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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乱,加上神色疲惫,说话有气无力,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江照影见状,无法再保持沉默,忙上前道:“小姐,请你不要担心,这几天已榨了五百斤的菜油,足供铺子所需;还有,若有主顾急着送油的话,我们下午也可以出门送油,请小姐安心去休息。”

    “你怎知道要榨菜油?”喜儿诧异地看他。

    “仓库一百袋的菜籽已搁置了二十天,可我们向来进料不到半个月就会榨油,我怕来不及供油,所以就作主要兄弟们榨了菜油。”

    程顺白他一眼,嗤之以鼻,“哟,这里哪轮得到你作主?你还以为你是江家四少爷,只管命令下人啊?”

    江照影没去理会他的话,仍是沉稳地道:“我估算过了,若下午不榨油,今天可以出一百斤的麻油,炒好待磨的芝麻有两百斤。”

    喜儿这时才发现,她竟然连每天最基本的工作都忘了。

    每天进了作坊,她一定会先估好出油量,再吩咐伙计依量去仿准备,譬如要出一百斤的油,就得搬出二百五十斤的芝麻粉来扎榨饼。

    可今天她只记得去拿铁铲炒芝麻,甚至打算炒几斤都没主张。

    “小姐,别管有几斤油了。”小梨护主心切,强行架起小姐。“我看这个月来,你身上都掉十斤油了,我扶你回房。”

    “等一等,还有帐册……不能失信于主顾……”

    喜儿想到很多该做的事,却是头痛欲裂,力不从心。

    “爹,侯公子带人来了。”程大山和程大川把头抬得高高的,前呼后拥带着侯观云进入作坊,后面又跟了六个拿着算盘的帐房先生。

    “好热啊!”侯观云一脚踏入,差点立刻缩回,但为了见到心爱的喜儿姑娘,他还是悲壮地踏进了第一步。

    “喜儿姑娘,你在这里吗?”侯观云在蒸煮芝麻的热气白烟里找人,却只看到十几个光着上身、胸背上布满汗水的精壮汉子。

    “吓!你竟然在这种水深火热的地方干活儿?还有啊,这些伙计怎么一个个如此不知礼数,竟在小姐面前光着膀子!”他大呼小叫的。

    喜儿终于让小梨给扶了起来,面对这个不懂油坊作业的富家公子,她并不想多作解说,只是勉强扯出礼貌性的微笑道:“侯公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有话请到前头说。”

    “对!前头说去。”侯观云掏出帕子猛抹汗,忙不迭地走出门,又指了他身后那一挂人马,陪着笑脸道:“我听程二爷说,你们这里缺掌柜,这里有我们侯家最能干的帐房,你挑几个来用吧。”

    程大山也跟着敲边鼓,“喜儿妹妹,侯公子关心你,特地找人过来帮忙,他们不懂油坊的事务,我们兄弟俩也可以指点一二。”

    小梨心直口快,马上说道:“你们早不帮、晚不帮,就这个节骨眼儿来帮?我看是想藉收钱管帐之便,顺便揩点银子吧。”

    “主子爷说话,你这小丫头竟敢插嘴?”程大川比他老爹更加凶狠地瞪眼道:“小心我卖你到妓院去!”

    “小梨,别跟他们说了。”喜儿低声道。

    一个月前,曾伯伯才倒下,叔叔和堂哥就摆明了插手油坊经营的姿态,准备和侯家合作扩大油坊规模,藉以做上更赚钱的大生意。

    以前还有曾伯伯打发贪心的叔叔,如今又有谁能帮她分劳解忧呢?

    她望向一个个忧心看她的伙计,他们都很好,做事也认真,可却没人懂得记帐管事的工作,除了——

    她疲倦的目光定在那张有着一对剑眉、不多话的沉静脸孔上。

    “阿照,拿去,这是放帐本柜子的锁匙。”她掏出一把钥匙。

    “小姐,我不行。”江照影知道她要他做的事,立刻回绝。

    “你可以,不用我教,你看一下,也一定会做。”

    “我有力气,还是做撞油的活儿……”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会写字,还有,你会打算盘吧?”

