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或许当医护人员,也是他们热爱生命的一种表现,可是每每见死不救,或者是抹杀生命,每个人很快地进入一种空虚浮誇的自欺境界,有些人不久就沦入病态无能的怀疑主义,有些人只能使所有的精神层面僵死﹔对人们来说,这个宇宙有没有生命、目的、意志,甚至是敌意,根本就不重要。
很多人都说医院会闹鬼,但亡灵至少是虔诚的,他们祈祷著,在刹那的喧嚣中嘲笑永恒的喜乐;以力竭耗尽为终的是死亡,但这完美的结尾却是无尽永恒,因为人们在虚构的情节中无足轻重地死亡。
然後每个在医院中的人们开始閒聊:「每个人都无聊地活著。」
「大家都是无聊的人,死掉之後,也都一起化作尘土。」
「人类如此脆弱,不轻视别人就无法生活,存在只是如此荒谬的一件事。」
人跟蟲或垃圾有何不一样呢?和同袍聊天的医师,不顾病人死活的医师,还有死者、病人、另一种人格的生命体,是一个个不正常的病患,都是虚幻、吞噬。
这种结论开始令她悲愤起来。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妳为什麽要这麽逼我呢?
四点的交.班之前,她满心凄苦地跑去找林子川,这也是两个人自从一年前的交往以来,她第一次在上班时间跑去他的办公室。
见到她,林子川开门见山说道:「我听说妳跟护理长的事了。」
「我爲什麽不能去问手上病人的情况?」
「动了手术之後,凌老先生已经转成外科的病患,所以妳最好不要过问。」
杨幽幽气愤地问道:「既然如此,那我问你行不行?你是不是也把凌爷爷的病历改过了?」
林子川疲倦地说:「妳真多心,我不会擅改病历表,而且那只是单纯的意外事件,我已经对家属解释过了。」
「当前的状况、病历,以及手术後的看法,都被固定在『谁必须负责』的第一印象了!」杨幽幽忿然道:「我最恨的就是院方的态度,我第一次因爲病人而茶饭不思,一心只盼望外科主任及院长化爲血水!还有就是主治医师的『开刀後送普通病房』这种谬论,那个说法就叫天马行空!」
「妳这是在指责我吗?」
「我当然是在指责你!」她愤怒地喊著:「你就是那个『主治医师』!我不但要指责你,我还要骂你!你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什麽时候骗妳了?」
「爲什麽凌爷爷一开刀就变成了植物人?」
林子川也火了起来:「我只是执刀医师,而且手术也根本就没有任何差错!」
「那是谁决定要送普通病房的?这明明是个大手术啊!」杨幽幽回忆起中午与护理长的争执,又道:「今天我听到的都是些屁话!我顿时又起杀心,很可恨的一点是,只听过单方面说法的其他单位人士,竟然和我争辩医疗上的判断!」
「杀一个人,并不需要多大的决心﹔让一个病人有权利选择活下去或者死亡,那纔是要下决心的事情。」
「别把死亡跟杀戮讲得如此理所当然!」她愤怒地喊道:「子川,你不是断人生死的阎罗王,你是救人的医生啊!」
但他咆啸著顶回去:「妳以为我想这样吗?当医生就得要悬壶济世?」
「你为什麽还是要狡辩?」
「每次我帮那些人动手术,开刀时我似乎看见了死亡,开刀後我就见到了重生。妳不觉得这是一种很伟大的职业吗?」
「你是说给予病人生命,还是看著他们死在开刀房的手术台上?」
「都有。但是小幽,我也很难过啊!妳为什麽要这麽逼我呢?」
林子川伸出他那双漂亮的手,想要碰触她的脸,但是她却一手挥开。
「我们不能以诳骗来掩饰,责骂之後的安抚,就像挨了一顿鞭子之後,你又拿糖来给我吃,想要让我忘掉那些伤口的痛苦,这实在是很虚伪,不是吗?你在医术上判断错误,怎麽能用这种方式来推託?」
