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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得由我本人亲自说来,这才能让喜儿姑娘明白我的心意。”

    “哎哟,是哪阵风将侯公子您吹来了?喜儿正等着您呢!”程顺喜出望外,赶忙加油添醋地招呼着。

    一个风采翩翩的俊美公子让八个随从簇拥着进来,原先忙着打油的顾客、伙计全停下了动作,拿眼直瞧这位宜城首富的独生爱子。

    “喜儿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侯观云含情脉脉地打了一个揖。

    “侯公子,贵府打油也不劳烦你亲自前来吧?”喜儿微笑以对。

    “还有比打油更重要的事,小生是迫不及待想让喜儿姑娘知道。”

    “大消息!”紧跟着侯观云进来的是程顺的两个儿子程大山和程大川,只听他们两个七嘴八舌地道:“侯老爷已经买下江家旧宅,准备重新整修,顺便打造侯公子的新房,现在只等喜儿堂妹点个头了。”

    “终于买了!”油坊里的众人并不意外,如今城里买得起江府大宅院的人家,大概也只有侯家了。

    八个随从放下一把侯府带来的上等黄花梨木圈椅,侯观云袍襬一掀便坐了下来,意兴风发地道:“本来我爹是想另外择地盖房子,可那间宅子就在城里,出入方便,风水也好……嘿,这风水可不是江家的风水,要是风水好,哪会败坏成这样?”

    众人也议论纷纷地道:“说来可怜,好好一个世家,就这么垮了。”

    “当年朝廷没入江家宅子,却因为房子大得太过分,改建官舍也说不过去,卖又卖不掉,搁在那儿像间鬼屋似的。”

    “本来就是鬼屋嘛,江老夫人就在里面上吊,夜里都还有哭声呢,嘻,侯老爷怎么敢买啊?”

    “也不知江家的人哪儿去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无视于鬼屋之说,侯观云还在洋洋得意地道:“我爹请风水师看过了,这宅子左青龙,右白虎,藏风聚水,福星高照,正是有助于我侯家兴旺的太好风水,只消再改个大门、拆几座墙就没问题了。”

    “是啊!”程大山、程大川哥俩好一唱一和的。“侯家气旺,正是大富大贵之势,前途无可限量,要是喜儿妹妹嫁了进去,那可是一辈子当个享福好命的少奶奶呀!”

    无视于众人的嗡嗡话声,也无心于将来如何的富贵好命,喜儿的心思飘飞了出去,转过几个街角,来到破旧的江宅。

    这些年来,每当路过江宅,她会站在街上看那一天天蒙上泥尘的琉璃瓦,似乎在很多年前,她就再也看不见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了。

    算算时间,八年了,四少爷上京后就再也没回来,他可安好?

    侯观云意气风发,正在擘画他未来居住的院子。“这里头一定要摆上石头,太湖石就不稀奇了,我爹从西南边境挖来几颗双人合抱大的透明水晶巨石,夜间这么在旁边摆上烛火,光线一折,简直成了一颗巨大的宝石,看得眼睛都花了呀!”

    “哇,有这等稀世珍宝?!”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嘿,也只有喜儿姑娘有缘和我玩赏这宝物了,喜儿姑娘,你说是不是?”侯观云满怀希望地看着意中人。

    喜儿回过神,望向眼前的贵公子,绽出了一张甜净的笑颜,软软地拒绝他道:“侯公子您忙,我还得去关照榨油的活儿,阿推,别忘了帮侯公子添茶水。”

    “喜儿姑娘啊……”侯观云连忙起身,徒呼负负,只能看她娉婷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众人开始对侯观云品头论足起来,这位二十岁的年轻公子虽然有些傻气,铜臭味也重得呛人,但模样儿俊,更是家财万贯几辈子都吃不完,却不知喜儿怎么老是不动心呢?

