、五、六、七、八、九表妹来了,您一定得去才行。”

    “可我喜欢的是喜儿姑娘啊!”

    “夫人说男儿三妻四妾是平常之事,若您不娶上一两个表妹,她在亲族间抬不起头来,就准备撞墙自杀。”

    “哼!”侯万全听到仆妇的声音,一脸怒气地转过身,一见到两个冬瓜也似的壮妇,又嘀咕道:“怎我就不能三妻四妾?只能守着一个疯婆子,还有她生下来的笨儿子啊!”

    “因为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四砍人啊!”侯观云也很无奈,比了手势要父亲说话小声些,接着扯开喉咙喊道:“江四哥,我今天不能过去看喜儿姑娘了,你若不胜酒力,可别喝酒,对身子不……”

    “你给我住嘴!”侯万金瞪了儿子一眼。

    侯观云身不由己地跟着仆妇离开,不禁又回过头,注视那一身青衫的孤挺身影,低声祝祷着。

    “江四哥,请你自求多福了。”

    更夫敲过梆子,今夜无风,空气显得有些湿闷。

    都三更天了,油坊的铺子大门半开,喜儿守在桌前,烛火焭焭,映出她焦虑不安的影子。

    “小姐,你别等阿照了,他晚回来,让他关门不就得了?”小梨困得掉出两滴泪水,说着就要拉起喜儿。

    “再等一下吧,小梨你累了先去睡。”

    “小姐,让我们来等门。”阿推和几个住在油坊的年轻伙计说道。

    “你们刚才出去找他,明天一早还要上工,都累了,快去睡。”

    “可是小姐也很累,你都还没吃饭。”

    喜儿困惑地摸了一下肚子,她忘了吃饭吗?

    因为阿照还没回来,她叫其他人先吃,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等他收帐回来,再陪他一起吃饭、聊天、讨论当天油坊的事务。

    这已经是她和他每晚的例行公事,别人看是小姐和掌柜正正经经地谈事,可她却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通常是他说的少,听的多,她也抓住讲话的机会,大胆地瞧着他的脸。

    往往在她说个不停时,那张俊雅的脸孔偶尔会沉思,也偶尔会轻皱起一对剑眉,待彼此商讨议定后,再对她露出淡淡的、赞同的笑容。

    这时的她,脸会热、心会跳,虽然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真的好喜欢看到他的笑容:他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应该都过去了吧……

    蜡烛爆出火花,她回过了神。他今天收款二百两,却是迟迟不归,她担忧出事,叫伙计出去寻人,但店家却说他早就走了。

    有人告诉伙计,他们看到阿照和程家两兄弟走进了万花楼。

    不!她绝不相信!那是有妓女陪同喝酒、赌钱、玩乐的销金窟啊,阿照已经不是从前的江四少爷,他不可能回去做那公子哥儿的勾当的!

    “小姐?”小梨看小姐神色有异,自己便做了主,“我去帮小姐煮消夜,你们全部去睡。”

    “回来了!”喜儿突然跳了起来,冲出门外。

    大家也跟着出去,一眼就看到石板街道的那端走来三个人——应该说是程大山和程大川叉着不省人事的江照影,一路踉踉跄跄地跌了回来,人都还没走近,就闻到了冲天酒气。

    喜儿的心情直落谷底,胸口好像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涌了上来,让她的眼眶发热,瞬间变得一片水雾朦胧。

    她担心了一整夜,他却跟着两个素行不良的堂哥酒醉归来?!

    小梨替小姐生气,气愤地道:“小姐,阿照喝成一团泥巴了!”

    “阿照怎么这么醉?”阿推和栗子一边摇头,一边上前搀扶。

    “喂,扶好,别跌坏我们的江四少爷。”程大山晃头晃脑,大声地道:“今天江四少爷可风光了,教万花楼的姑娘大开眼界了。”

    “哥哥你说错了!”程大川也是脚步不稳,差点将江照影给摔了出去,聿好阿推及时撑住。“我们才大开眼界,你瞧他那掷骰子的功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这才能赢钱啊!”

