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结果呢?结果啊,苦苦追逐的那个“美眉”,她活蹦乱跳得仿佛一头小鹿,这么样追来、追去,又那么样追去、追来,居然就从上海,一直追到海角天涯的三亚,天哪!如此遭遇,谁听见都会感动得掉眼泪吧?可是她,她居然,自顾追逐一个十分有“钱途”的商人,“飞”啦。
甩我?仅仅为了一个商人?为了“哗啦啦”响的金钱?她可算不得鲤鱼跳龙门。哼。只是呢,活该我要掉眼泪,长夜漫漫,思念无尽头。唉哟,想想她,多么、多么好的一个漂亮妞儿。可惜她呀,苦苦追逐,追逐利益,她信仰利益,或者她是身不由己。当今世界,真正是商人的天下。士不如商,象牙塔中的天之骄子,无奈沦落天涯。多年寒窗苦读的学友,同校朝夕相伴的恋人,到临了,在她眼睛里头,居然一文不值?值不过一个商人。好呀,算她狠。
“郁闷,郁闷哪。”吉祥禁不住长吁短叹,乌溜溜的大眼睛,居然饱含一丝玩世不恭的神情。
光标看看他,觉得吉祥的样子,真是有些滑稽。眼下,他又在盘算什么?他又在想念谁?他又能够怎么办呢?这些问题还用问吗?明明白白,他在想念他的她,而他正在偷偷摸摸看他吉祥的笑话。鹿回头雕塑高高在上,雪白的惊叹号树立在他们心头,两个年轻人在金色阳光下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我说,这位同学啊,跟咱们同时毕业的‘小鬼头子’们,一个个的可都有着落啦。不提别人,就连那个哈尔滨的胖子‘大白熊’,也在首都混得相当不错。听说,他一个远房亲戚是老板,人家有后台哩。眼下,就剩下咱俩,太差劲啦。现如今,想要办个事儿,没个‘关系’活该困难重重。社会风气如此么,见怪不怪。吉祥啊,我只是同你商量,想提一个合理化建议。要不,还是让我老爸,给咱俩‘通通路子’吧?横竖不能再瞎胡闹了。要不然,我跟你回上海,咱们勇闯‘上海滩’也行啊,吉祥?”他迟疑地望望吉祥,尽量和蔼可亲,尝试同他讲道理,终于说出深藏许久的心里话。这些话,他可是憋闷了好几个月,这才痛快说了的。他太知道,吉祥同学的处世原则啦。
望着垂头丧气的吉祥,他不禁寻思,想要闯天下,咱们俩还是等以后长大了再说吧。刚刚毕业,马上失业。普天之下,哪儿不是僧多粥少的局面?靠自己四处打工,这么样“飘”,都快成“盲流”啦。想自立?想法很好。可是单枪匹马的瞎闯,实在是“立”不住嘛。职场,犹如战场,身家性命,生死攸关,人人争先恐后,个个奋勇拼杀。谁会给你机会,让你自立?谁不会在一眼看透你的年轻幼稚以后,立马禽兽一般猛扑上来,连啃带咬,活生生吃了你哪,吉祥?