    “会。”

    “好,作坊的活儿你搁一边,现在先帮我理好帐册,该出帐的、该送货的,全交给你去处理。”

    “理帐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同时望向了江照影。

    “等等啊!”程顺更是惊叫道:“喜儿,你怎能叫江照影记帐?你知道他是谁吗?以前我看他跟人斗蟋蟀,那赌金可是三十两、五十两,甚至是一百两的出,他家就是这样被他败光的啊!你如果将油坊的钱财交给了他,不到一时半刻就给他搬空了。”

    其他伙计也是心存疑虑,虽说阿照努力干活,但他过去的劣行太过不堪,又是初来半年的新伙计,怎么小姐就敢委以重任叫他管帐?

    “小姐,我做不来。”江照影焉能不知他人的想法。

    “我现在只能信任你了。”喜儿一双明眸大眼直直望定了他。

    “拿去!”小梨迫不急待拿起小姐的钥匙,直接塞到江照影的手里,叉了小姐就走。“小姐不会用错人的,你快去忙,小姐她很累了。”

    阿推率先过来拍了拍江照影的肩膀,“阿照,小姐看得起你,你可得认真做!兄弟们该做什么事,你就交待下来吧。”

    栗子附和道:“是啊,阿照你脑袋好,想得周全,就靠你了。”

    其他伙计也撇下了疑虑,为了油坊、为了小姐,现在必须同心协力。

    “好!我们总算有新掌柜了。”

    “不行啊!”程大山和程大川眼睁睁地看着江照影拿了最重要的掌柜钥匙,两张肉饼脸顿时变成了酱青色。“江照影吊儿郎当,品行恶劣,怎可让他当掌柜?爹!现在程家你最大,你要出来说句话啊!”

    程顺“悲愤”地道:“程家我最大吗?错了,是那个完全没有流一滴程家鲜血的喜儿小姐最大!人家是小姐耶,我死鬼老哥临死前,还不忘当着众亲族长辈面前,硬是将油坊托给了她,我这个叔叔算什么?呜,哥哥啊,你怎宁可不要亲弟弟,却去疼一个外面捡来的野丫头啊!”

    “爹!我们去找族中长辈评评理。”程大山和程大川继续火上添油,一人挤了一滴眼泪,义愤填膺地道:“我们到伯伯坟前……不!还要到爷爷、曾祖爷爷坟前,焚香告知,让他们知道,现在油坊让外人给占了,程家子孙却是给赶出门呀!”

    “里头吵什么啊?”侯观云坐在作坊外面,正猛挥袖子纳凉,一见到小梨扶喜儿出来,立即从他的专属座椅跳起来,殷勤地道:“喜儿姑娘,你还没挑掌柜呢,这里有六个人,个个经验丰富……”

    “不用了。”喜儿只是向他点个头,继续往前走去。“谢谢侯公子的关心,油坊已经有新掌柜了。”

    “谁呀?”

    “江照影。”立刻有旁边的随从报告。

    “咦,是他?”侯观云探进门里,先是看到三个捶胸顿足、哀号不已的父子;然后是一群又回去卖力干活的伙计;还有一个站得挺直、身形高大挺拔、胸膛肌肉结实、目光深邃幽远的俊雅男子。

    “哇勒!他就是江照影?百闻不如一见,我还以为他是过度纵情酒色的痨病鬼呢,想不到还长得人模人样的——吓?!他怎么一直瞧着我?是我长得太俊美了吗?还是怨我占了他以前住的院子?”

    江照影并没有注意到侯观云,他的视线穿过大门,越过一大群吱吱喳喳的侯家随从,只凝定在那个柔弱的素白背影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心里的钥匙握得更紧了。

    夜深入静,江照影坐在柜台桌边,就着烛光,检视各项单据,拨打算盘,仔细算清楚了,再一一记录在帐册上。

    沙沙……拖着鞋板的脚步声传来,他不必抬头,只要闻到那淡淡的麻油香味,就知道是平时走路轻快无声的小姐。

    他立刻起身,却是不敢伸手去扶明显消瘦、几乎不盈一握的小姐。

    “小姐,才三更天,你怎么起来了?”

    “都三更天了,你还没睡?”喜儿扶住了桌沿,反问道。

    “我想尽快将帐务整理完毕,天明了好做处理。”

    “好。”喜儿掩不住疲倦神色,向来明亮如星的瞳眸底下出现了黑影,声音也不复平日的清脆,只是慢慢地道:“给我瞧瞧吧。”

    “小姐请坐。”江照影让了身。

    喜儿没有坐到掌柜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到桌边的凳子。

    江照影怕她坐不稳,就站在她身边护着,递过帐册,解说道:“这是上半个月的帐目,一共是七十八笔应付款,共计一千三百五十两,还有九十六笔应收款,共计二千五百六十两,请小姐过目。”

    帐册摊在桌上,喜儿瞧了两行,揉了揉眼睛,又抬头问道:“一些紧急的事儿办完了吗?”