    “哈哈!这就是宝刀未老,哪像我们手指头不灵活,就算要大把摸姑娘,也摸不着啊!”兄弟俩说着便当街狂笑了起来。

    果真去赌钱?喜儿一颗心还是直直往下跌,那份对他的信任和依赖顿时化作灰、成了烟,只怕倏忽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喜儿妹妹,我说……呃!”程大川打了一个酒嗝,往低垂着头的江照影背部推了一把。“你这掌柜果然厉害,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的大元宝,才几下子,就翻了好几翻,赚进了六百两……”

    “可惜呀可惜,”程大山醉意十足地接下去道:“不知是咱阿照少爷喝了太多酒,脑袋不清了,还是他故意让那些姑娘,就一直输一直输,倒把荷包里的二百两本钱输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个零头角子。”

    二百两!喜儿几欲晕眩,他竟拿油坊的款子去赌钱?!

    她心寒地往江照影看去,只见他睡得酣甜,原是梳理整齐的头发散乱得不成样子,衣襟敞开,露出胸膛,腰带也松了,再随随便便系上,衣裳上头沾了几个粉印儿,浓厚的脂粉香味和扑鼻酒臭混在一起,又让周遭的空气更加滞闷难闻。

    这就是她独排众议、单纯信赖的油坊掌柜?!

    难道四少爷还是四少爷,果真捱不了油坊清苦踏实的日子?

    “哇呵!我们兄弟俩也该回去了,不然大哥你那个恶婆娘呀……”

    程大川大笑,哥俩好手挽着手,东倒西歪地走回家去。

    喜儿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夜空,很快地以手背抹去眼角泪珠。

    “你们带他进去,帮他换上干净的衣衫。”她镇定地吩咐。

    “好的。”伙计们合力将江照影抬了进去。

    “等一下,你们摸摸他的口袋,应该有收回来的款子。”

    阿推和栗子四只手摸遍了所有可能放钱的地方,两人一起摇头。

    “没有?”喜儿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声音变得极度空虚。

    “小姐,我们去睡了。”小梨轻轻地拉了她的手。

    “小梨,你帮我温壶茶,我有些事情得想一想,你忙完就去睡。”

    喜儿茫然地走回屋内,又坐到桌前,还是茫然地盯着烛火。

    她得想一想,很认真地想清楚才是,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就像被剜开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再也无所依靠……

    嘴里似乎有温热甘甜的汤汁流下,他咽了下去,昏沉的意识也慢慢地拉了回来,心头蓦地一跳,就睁开了眼睛。

    “太好了,阿照你终于醒了。”阿推放下汤碗,又扶他躺下。

    “我……”江照影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床上,也看见了窗外天光。

    “小姐亲自熬了醒酒汤给你喝,果然很有效呢!”

    “阿推,谢谢你,去忙吧。”喜儿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平静地道:“我还有事跟阿照谈。”

    “小姐?”江照影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就要起身,然而身子却沉得像是一团烂泥,令他不得不用力撑住床板,这才能爬起来。

    “你身子撑不住,躺着吧。”

    小姐就在眼前,他再怎么困倦,还是用力直起了身子。

    “阿照,你喝酒了。”

    才将双脚放下,在床沿坐好,他却被那温婉的声音给震楞住了。

    他喝酒?他努力地在胀痛的脑海里思索着……是了,侯老爷虽说只喝一巡酒,敬上的却是最浓烈的陈年花雕,他向来酒量就差,极易醉倒,又将近九年没喝酒,才喝上一杯,他就站不稳了……

    “你也去了万花楼赌钱。”喜儿还是直视着神色很差的他。

    江照影更是震惊地抬起头,一眼就望进了一双忧伤的黑眸。

    小姐怎么了?眼皮浮肿,眼眶发黑,脸色苍白,看似极为疲倦,那常常挂在嘴角的柔美笑容不见了,换上的是微蹙的柳眉和湖水般的泪眸。

    小姐流泪了,因他去喝酒赌钱而流泪了……

    天!他陡然站起身,不知所以然地冲到窗边,抬眼向天,却只见满天暗云,阴郁沉闷,空气闷热得令他汗水直流。

    他记起来了,昨天他酒醉微醺,让程家兄弟扶着回家,半路上,他们说要带他喝茶醒酒,迷迷糊糊中,他被叉进一间大屋子,他还记得抬头看了门匾,对了,是万花楼!