「因为我的父亲反对我,我的朋友拒绝我,拒绝爲任何真相冒险。」他用一种自我陷溺的口吻说。「搞鸡jian的强jian犯、毒害世人的毒贩、全身带著各种病菌的妓.女,我幹嘛要救他们?只有在这堕落的人世间,也只有在这种所有人都一体平等的医院,妳纔会无愧地说他们是无辜的,必须被医治!」
「你这根本就是谬论!就算凌爷爷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又怎麽可以不尽力医治他?」
「我们在病床上看见每一个该死的病人,在每一间病房,我们容忍他们,容忍那些躺卧在床上、该死却不死的活死人,因为见怪不怪,没啥大不了,於是我们从早容忍到晚,看著他们逐渐变为屍体。我很想对每个躺在床上的病人说:有一天,你们要感谢我,因为你们的生命操之在我,能活著躺在那里,能在这一刻呼吸每一口的空气,都是我赏给你们的,因为我发了慈悲饶恕了你们,没有在手术台上找机会,在你们毫无知觉和行动能力的时候杀了你们!」
「你不是救世主,子川,你只是一齣电视剧的丑角,或者只是一句出现在捷运站看板上的广告词,你什麽也不是。」
「我们都会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如果我让他们的死期延迟了一些日子,就算只有几个月,难道他们不该感谢我吗?」
「不,你只是在尽身为医师的义务。」
「狗屁!」他冷哼了声,又道:「我把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些病患本来就该感激涕零啊!要不是我每天浪费十几个钟头在这些人身上,他们还有命吗?我没有在手术檯上了结谁,是他们运气好﹔哪天老子不爽了,还管他义务个屁!」
「你认为手段残忍,却是立意良善?」她愤怒地低语:「我该觉得羞愧,因为我只是坐在一边,欣赏这一齣惹人哭笑不得的悲剧。」
「如果照妳的方法做,是不是就会实现妳那天真的幻想呢?」林子川冷笑:「妳曾经恨过什麽人吗?曾经怀有醜陋的愿望、被憎恨缠身,想杀了谁、好一消心头之恨吗?」
「杀人就是杀人,没有理由好讲。」
「不要乱想了。我们是医生,除了眼睛所见的病徵,其他的都要依靠深入的检查和经验来判断患者的情况。一个医生如果靠臆测来治疗病人,那他可就死定了!别要求我怜悯那些死人,因为我并不哀悼他们﹔他们不过是从病床上被移到了停屍间,所躺著的都是床,只是地点不同而已。」
是不是,在死亡之前,人人都会达到一种平等的状态?
是不是,一时片刻的善念,会让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无罪的人?
是不是,我们以为自己躲过了不幸,其实我们已经选择了它?
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著偿债的罪恶感。
她沉痛地说:「因为你的『判断错误』,所以凌爷爷会脑死,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我『判断错误』?到底妳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我强烈质疑你的手术出了问题!」
「每个人做事都有两种方式:妳的方式和我的方式。妳以为在这里,还能照著谁的方式做?」
「你──」
忿忿之中,杨幽幽气急败坏地走了出去,她气的不是林子川可能造成的判断错误,而是他狡辩的态度。爲什麽人都要死了,大家却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病患的权益就该被如此漠视吗?