再说,吉祥这个“狗东西”,信仰的是爱情。他是来三亚闯天下的?他是来三亚创业的?才怪。这个“土木工程”系毕业出来的人,果然“又土又木”。至于我,多么机灵。大丈夫志在四方,学业要紧,事业为重。恋爱?呵,发抖,发抖,再发抖。爱情可是高风险运动,咱可承担不起“这个东东”。校园里凡是遇见略具姿色的“美眉”,赶紧抱头鼠窜,免得惹火上身。再或者,迅速闪到一边,嫁祸吉祥。吉祥这个“帅家伙”,天生笨蛋。论模样,他好像电影海报,比方说“高眉深目”啦,比方说“美目温柔”啦,再比方说“俊逸秀丽”什么的,啊呸。不论把他“贴”到哪儿,都是好生惹眼,就仿佛本小爷的“爱情防火墙”。管用,可是真的。
若论未来形势,兜里没个人民币可不行。俗话说:“爱人民,更爱人民币。”不论怎样,得赶紧有份固定的职业,最是要紧。轮得着咱们俩“笨小孩子”,挑肥拣瘦吗?吉祥这个“情呆子”,他倒是明不明白?光标眨巴黑亮的眼睛,只等他回话,他的目光透出稚气和期待。
吉祥冷眼瞧着他,暗自思量。瞧啊,他那玻璃镜片后面,忽闪的眼睛,细长而又明亮,好似电脑屏幕上活泼跳动的光标。在学校,他的绰号“光标”,就是这么来的吧,好像还是小爷我给他起的。咱可多有文化,嘿嘿。反正,他总是建议人家这么样,或者建议人家那么样,引领大家伙儿纷纷以他为中心,团团打转。久而久之,他的真实姓名,反倒被人淡忘。想到这儿,他紧盯他的眼睛,诚心诚意地问道:“对了,光标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
“狗屎。”光标可没给他好脸色,张开嘴巴就骂人。
“嗯。”吉祥倒满不在乎,轻轻哼了一声。他又想,这一回,不晓得光标同学出的“鬼主意”,究竟能得个什么下场。好,坏,还是不好也不坏?唉,反正都已经混到如此地步,那就听天由命吧。
光标见他自顾发呆,久久也不应答,根本就是心不在焉嘛。他索性拉长声音瞎嚷嚷,催促他快些拿主意。他对他说:“吉祥、吉祥、吉祥呀?”这颗“光标”真是恼人。吉祥不堪忍受,迅速在心里拿稳主张。“算了吧。”他像是随口说说的,紧接着又是叹气。他故意迈开大步向前走,突然回头,猛一挥手,他冲着他高声喊道:“走。”
“去哪儿?”光标同学傻乎乎,茫茫然望着他,频频眨巴亮晶晶的眼睛。
“还能去哪儿?找你‘老爸’呀。”吉祥回答得很干脆,语气斩钉截铁,丝毫不容置疑。
“哇啊,”光标反倒被他吓一跳,瞪圆眼睛,张大嘴巴,他一头雾水地呆望吉祥。他心里,不大明白。平时,自己处处帮着吉祥,顺着吉祥,让着吉祥,忍着吉祥,哄着吉祥,捧着吉祥,那是佩服他“傻”,居然敢爱人。吉祥?天生一个“爱情动物”嘛,就不同他多讲那些生存法则的大道理了。只怨,他自己心太软,不忍哪。咦?今儿怎么这么快,“海派小呆子”他就自己想明白啦。简直奇迹。
不对吧,再想想,光标?死活不肯回上海,要么,他吉祥还想在三亚城,打一场爱情持久战。备战备荒,设局猎捕,守株待兔,苦苦追逐不回头?可是人家姑娘,早就“飞走啦”。呵呵,吉祥啊吉祥,老赖在这儿,您到底想干嘛吗?!
思前想后,豁然开朗,光标的一张脸,好似花朵绽放明媚微笑,他笑得意味深长。小心翼翼,尽量显得温和体贴,他假惺惺地问了他一句,说:“吉祥同学,您?”光标一心一意,想要弄明白吉祥同学真实的动机。
吉祥低着头,反复思索。他琢磨,光标嘴巴里突然蹦出的这个“您”字,深层次的含意。分明不同寻常呀。光标啊光标,还想跟我耍心眼儿。真够阴险的。你就学坏吧,噢?