    唯有曾掌柜笑呵呵地抚了胡子,因为他明白,小姐的心都在油坊上了。

    天刚亮,“程实油坊”展开忙碌的一天。

    外头深秋天冷,霜寒露重,作坊里头却是热气蒸腾。光着膀子的伙计烧热了大铁锅,将一大袋当季收成的芝麻倒入了锅中。

    喜儿扎了一条长辫子,身穿夏日薄衫,袖子也挽得高高的,额上冒出细细汗珠,双手拿着一根长杵子搅拌炒熟锅里的芝麻。

    另外一边的伙计一样光着上身,手握大木棒,不断往一个大型长条木槽里捶捣,将用稻杆裹成饼状的蒸熟芝麻撞出汁来,只见澄黄红亮的新鲜纯正胡麻油滴滴流下,在晨曦和烛火光影照耀之下,更显清澈纯净。

    还有人洗芝麻、滤油、搬运……十几个伙计各司其职,专注工作,偌大的作坊里只有各种器具碰撞声音。

    “呜呜,小姐!救命啊!”一个姑娘惊慌叫声打乱了忙碌的工作。

    “小梨,大清早的又撞见老鼠了?”喜儿头也不回地笑道。

    “不是啊!”小梨吓白了一张脸,眼泪都进出来了,扑到了小姐怀里。“外头……后门有一具路倒尸,怕……怕是冻死了……”

    “别怕。”喜儿空出一只手轻拍小梨的背,眼睛瞧着还没炒熟的芝麻,很快地吩咐道:“阿推、栗子,你们两个去瞧瞧,如果那人没了气息,拿块布盖了,报官处理;还有气的话就抬进来,灌姜汤,烧热水温身子。”

    “是!马上去!”

    “外头冷,抹了汗,再穿衣出去。”

    “嘻,小姐最体贴我们了。”人命关天,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匆忙拿巾子抹去汗水,抓了衣服冲出去。

    “小梨,都十五岁了,还练不出胆子?”喜儿微笑摸摸矮个子的小丫鬟。“我还要忙,你赶快去熬个姜汤。”

    有了小姐的安慰,小梨拿袖子抹掉眼泪,很坚强地走出作坊。

    她很清楚,小姐对他们极好,她任何时候都可以和小姐撒娇聊天,唯独小姐认真工作的时候,她是绝对不能也不敢打扰的。

    呜,谁叫外头倒了一个死人啊——咦?她知道小姐向来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可怎地叫她帮死人熬姜汤?

    喜儿半刻也没停下手中的翻炒动作,她汗水一颗颗渗出,顺着脸颊滑下,她赶紧拿出巾子抹去,免得汗珠掉到锅里坏了一锅上选的好芝麻。

    才将巾子揣回怀里,她摸着质感有些异样,又将巾子拿出来瞧着。

    这是当年四少爷丢在地上不要的巾子,她不明白年幼的她为什么要捡回来,然后一珍藏就是十三年……

    她略感不舍,捏着巾子,瞧着洗得十分干净的素白布面,拿指头轻轻抚了抚,这才又珍而重之地收回口袋。

    她继续炒拌芝麻,直到锅中溢出熟悉的香气,她再俯身看了成色,一张红扑扑的粉脸露出愉快的笑容。

    “这锅芝麻炒好了,可以拿去风干了。”

    立刻就有专司的伙计过来处理。她还没忙完,接着在作坊里走了一圈,仔细地查看工作进度,吩咐指导一些细节,这才加件外衣走出作坊。

    天已大亮,日头晒融了屋瓦上的晨霜,滴下了丝线般的细细水帘。

    才走到屋子转角,就听到好大碰一声,原来是阿推和栗子用力关上客房木门,两人不断地往身体乱拍,慌慌张张地逃离现场。

    “怎么了?人救活了吗?”喜儿忙唤住他们。

    “灌了姜汤,人就醒了,可是……”阿推还是愁眉苦脸地乱拍自己的双臂。“那人浑身又脏又臭,冻得像一个大冰块,我们烧了一桶热水,将他放进去温着,谁知他一下水,满身的虱子、蚤子全跳了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跳到我们身上,呜……”

    “快回房将衣服换了,我叫小梨帮你们用热水煮过。”

    “小姐,那个乞丐醒了,给点银子打发他走吧。”栗子也哀号道:“我们做油坊的,一定要干干净净,不能留他养虱子啊!”

