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的……”卢琬玉渐渐止了哭泣,抬头看着这个小姑娘。
一双看似天真无邪的明眸大眼,却又懂得善体人意,知恩图报,她年纪轻轻就能掌理百年油坊,应该有她独到的缜密心思吧。
“程姑娘,我答应你。”她抹去泪水,又恢复薛家主母的雍容神色。“我现在是薛家人,我不想让相公知道介怀,这事请你不要张扬,我会另外安排时间请你们过来,他可以见庆儿,但不能相认。”
“好的,谢谢夫人。”喜儿喜出望外,一双水眸明亮无比。
家仆在门口贴上一个大大的“春”字,春到人间,马上过年了。
江照影不安地坐在厨房门外,不明白小姐为何带他到这间宅子。
就在油坊伙计的艳羡目光中,他又被小姐叫了出去,却不是叫他驾骡车,只叫他提了两壶最精制上等、只送不卖的胡麻油,一路走来这里。
“你叫阿照?你家小姐要你进去。”一个仆人过来喊他。
一路穿屋过廊,走进一座有假山池塘的花园,虽是隆冬天寒,但围子里的牡丹、菊花、白梅还是开得一片花团锦簇。
“阿照!”喜儿站在凉亭里,招手唤他进去,展露甜美的笑靥道:“琬玉姐姐在等你。”
琬玉?!
剎那间,他如遭雷击,只能僵硬地移过视线,震楞地望着那张回头看他的美丽脸孔。
多年不见,她添了一股成熟风韵,越发有了富家少奶奶的贵气,前尘往事一涌而出,一想到过去亏待了她,他竟是愧疚地不敢再看她。
他立刻低下了头,见到自己一身布衣,又是自惭形秽。
卢琬玉只是看他一眼,随即转过脸,走到亭子的另一边,语气平淡地出声道:“春香,你跟他说吧。”
“是的,小姐。”跟随多年的贴身丫鬟春香走到江照影身边,也不唤姑爷,就冷着脸,直接说道:“你看那边,那位穿着宝蓝棉袄,从左边数来第二位的男孩,就是你的小少爷。”
是庆儿?江照影又是一震,不由自主地走出几步,目光定在小桥上头几个嬉戏玩耍的小孩,双手扶紧了凉亭木柱,这才能稳住轻颤的身子。
薛家仆人在池塘冰上凿了一个洞,两个较大的男孩笑嘻嘻地垂了钓竿,而一个女童则是娇滴滴地撕了馒头屑,丢到冰洞里诱引鱼儿,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男童让奶娘扶着,垫起脚尖看哥哥们钓鱼。
那个宝蓝棉袄的孩子,有着一张俊俏可爱的小脸,神情活泼,动作灵活,嘴里嘀嘀咕咕地跟妹妹说话,他正是九岁的庆儿。
江照影眼睛湿润,喉头像是梗了一块石头,想吞,吞不下,想说话,又开不了口,只能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亲骨肉。
父子相距不过百来尺,中间阻隔的却是八年时空,他好想缩短这个距离。
“你不能过去!”卢琬玉冷冷地道。
江照影硬生生停下脚步,没有踏出半寸。
“琬玉姐姐,我先退开,你们聊。”喜儿觉得自己不该杵在这儿。
“喜儿,请你留下,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气氛沉闷得可怕,春香过来帮主子和喜儿换茶,仍是不理会江照影。
“这几个孩子很友爱呢。”喜儿故意打破沉默,望向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微笑道:“较大的那位是薛老爷故妻所生,那庆儿是二哥了?”
“庆儿是小名,他现在叫薛琛,这是我家老爷慎重思考之后所取的学名,取其珍宝之意。”卢琬玉聊天似地说着。
“薛老爷很疼庆儿了,庆儿有爹娘疼,真是一个有福份的孩子。”
卢琬玉知她“爹”娘两字意有所指,又刻意抬高了声音。
“我家老爷视庆儿如己出,不像有人不知道自己孩儿的生日。”
八月十七日——江照影看着孩子,无语地握紧了拳头。
喜儿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赶忙转开话题,“哪天琬玉姐姐有空,带孩子过来我油坊坐坐,顺便看制油的过程,很有趣的。”
“好,有空的话我会去,只是我不想见到你今天带来的这个伙计。”
言多必失,喜儿不敢再看江照影的表情,忙从腰间掏出一个事物。
“我今天临时过来,没有准备给三位公子和小姐的礼物,这里有一个我自己做的香包,琬玉姐姐不嫌弃的话,就给珣儿玩玩吧。”
“好精巧的手工,我都想据为己有了,要给了珣儿,她一定很开心的。”卢琬玉接过香包,仔细端详上头的绣工,总算露出了笑容。
“珣儿很大了,她也跟着哥哥念书吧?”