于是他干脆以攻为守,反客为主,殷勤地迎上前去,轻拍光标同学的肩膀。如火殷红的霞光下,吉祥派头十足,他倒像是一位首长哩。他表情严肃,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同学,要相信未来。”
第三章 海市蜃楼
南中国海,风起云涌,万顷波涛起伏荡漾。月亮几经挣扎,从层层叠叠的云海深处,慢吞吞地爬出来,立时把它那些白得雪亮的光华,一股脑儿倾泻在大海,巧妙铺盖温柔的地网天罗,大海是它的狩猎场。黑沉沉的海浪,犹如蠢蠢欲动的禽兽,沐浴皎洁月光,渐渐蜕变成形,猛然惊醒。它们疯狂吼叫,涛声轰鸣,凶相毕露,争先恐后地张牙舞爪,白花花的浪花前赴后继,粉身碎骨。海的歌唱乘风而起,一如狂啸。月华宛若洁白丝绸,刹那间被撕成无数碎片,星星点点飘浮在海面,白色的“尸骨”随波逐流,扭曲,晃动,重新布局,伺机偷袭,在漆黑夜幕下荧荧闪亮,频频诱惑猎物自投大海上的死亡陷阱。
小渔船迎风扬帆,孤零零航行在归途。渔船银灰色的甲板,污血横流,奇形怪状的海产品堆放一如小山,月光照耀下,白晃晃银光闪闪。这些来自海洋深处的猎物,陷落渔网仍然垂死挣扎,它们拼命翻滚和蹦跳,妄图死地求生。海虾的触须,颤巍巍抖动,惊慌失措,竭力搜寻周围动静,它们在罗网中扭动跳跃,在失去生命以前,展开血淋淋的抗争。海蟹的大螯,迎向月光高高举起,一张一合炫耀它的力量,威风凛凛。肥胖的海鱼,张开血红的嘴巴,白森森的尖牙闪现寒光,大口、大口拼命喘息,它们欲呼无声。
“来我这个,万宝路。”
“哦?够劲儿,阿康。好哥们啊。”
两个年青船工,懒洋洋靠在船沿边上。彼此的脑袋凑近了,他们用手挡住海风,拿出白色塑料的打火机,“啪嗒啪嗒”点香烟。微弱的火苗,仿佛金色小鹿,金灿灿闪亮,在海风中活泼蹦跳。“打不着,怎么打不着呀?”沙哑的男低音,轻声嘀咕。团圆的月亮,声色不动,偷偷摸摸溜进厚厚的云层,闪闪身子,它悄然隐藏不见。
海天随之漆黑一团。打火机上,一朵猩红的火苗未曾开放,挣扎着晃荡几下,又熄灭了。“啊呀,打火机?”黑暗里忽然响起惊叫声,周围响应这一声惊叫的涛声,一如呜咽哀鸣。
冷冰冰的月亮从白白胖胖的云朵后面,鬼头鬼脑探出半边脸,它活像一个幸灾乐祸的坏家伙,正从高处往下看,暗自偷笑。它呀,兴致勃勃窥视,冷眼旁观那个月光下站立发呆的船工。
船工当场张口结舌,左思右想,他疑虑顿生。咦?奇怪。阿康这个“臭小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啦?
小渔船的甲板,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哥们阿康,确实不见踪影。就在月亮忽而隐藏又忽而重现的时候,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船工嘴巴里,叼着尚未点燃的香烟。他下意识地捏紧手中的打火机,竭力回忆刚才黑暗中的那一幕情景。停顿了好一会儿,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如梦方醒。他伸头探脑,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不好,肯定出事啦。他惊慌失措,狠狠地吐掉香烟,扯开嗓门尖声喊叫:“啊呀,阿康不见了!阿康不见了!救命,救命啊,船老大?”
动静不妙,船老大匆忙停船,一声“什么事?”人已经冲出驾驶舱。他怒气冲冲,紧盯闯祸的木讷船工,凝神打量,厉声吼道:“什么叫做‘阿康不见了’?快说,他人呢?”
“阿康,他?阿康他,不是我,是阿康。刚才,月亮看不见了,火、火、火?”老实巴交的船工,在船老大的怒目逼视下,整个儿晕眩,他完全不知所措。明明话到嘴边,一切似乎无从说起,他表现得语无伦次,不得不把到嘴的话重新吞咽下去。好一阵哼哼叽叽,他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奇﹕书﹕网气得船老大怒目而视,急火攻心,可也无可奈何,“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见此情景,船工更加忐忑不安。他双拳紧握,暗自咬紧牙关,索性一声不响,他已然变成可怜的傻瓜。
舱门口,几名船工前后紧跟,慌里慌张地探出大半个身子。他们伸长脖子,瞪眼瞧着船老大,又看看那个呆傻得天真的年轻船工。他们忍不住七嘴八舌,粗声粗气地吼叫:“怎么啦,怎么啦,这儿到底怎么啦?我‘大舅子’人呢?该死的‘软蛋’,你倒是说话呀,什么事?嗨,你哑巴啦?”
