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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妳!」

    「啊?」

    「护士小姐,听到没有啊?我有事情找妳!」她扯住杨幽幽的制服,粗手粗脚地硬拉她过去,把她推进旁边一间两人病房里。

    这间病房里有两个躺在床上昏睡的病人,其中一个──很明显应该是这个妇人的丈夫──可能做过外科手术不久,或者是刚从加护病房出来,他的身上插著一堆管线,额头上包裹著厚厚的纱绵,不过情况似乎很稳定,而她甚至会怀疑,这个老女人所发出的噪音,会严重打扰她丈夫难得的休息时间。

    她忍著气,细声细气地问:「请问有什麽事吗?」

    「我老公的点滴好像快要打完,我按铃叫人按到手都痛了,难道妳耳朵聋啦?」老太婆用那高八度的嗓音吼道:「怎麽还不赶快帮他换点滴啊?」

    杨幽幽看著病人床边的点滴瓶,虽然看起来只剩下一点点,其实依照调好的速度,大概还可以滴个一阵子。

    於是她解释道:「点滴大约还有十分钟纔滴完,我会去护士站那边报告,请专责的护士小姐过来帮您换……」

    「妳现在就可以帮他换啊!」

    「这间病房不是我负责的,所以──」

    「那是谁负责的?」

    「我不知道。」

    「怎麽这家医院这麽差啊?」老太婆打断她,指著她手里的两盒便当,愤怒地叫嚷著:「都上班了,还有护士偷偷跑去买东西吃,这是不是太混了?」

    「我只是去买我的午餐──」

    「还敢跟我打哈哈?小姐,妳马上给我换点滴,不然我就去跟院长投诉,让妳吃不了,兜著走!」

    「妳──」

    杨幽幽不理她,忿忿地直接转身,快步往主任的办公室踱去,打算远离这场无端的风暴﹔多管閒事多吃屁,不管是谁,反正工作能推就推,不会傻到还把别人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这样只会替自己找麻烦。

    只见那名妇人从病房里探出头来,在她背後穷叫嚣:「我记住妳了,妳以为妳跑得掉吗?我要告妳!妳听到了没?我要告死妳们这家烂医院!」

    在众人的侧目之中,杨幽幽气恼地走开,她想著这场无妄之灾,还有那两个又能够帮得上忙的情人,心情更加沮丧了。

    她是为了什麽纔选择当护士的啊?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我们不只是互舔伤口

    果不期然,那天晚上护理长特别找她谈话﹔简而言之,就是被狠狠臭骂了一顿。

    原本轮的是晚班,护理长却偏偏唸了两个小时,说是她闯了大祸,要她亲自向别科的病人及家属道歉﹔算算时间,算是大夜班了,但她还待在这个鬼地方,忍受著病人的哀嚎和直属长官的唠叨与抱怨。

    林子川打手机找她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他刚从手术室出来,而她则恰巧离开忙碌的四人病房。

    「听说妳昨天闯了祸?」他在电话中说:「有个疯婆子杀到院长那里,拿妳的名字大作文章,幸亏我叫我老爹先挡了下来。」

    她扁著嘴冷哼:「别提了。」

    「妳的声音里带著一股绝望。」

    「谁在医院中还能保持著希望?」

    「我不就是吗?」他的声音里带著股笑意:「刚忙完一个大手术,把个全身支离破碎的笨蛋处理好,所以我想见妳。」

    「你每次都是这样,切割完别人的内脏,然後就想跟我上床。」她烦躁地回道。

    「我需要纾解一下,」他说,「还可以顺便安慰妳。」

    「你找我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要纾解你的工作压力。」

    「顺便帮妳纾解妳的压力,真是一举两得。」

    「那就老地方,我会在十分钟以内过去。」

    杨幽幽收了线,随便把手边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没有换掉护士服,就往电梯那儿快步而去﹔终於,电梯徐徐上升,到达头等病房的那一层楼,她数著走廊两边的门牌号码,然後打开门排号一叁o一的房间。

    林子川在里面,懒洋洋地躺在偌大的病床上,他的衬衫领口松开,下巴上冒出了一些青青的鬍渣,医师的白袍与公事包扔在旁边的地毯那里,就在他的皮鞋旁边,还有他昂贵的西装和领带,也皱巴巴地摊在地上。

    「妳来得真快。」他孩子气地微笑著,脸颊上浮现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烦躁地回道:「当然啦,上小夜的早就下班了,只剩我一个在那边打报告,你知不知道啊?」

