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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恒说:「没错,就因为要选择为善或者是行恶,每个人都只能孤独地活著,所以妳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这番话反而让她觉得更疑惑了。善与恶共存?她不明白。难道这就是代表医药与疾病的共生吗?

    「来喝点巧克力,」在她还在思索那些问题的时候,刘志恒把一杯巧克力端了过去,微笑道:「巧克力黄──泌尿科黄主任──给我的。」

    「黄主任就是爱宣传他的巧克力理论,吃多了不是会发胖?」

    「据我所知,以前的马雅人喜欢饮用加了辣椒的可可,当作宗教祭典前喝的饮料,因为马雅人相信,可可能释放人心中潜藏的渴望,并且透露出命运。」

    「好玄的说法。」她看著桌上那杯热腾腾的甜品饮料,问道:「主任你真的加了辣椒进去吗?」

    刘志恒对著她眨眨眼:「如果妳今天过来跟我约会而不是看诊,我就会偷偷放辣椒给妳喝。」

    两人又交谈了好一阵,看看门诊的时间到了,也就正襟危坐地开始工作。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医师只会表现永恒的沉默

    晚上,林子川来到一oo叁号病房,拿著x光片片、旧病历、检验报告等资料,宣布外科开刀的日期和细节;医疗有所谓的不确定性,其中手术治疗更是直接影响到病患自身的健康安全,因此医生来告知开刀,通常就是要展开冗长的问答和讨论。

    他平板地说道:「凌先生将在两天之後开刀,如果家属有任何问题,现在就请提问。」

    家属果然开始发问。

    「开刀大概要多久的时间?」

    「快的话,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因为这是个大手术,还得全身麻醉,所以会花多一点的时间。」

    「开刀之後,确定可以根治吗?」

    「机率很高,而且这种手术相当安全。」

    「不动手术会怎样?会不会有立即的危险?有没有其他的治疗方式?」

    林子川看著这名微胖的女性家属,听小幽说她是唯一每天陪在老人身边的亲戚,不过病人太多,他根本记不得是不是了。

    「反正开完刀就会痊癒嘛,说那麽多幹嘛?」一名男性家属道,林子川记得签同意书的人就是他,不经意地瞧了瞧档案卷上面那难看的字体,看他的名字,应该是凌老先生的儿子。

    林子川又望了望其他在场的几名家属,然後主动开口道:「如果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要不要动手术,其实也是可以的,因为凌先生的切除範围只能确定部位,实际切除的长度还得看现场状况,这也是个事实。」

    那名女性家属还是问了:「手术的併发症是什麽?能不能说明一下?」

    林子川道:「术後最要紧的是心脏和肺部的併发症,最好大家都能够瞭解一下……」

    那名男性家属很快地打断他:「我们会请看护来做的,一定不会有问题。」

    「可是──」

    见到他的乾女儿还有疑问,老先生说了:「我知道,大家都是好意,开刀如果能快一点好,那就开吧。」

    凌老先生的一番话,立即判决了这个话题的结束。

    忧思在她的心里始终无法平静,正如面对黄昏的寂静天空,始终要準备迎接黑夜。

    「每个忧虑过度的病患家属,都会想要找出各式各样的疑虑。」

    「生病是永恒的疑问。」

    「那麽医师将会如何回答?」

    「医师只会表现永恒的沉默。」

    交.班时,林子川走到轮到他巡逻的病房,神色自若地看著他父亲对著实习医师和护士们解说著患者开刀後的情形。

    「这个病患是大肠癌末期,上个星期动的手术,很可能是腹膜炎所引起的併发症,处理上要相当小心。」

    众人同声应和著,就由於他是院长,也因为他是外科权威医师,所以跟著点头如捣蒜;林子川心想:这些人简直是一副哈巴狗的嘴脸,还在一个劲的偏袒,实在缺乏起码的医德。

    「在患者术後的处理上,我们所采取的是必须的步骤,加护病房目前为了避免mrsa病菌(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黄丨色葡萄球菌),可能增加扩散及感染的问题,非重症的病人就直接送普通病房,一般家属可以增加探望与照顾的时间,护理人员的排班也不会太紧绷,因此这个决策也相当受到欢迎。」