“啊——”漆黑大海上,突然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
恐怖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惊得众人头皮阵阵发麻。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手脚冰凉,有人哆嗦支吾道:“水,水,水,大海啊?”海水里起伏挣扎的正是阿康,那个失踪的船工。月光下,只见他高举双手,频频浮出海面。“哇啊,”一声凄惨的嚎啕飞速飘散,他重新被海水淹没,很快又浮起来,再度沉没,然后又挣脱出来,仿佛有什么鬼怪东西,正在把他死命往水下拖。一息尚存,他拼命反抗,尖声呼救,竭尽全力求生。
“他是怎么掉到海里去的?”船老大厉声喝问。
问,也是白问,那名船工横竖是不会说话了。他迎着海风,徒劳地挥舞打火机,冲着船老大翻白眼,转而死死盯住大海上一起一伏的落水者。
眼看阿康兄弟受苦,有人心疼地咬牙咒骂:“该死的酒鬼。阿康这小子,准是又喝‘高’了。今儿夜里,干脆把他淹死在老酒里算了。阿康,阿康啊?唉,可怜的小混蛋。”事到如今,船老大看明白了。他一个箭步冲进驾驶舱,重新发动机器。船尾当头,船头作尾,小渔船急匆匆倒退,慢慢腾腾靠向大海上拼死挣扎的船工兄弟阿康。
船上的弟兄们积极行动,一阵手忙脚乱,准备营救落水者。污迹斑斑的大捆缆绳,被大家伙儿拖出来,扔到甲板上。缆绳,在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中传递,迅速打理。他们把缆绳的一头,系成一个大大的圈套。身材魁梧的中年船工忽地卷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狰狞的“青龙”刺青图案。他把身子稍稍后仰,用力甩开白色的“圈套”,抛向落水者。
一次,二次,三次,众人眼巴巴看着那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一次又一次落空,希望宛若浪花在月光下破碎。情景越来越令人揪心,苦苦期盼的船工弟兄,一个个猴急,汗水淋漓一如雨下。他们挥手跺脚,声嘶力竭地瞎嚷嚷:“加把劲儿。来啦,来啦,阿康兄弟加油哪。”
眼睁睁看着船工兄弟受活罪,船老大忍无可忍,扑上去恶狠狠推开“青龙”。他亲自上阵,竭尽全力。几经周折,救命的“圈套”终于套住阿康高举的双手。“有啦。”众人惊喜地高声欢呼。
“弟兄们,赶快往回拉呀,救人哪!”船老大声如洪钟,他焦急地招呼船工赶快救人。众人齐心协力,使劲往回拉绳子,绳子绷得紧紧的。船上,海里,笔挺的绳索在月光映照下寒光雪亮,绳子两端好似势均力敌,彼此之间相持不下。“啊呀,阿康好沉哪。”有人小声嘀咕。话音刚落,绳子突然一松劲儿,阿康就被顺利拉回来。
“阿康?阿康啊?”船工们纷纷探身,紧紧搂抱落水者,很快就将他拖上小渔船。众人团团围住他,有些不知所措。“好了、好了,得救啦。菩萨保佑。”有人暗自庆幸,小声叹息。
“没事了。”有人粗声粗气地嚷嚷,意在安慰众人。阿康的双手,仍旧死死抓住那个救命的“圈套”,人却一言不发,他根本纹丝不动。
天光昏暗,人影朦胧。“觉得怎么样,阿康?你倒是说话呀,好兄弟?”船老大扶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摇晃他,关切地连声询问。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获救者,人恐怕早已经冻僵,并且惊吓过度,身子骨儿僵硬挺立在海风中,他一动也不动,任凭水珠子顺着宽大的橄榄绿外套,滴滴答答往下淌。有人拿来雪白的毛巾毯子,匆忙替他披上,严严实实包裹他。
古道热肠的船老大,眼中含泪,星星点点的泪花儿,反射了月光晶莹闪亮。他温和地呼唤他,说:“好些了吗?阿康,说话?”