“是啊,珣儿七岁了,我家老爷请了夫子,三个大的一起念书,最小的还不太懂事,也能坐在后面跟着背诗呢。”谈到了孩子,卢琬玉更加容光焕发,一扫之前的阴霾,完全忘了“那个伙计”的存在。
江照影看着孩子,早已思绪混乱,心乱如麻。突然之间,“珣儿七岁”就像一道利箭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脏。
琬玉改嫁不过六年,女儿怎么已经七岁了?难道……
他倏然转身,眸光变得狂乱,盯住了曾是他所深深思念的妻子。
“你做什么?”春香吓了一跳,忙护在主子面前。
“没事的。”喜儿也赶紧起身,拉了拉江照影的袖子。
卢琬玉发现说溜了嘴,也就收敛起笑意,以平板的声音说出实情。
“我离开江家后,发现有了身孕,生下来的就是珣儿。”
江照影再也站不稳脚,热泪夺眶而出。
他竟然还有一个女儿?!那个可爱的女娃儿就是他的女儿?!
卢琬玉低下了头,不想见到他的泪,也不让他看见她的泪光,仍是冷冷地道:“多谢你当年的休书,让我彻底断了你们江家的名分,这才能顺利再觅良缘。”
他写过休书引他几乎忘了,他竟然干过这等无情无义的行径!
卢琬玉又道:“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本来不愿再嫁,可薛爷很好,他说,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当他们的父亲,抚养他们长大……”
江照影泪流满面,只能无力地攀紧亭柱,痴痴凝视他的一对儿女。
喜儿亦是满心凄恻,泪盈于睫。
她不懂啊,为何一段良缘会走至如此地步?若说老天作梗,生离死别也就罢了;但能相爱的时候,却不懂得相爱,以至于悔恨怨慧,徒留无尽的遗憾和痛楚啊。
“老爷回来了。”春香高声道。
在桥上玩耍的孩子纷纷奔向前,笑呵呵地扑向那位温文儒雅的男子。
“爹!娘有客人,叫我们在这儿玩。”孩子们抢着说话。
“好,你们听娘的话,很乖。”薛齐往凉亭看去,礼貌地跟女客颔首致意,又伸手揉了揉每个孩子的头。
“爹,你去外头冷不冷?珣儿给你取暖。”均儿仰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一径儿地往薛齐身上挨蹭。
“哈哈,珣儿就是爹的暖炉啊。”薛齐大笑抱起女儿。
“珣儿最爱撒娇了。”庆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大哥,我们作人要实际,不如钓几条大鱼,煮一锅让爹肚子暖和的鲜鱼汤。”
“当然好了,娘说爹读书写文章,耗费心神,一定要补身子。”
“你们两个也乖乖念书吧。”薛齐望向了凉亭里的妻子,脸上浮现一抹柔意,又笑着摸摸两个儿子。
“爹!我也念!”小儿子跑过来摇着父亲的大掌。
“现下过年了,夫子都放假了,咱爷儿也玩他几天。”薛齐神情愉悦地牵起小手掌,笑问道:“谁来和爹下盘棋?”