刺鼻的消毒药水味,瀰漫在这个冷冷的空间里。明明昨天还是活生生的人,纔过了几个小时,就变成植物人;前一秒似乎还牵著自己的手,转眼间就永远动不了了。
曾经她听过一个故事,有位医生救了一个自杀未遂的死刑犯,旁人问他:『幹嘛那麽麻烦,反正你救了他,他还是得死。』
医生的回答是:『任何人早晚都得死,我的职责只是减轻患者的痛苦,和延长每个人的生命,那怕只是一天。』
『可是他不想活啊!』(犯人是自杀未遂)。
『除非他意识清楚的拒绝我,否则,我无法做出这个判断,一分钟前想死的人,可能一分钟後又挣扎著想活下去。』
几个月後,犯人被处决,临死前留下遗言,希望将遗体捐给医学院供解剖教学之用。
或许医生只能延长了他几个月的生命,但是犯人对医生的感激,导致他捐出了自己的遗体;或许,利用这遗体的某一位医学院学生,因而有所发现而多救了几个人,那随後的世界,会变得非常的不同的。
甚至,有许有一天,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的某一个人,因为听了他的故事,因而有所感触,决定死後捐出自己的器官,而这器官随後拯救了许多人。
故事的最後说:「你活得有什麽价值呢?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死亡而结束,你死了,其他人还是会过下去,那些眼泪在你入土後便会消失。」
因此,人的价值并不只是努力远离死亡,而是对於他人的帮助,这也是她选择当护士的最主要原因。
每个人都不应该以不瞭解的事物,来作为判断善恶的标準。可是在面对善恶的时候,人又该如何判断呢?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违法和违背良心,到底哪一种纔算对?
隔天,杨幽幽听闻凌爷爷的状况并不乐观,心情也非常鬱闷,不意之间,她到了一oo四病房,但一见到是她进来,胡教授就撇过脸去,不想搭理她。
「别理我。」
「听说你现在只能采用药物治疗,我不能不理受到痛苦折磨的病人。」
「好吧,反正疯子都希望至少能有个听众。」
「这是自我剖析吗?」
「我只是在回想某些精神学的至高理论。我不懂精神学,可是在我那个时代,他们都说我是『脑科权威』;所以,如果我要相信一个人,或者我想要对一个朋友说出心底的话,绝对不会去找一个精神错乱的人。」
「这倒也是。」
过了一会儿,胡教授不说话了,没听他在那边胡扯,场面反而显得有些尴尬。
於是杨幽幽决定先低头。「对不起。」
「幹嘛跟我说对不起?」
「我那天不该对你这麽兇的,对不起,我太孩子气了。」
「那妳应该多多阅读,心灵空虚或幼稚的人,纔会需要更多精神的食粮。」
「所以你觉得自己一直处於饥饿的状态?」
胡教授看著这个头脑动得很快的小护士,微笑道:「是啊。那些蠢医生都说我脑袋里面的这颗脑瘤没办法开刀,他们不认为我能活过年底,活不过也没怎样,就怕再过几个月脑瘤会使我产生失智的状态,妳说我能不趁现在多看点书吗?」
杨幽幽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看著这个挣扎在死亡与破灭中的老人,哽咽道:「教授,我──」
「每次我想死,你们这些医护人员又把我救了回来,其实我要真的走了,或许还会更快乐呢。」老教授呵呵一笑:「不,我不是死不了,只是找不到方法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所以纔会想要依赖某些东西而活著﹔有的时候,活著其实比死了还更痛苦,没有人可以逼我活在这种痛苦中啊!」
「您千万别这麽说──」
「看在妳对我不错的份上,现在闹得最厉害的一oo叁号房手术案,我就透露一点内情给妳好了。」
杨幽幽看著这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老先生,满脸充满了诧异。
「妳知道刘志恒那小子为什麽会跟他老婆离婚吗?」
她摇摇头,心想:刘主任都五十岁了,叫他「小子」,感觉上真的非常不伦不类,而且也跟凌爷爷的事情完全无关。
胡教授道:「他的前妻是个非常尽责的护士,因为见到病人痛苦不堪,结果为自己长期看护的叁名重症病人注射过量的硝酸钾剂,使叁个病人安乐死;那叁个病人都是癌症末期,两个胃癌,另一个是食道癌,发作起来又吐血又不能吃饭,简直比什麽都还痛苦,所以他们先後要求她帮忙,就是这麽简单。」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刘主任的家务事。「那──」