    “办完了。几家催油、催帐的主顾,下午我都请弟兄们送去了,详细帐目在这里,包括铺子里的交易,今天一共结余一百三十七两五钱八分六厘的银子,我都锁在柜子里了。”

    “呵!”喜儿露出浅浅的笑靥,摇头道:“阿照,我现在脑袋像团芝麻糊,你跟我念这些数字,我是越听越糊涂啊。”

    “小姐,还是请你回房睡觉。”

    “我睡两个时辰了吧,就再也睡不着了,想说过来理理帐。”

    “小姐交待我做的事,我会尽快做好,请小姐不必担心。”

    或者,小姐仍然不放心他,依然要亲自过来查帐算钱?

    江照影抑下心底莫名涌起的空虚感,他被人误解惯了,就算小姐再找另一个人来监督他,或是取而代之,他也无话可说。

    “这是我的印章。”喜儿从衣袋下掏出一个绣花小锦囊,放在桌上。“我力气乏,你帮我盖个印,当作我已经看过了。”

    “可是,小姐……”江照影迟迟不敢接过去。

    “等我身体好些,自然会仔细核帐,现在你能做的,就是帮我。”

    “是,小姐。”他慎重地拿起小锦囊,倒出一方玉石印章,再沾了印泥,在帐本结余金额的位置盖下“程喜儿”的朱红印记。

    这份信任感也将他胸口那块空虚的地方瞬间填实了。

    “我还要跟小姐报告,我打算明天起三天,作坊的榨油活儿歇工半天,请所有的伙计出去送油、进料、收款、付款,这才能尽早处理完上半个月搁置的事情,小姐你看这样妥当吗?”

    “好。”

    “小姐,我想……你应该请一个经验老到的掌柜……”

    “喔?”喜儿仰头看他,那双略显惺忪睡意的大眼亮了一下,嘴角扬起轻笑道:“阿照,你坐下来呀,你那么高,又老站着,教我老抬头看你,我很累的!”

    “是。”在小姐面前,他很本分地下去坐掌柜的椅子,而是去拖了一把凳子坐在旁边。

    喜儿看他一板一眼的动作,也顾不得倦意,轻声笑了出来。

    “不管我教你什么活儿,你都能掌握到窍门,一学就会,你这么聪明,又念过书,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做得来掌柜的工作。”

    “这……”

    “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程实油坊的掌柜,别再给我推辞了。”

    “是。”望着小姐疲惫却期待的黑眸,他也无法推辞。

    喜儿又朝他一笑,顺手拿起桌上的算盘,拨了拨珠子,心思一下子就转到这里。

    “我真没想到你会打算盘,我告诉你喔,小时候,爹教我打算盘,曾伯伯考我算盘,考得好,娘还会煮一颗蛋给我吃……”

    睹物思情,她怔忡看着算盘,脸上的笑靥缓缓褪去,声音渐渐地哽咽了,豆大的泪珠也随之掉落桌面,形成两洼小水潭。

    水潭还在慢慢扩大,她再也克制不住压抑多日的泪水,低声啜泣。

    “可他们一个个走了,娘不在,我还有爹;爹走了,还有曾伯伯帮我撑着;现在曾伯伯也走了,叔叔和堂哥又想抢走油坊,他们天天烦我,我是晚辈,实在不知怎么应付……”

    那滚落而下的泪水有若山洪爆发,重重地冲刷着江照影的心坎。

    不!他怎么会为小姐心痛呢?这是小姐的家务事,他当伙计的只要干活赚钱,谁来当油坊的主人,都不干他的事。

    他握起了拳头,重重地压在膝盖上,只能静静地看她流泪。

    “还有,油坊也仰赖着我维持下去,我一定要顾到大家的生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坚强地扛起来……”她嘴里说着要坚强,那泪珠儿还是不听话地滴滴落下。

    这是他所没看过的小姐,或者说,这是小姐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平常她总是笑脸迎人,从容自在地应付各种人事;然而,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年方十九岁的姑娘家,在他十九岁时,恐怕还没有她的成熟懂事吧。

