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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险……”

    “嫂子,是我。”

    “哦方举,你知道周险……”

    “险哥……”方举声音干涩,“险哥妈妈去世了。”

    许棠震惊,半晌才消化了这句话的意思,“……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本来已经要出院了,半夜突然犯病,没……没救回来。”

    许棠狠狠攥紧了自己手,“那周险……”

    “险哥现在在他们以前的房子,离你家不远,你从巷子出来之后,右转……”

    “我知道,”许棠打断他,“我知道怎么走,我马上过来。”

    许棠挂了电话飞快往外跑,跑出去几步又跑回去,将窗台上花盆朝地上一摔,拿出藏在里面塑料袋,转身朝外飞奔而去。许杨被她吓住,愣了一下朝着她身影大喊。许棠恍若未闻,巷子里脏兮兮的泥水溅满了裤腿,五百多米的距离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遥远。

    她跑得气喘吁吁,不由想到了第一次跟周险打交道的场景。

    许棠第一次和周险打交道,是小学六年级放学后的一个傍晚。在周险家附近围墙的拐角之处,周险正在跟人打架。他一个打三个,挨得鼻青脸肿,眼中却有一股猎猎燃烧的狠意,仿佛孤狼负隅顽抗。

    那三个人都比他大,一边打一边笑嘻嘻地骂脏话:“你妈是脿子,你就是脿子养的!”

    “听说你妈二十块钱一晚上,你在外面给她放风,是不是啊?”

    后面还有更下流的话,许棠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赤。这些议论,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见。

    从周险搬过来时,她路过他家门口,总是忍不住往里看一眼。

    多数时候他家都是大门紧闭,偶尔能看见窗户后面有人影晃动。路过得多了,她总算见到了这对活在大家唾沫星子里的母子。

    周险母亲比她想象中更为漂亮,这种漂亮在渡河镇里难得一见。这里大部分的女人,都被生活打磨得粗粝,而周险妈妈,却仿佛开在料峭春风里瑟瑟发抖的一朵迎春。

    许棠听人说,她这样长相的人,命犯桃花但是福缘浅薄。

    周险始终没有放弃抵抗,瞅准机会就朝着那三人眼窝子狠揍一拳。但多数时候,雨点般密集的拳头总是落在他身上。许棠看不下去了,一边朝巷子里跑一边大喊,“爸!就在这里!快带警察过来!要出人命了!”

    那三个人总算住了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朝着反方向飞奔而去。

    许棠听见他们脚步声远了,这才停了叫喊,反身回去。

    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墙根地下有个纸盒子,里面一只母猫刚刚下了崽。许棠一愣,忍不住朝周险走过去,“你……你没事吧?”

    周险将嘴里血沫吐出来,恶狠狠看她一眼,“关你屁事。”说着端起纸盒,一瘸一拐地往里面去了。

    此后,许棠每次经过,都会忍不住往里看一眼。

    有时候周险站在院子里,头伸在水龙头底下洗头,洗完之后一甩脑袋,在傍晚的夕阳里扬起晶亮的水珠;有时候周险穿着条裤衩坐在门前台阶前,拿着一段木头,不知道在削什么东西;有时候他端着碗喂在院里角落里的一窝猫仔喝水;有时候他也仅仅只是坐着,一言不发……

    半年之后,周险就搬走了,然后许棠渐渐听说他加入了“青龙帮”,跟着骁哥在混,而且混得不错。

    许棠脚步不由加快,很快便看到了周险家锈蚀的铁门。

    方举正站在门口抽烟,望见她来了,扔了烟头,一脚碾息,冲着她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许棠心脏抽搐似的揪紧,一手紧紧捏着手里的塑料袋子,一手扶着腰喘气。她凝眸看着方举,声音因气息不稳微微颤抖,“方举,我问你一句话,你和周险,是不是好人?”

    方举瞬间敛了表情。

    许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那张翻拍的照片凑到方举面前,“你,跟周险,是不是好人?”