    外科的王主任继续补充道:「其实患者比医生还要瞭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就算待在普通病房,术後做什麽都不会太逞强的。」

    「我不认为mrsa(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黄丨色葡萄球菌)是主要的问题。如果不是床位的考量,昂贵的外科手术又使得加护病房不敷使用,会造成这种困扰吗?」

    林子川的话一说出口,所有的人都瞪著他看,包括他的父亲。他们之间的沉默像铅一般沉重,好一晌,没有人敢说话。

    林院长忿然道:「mrsa(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黄丨色葡萄球菌)在国外近年来持续发生院内感染,尤其icu(加护病房)更是常见,严重时会引发患者败血症,大约叁分之一的人鼻腔内都存有mrsa,这种病菌很容易就会经由皮肤表面或外科手术伤口进入血液或人体其他组织,打点滴的住院病患因针头需长期停留体内,尤其容易感染,这也是本院判断将术後病人转入普通病房的主因。」

    林子川冷笑道:「要说普通病房比icu(加护病房)安全,不是个笑话吗?mrsa(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黄丨色葡萄球菌)主要经由表皮及伤口传染,以酒精製剂来清洁手部就可以防範,cdc(美国疾病防治中心)都證明这是最有效的方法。规定医护人员拿酒精来清洁,不就可以防患未然?还是本院的卫生状况本来就差到有待改善?」

    「mrsa(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黄丨色葡萄球菌)的抗药性强,连普通的抗生素都无法处理,你知不知道?」

    「医学博大精深,我只能选自己理解、认同的外科守则来遵守。至於修改院方制度,去芜存菁?我虽然自命不凡、态度傲慢,但还没有这麽狂妄。」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院长怒道:「本院的制度,还要你一个小医生来管?」

    「要说小医生是庸医的确有可能,我就觉得许多外科医师都是庸医。」林子川嘲弄道:「听说华佗最擅长动外科手术,关公让他开刀时还可以看书呢,所以拿过时的标準来判断也没关係,但你能说华陀是庸医吗?或者这里本来就充满了庸医?」

    众多医师旁观父子两人的争执,谁也不敢插手,只能尴尬得面面相觑。

    院长的情绪很快地恢复稳定,他见所有的外科医师均沉默以对,便道:「大家先解散,子川,你来一下。」

    林院长的尴尬与震怒是自己的独生子所引起,回到办公室,林子川跟著父亲进去,準备私下进行会谈。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人们错认这世界,却说它欺骗了自己

    「你到底幹什麽?」一关上门,他父亲愤怒地吼道:「居然在别人的面前羞辱我?」

    「怎麽都比那些话有谱吧?别人不说真话,怎麽就光骂我?现在我明白了,敢情这医院就真的就衝我一人!」

    「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黄丨色葡萄球菌本来就和术後病人的死亡率有关。」

    「你这是反因为果。」

    「反正这是医院的规定,不懂的事情,小孩子最好少管。」

    「我只是就我的专业立场来表示意见。」

    「你那叫什麽『专业』?」

    「在你们眼里,外科不就是以赚钱为目的?你们想怎麽样大赚特赚,都跟我无关。」

    「看看你现在搞成什麽样子?是不是又喀药了?上次警卫拍到你去偷拿毒品,你以为很好摆平吗?」

    「我已经戒了!」他说,愤怒而且被击败。

    「你要是戒了,怎麽还到处乱讲话?」

    「我只是说真话。」

    「你就是叛逆成性,又不懂得珍惜眼前的一切!」

    「把术後病人扔进普通病房,又不给足够的人手照料,这不是害死患者是什麽?」

    「我做的决定都是为了病人好。」

    「好个鬼,死在你手里的人肯定比我手里的多。」

    「你还敢说?以前你出纰漏弄死几个病患,要不是我从上到下打点好、让那些个护士假造病历,你能逃过一劫吗?」

    「我倒觉得,你应该让我被抓去关纔对。」

    林院长听了,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更是暴怒地质问道:「还有,你跟那个姓杨的小护士又是怎麽回事?搞得满城风雨,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那是我的私生活,不关你的事。」

