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肚子饿啦,妳又在睡觉,所以──」
「下次叫我起来,乾爹,我会帮你买便当,你就别自己到医院楼下买泡麵了。」
老人装作没听见,往枕头上倒头就睡,睡著没有,没人知道。
杨幽幽看著他们,忍不住说道:「楼下的便利商店,便当并不好吃,最好还是去外面买点零食。」
罗姐指了指电冰箱,然後说:「我带了一些水果和饼乾过来,可是乾爹习惯吃速食麵,我也拿他没辄。」
「听大夜班的同事讲,凌爷爷曾经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偷溜出去买东西,当班的同事看了监视器,吓得在医院里到处找人都找不到,结果到了六点半的时候,他手上提著大包小包从菜市场回来,可真把大家给急坏了。」
「我都不知道──」
「凌爷爷肯定是趁妳睡著了,半夜起来偷吃东西。」
罗姐无奈地苦笑:「我以後会注意的。」
「老人家嘛,又是这种麻烦的肠胃问题,这也无可厚非。」杨雅昕说。「要是让我饿上个两天,还要吞泻药,那滋味铁定难受死了。」
「那我也只能盯著他囉。」
杨幽幽不禁问道:「凌爷爷有别的子女吗?」
「嗯。」
「自从入院以来,我好像没有看到别的家人来看高爷爷,所以……」
「他们白天要上班,晚上纔能过来。」
「原来如此。」
陷入沉默,看她的神情,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麽﹔家家有本难唸的经,杨幽幽能够明白,本来不打算问下去,没想到罗姐却开口说了一个故事。
「以前在我工作的公司,有一个年约五、六十岁的经理,姓陈,对我非常好,每次只要出差,都会送给我一些东西﹔不过,他对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当我是个朋友,我有许多父执辈的朋友,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她带著回忆的微笑说,然後神色逐渐变得难过起来:「他曾经告诉我一个非常可悲的故事,每次回想起来,我就会觉得非常悲伤。」
「是怎麽样的故事呢?」
「以前对老年人的态度,就是冷血。长久以来,他们都习惯把上了年纪、快要死掉的老人装进竹笼里抬到山上,然後牢牢绑在树旁边,不让老人出来,让他们被困在竹笼里自生自灭﹔通常这些又病又饿的老人,会眼睁睁看著亲人们离开,只能睡在又窄又小的竹笼里,等著山上的老虎或野兽来吃掉他。」
「好残忍。」
「以前的人穷啊,谁都养不起病弱的老人,即使是家中的长辈,也只能活生生地把他们绑到山上去等死。」
「现在好多了,至少大家手边都有点钱,可以把家人送到医院去治疗。」
「那些人都是『伪君子』,送去医院,就把病人看作是别人的责任,自己只要付了点钱,说不定还能赚到一点保险金。」
「就算这个世界上不肖的子女很多,但也有像妳这样的女儿啊。」
听了她的话,罗姐突兀地打住这次的交谈,只是忧愁地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人一老了,就会被子女塞进养老院,像是冰库里长年冰著没解冻的过期培根,成为又老又硬的乾瘪肉块。
人的生命,是不是一种追寻挑战以对抗恐惧的过程?
每个人都只能活一回,所以健康快乐的生活就显得特别珍贵﹔如果能够再来一次,是不是人们就不会珍惜生命了?
杨幽幽不禁想:躺在那张病床上的老人,或者是说话语无伦次的胡教授,是不是也有著被遗弃的恐惧呢?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死亡梦幻的国土
罗姐并不喜欢医院。
她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每天叁餐都以便当果腹,晚上睡在摺叠式的小床上,吃得不饱,睡得不好,使得她每天都觉得疲惫万分﹔在已然变得炎热的五月,待在医院里只有一个好处,冷气够凉快,也少有人叨扰病房,除了电视机的声音,这个小空间里几乎没有尘嚣的嘈杂声音,也让她感到分外平静。
打开笔记型电脑,她继续打字,纪录老先生的病情。
五月八日
不晓得今天的气温是几度。从十楼的窗户往外看,只有蔚蓝的天空,偶尔有几片云朵飘过﹔隔壁床的糖尿病人一直在昏睡,他的点滴吊完,还得我帮忙叫大夜班护士来换。乾爹的情况很好,他藏在衣柜里面的糖果和饼乾都被我发现了,我只能答应他,让他在明天看完大肠镜後大快朵颐一番。乾爹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排行第四的老四、排行第六的阿贤、排行第七的阿霞偶尔来看他,其他的儿子和媳妇都不想到医院来探望父亲,我知道乾爹很伤心。内科的刘医师来看我们,但是他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一、乾爹如果要开刀,肠子会切多长?切的部位,若采取内视镜开刀的话,与肛.门或其他部位有没有关联?