阿康始终沉默,面无表情。
怎么,他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伙儿静悄悄围拢过来,关心这位沉默的获救朋友。有人存心和他逗乐子,试图诱导他开口说话。他伸手抬起他的下巴,阿康随之抬起头来。众人看见,阿康双眼圆睁,死死盯住船老大,他的眼中含有一丝怪诞的笑意。月光照耀下,一张恐怖的死人脸,湿淋淋的,白得雪亮。
阵阵海风,呜咽,嘶叫,冷酷而又恶意的风声,活像是要无情撕碎人心。船老大万分惊诧,他束手呆立,张口结舌。“啊?”终于有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受到惊吓的船工们,立即四散躲避。与此同时,阿康“扑通”一声倒在甲板上。面向甲板,背朝天,整个人静悄悄地趴在那儿,他仍然一动也不动。
海风骤然狂舞,发出阴森森的冷笑,忽地掀起白色的毛巾毯子,几条漏网的小鱼虾,围绕在他身旁“扑通扑通”活蹦乱跳。阿康的身体裸露出来,他从腰部以下,两条腿脚都是光秃秃的骨架,没有血肉。这具白色的尸骨,映照月光,寒森森的咄咄逼人。
目睹惨境,魂不附体,一名船工当即晕倒,“咣”一声重重敲响金属壳子的甲板,犹如报警的鼓声划破夜空。小渔船依旧在倒退。船上,再也没人说什么。沉默本身,足以令人窒息。唯有船上陈旧的机器,“突突突”轰鸣,情同困兽绝望的咆哮。
大海上,淡淡的雾气飘浮,它们好似突袭的猎手,忽然现身。船老大挺身而出,孤身站在船尾,迎接挑战。他张开双臂,摆开全力招架的怪异姿势,仿佛某个无影无形的敌人就隐匿在迷雾之中。他直挺挺地站立,活像一具冰冷僵尸。紧随其后的船工弟兄,一个个束手待毙,瑟瑟颤抖。失魂落魄的羔羊,齐刷刷盯住面前漆黑的大海。
前方,远远的海面,皎洁月光下,若隐若现一座黑压压的鬼魅“城堡”,层层叠叠包裹沸腾般翻滚的白色迷雾,悠悠悬浮在浪涛之颠。海市蜃楼,乘风破浪,黑色的影子排山倒海,迎面扑向小渔船。凶恶的蛙鸣般的低吼声,轰然响起。
第四章 蝶恋花
几天以后,在阳光明媚的可爱早晨,光标如约带领要好同学吉祥,前往写字楼应聘。俩人在服务台说明来意,立即就被笑吟吟的“白裙子”小姐,客客气气让进总经理办公室,接受公司当家人的面试。
对于求职过程中屡次碰壁,晕头转向,挨整挨得灰头土脸,并且频频遭遇“白眼珠子”款待的两位“应届生”来说,真是难得的优待。这得完全归功光标的“老爸”预先“通路子”,他亲自出马联系,为他们打开就业之门。这次的应聘呀,仅仅要求他们肯微笑、会点头,即可。话又说回来,熟人托付是先决条件,微笑点头则是本能反应,天晓得他们究竟是不是“人才”,人世间的一切都仿佛按部就班,盛行的“潜规则”看似顺理成章,核心内容依旧是疯狂追逐利益本身。如今,美差送上门来,他们自然满心期待,决心一劳永逸,彻底解决“高学历就业难”这个啼笑皆非的麻烦。毕竟,求职的历程,艰难曲折,他们心怀梦想苦苦追逐,不得不“海投”简历,简历犹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急得人投海的念头都有哇。徘徊彷徨时候,忽而峰回路转,他们交上好运气,然而他们却不曾料到,真正的“大麻烦”由此开始。