    「如果再闯出什麽祸,我可不会再帮你解决了,你好自为之吧。」

    离开父亲的办公室,外科一夥人也终於结束晚班交接的重点,林子川颓丧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愣愣望著窗外火红的夕阳,蓦地拿起了电话,开始习惯性地拨著熟悉的号码。

    「我想见妳。」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子川,我今天**夜班,现在还在家里帮我两个弟弟弄晚饭,晚一点我会过去医院。在老地方吗?」

    「好,我等妳。」

    拿起手机,林子川没有去吃晚餐,只是搭了电梯直接往上,然後走到他们约定的地点,想要等她过来;他一个人,疲倦地垂下头,缓缓地一路走著,轻轻地走入黑暗淹没的深处。

    他躺在这张vip房的病床上,没有开灯,只想要安静享受这份安逸的静谧,并且幻想自己是某个痛苦的病人;又冷又暗的病房之中,充满著浓密到令人恐惧的死亡气息,是否有许多人在这张病床上挣扎著呼吸?孤独之中,如今连点丝毫破碎的灵氛也没有,只能感受到某种诡异的空寂。

    连续上班六天,休息一天,放假那天,多半在床上昏睡。

    万一早上七点下班,轮假时常常接著上隔天白班,这样也算放假一天。

    每个月放假,假日要轮流放,有时候忘了预约,假日还会自动被取消。

    上班一定要轮班,除非是女医师怀孕或生完小孩一年内,没结婚或生不出小孩来的男人,就算活该;就算有叁个小孩,一样轮班,谁管医生有没有休息。

    有人认为医生喜欢把病人当作实验动物,其实不然,每个人都是动物﹔当人是动物时,他可能比动物显得更荒谬。人们错认这世界,却说它欺骗了自己,渴念只为那自觉处在黑暗中的人们存在,存者在白昼便不能得见。是谁驱策我向前?不是宿命,不是岁月,是在自己背後大步向前的『自己』啊!这个世界到底是什麽呢?是不是,它仅仅不断在变化,综观许多乱七八糟的内容,它就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混合物?

    所有的一切都显现出一种继续迈向毁灭的倾向,像是一种流逝中的不对称场景,又或是一种瞬间的混乱,完全不按照秩序行进﹔事物更迭相续,快速行进,一个跟著一个,互相推促,然後消逝,却不依据期待和希望来结束──因为『永不被超越』根本不可能,不管是医术还是病毒,但後者的强度远胜其他──就像那些死去的人,患者能不能获救,医生能不能救人,其实大家心里有时都不是那麽肯定。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与自己的罪恶感独处的男人,在心底深处,他明白自己想要和杨幽幽分手,回到中心的自我,孤独但绝对的自我,远离医院这些没有灵魂的人们,也远离所有的人,甚至远离那些吸引他的人﹔把自己孤立起来,或许就是一种善行,只因为他极度厌恶这个机械化的、容忍的、堕落的、冷血的,不能察觉病人挣扎在活在当下和死去的阵痛中所遭逢的疲惫与恐怖感。

    那些医生一方面渴求重新开始自己残缺的生命之流,一方面又不愿意进入其中,还準备取笑、拒斥,所以病床上的病人们,总是有种公式化的表情──他们亟欲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痛苦──对於服药、打针、照x光和手术的厌恶感。

    他抚摸著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杀过多少人?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把门打开的声音,突然产生的光亮让他觉得有些无法适应。

    「你怎麽不开灯啊?」打开电灯,她笑盈盈地问道。

    「我想要睡一下。」

    「你的眼睛好红,昨天晚上没睡好吗?」杨幽幽的手里拿著大包小包,又问道:「晚餐还没有吃吧?」

    林子川望著她,问道:「妳带了什麽过来?」

    「我晓得你最近忙,我的小弟又得了感冒,所以就顺便多炖了点鷄汤。我的家人和你都可以吃到,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我真羡慕妳。」

