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躺在床上,述说永恒的沉默;因为她的灵魂已经在一种可怕的状态中分离了,虽然**休憩著,但也仅止於此。
人们出生,受难,然後死亡﹔人们生存,总是处於痛苦和受难之下。原先她引以为耻的东西,那深及内脏之中的**,那心灵之中的黑暗,那些躺在床上哀嚎的众生,如果不接受,又怎麽能从死亡转到新生呢?
亡者在泥土里寻找夥伴,存者向虚空追寻孤独,在停止运行的时光中,人纔能从死亡中获得永恒﹔如果自己因为错失了一线阳光而不免流泪,也许也将错失夜晚那些遥远天空中发亮的美丽群星。
未知之幽境,唯有死亡与腐朽。
在死亡之中,人们将继续进入沉睡,也将继续保有怀疑﹔床是所有的痛苦安眠之处,事实就像这样,只是一场醒不过来的睡眠。
就在那张迷惑的睡床之上。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是存在荒谬,还是死亡显现得更为荒谬?
後记1:凌爷爷
七月的艳阳亮晃晃的,有一种非常刺眼的金色光芒,好像在那蔚蓝的天空之下,没有什麽事物会沾染阴影的色调;只要站在这种光芒之下,不管是任何人,都会觉得浑身酷热焦灼,炽热难耐。而艳阳之下,依照遗愿,一具濒临死亡的**,一大早就从台北县最知名的医院里面被抬了出来。
「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家里。」老人曾经说。
十点整,救护车把将死的病人载抵他远在木栅的老厝,还有两名负责执行拔管和开立證明的医护人员随行;这砖瓦构成的平房建造成叁合院,中间有一个废弃的天井,院落旁边还种植著一些果树,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旧式的建築物。
担架抬了进门,老人的身体被放在他曾经躺过无数个夜晚的那张木板床上。
医师看了看手錶,然後道:「时间到了。」接著立即进行拔管的动作。
十点五分,这个植物人的鼻管、导尿管、呼吸器、营养针……除了脑波和心跳仪以外一切的维生器材,全都被停止了功能,然後医护人员紧盯著这具苟延残喘的**,準备好死亡證明书,继续开始计时。
忽然间,这具接近死亡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著,老人的鼻翼歙张、脸色潮红、表情扭曲、肢体痉.挛,好像他还不想要在睡眠中默默走掉,还打算挣扎著吸入最後的一口空气,点点血泡在他微张的嘴角冒了出来,由於胃溃疡的缘故,取出气管时连带也让瘀血跑了出来;自古以来所有的生物,都是为了生存而搏鬥,不论是与别人,或者是与病痛,甚或是与自己的信念,只有存活下来的人,纔是赢家,死了的人,怎麽算都是个输。
十点一刻,亲戚们开始忍不住抱怨了。
「医生啊,到底还要等多久?」
「平均要廿分钟,拔管之後,自体心肺机能其实还在运作。」
「能不能给他打一针,让他走得快点?」
「请各位耐心等待。」
「不是有『安乐死』吗?」
「抱歉,现在还没有立法以药物执行患者的死亡。」
十点四十分,老人还不想死,他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扭动得更为剧烈。
当初主治医师认为他的生命指数在二到叁之间,情况并不乐观,而昨晚他的乾女儿去捏了几下老人的手,结果他就当场痾出血便了,似乎病患的心跳还变快,这算不算是一种感应?所有的医师都认为这代表老人开始迴光返照,血便并不是个好现象。
文艺复兴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中充斥著屎尿成河的场景:巨人的一泡尿可以淹死「廿六万四百一十八个人」,还有「粪便、屎……狼粪、兔粪、鸟粪、鹿粪、乾粪、硬粪、羊粪」等十几种粪便一起抛掷的壮观场面;「粪便奇观」,就像美术课中故意把各种颜色调製在一起,当颜料从锡管中挤出时,那种色调就像是带著肮髒幻想的烂泥巴,让人只想要把调色盘弄得更为污浊。
其实每个人都晓得,「屎尿」是生命的一环。
还记得老人病危的那天,女儿们嚎啕大哭,她们的眼泪都快流乾了,儿子们得知人之将死,却像秃鹰一样全聚集在加护病房外面,「遗产的那栋房子和那块地」就成为那六对夫妻讨论和吵架的重点;医师想起,自己没见过儿子们流下半滴眼泪,有些人连进去看老爸爸一下也不肯,就急著要準备分家产、打官司,像是赛珍珠《分家》那本小说的滥情过程,充满了台x乡土剧的戏剧性衝击感。
在儿子里面,最小的老六最聪明,当初签下开刀同意书之後,就急著去保险,还怕几个哥哥抢到父亲的房子与土地,连老爸爸住院的消息,也不肯透露给哥哥们知道,现在老人遗嘱也没立妥就要走掉了,看来老六的计划真的即将得偿所愿;当初这个男人逼著善良的父亲去签了高额医疗保险,自作主张强迫老爹开刀,听了外科医师提及可能会有後遗症的问题,没有常识也不去关切一下,他找的菜鸟男看护第一天上班,就让老先生心脏停止十分钟,老人因为严重昏迷和缺氧而变成植物人,说来说去这个小儿子也不能免责。
医师曾经见到老先生亲自打电话给儿子们,也听护士小姐聊著这家的不孝子,今天这些围在老人身边等著他死的儿子与媳妇们,还以「没空来看」或「人死了再告诉他们」这种没良心的话推託了好几次,现在每个人都表现得关怀倍至,看在他眼里,实在感到非常可笑。
他不免想著:到底是存在荒谬,还是死亡显现得更为荒谬?