「当年验屍的初步结果,死亡叁人之中,有两人死於血压突然升高,另一人死於心脏病发,而她所使用的硝酸钾剂,由於药性过猛,容易导致病人心律异常。」
「杀人就是杀人,何况现在没有『安乐死』的法律条款,我们当护士的职责是救人,反其道而行就是违法。」
「那我问妳:违法和违背良心,到底哪一种纔算对?」
杨幽幽看著胡教授,她不晓得该如何抉择,因为这可能是个无解的问题。
「妳想知道事情是怎麽爆发的吗?我相信妳也晓得,护士也要作假的诊断證明,由院长发起,护理长发号施令,再让小护士帮忙塗改,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就像那些仲介外劳的人力仲介公司成天来这里变造资料,开具不实诊断證明书一样,医院常常在搞这种肮髒的事情。」
又在扯题外话。她不耐烦地问道:「教授啊,到底是谁告发主任的前妻?」
「这就是重点了。妳认为是谁最有可能害她呢?」
「我怎麽会知道?」
胡教授誇张地大笑,然後叹息道:「原来妳还是个笨蛋,唉!」
「你不说我怎麽猜得出来?」
「人的贪婪和慾望,这是永远存在的东西,不会消失的。司法曾经甦醒过吗?如果有的话,这个世界也不会变得如此不公平啦。」
她想起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凌爷爷,苦笑著说:「或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胡教授道:「『公平正义』这种无形的东西,一定是建立在自己的良心之上。」
她迷惑地问:「那『良心』呢?我该怎麽判定自己的『良心』不会害了别人?」
「我可以讲个故事,告诉妳什麽是『良心』。」胡教授道:「以前有个护士,她最好的朋友得了肺癌,为了减轻朋友的痛苦,她就提供mdma、k他命给朋友服用,结果她的朋友却整夜嗑药,最後竟然因为服毒过量,当晚就死在宾馆里面,而这个护士也被依毒品罪和过失致死的刑责所起诉。妳觉得这个护士有错吗?」
杨幽幽想了想,终於回答:「那个护士若想要救人,就不应该偷拿毒品给她朋友吸食。」
「如果她的朋友真的想要死呢?」
「这……」
「倘若有人觉得活著比死了还痛苦,让他快活点走,会不会比较人道?」
「……是没错。」
「这就叫作『良心』,不过都是要付出点代价的。」胡教授微笑著说:「像我啊,脑子里有那麽大的一块肉瘤,可能我现在拼命想要證明自己可以活久一点,等到某一天眼睛看不见了、五感都丧失了,还必须靠著机器维生,妳说我该怎麽办呢?」
「我真的不晓得──」
「那我就再出点难题让妳想想。」胡教授道:「像我们这些医生,为了要多赚一点外快,有些人就会和仲介业者串通,随便就开具不实的巴氏量表及诊断證明书,以每件一万或两万块的代价,让一些人能够轻易申请外劳当帮佣。」
「有人家里的亲人不良於行,申请外劳又有什麽不对?」
「那妳就错了。妳怎麽知道申请的人真的需要外劳来帮佣?就算真的有需求,医师想要图利自己,所以捏造病历,这不是欺骗是什麽?」
「那些医师没有良心,他们爱收黑心钱,那也是他家的事情,别人的閒事管不完呐。」
「如果每个人都像妳这麽想,是不是就是这个社会容忍他们去骗、去大赚黑心钱呢?」胡教授又道:「在没有全民健保以前,我们这些医生每个月都月入卅万,现在缩水成了十万,要不多攒点钱,从业者和病患家属手里拿点回扣,搞不好连小孩的补习费都付不出来囉。」
这下话题又扯远了。
杨幽幽无法理解,更不知道这个老教授是否还能保有他的神智多久,或者是开立巴氏量表及诊断證明书,又證明了些什麽;可是就目前的状况来说,她明白了一些事情,也想要决定往後该怎麽做了。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死寂的漠然中转动、辗压著生命的齿轮
过了几天,凌爷爷的情况仍然是回天乏术,家属也认为当个植物人可能没有清醒的希望,因此还是决定拔管,关掉了老人的生命之源,也切断了他最後一声挣扎的吐息。
医院是一个庞大的、死的、广大无边的机器,在死寂的漠然中转动、辗压著生命的齿轮﹔这个世界对许多人来说,就像是幽灵,充满了醜怖、混乱,简直如地狱。这是巨大的、忧鬱的、孤寂的墓地,没有人清醒的、死亡的摇篮!爲什麽生还者会如此地孤独?爲什麽有良知的人会被驱逐?