    冷汗滑下背脊,他痛苦地回想着,然后呢?他隐隐约约记得,他们又劝他喝酒,他正因回去旧宅祭祖而心情低落,也就藉酒浇愁,三杯黄汤下肚后,有姑娘塞骰子给他,有人叫好、有人挖他衣袋里的银子——

    他醉了、忘了、狂了、疯了、笑了,以为他又回去二十岁以前的浮浪生活,不知忧愁、不知艰苦,有的是大把银子和生命让他挥霍。

    他瞬间酒醒,更大的悔恨扑天盖地而来,猛烈地撞击他的身心。

    “小姐,我……”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不敢看她,因为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江照影!”房门被一脚踢开,程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见他就揪住衣襟,义愤填膺地道:“我那两个不肖子去吃喝玩乐也就罢了,可你是程实油坊的掌柜,真要赌钱嫖妓,有本事就拿自己的钱,怎能把油坊的公款拿了出去?!”

    “叔叔,你做什么?”喜儿声音还是很平静。

    “啊,喜儿,你在这里正好。”程顺好像这时才发现喜儿的存在,放开了江照影,又一脸急迫地道:“叔叔当初就跟你说过了,江照影这人不实在,天生的劣根性,我们油坊又怎能留下这种公子哥儿?我劝你,你就不听,瞧,现在出事了!”

    “是哥哥们带他去的吧?”

    “我自会去管教我的不肖子。”程顺脸不红气不喘地道:“喜儿啊,咱程实油坊开业一百年来,哪个掌柜不是老实苦干,本分地守住油坊的一分一厘?可你年轻不懂事,被花花公子骗了……”

    “叔叔,请你出去。”喜儿别过脸,淡然的口气有着不可忽视的威严。“阿照的事,我会处理。”

    “江照影!”程顺临走不忘再瞪一眼,恶狠狠地道:“你怎么来,就怎么去,别坏了咱程实油坊和喜儿的名声!”

    江照影只能呆立着,任由程顺扯他、骂他,他甚至希望他能打死他。

    死了,就能解决事情吗?就能不再让小姐伤心难过吗?

    望着那一身淡雅的素白身影,他顿觉心如锥刺,疼痛不堪。

    名义上,她虽然是主理油坊的小姐,可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却总变成孩子似地,全然依靠着他、信赖着他,等着他帮她作决定,更喜欢跟他说个不停,跟他玩闹,为他展露甜美开朗的笑靥……

    他自知身分,不求其它,但求默默守在她身边,为她分劳、为她担忧,只要见她欢喜,这就够了。

    可如今——她一头乌黑秀发依然是扎成一条长辫子,衬出她一张皎好圆润的鹅蛋脸——那秀美脸庞却是黯然神伤,不再为他而笑。

    他眼眶湿热,抿唇不语。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

    房内陷入沉寂,白日漫漫,蝉鸣唧唧,叫得令人好生心慌。

    好一会儿,喜儿终于将一双水眸定定地瞧着他,幽幽开了口。

    “我不反对小酌,但你身为掌柜,身怀巨款,喝到如此烂醉如泥,又将收来的帐款当作赌资,我说什么也不能原谅你。”

    依然温婉的声音将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声,立刻击碎了他的心。

    “阿照,我很失望,我是这么信任你……”

    他又是心痛如绞,曾经让她信任的他,却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再也不能让她依靠,更不值得再让她信赖!

    “刚刚叔叔说的没错,油坊掌柜必须诚实可靠,甚至一次也不能犯过,你可以记错帐、算错钱,但就是不能拿款子……”

    她渐说渐哽咽,泪水流淌而下。

    “我也不要你赔钱,你赔不起,可是,你不能留下来了。”

    仿若雷殛,他握起拳头,咽下急速窜至眼眶的热泪,一颗心又如扎下千针万刺,痛得他几欲狂喊而出。

    他不怕再过飘零流浪的日子,心痛的是,他让小姐受伤了。

    “你没有话要说?”喜儿红着眼眶,望向始终沉默不语的他。

    “小姐,对不起。”