    “小姐,有我在,请你放心。”他脱口而出。

    喜儿心头一跳,抬起泪眼,望进了一对深深凝视她的黝黑瞳眸。

    有他在,她可以放心了——这是一个男子亲口给予她的承诺。

    她痴痴地看着他,因着他的话,她全身有如笼罩在一股暖意里,将惶恐孤独的她给煨得暖和了起来;而且,仿佛只要继续凝望他,她就能全然地依赖他,全然地放心……

    平安欢喜的泪水款款流下脸颊,心情全然平静。

    “小姐?”江照影倒是紧张地唤道。

    “啊!”喜儿发现自己又哭了,忙用袖子抹了抹脸,强笑道:“唉,我没事,有点累,该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办不完的事明天再说。”

    “小姐,请小心脚步。”江照影立刻站起身子,跟在她身后。

    “对了,这个给你吃。”喜儿停下脚步,从衣服口袋拿出一团东西,她小心地捧在左手掌心里,再用右手指尖轻轻掀开巾子,露出一块枣泥核桃糕、一块芝麻雪花糕。

    两块糕饼香味扑鼻而来,江照影却是绷着脸,不好意思去拿。

    “这是小梨怕我半夜肚子饿,帮我准备的点心。”喜儿捧好点心,抬头看到他那“欲吃又止”的表情,笑道:“我本想拿来这儿,吃了好有力气熬夜,现在换你忙,你就拿去吃吧。”

    “谢谢小姐。”

    江照影正待伸手去拿,一低头,看见点心摊在她的手掌上,脑海里瞬间闪进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活了二十九年,他生命中发生过太多大大小小的事,但很多事情在转眼间就让他忘了,再也不复记忆。

    就在此刻,他苦苦思索着那份熟悉的感觉,又将目光移到她的睑。

    因为她比他矮,所以总是仰起脸看他,而就在这张清丽的脸蛋上,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一种极为认真又执着的神情,好像给的不是小小的两块糕,而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小姑娘以这样的神情捧着铜板、玉镯子,说要帮他……

    “阿照,拿去吃呀。”

    “你……”

    “我怎么了?”喜儿很想摸摸脸颊,她知道自己眼皮红肿,又长了黑眼圈,模样儿丑是丑,但也不至于让他好像见了鬼吧?

    “嘻!”她展露笑靥,睡意全消。“阿照,你的眼珠子怎么了?好像快要掉下来了,快,拿去吃呀。”

    记忆串连,还有一个笑嘻嘻吃着酸橘子的小女娃,她全身脏兮兮的,活像个泥娃娃,唯独两颗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的,清亮如天上的星星。

    “你叫喜儿!”他惊讶地喊了出来。

    “你到现在才知道我叫喜儿啊?”她更是好笑地看他。“你耳朵长哪儿去了?大婶们来打油,成天喜儿长、喜儿短的,你全没听见?”

    “你的名字——”江照影语气更加激动,“是我取的!”

    “你想起来了!”

    喜儿惊喜地看他,不只是他记起了她,更有他那想起过去而显得自然、愉快、放松的表情,完完全全回复了昔日四少爷的俊朗模样。

    果然是奇妙又不可思议的缘分啊!江照影亦是惊喜不已,一再地上下打量她,就像大哥哥看待小妹妹似的疼惜神情,更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欢喜心情。

    “喜儿,你长这么大了,好快……”

    街上的一面之缘历历分明,他正待举手摸摸她的头,这才发现小女娃早已抽长身子,女大十八变,成了程家大小姐了。

    “啊,对不起,小姐……”他立刻收敛笑容,缩回了手。

    喜儿明白他的顾忌,夜凉如水,她有点冷,又觉得累了、困了。

    “喏,糕放这儿,你拿去吃,我再不睡就要生病了。”喜儿直接将巾子和糕饼放在桌上,拖着依然疲惫的身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定了他,朝他绽开一抹亮丽甜美的笑容。

    “四少爷,我喜欢你喊我一声喜儿。”

    喜……即使是心底默念,他也喊不出来,因为,他不配喊。

    她是主子,他是仆人,不管是掌柜还是伙计,他都只是栖身油坊的阿照;而她永远是他的小姐。

    心里这么想,他还是不自主地跟上她的脚步,深怕体力不好、走路东倒西歪的她会跌倒或是出了什么意外。

    直到远远地见她平安走进房门,熄了烛火,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他一颗高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夜很深了,他回到掌柜桌边,吃下两块糕,填饱空虚的肚子,又滴滴答答打起了算盘。