    章节目录 第18章 渡河(18)

    许棠见方举不说话,将手里的塑料袋子举起来,“这是上回我故意骗你沾上指纹的水果刀,如果你是好人,我现在就还给你。”

    眼前这小姑娘目光笃定,步步紧逼,方举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却呆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正在此时,身后的铁门吱呀一响,许棠尚未及回头,周险伸手将她一箍,把她手指一掰,夺过手机揣进兜里,又将她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一把抢过来,伸手丢给方举。

    周险叼着烟抬头看向方举,“你先回去,我收拾完了过去找你。”

    方举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还沾着泥土的塑料袋,目光沉沉,神色复杂,他看了许棠一眼,转身走了。

    周险维持现在这姿势,将许棠带进门内,猛一摔门,惊得许棠身体一颤。周险往前一步将她压在门边墙上,桎梏在两臂之间,目光沉冷迫人,“说,你都知道什么?”

    许棠脚跟发软,暗自攥紧了手指仰头看着周险,“我……”

    “之前有胆子过来招惹我,现在让你说话你不敢了?”周险腾出一只手夹住烟,冲着许棠脸上吐了烟圈,许棠呛得一阵咳嗽,望着他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固执,“我只知道你跟方举不是坏人。”

    周险闻言静了一会儿,盯了她数秒,急促笑了一声,“你懂什么好人坏人?”

    许棠如今难以脱身,索性豁了出去,“上回伐木场失火我就在想,为什么不早一点也不晚一点,你跟方举正好就那时候路过?你们真的是从县里办事回来吗,还是……”她咬了咬唇,紧盯着周险“……还是你们就在附近徘徊,看到我出现了,刻意从我面前经过?”

    周险目光一敛,缓缓吐词:“继续说。”

    “还有蒋禾花,她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绑她那些人打算找谁勒索?所以,他们绑架肯定不是为钱。不是为钱,自然是为了别的什么。救了禾花之后,郑叔的人又找上门来,目标明确,针对你和方举。所以他们绑了禾花,肯定也是针对你和方举。”许棠顺了顺呼吸,接着往下说,“上面我很肯定,下面就仅仅只是猜测。”

    周险勾了勾唇,“接着说。”

    “我上回在奶茶店窗户外面听见了你跟方举的谈话,因为张雪来了,你话没说完。后来你受伤出现在我家后门——其实你是打算逃到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你被人追砍,结合你你没跟方举说完的话,我猜测,你撞到了郑叔的人正在干什么事,被他们发现了。”

    许棠见周险听得饶有兴趣,停了停,继续说,“你可能根据这条线索,接着往下追查,查到郑叔的人在伐木场藏了什么东西,那次失火,不是意外。昨晚上一辆运木材的卡车坠毁了,肯定也与此事有关。鹿山伐木场平时进出都需要登记,唯独失火这种时候,你们可以趁乱进去调查。我不知道火是谁放的,但这火放得非常不高明……”

    周险挑了挑眉。

    “湿柏很难着火,放火的人恐怕也是怕火势难以控制,所以只点了这一处。当时大家在围观救火,你就乘机去调查伐木场。郑叔的人看你出现在周围,对你产生了疑虑,所以绑了蒋禾花试探你的态度。”

    许棠咬了咬唇,“我一直好奇,我生日那天你为什么要大张旗鼓给我过生日,还让所有兄弟喊我‘嫂子’。后来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让郑叔的人知道你换了新女朋友,而且还对这女朋友非常‘重视’……”许棠自嘲地笑了笑,“后来你听说我要去鹿山水库,知道机会到了,就安排了这么一出。他们绑架禾花试探你的态度,你就如他们所愿,让他们以为你出现在鹿山水库是因为我在那儿,救禾花自然也是为了,甚至不惜和方举两人对抗他们十余人。接我去县里,当然也是为了让这出戏更加逼真……”

    周险手里的烟积了长长的一截灰,他伸手弹了弹,“继续说。”

    许棠紧盯着他,“周险,你在利用我洗脱你纵火的嫌疑,是不是?”

    周险没有回答,静了数秒,眯眼看着她,“你为什么觉得我和方举是好人?”

    许棠紧咬着下唇,沉默许久复又开口,“我不知道站在方举身边穿警服的人是什么人,但方举高中是在鹿山五中读的,他家庭应该非常不普通。我不肯定,我只是希望,你是和方举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帮忙打听郑叔的消息。”她声音渐低,“我只是希望,你们是好人,不然我……”她手指紧紧攥住,攥得指节发白,“我不能原谅你。”

    周险低笑一声,“你煞费苦心接近我,就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好人?许海棠,你真有意思。”

    “我不……”

    “以前在我家门口远远怜悯看着我不过瘾,终于忍不住想来感化我了?”