杨幽幽无法理解,因此她把辞呈递了出去。
实习护士只有小瑶和她最好,进了护士站,小瑶问道:「或许只是陷入假死状态……只是心脏停止跳动了,但他真的死了吗?」
「很快地,妳即将要目睹生命的最後一刻──」杨幽幽面无表情地说,可是她的声音却充满了强烈的痛楚和悲怆。「也许,日後要面对病人的死亡,真的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但妳不可以别开视线,要把现实深深地刻印在脑海中──不管会有多少次,身为护士,或者身为一个旁观者,目送他人的死亡,都是所有活著的人无法逃避的宿命。」
「学姊──」
「不论多麽痛苦,只要活著,就能得到心灵的重生与宁静。」
「都成为植物人了,活著是不是更痛苦?」
「所有的人都会爲此而痛苦。小瑶,妳是头一次遇到病人的死亡吧?」
「嗯。」
小瑶忧虑地看著她,问道:「学姊,有必要一定要做到这样吗?如果妳想要跟院方对抗,说不定就是跟所有医界的人为敌──」
「我知道自己的立场,也打算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公开,就看家属以後想要怎麽处理。像是跟自己的良心作战,我同时也在跟自己的软弱战鬥﹔自私、无恒心、迴避责任、冷血……我发现了自己最醜陋的一面,辞职只是我向过去道别的一个极小的代价。」
「学姊妳好伟大哦,没有人敢这麽做的,就连我也没办法变得像妳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也都有属於自己的抉择,我只是选择自己该怎麽一路走下去而已。」
是啊,无论遇到多少挫折、悲伤,就算全身伤痕累累,都得咬紧牙关撑下去,因为护士的存在,不都是为了那些病人的康复与快乐吗?
「我不仅憎恨这家医院,同时也讨厌必须依赖院方力量的自己。因为我实在是太软弱了,要是选择逃避,那麽一切会就此结束……我要是停止反抗,到此为止,又怎麽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患者呢?」
「学姊──」
「这是我教妳的最後一课,小瑶,永远也不要忘记,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因此我们要帮助每个需要帮助的病人,竭尽所能。」
杨幽幽想起自己还没有对家人说过自己的决定,也没有告诉刘志恒主任,要说她任性也好,说她蠢笨也好,她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反省的──尤其是,当她目睹老人从健康到病危之後的景象──这个世界上有那种为了买名牌而不惜对嫖客张.开.双.腿.的十八岁少女,当然也就有为了活下去而努力张开双眼与死神奋鬥的七十六岁老人。
人生,或者是活得非常傑出的人生,到底该是怎样的情景?是面对死亡还不肯屈服,还是将人生刻印在强烈的生与死中间,拼命挣扎著想要保有下一秒的生存?
果不期然,听说她要辞职的消息,林院长找了她过去,表面上是一派恳切的样子,实际上还是不希望她招惹死者的家属,让医院带来後患无穷的後果。
她想起生命的本质,生与死的巨流之中,沉浮著世世代代,她体会出死的自在﹔忧伤的灵魂在医院中徘徊,忧伤常在夜里,白昼便化为无形,在夜里的病房是鬼魅幢幢的。死亡的印记赋予生命一种金钱的价值,但金钱能换取真正珍贵的事物吗?