    第五章

    夏日云淡风清,绿油油的稻子迎风摇摆,水田倒映天上云朵,村姑赶着几百只鸭子走过田边小径,准备回到另一头的溪边鸭寮。

    江照影拉住缰绳,站在骡子左边,耐心等候鸭子过街。

    喜儿却是兴奋极了,跑过去挥舞两手,帮村姑赶鸭子,一时之间,鸭子飞,羽毛掉,呱呱嘎嘎的声音吵得好不热闹。

    “我闯祸了。”喜儿吐着舌头回到骡车边,不敢看扳起脸孔瞪她的村姑。“我倒把她的鸭子赶乱了,看来隔行如隔山,我还是安分点,回去榨我的麻油。”

    江照影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老骡一下,车起骡车继续往前走。

    喜儿也不坐骡车子,就走在他身边,转头看他一眼,心里又觉得好笑起来,他明明在笑,却老是故意不笑出来。

    算了,她很习惯他这个表情了,别人以为他是郁郁寡欢,她却知道,只要那绷紧的嘴角稍稍拉开,就是一张难得的好看笑颜。

    “阿照,作坊的榨木用了四十年了,断裂了好几根,都快不够用了,你说要去哪儿找好木头?”

    江照影微一沉吟,即道:“好的榨木必须用樟木,我回去找专门贩送木材的货行,要他们送来最好的成色,待仔细查验过了,没缺损、没虫蛀、足够坚韧,这才能做榨木。”

    “就这样办,交给你了。”有他办事她放心,她都没他想得周全呢。“这有,万大叔今年的芝麻长得很好,你记得秋天收成前,提醒我走一趟,决定收购价格。”

    “好。”

    “李大娘家的白芝麻产量不多,可都是最上等的小磨麻油原料,她下回送货来时,尽快磨了,别搁着忘了。”

    “好。”

    “我们箍榨饼的稻草用得很快,你多问几户农家收购吧。”

    “好。”

    “你一直说好,到底记住了吗?”喜儿忍不住要问了。

    江照影这才微微一笑,把她刚才说的话以及其它交办事项又复述了一遍,条理分明,没有遗漏。

    “你果然好记忆。”喜儿因他的笑容而笑得更加灿亮。“以前我和爹、曾伯伯出来,总是要带上纸笔,记下该记的事,不然回去就忘了。”

    “也许等我老了,记忆力不如从前,也要带上纸笔出门了。”

    江照影话一出,略感不妥,又收起笑意,默默地拉着骡车前行。

    “这好啊!如果你能在油坊做到老,我也省了再找新掌柜的功夫。”喜儿欢欣鼓舞地说着,脸上漾出活泼开朗的笑靥。

    有了阿照的帮忙,她仿佛多出一双手和一个脑袋,就在她生病的那一个月,幸亏有他,这才能将曾掌柜过世后一团乱的油坊给重新打理得井然有序,让她的叔叔和堂哥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越来越依赖他了,他能不能就永远待下来不走了?

    她脸颊微热,说不上这种期盼的心情。

    可能吗?或许将来有一天,四少爷仍要重拾他以往的身分,另谋更好的发展,他又怎会留在一座小油坊当掌柜呢?

    想着想着,她不禁略感怅然,抬眼一瞧,前面弯过一条小溪,岸边大树遮荫,蝉鸣鸟唱,流水潺潺,清风徐徐。

    “哇!看了就好凉快!”

    喜儿立刻忘了烦恼,提了裙子往前跑去,一到溪边便踢开绣鞋,褪了袜子,落坐到石头上,将两只细白的天足浸入溪水里。

    “真舒服!”她闭上眼,感受脚底水流抚触的清凉。

    江照影牵来骡车,也在离她几尺外的石头坐下,静静地注视她童稚般的天真笑容。

    “阿照,你不玩水?”喜儿睁眼,向他看来。

    “小姐,小心着凉了。”他将视线转到清澈的小溪。

    “不会啦!天气这么热。”她顽皮心起,两脚踢起溪水,溅得水花乱喷。“阿照,泡泡水嘛,你走上这段路,脚也一定热疼了。”

    江照影轻轻摇头,那表情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又憋着脸,好似不得不放纵她去玩耍的无奈模样。

    什么表情嘛!喜儿不信他不笑,决心逗他,便卷了衣袖,俯身拿手掌去拨水,往他那儿洒了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

    “小姐……”他也不闪,就让她淋了一头一脸。

    “你来玩呀!”她快受下了他那副过度拘谨的呆样了,又娇笑着往水里捞去,不意手伸得长些了,身子一个没坐稳,人就往溪里跌去。

    “啊!”才刚叫出声,她已经被拉了回来。

    她还是惊魂未定,忙扯紧了身边所能抓住的东西,抬起头,原来是他及时揽回她的身子。

    “小姐,你没怎样吧?”