一个男性家属的询问,把医师突发的奇想瞬间戳破。
「他的心跳怎麽还是这麽快?」
「这是缺氧的自然现象。」
「可不可以先开『死亡證明书』?」
「对不起,我们必须按照规矩来。」
医师冷静的目光从不耐烦的患者亲戚身上,转回那个胸膛像风箱般起伏的植物人。
失去维生仪器,老人渐渐被掏空他为了填满氧气所做的努力,他一再重新开始呼吸的过程,而这需要努力,真正属於心智上的努力,那种像是鼾声的喘息,膨胀著肺叶,抗拒著进入另一个次元,彷佛这个病患不肯被迫接受自己的消失;他的脸逐渐变成紫红色,就像民间传说的『七窍流血』的恐怖情景,在这空洞的时刻,红赭色的血液从老人的鼻孔和嘴角不断滴落,他的面容绷紧而痛苦,按照这种生理状况看来,他的内在挣扎需要更长的时间纔能结束。
明明知道家属个个是敌人、仇人、烂人,但是这世俗的价值观,而医生所针对的是生命,因此假定在战场上,即使对方是仇人,也必须勉强自己去救治;或许以功利主义的眼光看起来这个行为很傻,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只是功利主义而已,它拥有既定的秩序,每个人都必须遵守,就连生与死的法则也是如此。
当生者愿意时,医师负责熄灭手上的灯,亡者将会认识黑暗的伟大,并且开始喜欢上它。
十一点半的钟声响起,患者的呼吸终於停止、心跳消失,医师拿起听诊器,又看了下手錶,神情肃穆。
「死亡时间是十一点卅一分。」
在他宣布之後,家属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啊,医生。」那是一句带著笑容的感恩辞令。
医师没有应和,他疲倦地按照往例填写单据,又汗涔涔地望著那具僵硬的屍体,突然觉得有些战慄;死亡有时可以非常神圣,有时却会显得很可鄙。它属於生命的一部份,正如诞生一样;它行走在举足之间,也在放踵之际,但在他脚下,是否践踏了逝者血一般的控诉?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孤独同样是个可悲的现实(全文完)
後记2:罗姐
入殓仪式很快地在当晚进行,迷信的家属觉得亡父的死状显得凄厉可怖,於是决定找了些法师来诵经超渡。
七七四十九日的漫长守丧开始。
孔子虽然说:「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但是大多数的人已经不知道怎样才是合乎中庸的丧礼,传统的居丧方式眩臃彼觯恿僦铡75ァ4腴纭14由サ剿驮帷11略幔瓿伞19龉Φ碌某踔岳醋缘澜蹋皇钛致蕖6瞬愕赜白枷耄醋苑鸾痰穆洲捤枷耄环仝ぶ健15馇18截雀隽椋蚶醋砸话忝窦湫叛觯患现诩抑诹髋傻墓勰睿贾律ダ裼2陶庞肫@郏虼斯蛟诹樘们懊娴闹谌耍蓟蚨嗷蛏僭谄砬蟪闪鞒淘缧┕ィ龆釉谒廊死系砩纤u慕鹎Ω靡部梢陨僖坏恪?br />
丧礼的前提是:灵魂不灭。
每个灵魂在这一生结束,都有去处,或西天、或阴间、或地狱;丧礼不只是为著生者得到内心的安宁所準备,同时也是协助死者可以顺利抵达另一个世界,不过在这次的超渡行为中,忏悔与恐惧的成分居多。
死者的乾女儿来到现场,昨日拔掉插管时她并不在现场,因此没有见到死者的最後一面,到了晚上纔有人来电通知她今天进行超渡仪式;当她看见透明的棺材时,忍不住饮泣,只见老人的脸已经化过妆,僵硬著肢体躺在七朵折好的纸莲花下面,身上覆盖著一大片黄丨色缎子,布料的表面还彩绘著各种的符咒和防止屍变的图形。
在乾儿子缺席的情况下,死者的女儿赶紧把素麻递过去,指示道:「别在左边的袖子上面。」
她的心中还有著疑问:「昨天……」
一边的亲戚们开始催促:「动作快点,有事等结束後再说。」