    喜儿再也承受不住,立即起身跑出房间,更多的滔滔泪水从心底涌出,不可抑止地狂泄了下来。

    日暮时分,天际响起几声闷雷。

    程实油坊的伙计正在打扫店面,不像平日嘻笑谈天、准备打烊的轻松气氛,大家都是脸色沉重,比天上堆积的阴云更晦暗。

    “江掌柜在吗?”一个胖大中年大汉走了进来,东张西望。

    喜儿正检视缸里的剩油,忙抬起头来,强打起精神,扯出笑容道:“吴老板,请问有事吗?你要的油都送过去了。”

    “你们送了油,倒忘了收钱。”饭馆的吴老板笑逐颜开地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二百两啦,我给程姑娘亲自送来了。”

    “昨天不是去收了吗?”喜儿有如一记闷棍打在头上。

    “半年的油钱,我早准备好了。”吴老板拿胖手指弹着银票,笑道:

    “昨天一大早,忽然说我乡下的老祖父得了急症,就快要不行了,吓得我急忙雇车回去,还好只是小伤风,找大夫开药就好转了,可我一急,就将这张银票也给带回乡下了。”

    “昨天……”喜儿的声音在颤抖。“他……江掌柜没跟你收钱?”

    “没呀!”吴老板奉上银票,“程姑娘,请收下。”

    “快!”喜儿连双手也在颤抖,根本就接不住银票,完全不敢猜测自己误解了什么事,话也说不出来了。“谁快去……”

    早有机伶的伙计丢下扫帚,“我去叫阿照。”

    喜儿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她吃力地移动脚步,也想过去找他。

    对了,他还要打点行李,也要考虑何去何从,更要填饱肚子,他不会那么快走的,他一定还在房里,一定的……

    “怎么回事?江掌柜不在吗?”吴老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喜儿姑娘,我来了!”门口又走进不请自来的侯观云,一脸余悸犹存,猛拍着心口道:“总算逃出来了!还好女人爱看戏,什么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看得哭哭啼啼的,这才能忘了我的存在。”

    没有人理会他,伙计们四处奔走,神情紧张,好像在找人。

    他很习惯没人理他了,又笑咪咪地招手唤来他的八个随从。

    “喜儿姑娘,我家来了一群女眷,带来很多美味可口的糕饼和点心,我一个人吃不完,叫他们扛来给你吃……咦?还是没人理我?”

    “小姐!”栗子首先冲了回来,慌张地捧着手掌里的银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阿照不在房里,桌上摆着这些银子。”

    “阿照的衣物都还在房间,他应该还没走。”又有伙计回报。

    “阿照不在仓库。”

    “院子没见到人影,也不在作坊里。”

    “阿照没来厨房。”正在做饭的小梨也紧张地跑出来。

    趁着这空档,侯观云揪了一名伙计问明原委,才一听到喝酒赌钱,他已然心中雪亮。

    “喜儿姑娘,江四哥没说吗?”他赶紧插话,“他昨天到我家祭拜江家亡魂,我爹给了他二百两的功德钱,你该不会误会那是帐款吧?”

    “他没说啊……”喜儿的心魂好像被抽空了。

    她还问他有没有话要说,为的就是让他辩解,希冀留下转圜的余地,可他竟然什么也不说,就宁可让她误解,然后一走了之!

    栗子和其他伙计数着手掌上的银两,“这里有二十五两多,小姐,这该不会是阿照来油坊以后的所有工钱吧?”

    喜儿怔忡地盯住那堆银子,里头有他当伙计时领的吊钱铜板,也有他当掌柜后拿的碎银,他都存下来了,再原数奉还给她。

    他甚至不带走一件衣物,空空的来,空空的去。

    不……他将她的心给带走了。

    “他有留下字条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颤声问道。

    伙计们一起摇头。

    “江四哥本来不喝酒,他说要赶回来吃饭,偏我爹硬要他喝。”侯观云第一次见到喜儿流泪,他不由得痴了,声音也低了,“我问你们,若有人当着你的面,将你家祖先牌位当作恶鬼给烧了,你心里难不难过?想不想喝一口闷酒?”

    伙计们一起点头,想到了命运多舛的江照影,又一起叹气。

    “我只是没料到,他又让程大山、程大川给拐去赌钱。”侯观云也跟着叹气。“不过呢,他大概也醉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

    喜儿思前顾后,已是心如刀割、柔肠寸断。

    是她赶他走的呀!可他怎能哑巴吃黄莲,说走就走?!