稍后,这家公司的男主人陈总经理,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兴味盎然,同他们侃侃而谈。他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容光焕发,给人精明能干的第一印象。黑色呢子的西服,料子很是细腻,领口露出雪白的丝绸衬衫,搭配了金褐色的领带。领带是古典风格的云锦,花纹精美又雅致。一望便知,西服和衬衫的做工很考究,款式新颖,气派高贵。吉祥暗暗打量他,心中穷犯嘀咕。他心想,瞧见没有,吉祥?光标同学的“路子”还挺“野”,他“老爸”介绍的这位“总”先生,根本就不是凡人耶。
空调设备有故障,断断续续,屡屡发出“嗡嗡嗡”的低吼声。沉闷的回音,在宽敞的办公室连绵缭绕,好似无影无形的长舌头,忽高忽低地起伏荡漾,声色不动地欺凌人,搅得人越来越心烦。空调的出风口,咧开扁平的白色嘴巴,好似故意冲人冷笑。两根细长的翠绿色彩带,被冷气高高吹起,“呼啦啦”狂乱飘扬,上下飞舞,活像眷恋花朵的蝴蝶,它们孜孜不倦地搜寻。两个孜孜不倦的求职者,在人造冷气的包围当中,静候佳音。
“陈总”多么肥胖呀,简直臃肿得吓人。他把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微微前倾,在一张堪称“巨型”的老板桌子后头深埋。他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费劲地转动粗短的脖子,晃动大号的脑袋瓜。目光如炬,他凝望着他们,似乎并不掩饰他对年轻人的喜爱。如此情形固然让人感动,可在吉祥看来,“陈总”倒像是一位俯瞰的老猎手,全神贯注,伺机而动。相隔两米左右的距离,吉祥仍能清晰听见,他那时断时续的低沉的喘息声,“呼哧呼哧”迎面扑来。蓦地,他和他目光交汇,感觉仿佛邂逅了神话传说中的霸王龙。
“霸王龙”始终笑眯眯,他很慈祥。他的语调柔和,语言节奏控制得当,尽管权贵的派头十足,他依然是个颇有亲和力的人。伴随空调“嗡嗡嗡”的低吼,吉祥听见他在说:“我们呢,是搞直销的,作为一家颇具潜质的新兴私营公司,我们尚在孵化筹备当中。请注意,皈依我的事业,前途光明。”在他的身后,烟绿色装饰木板的墙面,镶嵌一只黑色的蝴蝶。星星点点墨绿色的金属花瓣,组合成了“蝶恋花网络直销公司”的字样,众星捧月一般环绕黑蝴蝶。
银色金属骨架的高脚灯,分别放置在他两旁,仿佛一对忠实守卫的保安。墨绿色的玻璃灯罩,呈现团圆的珍珠造型,透出绿荧荧的朦胧灯光,映照男主人光润的面孔。又肥又大的脑瓜上,一片形状好似“荷包蛋”的秃顶,透过稀疏的毛发隐约裸露。大概正是为了掩盖这一美中不足吧,头发刻意留长,由宽大饱满的前额向脑后梳理,打理得油光水滑。异乎寻常乌亮的头发,衬托得白脸蛋子愈加细皮嫩肉。“我们的‘蝶恋花’啊,一如月之恒、日之升,未来发展前景美好。”他可是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g情地频频挥动手臂,竭尽全力感染他的年青听众。弱者的羡慕与敬仰,令他窃喜得动容,心底暖洋洋的,自然地春风满面,“陈总”不由得笑靥如花。
两个“傻孩子”,一对“恋花蝶”,扑腾着翅膀小心觅食,他们本身也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他们是猎手,他们同时也是猎物,他们俩携手并肩,迎战“老总”,他们的命运却牢牢捏在人家“巨无霸”的手中。吉凶难测,狼狈不堪,双方彼此的胜负全凭运气。好在初出茅庐的新手,通常走运,如有神助,自古如此。强弱对峙的当口,不经意间强弱已然互换位置,难以预料的是结局,究竟谁是蝴蝶谁是花?