在状似哀戚的乐声伴奏下,几个和尚开始喃喃唸著模糊不清的经文,然後满屋子跪满了子子孙孙,磕头的磕头,跪一次就要连续叩首叁回,没有跪垫的众人柔软的膝盖硬生生跪在水泥地上,一个上午跪下来,每个人的膝盖都瘀青红肿,人人表情苦不堪言。
中场休息时间,首度来探视爷爷遗体的长孙不悦地开了口:「下午我跟同学约去打球,可以先走吧?」
长子好言说道:「明天早上再过来,不要迟到。」
「我跪都跪过了,还要怎样?」
「你要是不来,我怎麽跟亲戚交代啊?」
「我跪得皮都破了耶!」
听了小孩抱怨,长子默不作声,媳妇心疼小孩那擦破皮的膝盖,便由著儿子去了。
「妹啊,」老四的媳妇凑到乾女儿身边,悄声说:「老头子有些东西在妳家,明天顺路帮阮送到阮厝去。」
乾女儿心想:你们这六对夫妻,乾爹生前恶意遗弃他,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後来老人跟著我住,我帮他买了衣物鞋子什麽的,你们竟然连这些东西也要贪图?反正那些值钱的东西、存款和房地契都全在你们手上,而我手里除了几本相簿,你们什麽也不愿留给我,这还要不要脸啊?
四媳妇很快地说:「就这麽说定了。」
下午一点半,法师们继续唸经,木鱼和几样不知名法器叮叮噹噹敲著,直到五点纔结束。
有几个媳妇知道乾女儿对公公很好,自己掏腰包帮老先生买了些外国的名牌昂贵风衣和鸭舌帽,因此每天都有人打手机要求她把好看或名牌的衣物「交还」,口气不是很友善,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那些人还是紧追著她要老爹的私人物品,那些人除了争夺遗产,贪婪无情得与禽兽无异。
出殡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在火葬场外的临时灵堂,人们聚集著,穿著黑色的法事长袍,然後继续属於亲友之间无谓的閒聊。
第一次出现的孙女小慧,对著堂哥嘻笑道:「爷爷很有钱嘛,你以前怎麽不多骗一点啊?」
「老头那麽精,要不是我爸跟叔叔去他家翻箱倒柜翻出存摺,也不晓得他还有几百万存款呢。」
「台x的房子要怎麽分?」
「暂时先不动,看看价钱卖得好不好再说。」
许多从来没见过面的人群也出现了。
老人生前的亲友街坊们都到达灵堂中,仪式开始,众人突然发现老人子孙满堂,排排站在遗照前面也有卅来个,比起头七那只有一半不到的稀落人口,这场大阵仗委实让人惊讶。
长孙在出殡的灵堂前不满地问道:「我的脚痛死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跪啊?」
长子心疼地告诉宝贝儿子:「今天跪完就没事了。」
肃穆的仪式在誇张的奏乐声中进行著,子孙们从灵堂外一路跪拜到厅内,成排黑衣就像生命里留下的许多缝隙,从这里,死亡的乐章带来悲伤;巨幅的輓联和花圈放满了四周,还有各级首长和民.意代表的白色輓联,成排飘扬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方,然後司仪开始唱名,把灵堂变成彷彿是选举造势大会,这位死者的孩子们似乎在政商关係都非常吃得开,满场都是些达官贵人来参拜。
政治上对立的民代们惊恐地望著对方掛出的輓联,心里惧怕选民开始随著丧礼选边站了。
有人不禁问道:「没听说xx和xx委员也会来啊?难道他们跟丧家是朋友?」
「笨,那是因为要选举啦。不然你以为这些素不相识的民代突然跑来鞠躬幹嘛?」
前来致词的某位长官还在发表冗长的废话:「……凌老先生一家,父慈子孝,我们街坊邻居都钦羡不已,这真是一个难得的模範家庭!」