    “还好有你,好快的动作。”否则她就得湿淋淋回去了。

    喜儿喘了一口气,见他微湿的额发,还有那显而易见的担忧神色,不禁脱口问道:“万一我掉进水里,你一定会来救我吧?”

    “小姐,有我在,你不会掉进水里,请放心。”

    讲话还是这么正经!她噗哧一笑,放开了手——她这才发现,原来刚才慌乱之间,她竟是狠狠地扯住他的袖子,差点没将他衣衫也给拉脱了。

    她红着脸放开了他的袖子,正襟危坐,“阿照,我们再坐一会儿,就回城了。”

    “好。”他收敛神色,也回去原处坐好。

    喜儿低下头,按住怦怦乱跳的心脏,脸蛋莫名燥热了起来。

    她垂着滴水的双手,任清风吹拂晾干,又偷偷地往他看去。

    正仰看蓝天白云的他,眸光深远,神情宁静,仿若想到什么似地,他的嘴角缓缓地轻逸一抹淡然的、满足的笑容。

    终于笑了!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地上两个人,水中两个影,喜儿凝视在水波里荡漾着的他和她,笑靥更加甜美了。

    走在大街上,江照影一袭青布衣衫,步履稳重,神态沉静,即使他已是一个平凡的油坊掌柜,但他的出现还是引起了街上百姓的注目。

    “吓!跟他年轻时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富贵逍遥,成天笑咪咪的,像是……对了,就像是现在的侯家少爷。”

    “如果你不跟我说他是江四少爷,我是认不出他来了,俊嘛,是一样的俊,可那神情几乎是变个人了。”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哪能不转性啊!可就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油坊的辛苦工作了。”

    轻风将闲言闲语吹过他的耳畔,他仍是踏稳脚步往前走。

    如今,他已经可以很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过去不可追,眼前的未来还有很长的人生道路。

    “哈!这是我们的阿照少爷耶!”程大山和程大川哥俩好迎面而来,齐齐堆出两张肥油脸,“你收帐回来了?”

    江照影颔首致意,他向来对这两位堂少爷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程大山和程大川不在意他淡然的神情,一个箭步上前,一左一右挤到他的身边,以前所未有的热烈语气说道:“我们才去油坊找你,侯家要请你过去一趟。”

    “侯家找我有事?”

    “唉!天大的事呀!”程大山叹了一口气,眉一皱,嘴一噘,“是阿照你江家的事,你还记得以前你家院子边上有一座祠堂?”

    怎会不记得?每年父亲都要率领全家一起祭祖,以表慎终追远之意。

    “可如今闹鬼了!”程大川接在哥哥后头唱双簧,将五官皱起一起扮鬼脸。“话说侯老爷买下你家宅子,没注意看时辰,就将江家祠堂拆了,从此新盖的花园夜夜传来鬼哭声,闹得白天也没人敢往那儿去。”

    祠堂拆了?江照影顿觉心口一抽,那么……祖先牌位呢?

    “吓!大川,阿照他娘不就在祠堂上吊吗?”程大山抱紧双臂,一副吓破胆的模样。“呜,别说了,好恐怖……”

    “那是大娘……”

    江照影的声音梗住了。他的亲娘早逝,他又差了上头的三哥足足有二十岁,因此大娘格外怜他宠他,视他有如己出。

    念及昔日亲恩,想到败落的江家,他清俊的脸孔笼上一层郁色。

    程大川察言观色,又是“哀恸”地道:“反正就是阿照的娘啦,唉,如今江家人逃的逃、死的死,没人为她超度,只好半夜出来哭……”

    “我要去侯家!”