    「原来内科也这麽忙?」他拉著她的手,顺势把她带到床上,然後说道:「不如叫我老爸把妳调回外科算了,成天看一堆髒兮兮的肛.门,脾气再好都会变差。」

    「外科更噁心,而且更累。」

    「这家医院靠的就是外科,连我老头都不能帮我找到更轻松的位置呢!」

    「我不想回外科。」

    「只是怕累?」

    「纔不是!」她的火气开始上来:「在外科上班,要忍受医师的坏脾气﹔上班要记得每一个医师戴几号手套,用几号刀!医师骂了不还口,其他单位掛妳电话,算妳自己倒楣!每天要去加护病房照顾两、叁个病人,只要一个有状况,就别想吃饭或上厕所﹔更别提说,手边如果只有两个病人,上面又要我接一个新的!谁想要过这种生活啊?」

    「医生也很累啊。」

    「你不早就习惯了?」

    他躺回枕上,轻叹道:「是啊,就算不值班,每天还要连续工作十五个小时,人都快疯了。」

    「那你怎麽不跟你爸说去?」

    「老头希望我以後能接他的位子,要不就先做个小主任,可惜这些位子都不是世袭制,所以我得多处理一些高难度手术囉。」

    「你也会不好过?」

    「那当然,我是独子,两个老的都囉唆得要死,一定要我想办法往上爬。」

    「所以你就把我当作调剂品。」

    「我们不只是互舔伤口,妳知道的。」

    「我如果再回去外科,就会变得满身伤口了。」

    他俯过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说道:「依我看,加护病房的小姐应该routii(泌尿道感染)的药物,以免病人发作时,不但班要照上,还得跟著痛苦憋尿。」

    「是啊,若连护士都要掛病号,谁还想去照顾病人?」

    「照顾病人是护士的天职,至於照顾护士嘛……应该算是医生的天职吧。」他嘻嘻一笑。

    「你就会耍嘴皮。」

    「我不是在逗妳开心吗?」

    「谁开心得起来啊?拿昨天那件事来说吧,又不是我负责的病人,家属还刁难人,是不是很过分?」杨幽幽气冲冲地说:「医院有几十个病房,还有几百个护士,说出我的名字,人家一定要知道!医院有几十、几百个医师,都要认识、知道,必须随时去拉关係﹔每天都听人说,要我们上班的时候有爱心、耐心,只要一时口气不够好,就会被唸:『妳这样怎麽照顾病人啊?一定会被家属告!』你说烦不烦啊?」

    「怎麽火气又上来了?」

    「还不是又想起护理长?」

    「跟我在一起,就别想那个老妖怪了。」

    「我怎麽能不想呢?」她气愤地说:「都做了快一年,七天年休还不给我一次拿完,最多也纔叁天﹔照顾病人以外,还要弄文书工作、品管标準、在职教育、仪器保养、服务态度、专案报告、创新等工作,这些除了开会以外,是不会补时间算加班的﹔开会、写作业时间,都是用放假日或上班前後,而且要求一定要升等晋级,就算千辛万苦写了报告,照样升不了小组长啊!上班太忙吃不到饭,不能在忙完後用餐,护理长还怪我怎麽不去吃饭,又不帮忙订便当!难得有放假,单位徵召不想回去,就要被扣绩效!」

    「我也是啊,只要主任call我,就算在地狱,也得马上回电。」

    「你只要回电,又不是要你马上回外科报到。」

    「我只是回电拖延时间,最後还不是得赶去开刀房帮某个断手断脚的傢伙动紧急手术。妳以为我愿意啊?」

    「你是医师,又是男的,纔不会像我这种小护士那麽可怜呢!」

    「怎麽说?」

    「我们超时工作,没有所谓的『加班费』,因为护理工作主要是采责任制﹔我以前排白班,常常得跟著小夜一起下班,上小夜的,忙到零晨五点多纔回家,避开叁更半夜一个女孩子回家的危险性不说,超时了多少,这些也都自行吸收,你知道吗?」

    她愈说愈气:「由於必须将班内的工作完成後纔算下班,超时工作是常有的事﹔就算忙到没时间吃中饭,在下班後七、八点纔吃得到中午买的便当,上班不能吃饭,肚子饿得要命也得撑,要不就得在最快的时间内把饭吃完,或者吃到一半,出去服务临时进来的病人,最後再回去护士站,把剩下的便当吃完。你们这些做医生的,哪里晓得当护士的苦啊?」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啊,妳昨天的『便当』事件,就是这麽来的吧?」

    她气嘟嘟地说:「我只是帮刘主任从地下室带便当上来,结果那个女人误会了,害我打报告打到今天凌晨。」

    「难怪刘志恒跑去找我老爸,说他想负责任。」林子川微笑道:「那个老傢伙人还不错,把妳调到他的单位前,我特地去打过招呼,没想到他蛮照顾妳的。」

    杨幽幽简单回道:「是啊,主任是对我不错。」但她没说,刘主任关照她,都是「照顾」到床上去了。

    「内科比外科要单纯得多,不只是妳抱怨,外科并不是一个让人能够长久忍受的鬼地方,除了工作本身本来就容易倦怠,压力也很大﹔妳以前在外科的同事许小姐,这个月就转去婴儿房待命,因为她说外科好累,本来也是在外科当小组长,後来请上面动用关係,好不容易纔调到妇产科。」