“我!我!”四个孩子争先恐后,齐声大叫。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和父亲进了屋,笑声仍不绝于耳地传来。
喜儿脸上绽出甜美的笑容,欢喜地看着和乐融融的这一家人。
他们和琬玉姐姐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那么,四少爷呢?她心一沉,忙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退到了凉亭外边,似乎是刻意站在不让薛老爷看到他的地方,一双眼眸显得空洞,只是痴望着那间充满笑声的大屋子。
喜儿心头一拧,轻轻走向前,柔声道:“阿照,我们回去吧。”
江照影吃力地转过视线,低下了头,这才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是,小姐。”
鹅毛似的细雪缓缓飘落,一片片、一团团,很快地,天地之间一片白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了。
冬日午后,阳光和暖,洁白的霜雪覆在屋瓦上,晶莹明亮,温润如玉。
今天是元宵,连下多日的大雪停了,天地一片清朗。
墙外,大街断断续续传来鞭炮声;墙内,喜儿站在仓库门外,轻咬下唇,忧心忡忡地望着江照影忙碌的身形。
她不知道他“忙”多久了,只见他扛起一袋袋重达百斤的芝麻,从这边搬到那边,翻个面,照样一层层地堆迭了起来,几乎将整座仓库的数百个布袋全部移了位。
汗涔涔,雨水般地滑落他裸露的上半身,那肌肉偾张纠结的胸膛和手臂让粗麻布袋反复磨擦着,早已渗出了丝丝血痕,但他仍是毫无知觉似地扛起一个布袋,又往伤痕压了下去。
“阿照,你在做什么啊?”喜儿心一紧,赶忙跑进去唤他。
“小姐……”江照影放下布袋,直起了身子,望着地面,声音淡漠得像是寒霜。“我怕这些芝麻放大半个月了,会受潮,所以翻面摆着。”
“你想得很周到。”喜儿露出微笑。“不过,我应该跟你说过了,这仓库通风干燥,芝麻放上三个月也不会受潮。”
江照影没有说话,头脸的汗水缓缓淌下他深锁的眉头。
“快将汗水擦了,小梨正在煮元宵,过去吃吧。”
“我还是把这边的布袋放好。”江照影说着又弯下身子。
“阿照,停下。”
那一声娇喝令他僵住了身子,他不再搬布袋,就低头看地面的青石砖,然而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却透露出他狂乱的心绪。
喜儿静静地望着他,哪能不明白他没事找事做的原因啊!
过年了,伙计们都回家和家人团圆了,油坊向来要过完元宵才开工,因此外头热热闹闹地过新年,唯独油坊显得有些冷清。
她和小梨倒是不寂寞,即使油坊不开门营业,拜年的人潮依然络绎不绝,不仅是往来的熟客,还有住在城里的伙计带着妻儿前来拜年,这让她和小梨成天忙着招呼、做糕饼、逗小孩就忙翻了。
唯独他,总是待在空荡荡的房里,不然就是闷头在院子扫积雪,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去厨房盛一碗饭菜,然后又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他独自过年有多久了?
喜儿溢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自从带他见了孩子后,她总是扪心自问:她这样做,是对?是错?是对他好?还是让他更失意?
她夜夜辗转反侧,想了又想,仍是没有答案。
但她始终明白一件事,那也是她从小到大未曾改变的心愿。
那就是祝愿四少爷欢欢喜喜、无忧无虑。
“阿照,瞧你这么不小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洁白的帕子,轻轻地往他胸膛的血痕拭去,轻叹了一声,“唉,我待会儿拿药膏帮你抹抹,可别发炎了。”
“小姐,不用了。”江照影缩回身子,口气还是淡漠而平板。“这不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在这么近的贴身接触里,喜儿已经清楚地看见他身上一道又一道愈合的淡白伤疤,错综复杂得令她心惊。
那是他过去八年颠沛流离的烙印——曾经是养尊处优的娇贵公子,又受过了多少苦难?
“你为什么跟你爹去了边关?”她哽咽了。
江照影一愣,静默片刻,这才道:“他是我的亲爹。”
一句话道尽那份割舍不掉的亲情,喜儿心有所感,眨眨泪湿的眼睫,手里仍拿着帕子为他拭去胸膛的汗水,抬起头,绽开柔美的笑容。
“嗯,将汗擦了,快些穿上衫子,免得着凉。”
吹气如兰。江照影僵着身子退后一步,屏住气息,将目光挪到旁边堆迭如山的布袋上。
“那你自己擦吧。”喜儿笑着递出帕子。
“小姐……”他反倒握紧了拳头。
他不是没看到她那带泪的温柔笑靥,也不是没感受到她那轻柔按压在他胸膛的温热小手,更不是没听到她一句又一句温婉柔情的关心——可是,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里,他明明都已经蜷缩进他最深的冰洞里了,为何这个不知世间疾苦的小姐还是硬要拉他出来呢?