这二位自恃“有料”,表现得十分低调。他们双双缩手缩脚坐在总经理对面,老老实实恭听教导,乖巧地扮演“驯服角色”。异常宽大的浅绿色皮沙发,那么样的柔软光滑,宛若无影无形的陷阱,深陷圈套的猎物自我感觉舒服,他们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他们是妄想以小搏大。吉祥还是一贯如常的不说也不笑,态度冷若冰霜,几乎没什么反应。好在光标算是懂礼貌,他敢于积极应对挑战,微笑点头,再微笑,再点头,勉强配合了总经理热乎乎的演讲。
手脚僵坐得都有些麻木了,两个年轻人此刻的处境,仿佛任人摆布的玩偶,又仿佛误入泥沼的羔羊,慢慢腾腾滑落,误以为胜券在握,丝毫不曾察觉危险正在临近。在他们对面,两片扁平的嘴唇,还在活泼运动,舌头上下飞舞,“蝶恋花”的男主人愈战愈勇,他恰似乘胜追击。吉祥耷拉脑袋,辛苦倾听,困倦不堪。“陈总”所说的话,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不过是为了光标同学的面子,好歹忍着。
陈总经理精力旺盛,他似乎不知疲倦,很是健谈呢。伴随“嗡嗡”的低吼,他还在滔滔不绝,“年轻人,有闯劲,有朝气,肯刻苦,知勤奋,求上进,找出路,蛮好嘛。你们啊,往后就跟着我好好干,保证你们将来会事业有成,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吉祥眨眼睛,感觉越来越异样。百无聊赖,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间办公室,处处呈现崭新的装修痕迹。它奢华而且肃穆,气氛有些神秘怪诞。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墨绿色的纱帘子层层叠叠低垂,微弱的天光朦朦胧胧。淡淡的光线,绿荧荧,冷冰冰,很是压抑,吉祥在这儿横竖高兴不起来。
这位热情洋溢而又慈祥可亲的陈总经理,同样让人感觉不舒服。儒商?呵呵,恐怕不是的吧。他是一个暴发户。吉祥心里不乐意,忍不住胡乱猜测。那么,他是怎么飞黄腾达的?信仰利益至上?虔诚追逐利益?苦苦追逐,不择手段?第一桶“黄金”干净吗?古往今来,很有些商人是精英才俊,国家栋梁,民族豪杰,业绩令人敬佩,美名代代相传,他们堪称“商界贵族”。不过很显然,面前这位“陈总”大人,他可不是的。唉哟,自己眼下正被某个“不干净”的商人,拯救命运呢。可悲,可叹,天可怜见,亲爱的吉祥?
想到这儿,他偷看一眼光标。光标这家伙呀,十有八九,也是坚持得有些吃不消啦。不过他仍旧竭力应付,一边听讲,一边点头,随手摆弄红色丝带编织的手链子。“怎么,孩子,刚好是本命年?”陈总经理目光犀利,望着光标手腕上配戴的饰物,亲切询问。
“啊?是的。”光标挺难为情的,他腼腆地笑了笑,小声解释,说:“这是我‘老爸’亲手做的。他硬要让我戴上呢,说是消灾避邪的。其实,我都已经长大了,可是他对我老是放心不下。”
“你‘老爸’他是对的。世面上,总归有坏人的。像你们这般大的年纪,阅历浅,又g情,最是容易闯祸惹事的。年青,幼稚,冲动嘛,我可是过来人。再说,本命年,原本就是人生命运的关口,事事要小心,处处多提防才好。不过么,这下可好,你们俩如今到了我这里就算平安啦。我顶顶爱惜人才。人才就是摇钱的树。”他温和地安慰年轻人,体贴入微,令人感动。吉祥闻听此言,颇感兴趣,他慌忙扭脸傻乎乎看着光标。只见他满脸堆笑,不住地点头,点头,再点头,光标真像一只贪嘴吃米的小公鸡呀?呵呵。
在吉祥看来,时间过得相当缓慢,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深陷在软绵绵沙发里的他呀,感觉快要化作石像啦。他懒洋洋抬起眼皮子,望着前方的“大老板”。他看见,肥胖白嫩的大手,轻轻梳理头发。深紫色的指甲油,荧荧闪亮,煞是抢眼,反衬得肌肤愈加雪白娇嫩。几丝头发随之轻易掉落,他把它们捏在手指间。胖乎乎的手指头,动作利落,迅速团起那几丝落发,熟练地做成团圆的发球,它仿佛黑色的珍珠。他随即把这颗黑油油的“珍珠”,小心翼翼塞进玻璃罐子珍藏。金字塔形状的玻璃罐,小巧玲珑,晶莹剔透,蓬松的发球如山堆积。
吉祥目不转睛,望着眼前这一幕,心里顿时感到阵阵发毛。尴尬的时候,终于等到陈总经理打哈欠,他那样子倒像是成功演完独角戏,心满意足。自始至终,他谈笑风生,留心观察,牢牢把握全局,他犹如独善其身的现代派隐士。临了,他用力挥挥手,温和地招呼他们,说:“好啦,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个重要会议。过几天,我派人通知你们俩来公司上班。噢,待遇从优,待遇从优啊。”说罢,他挣扎着,从黑色老板椅的深处爬起来,主人预备送客。
两个年轻人连忙站起来,垂手而立,毕恭毕敬的样子,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可爱。吉祥的嘴角,微微浮起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稍纵即逝。他很是乐意离开这里呢。
大功告成,光标同学的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果真是熟人好办事,咱们如今也“骑着驴儿去找马”哟。先在这儿暂时混混日子,再说呗。胜利者的目光,飞快地瞟过同学吉祥。光标他原本很兴奋,可是再一瞧身旁这位故作深沉的哥儿们,立刻发觉不对劲儿。咦?奇怪。吉祥这个东西,老是虎着脸,他想干嘛吗?他能不能挤给我一点儿笑容?