    许棠瞪大了眼睛,“你还记得?”

    周险吸了一口烟,“本来只是觉得你眼熟,后来你弟说你上学都会经过我家,我就想起来了。”他勾了勾唇,伸手掐住许棠的下颔,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许海棠,我周险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以前不是,今后更不会是。”

    许棠咬牙,“我不信。”

    周险扔了烟蒂,“我以为你这人只是有点蠢,没想到这么蠢。”他将许棠松开,掏出兜里的手机,当着许棠的面将方举那张照片删掉,而后抠了电池,掰断里面的卡,一松手,手机后盖和电池一齐落入泥水之中,周险一脚碾上去,“游戏结束了,小姑娘,去市里好好读大学吧。”

    许棠低头看着泥地里面目全非的手机,心脏仿佛让人拿刀片飞快地划了一道,眼前的男人眼神淡漠,仿佛这两个月多时间从未存在,最初最终,都是陌路。

    周险转身朝屋里走去,许棠紧攥着手,眼泪飞快逼上眼眶,她紧咬着唇死死憋住。

    周险腿刚刚拆了石膏,走路仍是十分缓慢费力。这院子早无人整理,围墙垮了一处,院里处处都是杂草,许棠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年那个端着纸盒的少年,脚步蹒跚,背影倔强。

    她忽然迈开脚步踏着泥水跑上去,从背后将周险一把抱住。

    许棠扑得很猛,周险脚步踉跄了一下,又站得笔直,他没回头,声音平淡:“小姑娘,陈一鸣那种人才是好人,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许棠摇头,眼泪飞快涌出来,“你还欠我钱,我不要你的镯子,我只收现金。”

    周险当即从兜里掏出皮夹,从里面抽出六张纸币,将许棠手臂掰开,钱塞进她手里,“行了,回去记得把欠条撕了。”

    许棠呆看着掌心里的纸币,眼泪决堤似的往外涌。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剧烈砸门的声音,许棠吓了一跳,便听见砸门声一阵高过一阵,几个粗噶的男声骂骂咧咧。

    “过来!”周险大吼一声,许棠立即攥紧了钱朝他跑过去。

    周险拉着她飞快朝屋里走去,房子年久失修,扑面一阵呛鼻的霉味,许棠此刻心跳如擂,早顾不得其他,跟着周险跌跌撞撞往里走。一楼卧室里窗户变形已打不开,周险捞起一把椅子砸了玻璃,脱掉外衣垫在窗户上,伸手将许棠抱起来,塞进去,“赶快跑!”

    “你怎么办!”

    周险没说话,伸手将她往外一推,许棠顿时跌入外面的泥水之中。此刻窗户内一声巨响,几人已冲进屋里,立时响起了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

    许棠咬紧牙关,从泥水里爬起来,朝着巷子外面飞奔而去。

    心脏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周险坏了郑叔的好事,郑叔的人出手必定绝不手软,可他腿伤未愈又势单力薄……许棠不敢再往下想,疯了似的朝着药店飞奔。

    正拐过一个墙脚,忽见前面迎头驶来一辆自行车。许棠急忙刹住脚步,定睛一看,却是许母。

    许母更是惊讶,双脚落地撑在地上,“许棠……”

    许棠咬了咬牙,“妈。”

    “你怎么回事,身上怎么这么脏,这是去哪里滚了一圈?”

    “妈,我现在有事,我先走了……”说着,绕过许母继续朝外飞奔。

    “哎!”许母喊了一声,只看见她身影越来越远,很快消失在了巷子口。她蹙了蹙眉,踩着车继续往家里去。

    时间尚早,药房还没开门,许棠扑上去猛一阵砸门,大声喊着药店老板的名字,过了片刻,门内终于传来应答的声音,药店老板拉开卷闸门,看见门前被泥水糊得面目全非的许棠,顿时一惊。

    许棠将他手臂紧紧抱住,大喘着气,从发疼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救……救周险!”