    「羡慕我?」她呵呵笑了:「我也羡慕你那高薪又让人尊敬的生活啊!」

    林子川凝视著她,苦涩地说道:「羡慕别人是很可怜的﹔羡慕就像是癌症,深植体内,却不能轻易解脱,到最後它恶化成为忌妒,扩散到妳的全身,直到妳的死辰。」

    杨幽幽想起他之前吸毒的问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问道:「幹嘛说得那麽阴暗?」

    「只是有点感慨。」

    他们沉默著喝完鷄汤,没有像往常一样以**作结,只是相拥在一起,躺在那张病床上,也没有多说几句话,唯一聊的,只有一个对她来说有些特别的病人。

    「你知道有一个姓凌的大肠癌病患吗?」

    「是那个最近要开刀的老先生?」

    「嗯。」

    「爲什麽问我?他是妳认识的人吗?」

    「其实他只是我经手的病人,长得很像我死去的爷爷,所以我感觉特别亲切。」

    「我觉得妳关心病人比关心我还多。」

    「偶尔看看床上的病人活得怎麽样,我就会获得更大的解脱嘛。」

    「燃亮床头的那盏小灯,妳就会看见妳的未来──因为我就在妳面前。」

    「无聊。我看我们还是关灯好了,而且我好累,想要在大夜班之前小睡一下。」

    「真没情调。要我说,这张床上如果没有妳,就不像是一张床。」

    「如果床上有个病人,就是一张病床。」

    「妳知道,这张床对我的意义重大。」

    「这张床对每个躺过的人都意义重大。」

    「不说这床,到了七月,我真希望妳能像去年夏天一样陪在我身边。」

    「去年夏天?早就过去了,没什麽好回顾的。」

    「其实去年的时候……」

    听见几个鼾声,忽然间,林子川发现她真的睡著了。

    他叹息著搂住她的腰,在这个别无杂音的寂静之中,只听得见她均匀的呼吸声;这种夜晚,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感受到爱恋的夜晚,某人的存在如此令他觉得安心的夜晚,是他这辈子的第一次经历。

    备浴剑?br />

    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黄丨色葡萄球菌,是常见的一种病菌,多半由体液滋生,比如脓或血液等,恐怖的是它有强大的抗药性,目前所有已知的抗生素对它都无效,几乎所有的杀菌药也对它无效,它本身可以在经历各种药性後自行提高耐药度,完全杀不死,连强酸如胃酸(或硫酸)或强碱,或高温,都无法清除,因此许多病人死亡都是手术後感染这种病菌而丧生!

    最简单的防範方式:以酒精清洁患部(或伤口)及双手最有效!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生命的毒药

    第二天,林子川如往常一样进了开刀房,爲那个凌姓的老病人开刀,这可怜的老人蜷缩在病床上,在恐惧、早衰和迷惑中,一动也不动,没有进食,没有饮水,针头插在他瘦骨嶙峋的手臂上,点滴维持著他的代谢,泻药继续对他摧枯拉朽,他拉肚子拉了整整两天,只能无助地在床上躺著,好像等待著枯萎。

    其实谁也根本看不清病人们真实的面目,人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疑惑的影子而已。

    谁也不能选择最好的人生,而是最好的人生选择了自己﹔如果说存在是一个永恒的惊喜,因为生命本就是,然而惊喜却不长久,悲剧却会不时上演。

    是不是,人如初生的婴孩,他的力量就是成长的力量﹔人也像暮年的老者,他的畏死就是生命的毒药?

    在手术房外面等待的时间里,只有他的乾女儿陪在身边,她握著老人的手,试图安抚老先生开刀前害怕的情绪,就像一般血亲应该表现出来的关切与担忧,可怜──正是一个可怜的老人所害怕的孤独,除了身边唯一的一个亲人,再也无人哀矜──体会接近死亡的每一刻,总是让人觉得非常无助。

    每个医师对病人,都有主宰的心态,也有血的意识,只是往往昧於实相,充满了未经筛检的病态,像是高.潮所在的身体检查。

    开刀时,谁有心祈祷,就现在祈祷吧!因为,死战就要来临。祷告──保持精神紧绷!準备好应付极端事故,直到一切寂眠,病人独醒──还有那个昂扬、聆听祷词的神明。

    为老人开刀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不是那曾经烫伤过的右手,而是他一向惯常使用的左手,所幸手术很快就顺利结束了。

    半个小时的复甦时间很快就过去,动大肠癌手术的老人很快就被送回了普通病房,时近中午,一群家属们都急著过去等老人清醒。

    好不容易熬过了四个小时,已经是他的下班时间,今天他早上动了两个手术,一个是简单的盲肠手术,另一个就是老人的切除肠道大手术,虽然觉得有些疲倦,却在思索著晚上是否要回去找他的情人。