    江照影不待他说完,立即转过身子,往曾经是他家的侯府而去。

    程大山和程大川对看一眼,收敛起“悲伤”神情,同时勾起一边的嘴唇,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嗡嘛呢叭咩哞……”

    道士摇铃作法,念念有辞,纸灰飞扬,顿时将一座奇石嶙峋、花开柳曳的清幽花园变成了法会道场。

    江照影抑下内心澎湃,神情肃穆庄重,手拿三柱香,恭恭敬敬地往临时写就的江家牌位拜了下去。

    愿江家所有的孤魂野鬼除去世间一切苦厄,往生西方极乐。

    一拜再拜,洒下祭奠的酒水,让已超度的魂魄一路好走。

    “江四少爷,多谢你了。”侯府老爷侯万金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这是我该做的。”江照影凝视地上的酒水印渍。

    “爹,都怪你上回找的道士不济事,看错时辰拆祠堂。”好不容易结束了繁复无聊的法事,侯观云忍住呼之欲出的大哈欠,百无聊赖地道:“现又请了这位道爷,也不知道是不是来骗钱的……”

    “闭嘴!”侯万金怒斥一声。“我就是有你这个不长进的儿子,这间宅子又大又破,处处都得用心整修,你却只顾着成天玩耍,不懂得帮为父的分担事情,再这样下去,你是要像江家一样……”

    父子同时往江照影看去,他却置若惘闻,就像一尊雕像,动也不动,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香烟袅袅,让微风给吹向池塘,轻轻飘过合起花瓣的莲花。

    原来在一边无事的程大山和程大川“适时”出现,涎着笑脸道:“总算请回江家长子回来祭拜,侯老爷这下子可以安心了。”

    “是啊。”侯万金又抹了一把冷汗,目光崇敬地望向还在念经的道上。“道爷说,一定得找江家的长子过来,这才能超度冤魂。幸好四少爷回来了,不然我这座砸了三千两银子的花园也只好废了。”

    长子?孤伶伶的莲花在风中颤抖,江照影心头一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原是少不经事的幼子遂成了长子……

    多年前曾有过的深沉悲痛又如海潮般涌上,他毅然转过脸,不再去看那朵孤挺瑟缩的莲花。

    “侯老爷,侯公子,江某告辞了。”

    “江四哥,要过去我院子坐坐吗?”侯观云热情地邀请道:“跟你以前住的时候不同了,我给你瞧瞧大水晶石。”

    江照影看了天色,“不了,我该回油坊了,小姐等着。”

    “江四少爷,这是给你的。”侯万金从家仆端来的木盘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红包,不由分说就往江照影手掌塞去。

    “我不能拿。”江照影立刻缩回手。

    “你该拿的。”侯万金十分坚持。“你没听说破财消灾吗?这二百两不给你,实在说不过去。”

    “二百两!”程大山和程大川张大了嘴巴,眼睛都亮了。“这么重的一个红袋子,是现银,不是银票啊!”

    “为自家先人超度是我该做的事,请侯老爷收回。”江照影也很坚持。

    程大山赶忙游说道:“阿照少爷,你好人做到底,不然侯老爷破不了财,就消不了灾了。”

    程大川也跟着演掇道:“这是给江家的功德钱,如果阿照你不要,不如施舍给穷苦人家,也好为你家祖先积点阴德。”

    江照影才迟疑了一下,双手已经捧住了那个沉重的红包。

    侯万金满意地点头,又道:“江四少爷今天帮了这个大忙,我吩咐家仆在前面花厅摆上一桌酒席,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才是。”

    江照影立刻就道:“多谢侯老爷好意,可我一定得回去了。”

    程大山拍拍他的肩头道:“别怕我家的喜儿妹妹啦,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你好歹也是江家四少爷,却让她使唤来使唤去的,为她作牛作马,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我想你也受不了吧?”

    “我要回去吃晚饭。”小姐会等他的。

    程大川摇头道:“阿照,你这样就不对了,回油坊吃饭算什么?侯老爷有头有脸,他请你吃饭更是体面。”

    侯万金扯开脸上的皮肉,现出一个大老爷的笑脸,“江四少爷,我也不勉强你,就照道爷所指示的,只喝一巡酒,让我尽到礼数,真正将江家人送出这座宅第才行。”

    “我明白了。”

    道士念完经文,直接拿起那片江家祖先的薄木牌,随手就丢进了纸钱火堆里,火苗卷起,一下子吞噬了上头的字迹,江家历代祖先也随之灰飞烟灭……

    江照影的心仿佛也被烧得鲜血淋漓,眸光黯淡了下来。

    没有江家的败亡,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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