观礼的群众开始骚动起来,因为党政要员之後,接著是上百的鞠躬队伍入场。
又有人问了:「这些人都穿著相同的制服,是哪家公司派来的啊?」
「他有个儿子在一家全国性质的便利商店担任襄理,想撑场面,就把整个高x县市所有的便利商店人员,全都包摺祭莱当鄙侠戳樘镁瞎恕!?br />
「难怪外头一排的摺祭莱担∮斜匾阏怊岽蟮恼笳搪穑俊?br />
「听说他几个儿子私底下鬥法鬥得兇,所以在比谁能够动员来鞠躬的弔唁阵仗大啦。」
「就连老子死了,也要来充面子、比人多?」
「呿!人活著的时候没儿子孝顺,死的时候还搞这种飞机,真是无耻。」
儿子们在虚伪的答礼之中,想起昨晚已经去乾妹妹那儿大搬家了,结果东西多得连轿车也装不下;墨镜、手錶、金戒指这种小东西还好,麻烦的是那一堆老头子泛黄的内衣内裤,送去回收说不定都没人要,若不是回程中恰巧经过垃圾桶,还不晓得该怎麽处理呢。
已死的话语化归尘土趋附消殒的躯体,洗涤亡者的灵魂以沉默,而将灭的馀烬也将永远不再发光。
哭肿了眼睛的女儿,思及老人家喜欢热闹,认为这场丧礼或许能够告慰老人在天之灵。
或许这几天她已经精神崩溃了也说不一定。
她又想起昨晚梦见乾爹,梦境中老人说自己很饿,头七供的都是佛教的素斋,日後她可以私下带著老爹喜欢的红烧肉去祭拜,然後多烧点纸钱给他;儿子们搬走了老人生前所有的生活用品,除了心痛的回忆,什麽也没有留下,反正他们要拿的,她也阻止不了,就当都是身外之物,失去了就算了吧。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纵然祈求亡灵能够安息,但她也会继续憎恨那些人,直到自己的死辰。
後记3:孤独的床
又是週末,就在开完刀之後,了结了另一个陌生人的生命,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怅惘的时刻。
林子川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由於已经是深夜,他又是值班人员,所以办公室里面只有他一个人。
楼下的病房传出了阵阵难忍的病患哀嚎,这些苟延残喘的生命啊,如果人们判定他们快要死了,所有的目光纔会集中在他们身上,否则在平常的时候,旁人只会埋怨他们怎麽那麽命硬,咬牙拖著,为何不早点去见上帝呢?
倘若是最後一天纔能见到的面容,或者即将断气的顷刻,医师们纔会多花一点时间去看这些人,所有人在乎的不外是这些患者户头里的钱、身上的钞票、健保卡无法负担的开刀费用、肮髒的被单、患者病服上的血污,还有那些可以拿来要胁的病历表。
医师拥有病人所有的注意力,病人却不会得到医师们百分之百的关照。
人们在唠叨了许多岁月之後,终於在面对医师的当儿想要认真说话,同时他们也能学习认真聆听,即使过去几十年都当他人的叮咛为耳边风。
有些人的悲剧是他们怎麽也死不了,另外一些人的悲剧则是他们无法延缓自己的死亡。
人们对著即将死掉的亲人哭泣,当这些人死了七天,他们还是可以继续流泪,过那後来的七七四十九天,或许可以请别人来帮自己哭,到了第二年、第叁年,甚至是第十年的时候,这些人连望著遗照都可以露出笑容,这是多麽可憎的遗忘,又是多麽伤感的现实。
孤独同样是一个可悲的现实。
窗外晚风息息,在黑暗之中,他躺在旁边的诊疗台上,燃起一根香菸,沉思地看著墨黑的天空,不知怎地,眼泪悄悄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然後是一阵苦闷的哭声,他抱著头躺在那儿,终於忍不住大声啜泣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