    “我知道了。”

    喜儿心中自有定见,既然救了人,就要救到底,就像当初她将病奄奄的小梨从破烂堆里拉出来时,即使蚊蝇漫飞、虫蛆乱爬,她也不怕。

    她大着胆,推开了房门,入目便见到一个男人动也不动地坐在大澡桶里,他低垂着头,一头黑发披散在水面,满脸乱糟槽的髭须,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看得出神色极为疲惫衰弱,唯独那两道浓黑的剑眉又显得格外不协调地英挺。

    “咦?”喜儿疑惑地望着他的脸,感觉似乎有些熟悉,开口轻声问道:“你还好吗?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

    “嗯……”听到人声,男人睁开无神的双眼,嘴唇蠕动了一下。

    旁边桌上摆着小梨准备好的热粥和小菜,只是没人敢过来招呼他。

    喜儿没有迟疑,端起粥碗,舀起一匙热粥在嘴边吹了吹。

    “吃了吧。”她声音温柔,动作也轻柔,将汤匙送到了男人的嘴边。“喝了姜汤只是热热身子,你还得吃点东西填肚子。”

    男人张口就吃,囫围吞下肚,喜儿露出微笑,又送上一匙粥。

    “慢慢吃,别噎着,你长久没吃东西,吃得太急会伤胃的。”

    男人还是坐着不动,但好像天生就有吃饭的本能,只见他一口又一口咽下送到嘴边的清粥小菜,很快地就吃得碗底朝天。

    “还要再吃一碗吗?顶多再一碗喔,你不能多吃,饿坏的身子要慢慢补回来才行。”喜儿又去添了一碗粥。

    也许是身子热了,也有力气了,男人终于抬起头来,涣散的目光在房里慢慢寻着,找到了跟他说话的姑娘。

    “谢……谢……”声音仍是有气无力。

    “不用客气,你待会儿吃完,我再叫他们换一桶干净的热水,你可得把自己刷干净……”喜儿拿汤匙拌了拌粥汤,望着男人说话。

    本来是一张模糊不清的面目,却在瞬间和那两道剑眉连接了起来,让她心脏不由得猛烈地跳了一下。

    她永远认得这张脸,在她五岁、八岁、十岁时,她就已经记住这张脸了;笑颜也好,怒容也罢,即便现在须发蓬乱、落魄颓废,她都认得他。

    “四少爷。”

    “什么?”男人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双手拍出了水花。

    “你是四少爷。”喜儿略带激动的语气道。

    “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你是江四少爷,江照影。”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江四少爷!”听到那个名字,男人的神色剧变,又突然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坐在澡桶里,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姑娘,他急得就要扳着木桶挣扎爬起来,却是怎样也使不出力气,只能无力地将双手垂在桶边。

    喜儿立刻明白他不愿承认身分的原因。

    八载岁月,人事皆非,昔日贵公子,今日潦倒丐,这中间必然发生了很多事故,任谁也不堪回首。

    她很懊悔没顾虑到他的心情,就只顾着自己乍遇故人的欢喜,莽撞地认了他,她做事向来不会如此轻率的啊。

    “好,你说不是江四少爷就不是江四少爷。”她放柔了声音,“我再喂你吃粥。”

    “我饱了。”男人垂着头,虚弱地道。

    “好吧,吃的东西搁在桌上,你饿了再吃。我叫阿推过来照顾你,你洗完身子后,就在这儿安身休息。”

    “拜托你,请……”男人抬起头,直直望着她,带着恳求的神色,费力地道:“别说……别说我……”

    “我知道了。”喜儿露出柔美的笑靥。“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我……”

    “我喊你阿照,好吗?”

    男人无力地点了头,扑通一声,将自己摔回了水里。

    喜儿确定他不会淹死自己之后,便掩起房门,仰头望向一颗橘子也似的暗黄太阳,摸到了揣在怀中的巾子,心情更加笃定了。

    过去,她帮不了四少爷;如今,她是否能尽一点点心力,再帮他一点点的忙呢?

    “小姐啊,拜托你别收留这个来路不明的怪人呀!”小梨害怕地道。

    “小姐,我这三天照顾他,这人安静得像一块石头,不跟他说话,整天也不吭一声,他是不是脑袋瓜子有问题?”阿推也不安地道。

    “是啊!”曾掌柜更是神色紧张,“那个阿照留了一大把胡子,说不定是官府悬赏的江洋大盗,哪天官府找上门,我们就麻烦了!小姐,你救了人,功德做到了,也可以赶走他了。”

    三个人齐齐挡住了他们的小姐,一个个说出了心中的隐忧。

    “他只是饿过头,冻坏了,没问题的。”喜儿停下脚步,微笑道。

    “啊,出来了!”阿推听到开门声,忙比了手势。

    一个高大的男子走出房门,也许是身体尚未完全复元,他步伐仍有些迟缓,一发现前面有人,这才抬起头来。

    只见他穿着一件棉衣,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乱七八糟的髭胡刮得干干净净,现出一张五官分明、略带风霜的俊雅脸孔。

    “啊……”小梨、阿推、曾掌柜张大了嘴巴,“他、他是谁啊?”