    忽然间,当他还在路上开车的当儿,他的手机倏地响了起来。

    是今晚值班的护理长。

    「林医师,不好了!」

    「什麽事?」他把耳机的声音调大了些。

    「你主治的患者凌先生──就是早上刚开完刀的那个──刚刚发生状况了!」

    「我马上赶回医院!」

    长夜漫漫,林子川还记得,杨幽幽曾经特别询问过这个患者的情形,於公於私,他都非常在意病人的手术结果,因此就连续闯了几个红灯,高速飙车回到了医院里。

    轮值的许医师和护士们忙著急救,老先生的情况显示:他停止呼吸超过十分钟,全身开始僵硬,心脏也停止了,医师连续电击了好几回,再加上心脏按摩,终於把人救了回来,可是由於脑部长时间缺氧,老人家已经变成了植物人。

    据说,凌家没有要老先生的乾女儿继续照顾,请来一个不够专业的看护来照顾老先生,他的儿子人虽然在医院里,却喝酒喝得烂醉,显然在爲开刀顺利成功的情况庆祝;没有护士巡房、没有医师关切,整整八个多小时,连主治医师也只去过病房一次,老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就在麻醉药效未退的睡梦中,他肺部淤积的痰梗住了喉咙和气管,像每个溺水的人一样,无法把空气吸入肺中,等到女性家属发现情况不对,病人却已经回天乏术了。

    这就是林子川赶回医院之後所见到的情况,他甚至连急救都来不及参与。

    接到「病危通知」,匆忙赶来的家属痛哭失声,女的更是在加护病房外面大声嚎啕起来,林子川待在病房之中,一直躲著不想出去,因为面对家属比起面对动也不动的患者,显得更为难堪。

    「你要待在这里吗?」过了午夜十二点,值班时间结束的许医师问他。「外面的家属应该都已经回家了。」

    「我──」林子川觉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把脸上的口罩扯高了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许医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一般对植物人和重症患者已经麻木的医生,很快地走出了层层防护的加护病房。

    而林子川还是呆呆地站在当场,在口罩之上,只见他双眼灰败地瞠视著病床上的老人,还有老人鼻上用力插入气管时所流出的血液痕迹;而病床之上,老人蜡黄的**微微蜷曲著,就像是他以前国中生物课上解剖的青蛙,脸上还有种苍白的死亡姿态。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不能动、不会笑、无法说话的活死人

    第二天早上,杨幽幽因为这几天上的是白天班,所以凌爷爷半夜病危的情况,她也是到了护士站纔晓得的。

    曾经照顾过老先生的几个实习护士,显然都非常难过,老人住院的这段期间,经常与她们说说笑笑,原本一个活蹦乱跳的老先生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几乎没有人能够接受。

    「学姐,昨天开刀之前,凌爷爷还跟我们说,开刀之後他要大吃一顿,没想到──」

    实习护士们第一次面对患者的死亡,她们悲伤地抱在一起,个个都无法止住溢出的眼泪。

    「妳们别哭了,能活著就是有福,因为命运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测的。」小苹用一种宗教性的口吻说。

    杨幽幽看著几个学妹哭成一团,忽然发觉自己一滴泪也挤不出来。是她已经变得冷血了吗?怎麽一个人原本前一天见到时还好端端的,过了一个晚上就成为不能动、不会笑、无法说话的活死人?

    痛楚的感觉弥漫在她的胸口,她心中千头万绪,也不晓得该如何排遣这种空洞的感觉,茫然若失地拿了这个房间的病历表,跟著走到了一oo叁号房;举目所及,自从昨天开刀推去手术室,现在一号床不见了,只留下一双老爷爷的拖鞋在那儿,孤伶伶的,让人有种鼻酸的感受。

    走到二号床的黄爷爷那儿,她指导学妹们继续量测血压和脉搏的工作。

    忽地,她看见罗姐出现在病房里。

    「他们说还有新的病人要进来,所以叫我来收拾一些没有带走的东西。」她红著眼眶说,把衣柜里的一些日用品拿出来。

    「我──」杨幽幽觉得喉头好像梗著什麽,让她一时之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实习护士们围了过去,和凌爷爷一向很投缘的小瑶问道:「现在凌爷爷的情况怎麽样了?」