孤寂惯了的他不需要温情,一点也不需要。
“阿照,衣服穿了。”喜儿又去拿他搁在地上的衣服。
“小姐,我要辞工。”他接过衣服,也不管汗水尚未擦干,就直接套了上去。
“什么?”喜儿以为她听错了,惊讶地瞠大一双水眸。
“我马上就走。”他说着就踏出脚步。
“等等,你去哪里?”她及时拉住他的袖子。
“哪里都可以去。”他没有回头,仍是淡淡地道:“多谢小姐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等一下!”那冰冷的语气让她整个心都寒了,急急地道:“你的孩子在这里,你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呀!”
“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江照影陡然回身,那对始终幽黯的瞳眸燃上了一把烈火,声音也提高了。“他们是薛大人的孩子!”
喜儿被他激昂的怒声给吓了一跳,这几个月来,他永远是那么安静,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一个哑巴,或是没有丝毫喜怒哀乐……
怎会没有情绪呢?是他藏住了,藏得极深、极密,以至于无处宣泄,只好将麻布袋搬来搬去,这才能让汗水流出他胸臆中所有的孤独、寂寞、失意、痛苦、无奈、忧伤……
他还想压抑到什么时候?喜儿心头酸涩,眼眶也红了。
“庆儿和珣儿怎么不是你的孩子?”她感觉到他身体的挪动,慌忙用两只手掌握住了他的右手腕,紧紧拉住不让他走。“所以琬玉姐姐才会让你见他们的呀!她早就原谅你了!”
“都是别人的妻子、孩子了,见了有什么用?!”他怒吼道。
“至少你达成心愿了,知道他们平安幸福,你不用再挂心,不是吗?”
“那又如何?”他紧皱一双剑眉。“他们过得很好,我从来没照顾过他们,根本不配去挂心他们,最好是永远躲起来,就当作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免得他们觉得我丢脸!”
“你正正当当作人,哪里让他们丢脸了?”
“江家犯了滔天大罪,我早就该死了!”
喜儿直视着他,语气更急切了,“江家的事,我也很难过,可你又没犯罪,为什么不能重新振作,好好为自己活下去?否则你想自暴自弃,作一个连自己都丢脸的人,可以呀!我油坊甚至也不要你这样的伙计!你要走,随时来跟我领工钱,随时都可以走!”
她一口气说完,便放开了他,激动的泪水随之滚落而下。
江照影却是踏不出脚步,一颗心竟让那盈盈泪眸给揪住了。
多年来,他活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最早,他在京城为父兄奔走脱罪,卑躬屈膝,受尽屈辱;然后,在流放的塞外,为了不让年迈病弱的父亲吃苦,他毅然担下了苦重摇役,搬砖挑瓦,任人驱使;接下来,千里迢迢的归乡路上,几度病倒,为了吃上一口饭,不得不卑贱乞讨……
就在这种不被当作人看的日子里,又有谁会为他流泪?又有谁会为他完成心愿?
他是让关心他的小姐生气了,他甚至更气愤没有勇气抬头挺胸活下去的自己!
他颤抖地抚着方才被紧抓住的手腕,没错,这里留有她的温柔。
“小姐,你根本不必为我做这些事,我微不足道……”
“你没有微不足道。”喜儿见他不走了,忙以袖子擦了擦泪,很认真望定了他,道:“你是四少爷。”
“没有四少爷了,小姐,请你不要再如此称呼。”他黯然地道。
“在我的心目中,四少爷就是四少爷。”喜儿仍然坚定地回答,泪水洗过的眼眸更见清亮。“也许你忘了,当年我还是个孤儿,是你的帮忙,让我有机会成了我爹娘的女儿,这份恩情,喜儿永远记得。”
“有……有这回事?”江照影感到惊讶。
“你果然忘了,你可以去问长寿哥,不过他大概也忘了。”
“就算有,也只是我的无心之举,请小姐莫再记挂。”
“你的无心之举,却让一个小娃娃有缘成了程家的女儿。后来我长大了,常常在想,缘分到底是怎样一个奇妙的东西啊!”