在医院,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可能。
谈判自然没有结论,院长开始使出最後的杀手鐧。
「我会给妳一笔钱,当作是让妳闭嘴的代价。」
「我不知道人命可以用金钱衡量。」
「任何东西都有个价码。」
「刚刚我已经告诉你『无价』的定义了。」
「妳只是一个小护士,别妄想有人会接受这麽不专业的判断。」
「不管你用什麽卑鄙的手段,我都还能保有自我,如果能够證明这一点,要我赌上生命,我也要去拼一拼。」
「连家属都没有抗议或疑问,妳这根本就是多管閒事。」
「也不能说,医疗只是为了强迫某些人活下来,由於我们不能坐视其他人躺在床上呻吟,所以我们当了护士,而且要采取所有的方式,减轻患者和家属精神上的痛苦。」
「癌症病人会早死,除了生理上的细胞病变和癌细胞的转移因素之外,心理上的因素也很重要﹔人一旦面临死亡,就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而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就算早几年死,也很理所当然。」
「如果本人有所自觉,或许会找到新的生存方式,又或者能够从绝望的深渊中脱离出来,不是吗?」
林院长看著她,觉得多说也是惘然,然後道:「我知道妳跟子川在交往。他人就在外面,妳要不要去跟他谈谈?」
杨幽幽看著这个老人狡狯的神情,也没想要多讲些什麽,很快就从院长偌大的豪华办公厅走了出来;果不期然,林子川正等在外头,看见了她,脸上是一派温柔。
他柔声道:「我当医生当了几年,看了许多让我对人性失望的事情,还好有妳一个例外,没让我对这个社会产生绝望。」
「我对你却非常失望。」
「小幽──」
「我对每个人都感到失望,对这家医院感到愤怒,也对这个社会感到绝望……其实我对自己也非常失望。」
「爲什麽?」
「因为我透过医院这个铁笼,看到了人性最纯粹最醜恶的角落。」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醜恶的,小幽,无论是死了谁,都没有人会在乎的。」
「我很在乎,」她的忿然倏地转而为一种同情,「其实我一直晓得你为什麽总是暴躁不安,只是不愿意点破你罢了。」
「妳到底在说什麽?」
她看著林子川,苦笑道:「并不只有我对这家医院不满,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像在天台的那一次,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跳下去,可是你不敢,也不想对抗这些无耻的医护人员。」
「我──」
「不能对抗,并不表示就要跟他们合作,为什麽你要选择随波逐流呢?」
「妳变得愤世嫉俗了,小幽。」他伸出那双曾经让她无比喜欢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然後道:「我已经把我的自尊──也就是我的右手──送给妳了,因为我不希望妳离开我。」
杨幽幽看著那双白净的手,像是甩脱一件髒东西似地摆脱了他的箝制。
「你的右手还是你的,也没有人能够夺走你的自尊,因为那是你自己放弃的。」
说完最後的一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外科办公室,留下了一脸愕然的林子川。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那张迷惑的睡床之上
人们曾是陌生人。
走进医院时,人们发现彼此原是相亲相爱,直到走出医院,或者进入太平间,使得每个人发现生命的可贵。
下午的时候,结束与林子川的最後一次交谈,杨幽幽知道刘志恒晚上没有值班,於是跟他约在地下室的停车场见面,想要跟他倾诉心中所有的决定。
他的轿车稳稳地停在出入口的停车格那里等她。
「我想跟你坦白一次,主任,就这麽一次。」
「妳说吧。」
「我跟你交往的时候,其实还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知道。」
刘志恒那温柔的眼神,是她一直以来都非常熟悉的,但是那目光中的怜悯,却让她心头不禁一震。
「你知道?」
「我一直都晓得,」他柔声道,「医院就这麽大,八卦或流言传得很快,只要听到一些风声,马上就会讲得人尽皆知了。」
「你不责怪我?」
「要说心里没有疙瘩,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当初我发现你们在楼上的病房约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我其实很气妳,小昕,虽不情愿,也受不了跟另一个男人分享妳,但我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林医师前途光明,妳能常常陪我聊天,已经让我觉得很快乐了。」