    罗姐频频拭泪,颤声道:「我乾爹他……他人现在还在加护病房,因为病况还不稳定,所以医师告诉我们,过两天纔可以进去看他。」

    小瑶说:「姐姐,我想跟妳说一件事,我今天原想去看爷爷的,但是院方规定不能穿实习的衣服去探望病人,所以我想说声对不起──因为我现在纔知道,也真的很想看看爷爷,也许现在的情况已定了,可我希望妳不要太难过了。」

    罗姐没有接口,她只是默默哭泣著颔首。

    小瑶又哽咽著说:「我很想念爷爷,希望他能够知道……也许我什麽立场都不是,但是我真的很难过,因为他在我的实习旅程中,带给我很多的欢笑,真的很开心能和妳及爷爷相识……我真的很开心。」

    杨幽幽看著她们,忍不住问道:「现在妳──凌爷爷的家人,有没有什麽打算?」

    罗姐道:「神经科医师在昨天半夜紧急做完了断层扫描,八点整就告诉我们结果:已经确定是脑中风,如果要让我乾爹活下去,就要在叁天之後……脑水肿之前,决定是否要动脑部手术,但他甦醒过来的机率,也只有千分之一……可能後半辈子都要戴著呼吸器过活。」

    「其他人怎麽说?」

    「刚刚他第四个儿子就告诉我,他会选择让我乾爹拔管,就这样走掉,不想看他继续受苦……他已经立即打电话给那些从来没到医院看过我乾爹的儿子们,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他说没有人会反对这个做法。」

    杨幽幽和实习护士们听著这不幸的消息,每个人都默然不语。

    最後,她安慰地握著罗姐的手,说道:「需要人帮忙的话,就打电话给我,我现在都上早班,可以去询问相关的消息。」

    罗姐没有再说什麽,只是啜泣著离开了。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你听得见我吗?

    中午的休息时间,杨幽幽没有回到内科找刘季庆,也没有进入护士站吃饭或午睡,她反而跑去六楼的加护病房,想要询问一些有关凌爷爷的讯息。

    医师们都吃饭去了,只留一个她正巧认识的专责护士来值班,而加护病房最怕病菌污染会引响到重症患者,一向严格管制閒杂人等进入,不过她以前就在这里服务过一阵子,所以轻易就溜了进去。

    加护病房用蓝色的布簾隔开所有的病人,里面充斥著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她逛了一圈,好不容易纔看到凌爷爷的病床;他躺在那里,头部侧向一边,全身乾涸萎缩的肌肤都变成一片死灰,嘴角和鼻孔还淌著一些未乾的血渍。

    「凌爷爷……」她悄声呼唤著:「你听得见我吗?」

    老人的身体和脸都没有半分动静,唯一可以听见的,就是旁边的呼吸帮浦运转的声音。

    「罗姐很想你──我们每个人也都很想你──」

    她沮丧地探看,但那张满佈皱纹的脸上,仍是闻风不动。

    急救的过程,她是可以想像出来的:在不间断的心肺复甦术之後,继而施以电击,恐慌的晚班护士、繁眩募本瘸绦颉2卑芑档闹蛋嘁绞Α嗣窃诓〈脖呒钡孟袢裙系穆煲希缰渲说奈耷楹蜕牡蛄悖会岱11帜瞧粲嗡康拿糠置棵耄涫刀际俏薇缺蟮拿扛鏊布洹?br />

    手术之後,凌爷爷脑中风了,生命因为世人的需求而丰饶富有,因为爱的需求而发现它的价值﹔可是,乾凅的嘴唇无法从无助中寻找出感谢的话语,也无法在孤独中,找到血亲的羁绊。

    她从未见过凌爷爷的那些儿子们,那是一种觉悟,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麽总是倾吐著沉默的话语。是为了他从不要求的,不懂的,或不复记忆的小小的恳求?