    「那你怎麽不让我也转去很好打混的婴儿房?」她鬱闷地说:「对付一群只会躺在那里昏睡的小鬼,总比对付一堆只会躺在那里下命令、哀哀叫的天皇老子要好得多了。」

    「那个时候正好没缺嘛!妳放心,过一阵子,我再帮妳想想办法吧。」

    「我讨厌上大夜班,护理长还让我在月底连续两个星期轮叁班呢!」

    「排班有问题,一定是妳又得罪护理长了。」

    杨幽幽没有回答,而林子川很快地就解读出这番沉默所表示的讯息。

    「在『便当』事件之前,是不是发生过不愉快?」她点点头。

    「誇张的是,我之前上白班,好几次她要我去额外做些报告,不然就是要我去打杂,弄得我上个礼拜五直到晚上十一点都没办法下班,不但没有加班费,还得报刷卡异常,週末就忙著写异常报告。你说我气不气啊?」

    「别气啦,妳就是脾气坏。」

    「你就会打哈哈。」

    「不打哈哈,难道跟著妳弄得自己心情也不愉快?」

    「那倒也是。」

    林子川看著她,微笑著问道:「小幽,妳知道爲什麽,急救时一定要让病人戴上氧气罩吗?」

    「因为要让他们呼吸?」

    「因为氧气让人兴奋,而在紧急状况时,人会大口呼吸,吸了氧气就会产生安定感,并且準备面对现实。」

    「所以?」

    「至少患者知道自己会活或是会死,不会在医护人员面前抓狂。」

    「太好了,以後只要有家属来烦人,我就乾脆把氧气面罩往那些人脸上塞。」

    「这东西比毒品更棒,吸了之後会很high,而且只要控制好吸入量,就不会有後遗症。」

    「你是医生耶,还拿医院的东西乱玩?」

    「我只是忠实扮演自己的角色,又没犯法。」

    「你现在想玩医生摺枷罚俊?br />

    「我想玩护士摺枷贰!?br />

    「你真变态,一定是se情片看多了。」

    「偶尔玩玩摺枷罚庥惺谗岵缓茫俊?br />

    她忍不住莞尔,终於展露笑颜:「像我们这样偶尔彼此吐吐苦水,似乎也不错。」

    他带著奇怪的笑容,掏出病床上面置放的两个氧气面罩,然後开始脱下她身上的护士服,準备一起实验氧气的伟大功效。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诡异又激丨情的夜晚

    过完一个诡异又激丨情的夜晚,杨幽幽在早晨六点整天刚亮的时候,拖著疲惫的身躯,缓步离开空洞洞的医院﹔半个小时左右,她骑机车回到家,并且在路口帮还没起床的妈妈和弟弟们买了早餐,然後,六点四十分,当她汗涔涔地爬著漫长、狭窄的水泥楼梯上了叁楼,发现家人都閒适地在客厅里看晨间新闻。