「所以你──」
「我不想束缚妳,如果有林子川帮忙,以後我们在这家医院,也会过得比较好的。」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当不当情人,我都无所谓,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小幽,我已经五十几岁了,如果不待在这家医院,妳说我还能去哪里呢?」
「我们可以结婚,然後一起离开这间烂医院。」
「妳疯了。」
「我没有。」
「其实,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以腹腔镜切除手术治疗乙状大肠癌,疾病存活率或治癒率与开放式剖腹手术结果类似,腹腔镜手术的病患虽然需有较长的手术时间,但术後复原期较短,只是直接手术费用较高,两者的手术死亡率、整体发病率、末稍边缘、手术切除之淋巴结数量相似,因此院方会建议开刀,说穿了也是为了要赚钱罢了。」
「你是说──」
「内科为了要提高外科的手术量,只有把内科可以解决的患者通通送去开刀房。」
「所以你以前都在帮院方赚这种黑心钱?」
「这是医院的惯例,无论哪一家都一样。」
杨幽幽看著这个她自以为爱上的男人,感受到他心中的无情与无耻,霎时觉得难过起来。
「比起病人跟死神搏鬥的那种恐惧,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让我感到悲哀而已。」
「在医院里面做事,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妳不晓得而已。」
「我原本一直相信,也期待在这里还有谁会真的对病人付出关怀和爱心,结果那种信赖和期待却在发出巨响之後崩溃了。」
「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是在这家医院里,到处都有可怜又可悲的人,谁救或不救都一样。」
「我……」她难过地说:「原本快要被推入地狱的我,因为被这些病人点醒,所以我想要继续当护士,无论多麽辛苦,我也想要继续工作下去……我想我也是有那种力量的,不管是伤人或救人的力量……可是现在我决定要离开医院,要是家属準备控告院方的过失,我会主动连络他们。」
「小幽,有学问的人说,『你的光亮有一天将会消失无踪,萤火蟲。』像我们这种萤烛之光,怎麽能跟医院对抗呢?」
「主任,死人不能跟医院对抗,那麽你的良心呢?不管怎麽样,好好品嚐死亡的份量吧,这种感觉将会烙印在你心里,你永远也忘不了的!」
「要忘掉真的很容易,反正那些患者跟我们什麽关係也没有,只要再过个几年,妳就会对这种事情感到习惯了。」
习惯?习惯病人在自己的手里失去生命和希望吗?医院里的恐怖已经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整体倾向,绝非个人如林子川或刘志恒所能控制,反而冷酷麻木,先利用了他们,然後摧毁了他们﹔这恐怖是巨大、吓人、噁心、滥杀、令人敬畏、完全真确的现实,并且蔑视和抗拒任何的道德範畴,値得惊恐、値得崇拜!
她看著刘志恒,怜悯地说:「或许我并不希望离开你,但是逼迫我离开的,就是你自己。要我说,你跟这家医院,纔是丧失人心的癌细胞!」
「小幽──」
「没资格活下去的应该是你们!贪心又冷酷无情的杀人兇手!不知耻又爱玩女人!」
「妳说得对,」刘志恒悲伤地承认,「习於漠视人命,只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活著,因此所有的病人在我们的眼中,不过就是毫无价值的实验动物。但谁又是无罪的呢?」
「在我面前承认了,就没有罪了吗?」
「或许,在这所医院里,我曾经让妳的心重新活过来,可是最後残杀妳的心的人,其实也是我。」
杨幽幽看著他,看著这个痛苦的中年男子,但是她不会流泪,不会为了过去而不断痛苦而自责不已,因为她没有愧对自己和良心。如果哭泣的话,是不是那些欢乐和悲伤的日子,就会让自己的心都失去一半呢?
「再见。」
她对著刘医师道别,也对著这所医院道别。
院中所有的角落,都遗留著那些病人的思念:叹息、眷恋、失望、懊恼、怨恨、心有未甘……充满了幸福的生活消失了,所有的未来、希望和梦想,全都因此而破灭,瞬间转变为恐怖和绝望!
真相有程度上的分别,并不如表象所见。
难道,医院真的只是间巨大的坟场?
因著痛苦的泪水,使微笑如凋萎的花儿般常谢不开﹔她心中的悲伤已归於平静,如寂静迷雾中的森林。
人们在病房外都说些什麽话语呢?他们永远有著无尽的问题。
啊,那又该怎麽去回答呢?
或许有一天,人们能够在下了床之後,摆脱七情六慾的纠缠。
要是生命本身无法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