    “这不就是阿照吗?”喜儿很高兴他终于打起精神了。

    “昨天还像个匪徒似的,怎么今天就变成了俊哥儿?”曾掌柜不断地抚着胡子,惊叹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阿推这几天跟阿照“熟”了,很热心地问道:“你要走了?”

    他——江照影很明白自己并不受欢迎,不加思索便道:

    “是的,打扰小姐这么几天,我该走了。”

    “你打算去哪里?做什么生计?”喜儿平静地问道。

    “总有办法的。”

    “你如果吃得了苦,不怕做粗重活儿,嗯,曾伯伯,我们油坊不是缺个伙计吗?不如就雇了他吧。”

    “可是……”曾掌柜还是要发挥他的老臣辅佐角色,当面就道:“小姐啊,他来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们不能收。”

    “小姐,我说呀,”小梨被阿照那个高大的身形吓得躲在小姐身后,扯了扯小姐的衣襬,低声道:“那么多人喜欢小姐,说不定他是故意冻死在后门,让小姐救起,好有什么水呀、楼房的,可以先摘到月亮。”

    “小梨,你戏看太多了。”喜儿的笑声轻脆悦耳,白皙的脸蛋微微一红,轻捏小梨一把。“教你念书就不认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再转头面向江照影,收起玩笑神色,一双明眸望定了他。

    “阿照,你如果另有去处,我也不能留你;但我这里供你吃、供你住,每月有饷银,你可以安定下来。”

    简单的“安定下来”四个字,竟是让江照影为之震撼不已。

    三天来,这位喊出他名字的小姐,似乎十分了解他,却是什么事也不再问,就谈着外面的天气、说油坊的历史,讲宜城的人、事、物……好像是特意说给他听的,让他补齐了这八年来对宜城的空白记忆。

    在这里,他可以安定下来,从此不再流浪、不再居无定所,有一分实在的工作,不再吃了这顿不知下顿在哪里……

    喜儿仍带着笑意看他,“你就说说自己的来历,好让大家安心。”

    江照影稍微犹豫一下,一见到那双澄澈如水、盈盈幽黑的明眸大眼,心情忽然就安定下来了。

    “我是本地出生的,后来随父亲到北方谋生,几年前父兄陆续过世,我想回来找亲戚,可是身上没钱,又无一技之长,有时捡柴卖了,有时去当苦力攒钱,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怎么如此凄惨啊?”阿推和曾掌柜同声一叹。

    “比那戏文还可怜啊!”小梨听得都想掉泪了。

    喜儿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当年,他三哥病死狱中,大哥、二哥问斩,皇帝念在江老爷曾经用心辅佐先帝,最后饶了死罪,处以流刑。

    他应该是跟父亲到了遥远的塞外边关,陪同过着苦日子……

    “好,阿照就留下来了。”喜儿用力眨下呼之欲出的眼泪,露出开心的笑容道:“我们油坊又多一个伙计了!阿推,你带阿照熟悉油坊的工作,他身体还没调养好,先叫他做简单的活儿。”

    “好的!”阿推立刻拉了新伙伴,“走!带你去瞧作坊。”

    “小姐!小姐!”栗子匆匆忙忙跑来,好笑又好气地道:“侯公子又来了,他拉了三大车的桶子说要打油,还画了新宅子的图给你看,门口挤了一堆乡亲看热闹,都忘了打油了。”

    “我这就去。”喜儿摇头微笑,让比她更兴奋的小梨给推走。

    曾掌柜临走前不忘勉励新同仁,“既然留下来了,就要认真工作,要记得小姐的恩惠啊!”