    章节目录 第19章 渡河(19)

    许棠气喘吁吁讲完周险境况,药店老板立即拨了几个电话出去,然后暂时关了店,骑上一辆电动车载着许棠匆匆赶过去。

    谁知到了门口,里面却静静悄悄毫无声响。许棠一怔,立即从电动车上跳下来飞奔而入。卧室里没有半个人影,室内一片狼藉,柜椅桌凳倒了一地。

    药店老板跟着进来,扫了一眼问道:“人呢?”

    许棠不说话,扭身跑去外面,左右看了一眼,怵然发现巷子里头墙根处停着一辆自行车——正是许母方才骑的那辆。药店老板走到她身后:“怎么回事?”

    许棠敛了敛目光,“我妈可能报警了。”

    药店老板也是一愣,立即又掏出手机打电话通知人不必再过来,许棠紧抿着嘴,抬头看他:“周险会不会……”

    药店老板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没事,顶多算聚众斗殴,拘留几天就出来了。”他见许棠神色忧虑,又说,“我去打听打听消息,你给我个电话,我到时候打给你。”

    许棠报了自己家里座机号码,药店老板念了几遍记住了,骑上电动车朝许棠挥了挥手,“别担心!”

    许棠望着药店老板的电动车渐渐远了,转身缓缓往家里去。许杨已经去上学了,家里没有半个人影。许棠脱下沾了泥的雨衣,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便坐在电话机旁边等消息。

    不知道了多久,正胡思乱想,忽响起开门的声音。许棠身体一震,起身走去客厅,许母蹬掉鞋子,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许棠往前挪了两步,“妈……”

    许母猛地将手里钥匙往茶几上一掷,怒目看她,“许棠,你是不是还跟这个小痞子牵扯不清。”

    许棠咬了咬唇,“您报的警吗?”

    “我不该报警?”许母脸上怒气更盛,“你爸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黑白不分的玩意儿!”

    许棠紧咬着唇不再说话。

    许母上前一步,“要不是我报警,周险这小流氓早被人打死了,等得到你喊救兵?他们是什么人不知道,不清楚?”许母朝着她脑门狠狠一戳,“你他妈跟着掺和什么,你是不是也想进去蹲两天心里才舒坦?我以为你懂分寸,所以一直没管你……许杨知不知道这事,有没有参与?”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还有几天开学,你这几天就给我待在家里,哪也不准去!”许母冷哼一声,转身往厨房去了。

    许棠垂头枯立,客厅里没有开灯,外面暗云压顶,天色沉沉,一时间阴影仿佛一层层压了下来。

    吃完午饭,家里座机突然响了起来,许棠眼皮一跳,见许母正在洗碗,自己便敛了心神,进去卧室接电话。听见是药店老板的声音,许棠心脏停跳一拍,“……周险怎么样?”

    “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周险让我告诉你别担心,他过几天就出来了。”

    许棠沉默数秒,电话绳在手指上缠绕数圈,她苦涩开口:“老板,您帮我跟周险转达一声,欠条我撕了,手镯我到时候放到您店里,到时候您转交给他。”

    那边静了片刻,“行,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今天还是谢谢你。许小姐,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这话上回药店老板也说过一次,如今再次听见,却仿佛一种微妙的讽刺。

    ——

    接下来几天,渡河镇仍在下雨,天色阴沉,人也跟着提不起一点劲头。许棠只有每天上午买菜的时候才能出门,其余时间都得待在家里——许母隔一个小时便会打一个电话回来查勤。

    许棠出发去市里的前一天是周末,雨总算停了,许杨不上课,她待在家里收拾要带去学校的衣服。拉开柜子收了几件,忽看见压在衣服底下的一只黑色塑料袋。许棠愣了一下,将袋子拿出来。

    里面装着上回没有还给周险的衣服,许棠将那件黑色t恤抖开,撑在面前看了看,又扔在衣服堆上。

    她陡然失了所有兴致,歪身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盯着那件衣服,一言不发。

    许杨从她卧室门口经过两回,见她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终于忍不住走过去,立在门口看她,“姐,你怎么了?”

    许棠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继续情绪恹恹地叠衣服。

    许杨目光沉沉看了她片刻,忽说:“烧到手了?”

    许棠手里动作一顿,却是没有抬头。

    许杨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我记得有一回你同学到我们家里玩,你跟她聊天,说最想跟小流氓谈恋爱。”

    “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我也觉得特别可笑。”许棠静了一下,手指一遍一遍轻抚着衣服的褶皱,“我以为我豁得出去,但这种随时随刻提心吊胆,永远不知道下一步选择会不会导致众叛亲离的游戏,我根本玩不起。”

    “后悔吗?”