    这个老人不曾因为良药苦口而不肯服药,药总是苦的,正如每天进行的各种检测,总会是让他感到不舒服的﹔这世界摧迫著仓惶的心弦,心思敏锐而视界无法开阔的人,就会执著於细微末节而不知推移──或许她就是这样的人──亲情已在尘埃中粉碎,这證明了上帝的尘埃,还远大过於每个人的家属。

    任何人都将化为尘埃啊!

    任何生命也必将粉碎消失,人在生命的历程中不露痕迹,只是在其中挣札奋力而上。为什麽她总会害怕短暂的刹那呢?一念之间有九十刹那,人或许可以虚度一生,但心头总有抹不去的身影,一生的酝酿岂不是为这刹那的感动?

    在这个时代,爱情或亲情可能早就变得毫无价值了,但谁又能说生命完全不可贵呢?

    就在她还沉浸於思绪之中,下一刻,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拍向她的肩膀,把她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妳在这里幹什麽?」护理长以一种瞭然的眼神看著她。

    杨幽幽道:「我只是关心以前接手过的病人,休息时间来看一下,这样也不行吗?」

    「现在他不是妳的病人了,」护理长以一种冷酷的语调说,「跟我出来,不要打扰别的同事。」

    杨幽幽默默地走在护理长身後,令她讶异地,护理长没有带回去十楼的护士站,反而领她搭电梯到了十一楼,一路直走向存放病历资料的档案室,神色间还有些古怪。

    「我已经找小苹帮妳代班。」

    「您要我来这里做什麽?」

    见她一脸不解的样子,刚进了门,护理长开门见山地说:「档案室里,有些资料可能出了点差错,我怎麽说,妳就怎麽改。」

    「为什麽要改资料?」

    「妳别问,照我说的做就是。」说著,就把一份文件摊在她面前的桌上,又拿了支原子笔和修正带过去。

    杨幽幽一看,蓦地发觉事态严重了。「这不是凌爷爷的病历表吗?」

    「是他的没错。」护理长指著一串数值,又道:「妳很清楚要做什麽,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她把原子笔往旁边一甩,表明道:「我拒绝。」

    「妳要是不听话,我只有跟上面报告了。」

    「妳去说吧,我根本就不怕。」杨幽幽望著护理长,态度显得更为强硬。

    「妳这是自讨苦吃。」

    「你们要辞退我,或者要我主动辞职,我都没有意见;但要我改病历资料,免谈。」

    护理长森然道:「妳别以为有人当靠山就可以不听指挥,院方有院方的考量,现在谁也救不了妳。」

    杨幽幽瞭解自己所面对的现实,也觉察到老人的病危情况从来就不单纯;这些人为了遮掩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所以想要擅改病历资料来规避责任,真的是非常无耻!如果她和这批人成为一丘之貉,又有什麽面目去面对凌爷爷和他的家人呢?

    护理长没有再说什麽,她嘿嘿冷笑著拿走没有修改过的病历表,很快地从档案室走了出去。

    杨幽幽呆站在当场,想著自己必须要在月底前递出辞呈,又思考著修改病历会牵涉到的有哪些医护人员:从内科到外科,如果要粉饰太平,刘志恒和林子川必然会被迫参与其中,还有那些实习护士也是。林子川的态度会如何她不晓得,刘主任本来就是个正直的好医生,一定不会屈从他们的……

    回过头来,明明是医院内部的医疗疏失,这些人又凭什麽草菅人命?有谁想过凌爷爷怎麽会变成植物人?又有谁受到良心的苛责?

    对於不肖的子孙,还有这些麻木不仁的医护人员,凌爷爷曾经感到怨恨吗?他是不是曾经憎恶并赌咒过死亡,就像那些人们在这个令人昏眩的初夏所隐藏在心底的话?

    杨幽幽不晓得是为了什麽,发觉自己不自禁哭了起来。

    人们出卖了凌爷爷,每个人都必须要爲他的死亡负责,因为他们以错误的评估来保护自己,然後坐视老人的逐渐死去。

    回到护士站的过程,变成了一次艰辛的路途;她走过那些病房,身边不时有著许多医师和护士们来来去去。在他们被口罩遮掩住的脸孔上,会不会浮现出惭愧的表情?

    杨幽幽看著这些医院的高层人士,明明都是悬壶济世的医生和护理人员,但从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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