她的眸光熠熠生辉,像一条温柔的流水,闪动日芒,在彼此四目相对中,江照影那紧绷的脸孔线条仿佛被融化似地,由愤慨、沮丧逐渐变得和缓、沉静,一直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了。
喜儿知道他不会再去搬布袋了,也就开心地继续说道:“就像我同我的亲爹亲娘,他们不知哪儿去了,我们无缘,我有时候想到会伤心;可另一方面说来,原来呀,我的爹娘缘分在程家这儿,我能孝顺爹娘,让他们疼着,这不只是缘分,更是难得的福分了。”
她越讲越兴奋,一张白嫩脸蛋溢出红晕,更显娇俏。
天光渐暗,冷风不时从半开的仓库门口钻了进来,但她那清朗的笑靥仿如丽日,温馨暖和,驱走了所有的冰寒与痛苦。
江照影细细咀嚼着她的话,心里晦暗不明的地方开始拨云见日。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他有缘和琬玉成为夫妻,却又无缘白头到老;原来琬玉的缘分不在他,而在敦厚深情的薛齐,上天注定她要先经了他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郎,这才能觅得真正的良缘。
至于他和一双儿女的父子情缘,有也罢,没有也罢,孩子们已有一个好父亲疼爱,更不因江家败亡而流离失所,这就是他们莫大的福分啊。
而他这个无缘的丈夫、父亲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祝福他们!
心情仍感到苦涩,但他真的懂了。
“小姐,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喜儿不解地望着他,她话还没说完啊。
“谢谢小姐。”
“咦?谢什么?”喜儿长长的羽睫眨了眨,本以为天色已暗,视线不清,待往他脸上仔细瞧去,这才惊奇地道:“阿照,你会笑?”
“小姐,我没有笑。”江照影是觉得眉头松开了,却不认为自己会笑,多年前,他早就不知笑容为何物。
喜儿还是很惊喜地看着这张严肃的好看脸孔,还有那抿直了嘴唇,却又挂在嘴角、几不可辨、微微向上扬起的轻淡笑意。
“好吧,没笑就没笑。”那过度正经的模样倒令她想笑了。“哎呀,天都黑了,本来是喊你去吃元宵的。”
“元宵早让长寿哥的孩子吃了。”门口传来吃吃笑声,露出了小梨一张笑脸,她指了指跟在身边的长寿,又朝喜儿问道:“小姐,真的吗?阿照真的是江四少爷?”
“嘘。”喜儿笑着拿指头比在唇边,回头望向江照影,轻声道:“别嚷嚷,阿照不喜欢让人知道的。”
“太好了,长寿哥!”小梨却是兴奋向长寿道:“既然你跟阿照这么熟,以后我和小姐上布庄买布,你可得算便宜些。”
“要我送两位小姐都行!”长寿义无反顾地用力点头,随即有点难为情地望向江照影,“少爷,你不让我来看你,可是,呃,我想……这个年都快过完了,还是趁空带着老婆和孩子来跟你拜年……”
“长寿,我也想上你家拜年,给孩子送个压岁钱。”江照影说出了他想做却一直裹足不前的心愿。
“呵!”长寿睁大眼,露出了惊喜无比的表情,忙不迭地拉住他的四少爷,眼泪喷了出来。“少爷,我老婆和孩子在前头,我教他们过来跟你磕头!”
“长寿,我们是兄弟。”江照影神色平和地道:“嫂子有孕在身,我跟你过去。”
“呵呵,呜呜,少爷啊!”长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小梨笑道:“小姐,我煮好晚饭了,还是长寿嫂帮忙的,大家一起吃,然后吃完去街上提花灯,这样好吗?”
“当然好了。”喜儿也是满心欢喜,笑靥如花。
小梨挽住了她最亲爱的小姐,又笑嘻嘻地说:“长寿嫂教我煮很多适合大肚子的菜,嘿,以后等小姐大肚子了,我再来煮给小姐吃。”
“你可不能放麻油喔。”喜儿笑道。
“这我早就知道了,要等生下来了才能吃麻油。”小梨得意地左顾右盼,一张脸不经意地看向天空,大叫道:“哇!今晚的月亮好圆好大,真像长寿嫂的大肚子!”
喜儿也仰头看去,东边天际正高挂着一颗浑圆莹亮的大月亮。
果然是月圆人团圆的好日子啊!
第四章
自从长寿在大街认少爷后,即便长寿守口如瓶、打死不承认,但还是有好事者追踪打听、指证历历,不出一个月,有关江四少爷潦倒返乡,“沦落”程实油坊充当伙计的消息就在城里传了开来。
“你是江照影江四少爷吗?”
“不是。”
“你叫阿照啊。”
“那是小姐喊的。”
“你那么聪明,应该就是你吧?小姐很看重你,教你很多活儿,不管是撞油、炒芝麻、磨芝麻,你一学就会呢!”