吉祥仍然低着头,乖乖跟在光标身后,亦步亦趋的。他愁眉不展,冷冷地拉长一张脸,死活不吭声。光标看他那样子,自然要生气。他琢磨,吉祥呀,就是对商人有偏见,不应该的嘛。唉,回头再教育这个倒霉的孩子吧。
这么一想,光标眨巴眼睛,决定先不理睬他,可不能让他破坏眼前的好事。胜利,来之不易。他赶紧调整情绪,殷勤地凑近陈总经理,感激莫名地随口唠叨一连串的客气话。他说:“陈伯伯,您费心。给您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唉,这么说就见外啦。咱们是自己人,甭客气。”他一边说,一边拉开房门。阳光扑面而来,“陈总”慌忙掏出墨镜戴上,四平八稳,他继续向前迈步子。“孩子,代我问候你爸爸好。咱们可是同乡,老同学,老同事,老哥儿们,我这人重情义,哇啊?”他突然一声惨叫,浑身直打哆嗦。与此同时,他伸出白白胖胖的手,紧紧握住光脚,肥嫩的脚底板上,殷红的鲜血涌出伤口,“滴滴答答”落在墨绿色羊毛的地毯上,黑糊糊一片斑驳。
西服笔挺的陈总经理先生,光着白嫩的胖脚丫。深紫色的指甲油,闪烁珍珠般的光芒,好生惹眼。吉祥看见,柔软的地毯上,散落无数玻璃碎屑,反射金灿灿的阳光,星星点点寒光雪亮。
匆忙告别“蝶恋花”的男主人,俩人并肩走出高大拱形的金属雕花大门。他们在写字楼的走廊等候电梯。光标同学背靠墙壁,竭力摆足“老大哥”的派头。这一回他可是认真追究,他要好好开导吉祥这个不懂事体的家伙。“这位同学,请你振作一点嘛。”光标说。他把每个字都尽量说得字正腔圆,以示态度严肃,显得语重心长。
吉祥原本耷拉脑袋,独自琢磨事情。一听他这话的味道,赶紧挺起胸膛,表现得态度积极。他心知不妙,光标他这是有想法啦?也难怪。想想看,人家光标同学刚刚把辛苦摘得的胜利果实,大大方方拿出来和自己分享,怎么也得说上两句漂亮话,恭维一下吧。可是自己这条舌头,仿佛瞬间冻结,怎么就僵硬得翻动不起来?吉祥,你够混蛋的。
他转念又一想。嗯?“蝶恋花网络直销公司”,新鲜呀。可没听说过。网络直销?它不是传销吧?跟这么怪诞的一个商人打交道,应当小心。张口结舌,犹豫不决,他望望有些得意忘形的同伴。话到嘴边,不吐不痛快。迟疑再三,吉祥还是吞吞吐吐地问一句,说:“光标,你‘老爸’真的跟他很熟悉吗?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但是,我怎么觉得这位‘陈总经理’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