    “我去找他,我要他回来!”

    她大喊出声,猛然迈开脚步,但一夜一日以来的心力交瘁却让她再也撑不住,身子晃了晃,差点软倒下来。

    “小姐!”小梨动作快,马上扶住她。

    “我们快分头去找,阿照一定还没走远。”伙计们立刻出动。

    “你们别摆我的椅子了。”侯观云挥挥手,阻止他的随从搬来那张黄花梨木圈椅,匆忙走出门。“快将我的马牵来,我去找长寿,你们各自往八个方位寻人,没找到人,就别回府吃饭啦!”

    一时之间,闹哄哄的油坊走得只剩下喜儿和小梨。

    “小姐,你坐下来,你别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说?”喜儿按捺不住阵阵的椎心苦楚,不觉放声大哭道:“我怎么办?他走了,他走了,小梨,我可该怎么办啊?”

    “小姐?”小梨心慌地掉泪,在她心目中,小姐永远是那么镇静坚强,就算是老爷、夫人过世,她也是勇敢地擦干眼泪,露出微笑,毅然地挑起油坊重担,她从来没看过她不知所措的时候。

    “小姐,你别这样啊,一定找得到阿照!”她不禁也跟着哭道。

    “可是他走了,他走了……”

    “小姐,你不要哭啊,你最厉害了,就算以前没有阿照帮忙,你一样可以将油坊撑下去呀!”

    入夜的天际划过明晃晃的闪电,震耳的响雷随之而至。

    喜儿泪如泉涌。是啊,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然而,她的生命受到震荡,却是再也不一样了;或许,她不知不觉依恋着、眷恋着、喜欢着的四少爷,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不发一语,走得如此决绝,是不甘被误解,抑或趁机远走,还是去追寻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心思千回百折,她含泪问过无数个为什么,老天还是没有回答。

    更何况是她赶走他的……一想到此,她又哭倒在小梨的怀里。

    第六章

    侯府大厅,原有的实心红木柱子镶上金边,悬上掐金丝璎珞挂帘,处处金碧辉煌、宣丽堂皇。

    侯观云坐在他专属的圈椅,优哉地轻摇折扇,另外三个人却是面色如土,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坐在上首的大老爷。

    侯万金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开口就吼道:“都一个月了,你们说程喜儿会倒下,然后你们就能接下油坊,让我侯家拓展卖油的生意,赚上大钱,可如今程喜儿还好好活着,你们还要我等多久?!”

    程顺赶忙咧出无奈的笑脸,“侯老爷,我倒是没想到,我那侄女年轻,身体好,就算没有掌柜,竟然一个人也撑得下来。”

    程大山感叹道:“就是说嘛,老爷赶鬼那天,完全是天助我也,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一夜之间就让喜儿赶走江照影,然后又下了一场大雷雨,姓江的就好像被水冲走似的找不回来了,可那小妮子却一点也不难过,还是每天勤快干活啊。”

    程大川也摇头叹道:“是我们太高估江照影的掌柜份量了,现在喜儿不也教阿推和樟树记帐?”

    侯万金气呼呼地道:“难道我又要等你们兄弟去拐新掌柜赌钱,再让程喜儿赶一次?!又叫我苦苦等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倒下?!”

    侯观云啪地一声收起折扇,插嘴道:“爹,不要做坏事啦,不然会遭报应,像江家一样树倒猢照散。”

    “混帐!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侯万金气得脸孔扭曲。“你想继承家业,就得学学为父的商场谋略之道!”

    “那也不要用这种伤人又伤心的卑劣手段嘛!”侯观云嬉皮笑脸地道:“爹,反正等我追到喜儿姑娘,油坊就是咱侯家的了。”

    “你每天去油坊耍宝、闹笑话,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侯万金干脆教训起儿子,“只要是正经姑娘,全当你是疯子!再过一千年,程喜儿也不会嫁给你!就算她想嫁你,凭她那什么入赘的条件,我也不许!”

    “可当初是爹要我以美男计诱惑喜儿姑娘的呀。”

    “笨蛋!甜言蜜语拐不成,你不会霸王硬上弓?”