二、五月五日的大肠镜切片结果文件?
叁、外科何时开刀?开刀同意书,要找亲生儿子签名,妈妈要我转告阿贤。
四、如果内科无法顺利切除,预定五月十八日开刀,阿贤整天开会,晚上会过来,跟主治医师讨论治疗情况。
五月九日
刘医师今天帮乾爹看内视镜,他恨死了,因为一早就要吃泻药,然後还要从肛.门打空气进去,他说那种感觉很痛苦﹔从内科出来,他根本就无法站立,好心的杨护士帮我们找了一台轮椅,让我推著乾爹回十楼的病房。
原本想拿一些点心来安慰他,可是他什麽都吃不下,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休息,晚饭也没吃,让我觉得很担心。隔壁的那个糖尿病患终於出院了,看他一脸苍白的样子,连我都觉得他很可怜﹔没想到,过了半个小时,隔壁的病床就有一个新的病人住进来,听说他前天刚动完肺癌的手术,所以一直在昏睡之中。
一、内视镜切除乾爹大肠的癌细胞。切除约一公分大小良性组织,离肛.门口约廿公分。何时再照大肠镜?要跟刘医师再确认。
二、确认恶性肿瘤的部位,如果无法从大肠镜的内科小手术切除,就会变成大手术。
叁、隔壁床的肺癌病患晚上一直咳嗽,但院方告知无法换病房。
四、想要出院的话,必须先看大肠镜,并且确认切片的结果﹔若一切顺利,出院後,乾爹要继续看门诊。
五月十日
今天又去看了大肠镜,刘医师告诉我们,无法从内科手术中切除有问题的组织,所以可能要动外科手术来切除﹔後天要看一次大肠镜,我已经打电话给乾爹的儿女,也告诉妈妈现在的情况。乾爹的第六个儿子阿贤建议乾爹开刀,排行第七的阿霞没有意见,听说阿贤和阿霞都瞒著乾爹其他的儿子,準备先签下同意书,老四被蒙在鼓里,妈妈主动打电话告诉他,结果老四很生气。不管怎麽样,我已经告知他们开刀前的準备:
一、定位。由於怕定位的钉子会脱落,不要做激烈的运动,也不能吃固体食物。
二、开刀前叁天清肠子,只能吃流质食物,并且一直要吃泻药,把肠道清乾净。
叁、开刀後怕肠子恢复不佳,进食可能要延後数日,因此开刀後可能得一直吊点滴。
突然觉得,人不能生病,也无法忍受病痛之苦太久。
罗姐低头看著这个没有血缘关係的父亲,都五年多了,每天只能见到老人嘻嘻哈哈的笑脸,或者是听他说说以前年轻时下田或杀猪的趣事;乾爹从小就很努力工作,因为他只有国小学历,所以付出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心力,前几天还听他说了些故事,也还记得他最瞭解如何买到好吃又便宜的水果。
「以前我什麽都种,水果、青菜、笋子、山药……我喜欢吃我自己种的东西,就挑菜去市场卖。」他说。「有一次颱风来,我担心菜圃和水果被吹坏,就待在那边看著,结果天太黑了,又下著大雨,我没带手电筒,脚下一滑,就把两只膝盖都摔断了。」
「一定很痛囉?」
「对啊,我最怕痛了。」
罗姐想起,每次被护士抽血或打针,针还没打到,老人就吓得要命直喊疼,还有几次抽血时痛得掉眼泪,早上做了内视镜,他更是疼得连走路也有困难,只能坐著轮椅从内科被她推回十楼的病房;开刀开的是身上的血肉内脏,不能等同於针扎的刺痛感,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一定很害怕动外科手术吧?