    清风拂面,飘送来淡淡的麻油香味,江照影转头,凝望那一身素净洁白的衫裙,再抬头迎向好久不见的和煦秋阳,他那对暗黝的眸子终于映入了一抹亮光。

    第三章

    年关将近,街头巷尾处处是采办年货的人潮,喜儿也利用年节时机,亲自上门为老主顾送油,顺便拜个早年,联络感情。

    “阿照,你把油搬进客栈厨房里,他们伙计会招呼你。”

    “是,小姐。”

    江照影跃下骡车,拿起扁担挑起了两个一百斤的油桶。

    喜儿一双明眸大眼眨也不眨,就注视着他的动作,直见到他不是太困难地挑起油桶,这才舒展出柔美的笑靥。

    “阿照,客栈大娘大概又会拉我聊上大半个时辰,你就在外头休息,等我出来。”

    “是,小姐。”

    他已经习惯低头回话,而此刻也一定得低头看清地面,踩稳脚步,这才能担稳油桶,随着客栈伙计的指引,脚踏实地走进厨房。

    “喂,你新来的?叫什么名字?”客栈伙计边走边问。

    “阿照。”江照影仍是低着头,声音也很低。

    “喔,平常送油的阿富呢?你替了他的活儿?”

    “不是,他闹肚子疼,今天我暂时过来的。”

    那时候,他正在作坊里学扎榨饼,突然就被小姐唤来驾骡车。

    她也不问他会不会驾车,只是笑着将缰绳交给他,自己就跳上车去。

    小姐毕竟知道他的过去,明白他的能耐;但他始终没有问她为何认得他,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保持惯有的沉默,再也不愿让任何人认出他来。

    如今他一身油坊伙计的服色,布衣布鞋,十足不起眼的平凡小老百姓,过去那个不事生产、只会吃喝玩乐的富贵公子,早就消失了。

    “你不赖嘛!”客栈伙计忙着跟他联络感情,笑道:“才刚来油坊没多久,就可以驾车送小姐拜访客户,阿富都没这个机会呢。”

    “这是一百斤菜油、一百斤麻油,请问倒哪里?”

    “就这两个缸,劳烦。”客栈伙计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走开。

    江照影默默倒油,收桶,将空油桶挑回骡车上,再将自己缩到了骡车后面,贴着客栈墙边角落处蹲下,小心地抬眼望向四周景物。

    大街没什么改变,行人还是那么多,客栈生意还是那么好,摆摊的小贩还是自卖自夸……他的视线缓缓挪移,终于望向了街底的那间大宅。

    那里好像有了什么改变——他一颗心突然被揪紧,猛地站了起来,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双脚,就往那间曾是他出生长大的宅子走去。

    “将这片墙敲掉了,这里要安新的大门。”

    “哇!工头,新大门足足有以前江家的两倍大耶!”

    “喝!何止两倍大?用的还是整株千年长成的楠木大柱,门板有一尺厚——少噜嗦了!快干活儿,拆完这门,还得去拆旧祠堂。”

    一群工人又敲又捶,拆掉旧有破败的围墙,扬起了一大片灰尘。

    许多老百姓在大门附近驻足围观,掩鼻子、遮嘴巴的,管他蒙了一身泥粉,就是要看侯老爷如何改装门面。

    江照影站在人群外,双眸望进了高耸的屋宇,那片曾经耀眼闪亮的青色琉璃瓦屋顶,如成换了金光刺目的琉金瓦,显示出崭新的富贵气象。

    他目光越过了金色屋瓦,凝视着屋后城外山头的白雪。

    当年爹说,这宅子面南朝阳,气盛、人旺、财聚,永保江家青山长在,绿水长流,子子孙孙代代兴旺……

    “进门的大梧桐砍了。”旁边有人谈论着,“听说侯老爷嫌那棵大树太阴森,我在外面走了那么多年,瞧着也挺不自在的,砍了倒好。”

    “侯老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是他的宅子了,难不成还有江家人跳出来说话?”

    “大梧桐有什么不好?”一个男人不服气地道:“这梧桐树高,叶片儿大,青翠翠的好看,砍了鸟不能筑巢,院子没有鸟语花香,俗气!”

    “哟,你不是长寿吗?”有人认出他来,笑道:“侯家俗就俗了,哪像江家故意装点成体面的书香世家,暗地却做那伤天害理的坏事啊!”

    江照影震惊地抬头看去,而长寿抱着几捆新布,一脸凛然地环顾众人,张着嘴准备再辩论下去,正好就和他四目相对。

    “少爷!”长寿两眼发直,手上的布全掉下了地。

    江照影大惊,转身就跑,却被后面的人给挤住,脚步就慢了。

    “少爷啊,你是我的四少爷啊!”长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眼眶发红,咚地就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他的左脚。

    “你认错人了!”江照影低下头,用力挣脱道。

    “不!我没认错!”长寿还是抱得死紧,一张脸贴上了他的大腿,放声大哭道:“少爷!长寿好想你!他们说你在外地死了,我不信,天天烧香为你祈福,你好人好命,绝对不会夭寿早死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绝对认错人了!”