    “吓!我不敢!”侯观云惊恐地摇头又摇手。“我可不想象爹一样,抱住丫鬟都还没亲到嘴儿,就差点让娘剪了命根子。”

    “孽子!”侯万金气得脸孔发紫,顺手抓起茶碗就要丢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后我不许你再插手程实油坊的事!”

    “侯老爷,请息怒。”程顺赶忙跑上前,抢住茶碗,放回桌上,哈腰鞠躬地道:“请您不要怪侯公子,要怪就怪我那侄女心性愚鲁,不懂得侯公子的深情;也怪我们父子办事不力,没办法说服喜儿交出油坊。”

    “是啊,侯老爷别生气了。”程大山和程大川也跟着打哈哈。

    侯万金余怒未消地一掌拍下桌面,让茶碗也跟着咚地一跳。

    “凡有赚钱的生意,都要算我侯家一份,你们快给我想办法!”

    “是的,侯老爷。”程顺顺着他的心思道:“先别说我们父子不愿祖传的油坊落入外姓人手里,侯老爷您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明白油坊生意的好处,所以这油坊我们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程喜儿不肯跟侯家合作,你也拿她没辙!”

    “那么……”程顺眼珠子一转,“只有将她赶出油坊了。”

    “怎么赶?”侯万金面露喜色,侯观云却是忽地站了起来。

    “嘿嘿嘿,别忘了,我死去的哥哥还有一个亲生儿子。”程顺笑得像戏台上的白脸奸臣。“他就要回来了。”

    程耀祖回来了。

    宜城为之轰动,百姓争相传述他的故事,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其受瞩目的程度比江照影回来了又离开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实油坊第三代主人程顶生有二子,老大程耀宗老实刻苦;老二程耀祖却是吃喝嫖赌,难以管教。三十年前,血气方刚的程耀祖与人一言不合,殴伤对方,被下入狱里,程顶为了亲生儿子的活路,想尽办法打点贿赂,将他保了出来,谁知他一出狱就去找“仇家”,又将人揍个半死,在偷走油坊银两时被父亲发现,还出拳打伤父亲,连夜远走高飞。

    程顶又是震怒、又是伤心,却仍得为这个不肖子担下责任,花了巨额银两摆平官府和伤患之后,程顶夫妻心灰意冷,将程耀祖的名字从族谱涂掉;从此,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提起程家老二。

    岁月流转,当初被揍到剩下半条命的混混早已不知去向,接着老大耀宗过世,喜儿到来,精纯如黄金般的麻油依然一滴滴流入榨桶,不因人间的悲欢离合而有改变。

    怎知三十年后,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的程耀祖竟然回来了!而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一张状子递到了县衙,要求拿回属于他程家的油坊。

    有关耀祖二哥的事,喜儿在父母过世后,已经听曾掌柜提过了,那时候曾伯伯告诉她,耀祖大概死了,就算没死,也没脸回来……

    今天油坊的生意有些冷清,大家都跑去县衙听判,喜儿静静地坐在掌柜桌前,听几个被搀扶过来的家族长辈聊天。

    “呜,他是耀祖没错啊!”八十五岁的叔公老泪纵横地道:“天可怜见,三十年了,阿顶的亲生血脉终于回来了。”

    “五十岁了,耀祖没以前俊秀了。”九十岁老眼昏花的舅公也叹道:“可人怎能不老啊,阿顺小时候也圆滚滚的,可爱极了,怎知老了就变得像唱曹操、杨国忠似的,丑了!”

    “昨儿县衙找我问话。”最年轻的七十八岁堂伯费力地转着脖子,“虽说阿顶过世前找我们作见证,将油坊传给了喜儿,可我想想还是不对,喜儿根本不是程家人,如今耀祖回来,说什么也当还给耀祖啊。”

    “小姐,你听!”小梨来到喜儿身后,早就气坏一张俏脸。“他们当初痛哭流涕答应过老爷的,如今老得忘性了。”

    “小梨,没事的。”喜儿微笑拍拍小梨的手,拉她坐下下来。“二哥回来,我很高兴,爹娘在天之灵也一定很安慰。”

    “可他不回家认祖归宗,却跑去告宫,摆明是要夺走油坊啊!”