“小姐吩咐我做事,我只是做该做的事。”
“可是,长寿三天两头就过来油坊看你,喊你少爷,他以前就是跟着江家四少爷,那个四少爷不是你这个阿照,还有谁呀?”
面对其他伙计好奇的询问,江照影还是只有一个答案。
“以前的江照影死了。”
“喔?!”真是高深莫测的答案,那现在的江照影还活着喽?
曾掌柜在作坊绕了一圈,听到伙计们的对话,赶忙拉出了喜儿。
“小姐,留他妥当吗?”
“不都留了快半年了?他能力强,也很认真干活,如果他今天换了另一个名字,曾伯伯还有意见吗?”
“话是这样没错,可江照影过去声名狼藉,斗鸡、赌狗、赛马、看戏、上妓院、喝花酒,挥金如土,虽然没干他父亲、哥哥那些见不得光的坏事,但天性就是一个坏胚子了。”
“哇,这么糟糕的一个人啊?”对于他的过去传闻,喜儿不是不知道,也明白曾掌柜和其他伙计的顾虑,但她仍是自在笑道:“那是过去,他现在是一个踏实的人。”
曾掌柜又望向里面光着上身、汗流浃背、弯腰专注捆扎榨饼的江照影,还是不安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过去挥霍惯了,也许一时失意,尚能安分守己,但哪天又沾惹上狐群狗党,去那销金窟走一趟,恐怕就原形毕露了。”
“到了那时,我们小小的油坊还留得住他吗?”
“说的也是,只是……怕他会在金钱上动手脚,不干不净。”
“咦?曾伯伯当大掌柜的,就不能帮我守住银子?”
“哈哈!”曾掌柜被她一逗,笑病剂死狭场!坝形以笳乒裨冢vそ头环龅盟钠桨宋龋眯〗闾焯彀残乃酢!?br />
“曾伯伯,多谢你喽。”喜儿展露甜美的笑容,小女儿似地拉住曾掌柜的手。“我相信阿照,他真的不是过去那个江四少爷了。”
曾掌柜看了她半晌,点头道:“好!小姐从小就聪明懂事,又跟老爷学了那么多本领,小姐用人,我曾老儿放心,小姐说了算。”
“曾伯伯,那你就别再担心了,走,我们去铺子。”
“我还是担心哪!你一天不成亲,那个活宝就一天赖在这儿不走。”
“嗳,又来了?”
喜儿跟着曾掌柜来到前面铺子,果然侯观云又坐在他那把随从扛来的精雕黄花梨木圈椅上,摇着折扇,百无聊赖地看着伙计打油。
“啊,喜儿姑娘。”见了她,他赶忙迎上前去,眉开眼笑地道:“今儿天气这么好,小生想请你到城外踏青,马车都准备好了。”
“谢谢侯公子,可我还得忙着。”
“交给掌柜和伙计不就得了吗?这么一间生意顶好的老字号油坊,你一天不顾铺子,也照样人气兴旺、财源滚滚啊。”
“也许,侯公子还不太了解这间油坊对我的意义。”
“我知道,这间油坊是你爹传给你的,你很重视。”侯观云收起折扇,正了正神色,信誓旦旦地道:“放心!以后你嫁给了我,你的油坊就是我的油坊,我也一样重视,我一定交给最聪明能干、擅于营生的管事,要他将这油坊打理得更加起色。”
喜儿看着那张年轻又充满自信的俊脸,微笑道:“女大当嫁,一年后为爹娘除了孝,我终究还是该嫁的。”
“哗!”不只侯观云睁大眼睛,众人也兴奋地期待她再说下去。
“可我嫁人是有条件的,记得很久以前,我爹就跟提亲的人说过了。”
“啊?!”