「那──」她鼓起勇气问道:「乾爹,你是不是不想要开刀?」
「外科的林医生说,只要切掉那个不好的东西,我的病马上就好了。」
「我问过内科的刘医生,他说一般的病患如果不开刀,许多人都可以拖上十年,外科手术有危险性,会不会──」
「我以前的太太是这边有病,」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头,「一开刀就变成植物人,後来开了两次也救不回来,拖了五年都躺在家里,最後决定拔管;我听人家说,身上哪里开刀都没关係,只要不开脑就好了。」
「可是──」
「阿贤也要我开刀,他希望我能恢复健康,」老人犹豫著说,「他说开完刀就一了百了了。」
罗姐没有再问下去。
阿贤是乾爹的亲生儿子,不像她,只是同老人一起住的乾女儿,母亲也没有和乾爹正式结婚,在毫无血缘关係的情况下,她又能说什麽呢?
「除了阿贤和阿霞,每个小孩都想要我的钱和房子,他们都在等我死。」老人哀伤地叹息。「以前我太太去世,几个儿子就在灵堂打架,我怎麽劝解都不听,後来他们还闹到法庭上让别人看笑话,连我都不知道该怎麽办……」
罗姐安抚地说:「妈妈应该有联络他们──」
「是他们不愿意来看我,我知道。」
「可能他们工作都很忙,所以──」
老人苦笑道:「除了阿贤和阿霞,自从我太太死掉之後,就很少人会关心我了。」
他的表情是如此落寞,罗姐拍拍老人的手,说道:「妈妈明天会过来陪你的,早点睡吧。」
窗外的风,在晚间十点骤然刮起,撞击著在生与死之间摆动的铃铛,像是病人们对於未来不安和浮动的心情;这里,在死亡的梦幻国土之前,混乱的争鬥出现了甦醒的迴音,它究竟是梦呢?还是其他错误的意念?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那张开好的死亡證明
那是一次差劲的手术。
如果有什麽令林子川医师最痛恨的,那就是一次差劲的手术。
他看著他的小办公室里,那些用红色档案夹留存的一叠厚厚的资料。
即使是罪不可恕的恶人,在医院里都有权利获得一次乾净俐落的手术,就算是併发症所引发的脑死、上路,也应该不能是人为的错误判断所造成,而这次的手术并不乾净俐落──至少最後不。
林医师摇了摇头,戴上他的近视眼镜──开刀和看书时纔会戴的眼镜,重新开始工作。
他已经和这具病体、这些恼人的家属都耗上一整天了,先是看著老人的脑波消失,跟著又是他们逐一的询问与承受诸多愤怒,在加护病房好似屍体乘殓的气氛中,那具植物人的头部被套上许多插管、仪器,满室白色的布幔隔绝著老人僵直、枯瘦的身躯﹔之後,他帮忙把病床的床头和床尾抬高,让那具半死不活的病体,不会因为血液循环不良,产生褥疮或任何病变。
他费了一下午的时间,处理好了九个病人,现在是第十个。
医生指示使用抽痰器,开始帮第十个处理鼻腔和喉管中的黏液,只是按下一个红色按钮,一滩黄浊的痰液立时就被抽了出来,但是这个张著嘴的病人还是动也不动,像是被固化剂塗抹过的人偶,僵硬得连半点反应也没有﹔笨手笨脚的护士在抽痰的时候,不小心让管子戳到病人的舌头,一条血丝顺著管线,和黏液一起流出老人微张的嘴角,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训练有速的护士,很快就把那一点褐色的血渍抹乾净了。
他不禁想著: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或者说这具佈满死亡气息的屍体,还会有痛苦的感觉吗?