    “再怎么样,他总是爹的儿子,也是我的二哥。”

    喜儿抑下不安的心情,捏紧手心里的巾子,尽量不去胡思乱想。

    无论有天大的难处,她都得一个人去面对、去承担,那是江照影离去之后,她所学到的最大功课。

    很难,也很辛苦,但她不再哭泣,而是将这条珍藏的巾子带在身边,每当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会拿出来看着、抚着,好像又看到阿照对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有我在,请小姐放心。

    她将巾子贴在心口上,轻轻地闭上眼睛,脸上也逸出柔美的笑靥。

    “小姐!小姐!”跑去听判的油坊伙计跑了回来,还在气喘吁吁,便已气愤得破口大骂,“县太爷一定收了钱,竟将油坊判给二少爷!”

    喜儿睁眼,心口陡地一个剧跳,立刻回到现实。

    “啊!二爷带着二少爷往这边过来了。”又有人喊道。

    不到半刻钟,门口便黑压压地来了一群人,有程家众亲族、有关心油坊的客户和邻居,更有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

    喜儿保持镇定,第一次见到了身材像个大油桶似的程耀祖。

    “二哥,你回来了。”她主动迎向前。

    “谁是你二哥?”程耀祖上下看她一眼,嘴角一拧,轻蔑地道:“长得完全不像程家的子孙嘛,爹怎么搞的,竟将油坊给了你!”

    “你也不像老爷啊。”小梨气不过,回嘴道:“老爷高高瘦瘦,仙风道骨,你又矮又胖,像头肥猪——”

    “小梨!”喜儿忙握住她的手,以眼神示意不让她说下去。

    “你又是谁?竟敢跟你二少爷这样说话!”

    “耀祖,你瞧见了。”程顺不胜欷殹嫉氐溃骸八褪悄忝妹玫难就罚跹难就肪陀性跹闹髯樱阆衷谥朗迨宓拇沉税伞!?br />

    “叔叔,你们当真让她欺负了?”程耀祖转向喜儿,愤慨地道:“果然我告官是对的,否则连我这个亲生儿子也回不了家啊!”

    “二哥,不管你告不告官,油坊都是你的。”喜儿心平气和地道:“你刚回来,有关油坊的事,我再跟二哥……”

    “你可以走了。”

    “什么意思?”围观群众一阵哗然,油坊伙计们更是惊怒交集。

    程大山凉凉地道:“二哥的意思是,喜儿妹妹,油坊留不住你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程大川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道:“爹和二哥很好心的,他们会给你十两银子盘缠,你可以带走你的细软,但不准拿走油坊的任何钱财。”

    “可恶!”阿推冲了出来,扯了程耀祖就想揍人。

    “阿推,不要!”喜儿惊慌地抓住阿推的手臂。

    其他伙计也立刻扯住阿推,程家亲戚则拉回程耀祖,双方人马齐齐瞪住对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风满楼。

    “反了!反了!”程耀祖不满地拍了拍两手袖子,“我以前在的时候,伙计都得低头听话,哪敢对主子动粗?”

    “你们欺负小姐,我第一个就反!”阿推又是大吼,挣扎着向前。

    “叔叔,将他辞了吧。”程耀祖冷冷地道。

    “二哥,不要!”喜儿一惊,立刻就道:“阿推还要养家活口,求你不要辞退他,我走就是了。”

    “小姐!”所有伙计惊叫出声。

    “是啊,耀祖你先别生气。”程顺这回倒跟喜儿意见一致。“这些都是老经验的伙计,油坊还得靠他们撑着呢。”

    “叔叔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程耀祖头拾得高高的,摆出威严倨傲的神色道:“所有伙计听着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主子,以前你们拿多少工钱,我再加一成给你们,大家可得好好给我干活儿,只要油坊赚钱,我程耀祖绝对不亏待各位。”

    “我们不要钱,不能赶走小姐!”伙计们高声怒吼。

    “有钱还不要?!”程耀祖脸色十分难看。

    “我们不要!小姐走,我们也走!留一座空油坊给你好了!”

    看到平日一起努力干活的伙计们为了护卫她,不惜脸红脖子粗,扛上未来的主子,喜儿捏住掌心里的巾子,心在颤抖。

    打从二哥告官开始,她就有心理准备,她可以将油坊双手奉还给二哥,不求其它,只求陪同二哥一起守住爹娘留下来的油坊。

    油坊对她而言,不是产业,也不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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