“第一,我不嫁出去,我成亲后还是住在这儿,继续打理油坊。”
“喜儿姑娘,我家有大房子让你住啊!”侯观云急道。
“第二,我生的第一个儿子,要姓程。”
“这不就是入赘吗?”侯观云变了脸色。
“就这两个简单的条件,也不算是入赘。”喜儿带着惯有的柔美笑容,“我只是希望找到一个愿意和我同心协力,一起为油坊努力的夫君。”
众人面面相觑,这条件应该不难,可是嘛,又好像很难。
侯观云垮着脸道:“喜儿姑娘,你也知道我是独生子,我不可能住到你家来,又让儿子姓程。”
“那么,也只能说,我们无缘。”
“啊……”侯观云一声惨呼,跌回了他的“宝座”。
喜儿不再理他,任众人去谈笑,转身回去后面柜台。
“曾伯伯,你怎么也学我叔叔昼寝?”她笑着推推趴在桌上的曾掌柜。“总算赶走侯公子了,希望他以后别再来了。”
她推了推,曾掌柜却是动也不动,整个身子沉重无比。
“曾伯伯?!”喜儿心头一凝,眼眶就红了。
春暖花开,油坊墙外的花丛间,彩蝶翩翩飞舞。
年迈的曾掌柜毕竟熬不过,最后还是走了。
照样是闷热忙碌的作坊里,喜儿握住铁铲,一双大眼睛也不知瞧着哪儿,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锅里的芝麻,完全没有平日的手劲。
伙计们都闻到焦味了,一个个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向她。
“小姐,让我来,请你回房休息。”
江照影立刻放下手边的榨饼,走到她身边,轻易拿起她手中的铁铲,继续翻炒的动作,及时抢救了一锅差点报废的芝麻。
喜儿并没有回房,而是恍惚地走向平日休息的板凳,坐了下来。
江照影见她脸色苍白,心里和其他伙计一样为她担心。这一个月来,她没了曾掌柜的帮忙,不但得只身撑起油坊,还忙着四处打听名医,探视极为疼爱她的掌柜伯伯,最后又不眠不休地帮曾家处理后事。
她一定很累了。
他无法坐视她疲惫的神色,但又无法放下手边炒芝麻的动作。
“樟树兄,麻烦你去请小梨姑娘过来,要她扶小姐回去休息。”
“好。”
也许是小姐重用他,也许是他干活的本领比别人强,在这段小姐不在的时间里,对于榨油上的一些问题,有的伙计会请他作决定,虽然引来较年长伙计的风凉话,但他既没出差错,还能解决问题,在不知不觉间,大家也渐渐地听从他的话。
“哎哟,喜儿侄女啊,原来你在这儿。”一个惹人嫌恶的声音传来,跟着就是连声惨呼,“啊!好热!这油坊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二爷,我们在忙,请别进来。”阿推立刻过去赶人。
“你管得着我?”程顺看也不看阿推,直接走到喜儿面前,不悦地道:“喜儿你也管管这些伙计呀,都不把我这个二爷放在眼里了。”
“叔叔,你有事吗?”喜儿打起精神说话。
“是啊,要不是有事,我怎么会来到这个烧油锅似的屋子?”程顺挤着笑脸道:“我说喜儿啊,曾掌柜死了有些日子了,你怎么还不找个新掌柜呢?可别耽误了正经的事情。”
喜儿这才想起,她有好一阵子没有翻阅帐簿,也没有关照进料、出油、送货的各项业务,她六神无主,连带油坊也跟着乱了阵脚了。
她焦急地问道:“栗子,外头有没有人来催帐?”
栗子瞧了在场知情的伙计,吞吞吐吐地道:“呃,小姐,大家知道油坊有事,本来也不敢催的,但既然曾掌柜的事忙完了,他们说……啊!小姐,你还是先照顾自己的身体,调养个几天再……”
“别管我的身体,你快说。”
栗子被她一催,只好说道:“喔,王老汉的八十两芝麻钱也该付了;送老吴面誧的五十斤麻油已经迟了三天;铺子里的菜油只剩二十斤,没有存货了,还有好多我说不出来的帐目……呜,小姐,我不像曾掌柜脑袋好,记得一清二楚啊。”
程顺顺水推舟,得意地笑道:“瞧,这不是需要一个能干的新掌柜吗?叔叔我都帮你想好了,侯公子那儿多的是人,待会儿他就带合适的人选过来让你挑了。”
“二爷!”小梨赶来,很不客气地杏眼圆睁,扯了嗓子道:“你就让小姐好好休息,别再来烦她了。”
“哼!你这个小蹄子竟敢跟你二爷撒野!”程顺有恃无恐,反正最后一个管得住他的曾掌柜也死了,他绝对要教从前看不起他的人好看!
“我不休息了。”喜儿握住小梨的手,打算让她扶着站起来。“该付的帐、该处理的事都得赶快做……哎……”
“小姐你怎么了?”小梨紧张地扶她坐稳。
喜儿按住额头,蹙拢了一双秀眉,“头……有点痛……”
由于作坊温度高,她早已汗湿衣衫,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