    许棠摇了摇头,“我跟周险玩过梭哈,他能赌上全部筹码,我却不敢跟着下注。这就是我跟他最大的不同。”她抬头看着许杨,眼中有亮晶晶的湿意,“没尝试过才后悔,我试过了,虽然结局……我不后悔。”

    许杨叹了口气,“……险哥其实人不错。”

    许棠笑了一声,抽了抽鼻子,将手里衣服叠好,放进箱子里。许杨默默站了片刻,正要转身出去,忽听见窗户玻璃响了一声。

    许棠一震,飞快扭头朝窗户看去。静了片刻,又响了一声。她立即起身将窗户打开,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外套,嘴里叼着一支烟,站在树影底下,手里捏着一把小石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许棠内心激荡,手撑着窗户,喉咙里梗了一个硬块,她静立着克制自己想要出去的冲动,隔着仅仅数米的距离与周险相望。

    这人眉目俊朗,笑的时候吊儿郎当一身痞气,不笑的时候沉眉肃目气势迫人,虽总刻意捉弄她,却没有哪一次真正违背她的意愿,让她陷入险境。

    她希望他是一个好人,但即便他不是一个好人……

    许棠脚步再也定不住,忽转身飞快朝外奔去,许杨喊她:“妈打电话回来我怎么说啊!”

    “随你发挥!”

    许棠换了鞋飞奔而出,周险已从窗户后面绕了过来,站在前方的拐角处等着她。许棠毫不犹豫冲过去将他一把抱住,周险被她撞得退后一步,立即站稳环住她,他大掌按着许棠的后脑勺,笑说:“许海棠,我想起来你还得为我做一件事。”

    许棠不说话,抬头看他一眼,将他嘴里叼的烟夺下来,踮脚去吻。

    周险愣了一下,两手放在她腰后,倏地用力,将她抱得更紧,攫住她的唇重重碾压。怀中之人身体娇小,仿佛一用力就要生生给抱没了。

    两人站着亲了一会儿,周险将她的手掌一把攥住,“我过去收东西,你陪我一会儿。”

    重回到一片狼藉的卧室,周险将倒在地上的家具一件一件扶起来。许棠跟在他后面跟着帮忙,她时不时拿眼去看周险,看他如峰的鼻梁,看他眉骨上的瘀伤,看他仍然未愈的伤腿。

    周险拉开抽屉,一阵灰尘扬起,他往里看了看,里面仅仅只有一面镜子。绿色的塑料心型边框,镜子背后是一张已经褪色的明星画报。他拿手指在镜面上抹了一道,忽开口问:“许海棠,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许棠朝着那镜子看了一眼,“陈守河的儿子。”

    “听过那些传闻?”

    许棠点了点头。

    周险又掏了只烟点燃,缓缓抽了一口,“你信吗?”

    “我……不怎么信。”

    周险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真蠢。”

    “我妈确实是在当招待所的服务员时跟陈守河认识的。”周险将烟夹在指间,在缭绕升起的薄烟中缓声开口。

    衣锦还乡的陈守河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的婚姻,当时为了往上爬,不得不娶一个显贵却不爱的女人。在渡河镇的招待所里,他对那个迎春花一样娇嫩的姑娘一见钟情,罔顾自己已有家室,百般诱哄。姑娘不答应,他便使了一些手段,让姑娘重病的父亲无处投医。

    姑娘迫于无奈,不得不从。陈守河很喜欢她柔和乖顺的性子,有意金屋藏娇,却最终被家里的正室发现。陈守河便编排说是姑娘主动勾引她,成功将自己摘了出去。后来姑娘诞下一子,陈守河背着家里正室让人给姑娘送了一笔钱,但这笔钱被送钱之人私吞大半,到了姑娘母子手里之时,只剩少得可怜的一个零头。

    陈守河自认为做了妥善安置,便从一时的愧疚中走了出去。而姑娘却带着自己的非婚生子,过得艰苦潦倒。

    她的样貌在闭塞的渡河镇里数一数二,却因被人坏了名声,再无人敢娶。有些人觊觎美色,屡次上门调戏,她横眉冷目拒之门外,这些人吃了闭门羹,自然不好意思灰溜溜回去,便编排了一些下流言辞,恶意诋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久而久之,受害者却渐渐被流言塑造成了娼妇浪货,成为幸灾乐祸的众人调笑的谈资。