回到办公室,林子川疲倦地瘫倒在座位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了。
天色已晚,只是在一群没有未来的影像中间,移动著疲惫的身躯,然後又即将渡过无比漫长的一天。
再也无法逃避了。
他必须处理最後一个的问题──他看著桌上的病历表,颤抖的手拿起笔,从名单上划掉那个名字──这是最糟的一个。
失误,无可原谅的判断失误,或者是无可避免的医疗纠纷,单单是这些想法,就已经足够让这位年资已久的外科医师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太多的例子中间学习到,并且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医生无法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就连上帝或佛陀也不能够。
「该死了!」
林子川医师非常痛恨一次差劲的手术,更憎恨一次差劲的急救。
生与死,就像是光明与黯淡在瞬间交错的世界,遭到剥夺生命的病人,还有夺取患者生命的医师……即使现在,他回想起来还是不舒服得很﹔老人的肢体变得冷凝,几次的电击与口对口人工呼吸,使得他在病床上扭曲起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下子就停止呼吸和心跳,并马上解决了痛苦。
一切结束後,医生几近虔诚地看著这具病体,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看起来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这是一个毅力过人的老先生,停止呼吸超过两个小时,与死神搏鬥如此之久,还是能够坚持下去。
而後他感到了不对劲。
换了其他人,或许不会注意到滴在床单上的一些小血珠,一个医术较不精通的人也不会,但是林子川医师吃了十叁年的这行饭,足够让他学会一件事:死人是不会流血的。
不过,他还是盯著那张开好的死亡證明看,没有急救,也没有做出进一步的措施;生命指数将会从患者的身上不断流失,在冰冷的太平间,就算是没有意识的心跳,也撑不了多久。
就让他这样死去吧,他叹息,却感到心里面一阵强烈的痛楚。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生活就是无数个残酷的现实
生活就是无数个残酷的现实。
富兰克林曾经说过,二十岁时起支配作用的是意志,叁十岁时是机智,四十岁时是判断。把这句话稍微改一下:开始时起支配作用的是意志,接著是机智,最後是判断。
那麽,如果一个人到了五十岁,或者是年过五十岁,支配自己的又会是什麽呢?
微笑著甩了甩头,刘志恒调出病历表,心想:大肠镜检查的穿孔危险为sigmoidoscopy(直肠镜检查)的两倍,当初开会时考虑肠穿孔的危险性,就是在初步筛检之後,发现老人还患有轻度的胃溃疡,这种疾病的orbidity(共病性)使他决定把大肠癌的患者交给外科处理,就算病人的情况并不严重,但是把这个case让给外科作嫁也好,除了能避免内科手术增加肠穿孔的风险,还可以做业绩给外科,对双方以後的良性互动,也会有相当程度的帮助。
这里是十楼,从前面算过来第叁间,一oo叁号房靠外侧的一号床,是罹患大肠癌的七十六岁凌老先生,住院已经两个多星期,进行过各种检测,内科开刀後的情况虽然很好,但是却一脸苍白,老人的心中应该非常憎恨整天躺在床上吊点滴,还有永不间断的痛苦内视镜诊察。
刘志恒走了进去,罗姐没有说话,只是微笑著朝他点点头,然後就坐回一边的摺叠椅上,开始打著自备的笔记型电脑﹔这是个身材颇为福泰的女人,相貌长得很普通,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那悲伤的表情,以及她沉默地在键盘上舞动双手的模样。
凌老先生张著嘴躺在床上打呼,那头稀疏的白髮,还有那最为特殊的白色眉毛,这些都使得老人在睡觉时的神情,显得分外逗趣。
他小声问道:「外科的主治医师跟妳谈过了?」
「嗯。」她悄声地回答:「外科林医师告诉我们,最好过两天就动手术,我父亲嘴上没讲,其实他心里头紧张得很。」
「遇到这种情况,每个人都会紧张的。」
「有必要开刀吗?」
刘志恒不动声色地看著这个忧心忡忡的女子,心想:那些在医院待久了的人,就算健康良好,果然还是会得一种病──疑心病──任何人都一样。
听小昕说,凌老先生有七个小孩,却只有叁个在下班後来看过他,陪在他身边的并不是亲生女儿;他不免想要发挥男性丰富的想像力,猜疑这两人是否有别的关係。
非血缘至亲,人跟人的相处,真的会如此真诚互谅吗?