    眼见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江照影无由来的一阵慌张,左脚猛甩,双手用力推开长寿,立刻发足狂奔,见了小巷子就钻了进去。

    巷弄曲折,弯弯绕绕,他只是没命地乱钻,想为自己钻出一条活路。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回到了客栈边的小巷,喘口气,举起袖子,抹去眼眶里模糊了视线的水影,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

    小姐还在客栈里,他又在墙边蹲下来等候。

    骡车挡着他,街底闹哄哄的人群还在看打墙,大街也依然人潮来来去去,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守候主子的家仆。

    “少爷……”旁边忽然无声无息蹲来另一个人。

    “你?!”江照影无力地闭上眼,还是让他找到了。

    “少爷,你以前常带我走大门前这几条巷子。”长寿哑着嗓子道:“你说,这条往万花楼喝酒去,那条通到古玩铺子,还有……”

    “别提了。”

    “你果然是少爷啊!”长寿泪水迸出,拉着他的手,哭得唏哩哗啦的。“长寿自六岁就跟了少爷,整整十四年在少爷身边,少爷什么模样还不知道吗?你是老了一点点,可就是四少爷你没错啊!”

    “我不再是四少爷,不要这样喊我。”

    “少爷,呜呜,你回来多久了?住在哪里?”

    “我现在过得很好。”江照影低声道。

    长寿红着眼睛看他,这才看清一向衣着光鲜的少爷竟然换成了伙计装束,陡然激动地道:“少爷,你别在外头吃苦了,我在布庄当伙计,也成亲了,生活还过得去,你到我家来,我和我那口子一起奉养你!”

    “我说了,我不再是少爷,我可以自己过活。”

    “可是……你没吃过苦啊,呜……”

    江照影扯出一抹苦笑,问道:“长寿,你有孩子了吗?”

    “两个成天打架的臭小子,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希望是个乖女娃儿。”长寿好不容易露出了自豪欣喜的表情。

    见到旧日忠仆有了安定美满的生活,江照影心里着实为他高兴。

    “很好,你过你的生活,别再来认我。”他挣开长寿紧握的手,脸上不起一丝波澜。“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全忘了吧。”

    “少爷,我忘不掉啊!”长寿又哭了。“你对我那么好,又教我读书写字,这份恩情长寿一辈子记在心里,不能忘掉哇!”

    江照影不得不拍拍长寿的手背,“别哭那么大声,回去吧。”

    “呜呜,我就不信少爷会忘了过去,你可以不想念长寿,但你一定是想念着少奶奶和小少爷,这才会回来啊!”

    江照影一震,是啊,他一心一意回来故乡,为的是什么?

    乡关万里,心灰意冷,往事不堪回首,他尽可以改头换面,在异乡重新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又何必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回来这个什么也不再留下的地方呢?

    为的是——这是他长大的家乡,也有他的妻子、他的骨肉。

    “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敢去敲卢府的门……”

    “呜,少爷,你不知道吗?六年前,少奶奶带着小少爷改嫁了。”

    “是吗?”

    他竟然没有太大的惊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不必怀疑。

    少爷的神情平静得可怕,长寿不敢再哭,很小心地说道:“少奶奶嫁给咱们同乡的刑部郎中薛齐做续弦,住到京城去,又生了两个孩子。前两年薛大人父丧丁忧,他们又回到了城东薛府,少爷,你去看她吗?”

    江照影一字一字地听了进去,却是垂下脸,喃喃地低语。

    “我去了,她会见我吗?”

    “就算少奶奶不肯见你,可你总是小少爷的亲爹啊!”长寿倒是帮他心急,大声道:“我去求少奶奶,让你去见小少爷。”

    “别去!”

    “为什么?”长寿越说越急,还用力捏起自己手臂上的一块肉,“我是当了爹,这才明白骨肉的意思,骨肉、骨肉,骨和肉是长在一块的,永远也分不开的,小少爷是你的骨肉,终究还是要认你呀!”

    “庆儿……”江照影忘情地喊了出来。

    孩子都九岁了,这些年来,他离家在外,没尽到一个作丈夫、作父亲的责任,即使在每个不眠的夜里,他想念他们,想到痛人心髓,但他又有何脸面去见他们?