    章节目录 第20章 渡河(20)

    周险说完,将手里的烟掐了,见许棠神色默默,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走,跟我上楼去看看。”

    上面是间阁楼,脚一踩上去便扬起一阵灰尘,许棠呛得咳嗽一声,忽觉有丝状的东西黏上脸颊,她伸手抹了一把,果真是蜘蛛网。

    阁楼只有一扇极小的气窗,也已经变形打不开了。周险用力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两只蜡烛点燃。他将头顶上的蛛网拂掉,脱下身上的外套垫在床板上,“坐。”

    许棠依言坐下,打量四周。气窗底下放着一张书桌,左边有个柜子挨墙放着。说是柜子,其实也不过就几片木板钉了一下。

    周险将书桌的抽屉挨个打开,找出当年搬家时没有带走的东西。桌上烛光摇曳,映得他侧脸轮廓比平日柔和。

    “我一闯祸我妈就把我赶上来,她在底下看着不让我出去。”抽屉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塑料打火机,生锈的小刀,起子钳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周险都拿了出来,扔在桌面上。

    许棠没说话,心想要是按照周险闯祸的次数,恐怕他一年泰半时间都得呆在这逼仄的阁楼上。她看着桌上乱七八糟的旧物,忽注意到一个怀表样的东西,伸出手指勾了过来,打开表盖,往里看了一眼,却是一愣。里面是周险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她穿一件鹅黄铯的毛衣,披着头发,微微侧着头,笑得温柔明媚。许棠默默看了一会,伸手拉了拉周险的手臂。

    周险扭头疑惑看她,许棠不说话,将怀表放进他手里。

    周险朝怀表看了一眼,立时沉默下去。过了片刻,他敛了目光,将怀表揣进裤子口袋里。

    很快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周险筛了一遍,见没再漏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一股脑儿重新放了回去。

    烛光轻轻摇曳,许棠坐在床板上静静看着周险,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周险,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周险将书桌下的凳子抽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翘腿坐下,“难产大出血,险些没生出来的意思。你又为什么叫许海棠?”

    “……我不叫许海棠。”

    周险笑了一声。

    “我外公我给起的,他年轻时候读书多,喜欢苏轼的诗词。苏轼有首诗叫做《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她说完,抬头朝着桌上的蜡烛看了一眼,又看向周险,心脏处好似陡然高涨的潮水淹了上来。她不由放缓了呼吸。

    周险也在看她。她素净的小脸让微弱的烛光映出一抹浅红,眼睛里含着流转的微光。周险呼吸一滞,探过身体轻轻托住她的下巴,凑近吻了上去。

    初时极轻极缓,吻了片刻周险撬开齿关探舌进去,一把将她腰掐住,往自己怀里带,两人呼吸顿时乱了。周险越吻越凶,到最后甚有几分要将她吃下去的架势。许棠双臂环着他脖子,双腿发软,呼吸全滞在喉间,舌头被周险吮得疼痛发麻。

    周险手沿着许棠的腰一路往上,在她胸前狠狠揉了几把。灼热呼吸蒸汽似的喷在颈间,刀子似的硬物紧抵着她的大腿,她往旁挪了挪,却叫周险箍得更紧。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响起一声闷雷,许棠惊得身体一震,大梦方醒般伸手去推周险胸膛。周险将她手臂箍住,紧盯着她汪了泓清水似的眼睛,“你还得为我做一件事。”

    许棠声音细弱一线,想问他什么事,却死死发不出声音,只觉心如擂鼓,仿佛要从嗓子口里蹦出来。

    周险一口轻咬住她的嘴唇,大掌掀了上衣一把覆上去,“许海棠,我要你等我!”

    窗外骤雨急落,噼里啪啦打在气窗玻璃上,烛光一阵摇晃,将熄未熄,许棠被压在周险的外套上,上面是他山岳似的身躯,他的气息紧紧缠绕密不透风,仿佛结了张牢不可破的网。

    许棠在断了线的呼吸中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人俊朗深邃的眉眼。数年循规蹈矩,刻意将这股冲动牢牢束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如今一日困缚打破天坼地裂,她窥见自己从未停息的灵魂,即便那火光是危险的末路,也要不管不顾迎头上前!