於是他简洁回答:「我相信外科的林医师应该跟你们解释过了。」
罗姐还是忧虑地看著他。「我明白,但是──」
老人突然醒了过来,刘志恒直觉发现他在偷听,然後他的眼睛转了几转,愉快地开始东家长、西家短﹔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七十六岁老爷爷,也是他所见过的病人之中最乐观的一个。
一般的病患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通常会情绪失控,还有的人会就此失去笑容,不时对身边的人发洩恐惧和情绪,不然他们无法排遣那种对於死亡本身的绝望﹔可是凌老先生不同,他总是笑脸迎人,在护士们进来抽血时,他虽然既喊痛又怕打针,可是却也是唯一一个还能在惯例的量血压、量脉搏和吃药时与女孩们说笑的人。
「刘医生啊,我什麽时候可以出院?」老先生终於转向他发问。
刘志恒微笑道:「等动完手术就可以了。」
「我觉得肚子好饿,」老人可怜兮兮地说,「都饿了一天,只能喝水,害得我好想吃东西。」
罗姐安慰道:「乾爹,等你身体情况许可,以後要吃什麽都可以。」
老人颓然地垂下头,神情显得非常沮丧。
「不打扰你们了,」刘志恒看了看手錶,「等一下外科的林医师会过来,除了签署开刀同意书,他也会跟所有的家属解说详细的内容。」
罗姐看著医生,犹豫著要不要再询问一下不必开刀而采取药物治疗的相关细节,可是在乾爹面前又不好开口,所以她只能默不作声;当刘志恒走出病房,她终於焦虑地追了出去。
「刘医生,开刀之前,我是不是要注意些什麽?」
「开刀前一天不进食,不可饮水,只能打点滴。」刘志恒说。「叁百元以内,健保不给付,所以明天内科的定位要收费哦。」
她点点头,又问:「请您告诉我……我乾爹的情况,是不是很严重?」
「切片化验结果出来,结果一为良性,一为恶性,病理上算是零期至第一期变化,能这麽早就发现,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刘医生,开刀是唯一的选择吗?我乾爹年纪这麽大了,再说他的膝盖也不方便,如果动外科手术有立即性的危险,是不是──」
「妳放心,」刘志恒柔声说道,「开刀是一劳永逸的方法,而且林医师的技术一流,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
「开刀前叁天做定位,因为老先生两腿的膝盖是人工关节,外科开刀时要把大腿架起来,所以前一天必须先进行内科的定位工作。」
「能不能请您讲得详细一点?」她诚恳地说:「我担心──」
「大肠镜定位,先从盲肠处打气、灌肠,以便确认是否定位ok,将两个约订书机大小的小夹子,夹在要切除的部位上﹔全部切除约廿公分,最长可能切除六十公分,由於怕脾脏沾黏,必须确认部位,视现场状况而定;若离脾脏远,就不需要切一半。」
「那会不会真的要切那麽长?如果真要切除六十公分的肠子,对我乾爹以後有影响吗?」
「这种机率很低,」刘志恒最後说,「依照内视镜的观察,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罗姐终於松了口气,但还是怀著些许疑虑。
不一会儿,外科的林子川医师来到一oo叁病房外,罗姐怕老先生听到手术内容会担心,所以和他在门外交谈;林医师非常年轻,看起来应该不满卅岁,却有一种傲慢、狂躁的气质,好像天生习於命令别人,以前跟他询问什麽事,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罗小姐,妳可以现在签开刀同意书吗?」
「我不是直系亲属,」她无奈地说,「昨天我就通知所有的人,可能是路上塞车,所以……」
「要是家人都不準时来签名,我这边很难处理的。」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强势:「外科有很多事要忙,如果今天不签下来,我就没有办法安排叁天以後的手术。妳瞭解吧?」
正当他们在交谈的时候,罗姐的母亲刚好到达病房外头,但因为没有正式的关係,她也无法在开刀同意书上签名。
罗姐问母亲:「妳有打电话通知其他人吗?」
「我跟阿贤说了,他不打算告诉其他人妳乾爹开刀的事,阿霞怕她的六哥骂,所以都不敢开口跟别的哥哥说,我真不知道他们兄妹是怎麽想的──」