    “还是算了。”他颓然地长叹一声。

    “既然想见,为什么不去见呢?”

    熟悉的温柔声音传来,他惊恐地起身,望向那双柔美的明眸大眼。

    喜儿站在一旁,听到了这一切,心头微感酸疼,凝望着失神的他,又一次问道:“想见你的孩子吗?”

    他凭什么?卑微的他甚至不值得小姐的一声关心问候。

    “小姐,我送你回去。”他走去解开拴着骡车的绳子。

    “少爷?!”长寿见到少爷竟然干这种下人赶车的活儿,也顾不得人家小姐就在旁边,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江照影赶起老骡,不再去想、不再去听,也不再去看,这里没有什么江四少爷,他仍是一个小小的油坊伙计,只求每天干活,图个温饱,下半辈子就是这样过了。

    薛府大宅,家仆忙碌地洗刷屋子、张贴春联,准备迎接新年。

    女主人卢琬玉神态亲切和善,原先还笑意盈盈地听“程实油坊”的女当家描述制油的新鲜事,一听到“江照影”的名字,美丽的脸庞立刻罩上了一层寒霜。

    “是他要你来说情?”她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对不起,程姑娘,我没空,薛府进油的事,你再跟管家谈。”

    “薛夫人,不是的,他没有要求我来说情,是我自己来的。”

    喜儿很镇定地回话。她说不上想帮江照影的原因,明知道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她也没义务帮忙,但她还是来了。

    是不忍见他那始终沉默不语、成天拼命干活儿的压抑神情吧。

    “他总算知道回来了,我都当他死了!”卢琬玉还是坚拒道:“我现在是薛爷的妻子,我不会见他的。”

    “薛夫人,你不用见他,你只要让他见到庆儿,这就行了。”

    “我也不让孩子见他,现在庆儿的爹,是薛爷。”

    喜儿尽可能不惹恼卢琬玉,柔声道:“他已经回来三个月了,他不敢上卢府找你,为的也是不愿打扰你的生活,可父子天性,血脉一气,骨肉相连,请让他瞧瞧孩子长大的模样吧。”

    “他从来就不关心庆儿,有什么好瞧的?”卢琬玉失去温婉神色,拉高了声音道:“程姑娘,他既然是你的下人,你何必拉下身段帮他求情?这是他们江家自作孽,不可活!”

    “江家败亡,确是作孽,可四少爷是好人。”

    “你喊他四少爷?”

    “四少爷有恩于我,虽然他现在是油坊的伙计,可我心里还是敬他是四少爷。”喜儿很诚恳地回答。

    “他有恩于你?”卢琬玉打量了程喜儿的容貌,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八年前他离开时,你能有几岁?你又哪能知道他是好是坏?”

    喜儿说了四少爷的一念之善,从而让她当上程家女儿的经过。

    “有关四少爷的浮浪行径,我长大后也听说了,我是不懂夫妻生活,但我也想象得出来,薛夫人你那两年不好过。”

    卢琬玉顿时红了眼眶,喉头哽了哽,拿出手绢拭去眼角泪珠。

    “对不起,让夫人难过。”喜儿大着胆,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其实四少爷还是很在意你、很需要你的,你回娘家那天,他就是心里害怕,怕你和庆儿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留他孤单一个人,这才那么凶的。”

    “你知道那天的事?”卢琬玉诧异地道。

    “你们在大门口吵架,庆儿哭了,我在旁边哄他。”

    “是你?!我记得你了!”卢琬玉惊讶地望向已是如花似玉的喜儿。“你是那个小姑娘!庆儿向来不让外人抱的,你竟然可以哄他不哭。”

    “啊,夫人记得我?”喜儿倒是感到意外。

    “那天的事、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那是最后一面……”卢琬玉神色凄迷,不觉低声啜泣了起来。“我过了两年才改嫁,这段时间,我还能想谁呀?心里也是盼他回来接我……”

    喜儿心中叹惋,卢琬玉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原跟四少爷是一对不可多得的金童玉女,只可惜造化弄人,落得如今各自西东。

    既然无法破镜重圆,她只求捡起碎片,尽量为他们补好裂痕。

    “夫人,外面都说薛大人待你很好,你现今过得幸福,喜儿看了也很羡慕呢。”她软言软语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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