    周险紧握住她一用力便似要折断的细腰,重重撞了进去。

    许棠霎时疼得低叫出声,手指死死扣住周险背上的肌肉,瞪大眼睛看着上方。周险脸上的汗滴落在她额上,他俯下身亲吻她发白的嘴唇,手掌在她紧绷的背上轻轻抚摸,随即缓缓运动,将千钧之力推入深处。

    窗外雨声轰隆,呼吸交缠不休不止。

    周险退出来,许棠忽觉大腿一热,随即一切缓缓停了下来,周险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低头看着她微微喘息。许棠神情几许惝恍,周险吻她眉心,“许海棠,等我。”

    许棠不说话,伸手将他汗津津的背环住。

    “我要你当我的女人,”周险顿了一下,“一辈子当我的女人。”

    雨声渐歇,周险仍舍不得放开她,将她抱在怀里,手掌腻在她光滑的背上,一边轻抚一边和她说话:“你什么时候开始打算从我这儿打听郑叔的消息?”

    “方举让我陪他吃烧烤的时候。”

    周险低笑,“你藏着水果刀做什么?”

    “留着自保。”许棠看他一眼。

    “水果刀上有他指纹有什么用?渡河镇这么一个破地方,谁给你检测指纹,读成书呆子了吧?”

    许棠不服气,“大不了我朝自己身上捅一刀。”

    周险将她脑袋一拍,“蠢。”

    许棠不说话,沉默一会儿,抬头看着周险,“周险,你是不是好人?”

    周险见她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不由失笑,“你觉得我是不是好人?”

    “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周险静了数秒,神色微敛,“穿警服的人是方举的哥哥方擎,出任务的时候牺牲了。”

    许棠脑子转得飞快,“所以方举确实是卧底?”

    周险眉峰微蹙,没有直接回答,“好不容易捏住了郑叔把柄,车翻了,功亏一篑。”

    许棠眼皮一跳,“郑叔到底在运什么东西?”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周险看着她,眉目间一股狠厉之色“欠你的人,欠我的人,总有一天……”

    许棠几分心惊肉跳,抬眼静静看着他,万千担忧尽付于一句话:“周险,我等你,但你不能让我等不到你。”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许棠便出发去市里,因走得急,镯子和衣服最终没机会还给周险。

    皮卡沿着盘山公路朝县里驶去,驶出去十多分钟,拐过一个弯,忽从前面小路中冲出十余辆摩托车,头灯乱闪,聚光灯似的照过来。

    司机吓得猛踩刹车,却见摩托车在路上整齐排成一排。

    坐在副驾驶上的许棠也吓了一跳,紧抚着胸口,抬眼望去,一眼便看到了车队正中的周险。她放缓了呼吸,眼眶温热,隔着车窗玻璃,与周险遥遥相望。

    熹光初露,天高地远,群山岑寂。

    这样持续了三分钟,方举吹了声口哨,车队拧了油门,往两侧一闪,在中间让了一条道路。

    司机松了口气,发动车子继续往前开。许棠打开车窗,紧紧盯着窗外那人,一个瞬间,两人错身而过。

    许棠朝后望,车灯越来越远,渐渐成了一个点,消失在视野之中。

    章节目录 第21章 枝川(01)

    四年中,许棠并非一次都未见过周险。有一年大雪封山,许棠过完年返校,往鹿山县去的路上出了一起车祸,她坐的大巴堵在车流之中,几小时望不到头。

    后来车流渐渐疏通,往返车道错车之时,许棠在反方向的车队之中忽然注意到了一头夺目的红色头发。方举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大衣,正在指挥一辆轿车倒车。许棠往驾驶座上看去,一眼便看见了正打着方向盘的周险。

    他穿一件黑色大衣,眉目较之以往更显硬朗。许棠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看了他五分钟,直到大巴顺利驶了出去,周险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当年盟誓言犹在耳,四年之后,这人终于越过重重阻隔,到了她面前。

    周险滚烫的呼吸一阵一阵喷在她脸上,他大掌粗粝,一边亲吻一边掀了她上衣伸进去狠捏一把,许棠吃痛,当年往事走马灯似的飞闪,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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