林子川在一边听著两母女窃窃私语,然後说:「既然其他亲戚都还没来,我先回办公室,半个小时之後再过来一趟。」
罗姐的母亲又拨了电话,阿贤和阿霞夫妇终於赶了过来。
阿贤是一家连锁便利商店的经理,他的妻子则在一家小诊所工作,夫妻俩带著一些水果过来;阿霞夫妻开了一家中式餐厅,平日工作非常忙碌,为了探望生病的父亲,他们只能下班後来探视。
卅分钟之後,外科的林子川医师终於过来,阿贤很快地再文件上面签了字,甚至没有询问一下开刀的必要性。
倒是阿霞比较担心父亲,问道:「请问医师,开刀是不是有危险性啊?」
「每一种手术,当然都有危险性。」林子川烦躁地看著这个中年女子,然後平板地叙述道:「开刀之後要小心併发症,必须注意心脏和肺脏的问题。如果病人换气不佳,容易引发肺炎;血压不稳定,有可能会中风;内出血也蛮常见的,但我的技术很好,所以不会发生;心肌梗塞,通常是心脏病患者会发生;肠子有可能接不好,伤口感染或腹膜炎、或变成败血症;若肿瘤太大,就只能先切一半﹔若肿瘤扩散,就无法片面切除,所以如果出现大肠阻塞现象,则无法开刀。」
「开刀大概会开多久?」
「开刀和麻醉,总时间会超过四小时以上,对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家来说,有其危险性。」
罗姐忍不住问:「开刀之後,我们该注意什麽?」
林子川道:「开刀後的调养,首先要患者深呼吸,怕痰阻塞呼吸道,再来要定时打止痛针,因为麻醉退了之後,病人会觉得非常疼痛;要特别注意,不可以随便让他进食或喝水,就算有排气也未必可以进食。我们会帮凌老先生弄叁个引流管,有鼻腔、尿管、腹部引流管,视肠子接合起来的状况,确认何时可以拆腹部引流管,以避免血栓。」
虽然不太确定接下来该问些什麽,阿贤和阿霞两对夫妻,很快就离开了医院。
「请问开刀的时间是什麽时候?」
林子川看著这个女人,最後说:「明天排程纔会出来,护士那边会通知妳。」
*备浴剑?br />
在台x,内科和外科分门别类,问诊也非常严谨,内科简而言之就是不动刀的,手术则属於外科的专利,如果内科判定必须开刀,则会将病患转诊给外科,但这需要内科医师相当的判断和诊疗结果。
由於台x的健保制度,医师问诊所能拿到的基本津贴并不多,因此许多内科医师会将小病小痛,迳交由外科医师开刀,并且会分赃高额的手术费用,以及相关津贴。
曾经有过不少例子,在台x90%不必开刀的孕妇无法自然生产,让医师判定动手术打麻醉「无痛分娩」,还有一些人,则轻易被割了肾脏或子宫,都是内科和外科勾结的现象,我只能说:这是台x医疗的悲剧。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无法发洩的空虚
凌晨两点,继续大夜班的无聊工作。
杨幽幽和另一个同事小苹坐在护士站里面,要不是上面要求她替一个怀孕末期的护士小姐代班,她真的不愿意熬夜;吞了第一罐咖啡,她还是觉得眼皮都快要掉下来了,於是跟小苹告个假,打算到楼下的便利商店买些提神的饮料来喝,然後再去巡房。
搭电梯到了一楼,她正纳闷著要不要帮小苹买点东西上去时,忽然间看到林子川的背影,很快地从安全梯那儿朝另一头的领药处走去;她原想叫住他,但又怀疑他为何一个人摸黑闪进药房里,所以就悄声偷偷跟在後面,想要知道他到底要幹嘛。
过了许久,还不见他从药房里头出来,於是她往药房里探看,终於发现这位年轻医师的秘密。
「子川,你在幹什麽?」
在昏暗的光线下,林子川被人这麽一喊,紧张得弄掉了手上的针筒。
「妳怎麽会在这里?」刚开始有些惊慌,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小幽,妳跟踪我?」
杨幽幽没有回答。她走到药品柜那儿,望见药瓶上清楚写著几组熟悉的英文字,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子川你……你吸毒?」
他微笑:「迷失於毒品所创造的世界之中,比起面对人生要容易得多了。」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偷窃比赚钱容易得多?」
「就像那些父母会虐待小孩,就是因为这样做比起用爱心抚养小孩容易得多……爱很费心神,成本又昂贵得多,还不见得有很多人会感谢妳的付出。」
「我不想跟你讨论你对这个社会的观点,我只想知道你为什麽要偷拿医院里面的毒品吸毒。」
「『丁基原啡因』(prenorphine)根本就不算毒品。」
「这是第叁级毒品,别以为我的英文差,就看不懂瓶子上面的标示。」
「如果妳从去年就开始跟踪我,应该知道我早就在使用『美沙酮』(methadone)了。」
她诧异地瞪著他,终於归纳出结论。「如果你不是在吸毒,那就是在……戒毒?」
「海洛英我打了好几年,」林子川苦笑道,「为了戒掉,只有拿医院这些免费又方便的东西来试。」
原来台x许多海洛因毒瘾者会共用针头,引发了严重的爱滋病扩散问题,因此政府采取「维持治疗」的方法,即以止痛药取代其他麻醉药品──使用第叁级的「丁基原啡因」(prenorphine)──来治疗海洛因毒瘾患者,采取以毒攻毒的手段。以前用第二级毒品「美沙酮」(methadone)来做海洛因的治疗,但美沙酮的成隐性和毒性高,效果并不好,因此采用丁基原啡因;丁基原啡因、美沙酮和海洛因都是鸦片类麻醉药品,具有止痛和产生快感的作用,但海洛因的毒性与成瘾性最强,戒断之後会让患者非常痛苦,药效的半衰期很短,戒除非常不容易,所以一般以采用低瘾性药物来治疗及戒除高瘾性的毒品。
她叹了口气,主动帮他做静脉注射。「你从来就没跟我提过。」
「谁会想跟女朋友说自己有毒瘾?」林子川冷笑道:「不过妳真是一个好护士,帮人打针都做得这麽顺手……就连施打毒品也一样。」
「我知道你很痛苦,却从来都没有发现你的痛苦是什麽。」
「根本就没什麽好瞭解的──人们都是可笑的傀儡,在生命的舞台上嘻笑怒骂﹔睡眠、**是找乐子的方法,由於人们的心灵将逐渐变得麻木、平庸、言之无物,显得存在实在没有半点价值。生命真是荒谬──当你不爱它的时候。」
杨幽幽看著他,不晓得该怎麽接口。
「我憎恨这一切,空虚的日子,空虚的每一天,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发洩的空虚……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无比憎恨。」似乎是药性的关係,他开始不停地说著:「虽然我对吗啡上瘾,每个人都认为我是最有前途的外科医师﹔叁年前,我担任住院医师,在急诊室值班卅六个小时,然後跑出去喝得酩酊大醉,结果把几个病患的止痛剂量弄错,然後他们全都死了……死在我负责的病床上。」
「病人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有的时候我们救不了他们,那也没办法。」
但是林子川并没有听进去,她说了些什麽,对他而言都是老生常谈,一点用也没有。
「人类如蟲蚁般地活著,那些堕落的人根本就不关心创造或生命,与其他人的生活也毫不相干,但是这些人还是活了下来,而且还会活得很久。」他继续叨唸著:「妳知道什麽叫无能吗?如果是性无能,就是不管女人用什麽方法挑..逗,男人总是不举!如果是医院无能,就是不管我们用尽各种方法,又哄又骂,他就是不鸟你!病人面对这种医院,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只有生病那一次而已,而且有这机会又怎样?有些人还是会被院方骗走你这偶尔纔有的一次机会!」
杨幽幽能够明白他的感受,这个平常暴躁、喜怒无常的男人,其实是受到了良心的苛责吧?
一个人最大的愿望,就是重新获得生命,而在停止运行的时光中,人纔能从死亡中获得永生。在这个世界上,弱者不都是无法生存的吗?为了生存下去,多少人只会渐渐丧失良善之心?
「你以前对我不好,纯粹是为了发洩,可是你又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她柔声道:「我知道你身上的压力,可是我总觉得不只是这样,因为你不是这麽脆弱的人,不会只为了手上的病人死掉就──」
林子川的脸上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杀气,好像在说:「不准问,问了我也不会回答。」
然而,杨幽幽却发现,他的用意只是在吓她,但他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