    「小幽,妳昨天不是上白班吗?」母亲忧虑地问道:「怎麽现在纔回来?」

    在她回答之前,还在唸高二的大弟阿骏就嘻笑道:「她一定是跟男朋友夜摺既ダ玻 ?br />

    「夜摺几龉恚壹影嗟浇裉炝璩坷玻 ?br />

    这是事实,不过半夜两点到早上六点的期间,她是和外科的林子川一起度过的。

    母亲开始叨叨絮絮地唱著老调:「下次要早点回家……加班不是没钱吗?」

    「我总不能叫病人也赶快回家吧?」

    阿骏在一边问道:「妳那个男朋友咧?」

    杨幽幽把烧饼油条扔在桌上,对著大弟一脸不悦地说:「吃你的早餐吧!」

    小弟阿基虽然只有国叁,却最懂得看脸色,他乖乖地打开豆浆,乾咳了几声,然後开始咬著热腾腾的烧饼。

    母亲忙著烫衣服,她放下手上的熨斗。「妳弟弟好像有点感冒,小幽,帮他看看是怎麽回事。」

    「谁知道是怎麽回事……去看小儿科不就得了?」她累得只想一头倒在床上,然後大睡一整天。

    「阿基是妳弟弟,妳怎麽可以这样说呢?」母亲责备她之後,又道:「上次阿姨打电话来问妳问题,妳也爱理不理的,害得我对人家多不好意思啊?」

    「是啊,远亲近邻打电话问病情,一定要热心回答,不然我就不是个好护士。」

    「小幽!」

    「我又不是医生,怎麽知道她到底有什麽毛病?」

    「妳不是唸护理的吗?阿姨有偏头痛,去医院帮她拿点药回来。」

    「药房又不是我开的,现在医药分离,她幹嘛不自己去医院买药回家吃?」

    「妳是护士,只是拿几包药,应该没关係吧?」

    「是哦,」杨幽幽踢掉平底鞋,把护士袍往洗衣篮一扔。「我是护士,我什麽都要会,什麽都要做,什麽药都要弄到手。」

    母亲又踱到她的房门口,继续唠叨:「小幽啊,不要每次一回家就发脾气、耍个性,妳可不可以不要把工作上受的委屈带回家啊?」

    「要是我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从医院带回家,你们老早就发疯了。」

    「小幽!」

    「妳是嫌我在医院被唸得还不够多吗?」

    「一定是妳自己做错事,不然人家怎麽会骂妳?」

    瞪著母亲和弟弟们,杨幽幽懒得辩解,只觉得自己需要清静,便「砰」的一声甩上房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在门外,母亲又喊道:「髒碗筷在流理檯泡水,别忘了顺便把衣服洗一洗﹔上夜班前,如果阿基再咳,妳就带他去妳们医院看!」

    「好啦!」

    住在一栋叁层楼的小公寓里,房间的四面都是水泥墙,水泥墙可以抵挡邻居的噪音,也可以预防自己被他人所窃听,并且保有自己的活动空间﹔过了一会儿,时钟响了七下,杨幽幽打开衣柜,确认家人全都上班上课去了,纔準备要洗澡。

    走进浴室,她脱掉身上的衣服,然後沐浴在冒著热气的莲蓬头底下,只觉得全身肌肉酸痛,心里则呕得要命。

    这工作根本不是人幹的!

    上晚班前,还要陪家人看门诊,照顾生病的家人,很应该。

    有亲戚打电话来,如果是跟专业科别差十万八千里的问题,不可以说「不知道」。

    询问是否有生病,说:「看医生去!」就被唸「没爱心」。

    问题来了,回答:「没关係,只是小毛病而已。」

    亲朋好友还会问:「妳确定吗?真的不用看医生?」

    不管谁生病,只要是亲朋好友,无论是何种疑难杂症,一定要想办法变出药来,然後免费大赠送。

    病人骂,要忍受﹔因为他是病人──快死的人有特权,吵得快死的人有特权,痛得要死的人也有特权──人快死了,不是病痛害的,是护士的责任。

    家属骂,要忍受﹔因为家属担心病人──家属有特权,只有家属关心病人,没有别人关心──所以家属有特权监督所有接近病人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都必须随传随到。

    医生骂,要忍受﹔因为他书读得比妳多,领的钱也比妳多──阶级是医院里的黄金定律──就算他懂得不比妳多,只要哪个医生一开口,就是圣旨。

    主管骂,要忍受﹔否则今年考核给丙等──为了加薪,也爲了排班顺畅──如果每个护士都要拿甲等,想要考绩好看一点,又不想每天叁班轮到累得像狗一样,除了去巴结护理长,没有第二条路了。

    同事骂,要忍受﹔说来大家都很忙,没处可以发洩,只有找自己人开刀──如果不能讨好病人、家属、医生和主管,只有找几个知心的护士朋友互相打气──反过来说,被医院中唯一的几个朋友责备,除了忍耐也别无他法,不然只能做一只孤鸟,等著被所有的人孤立、被上级整肃、被挑剔的病人和家属闹得每天都不得安宁。

    回家後还没发牌气,只是加班累了点,就被家人骂,母亲总是说:「当护士被骂是应该的」,接著又说:「是妳自己没耐心、牌气差」,自己刚做护士满一年,还会补上一句屁话:「妳就乖乖做事嘛,自己就忍耐点熬个几年,等当上小组长好了,不然能怎样?」

    做得不开心,想换工作,就被家里的人和长官骂成草莓族!还说:「别人都能做,为什麽只有妳不行?」

    问题是:谁敢冒大不韪去做?

    洗完澡,她开始继续在家里的例行工作:洗碗、洗衣服和打扫。

    当她在後面曬衣服的时候,忽然之间,隔壁的阳台传来一个声音:「这麽早啊?」

    原来是隔壁的周太太。

    「嗯。」她没搭理人,只是专心地曬著弟弟们的长裤。

    「我妹妹是护士,我觉得护士超好赚的,一个月平均休十天以上,薪水都超过五万呢!」

    「哦。」五万?月休十天?她心想:那肯定是位高权重、凡事只会出一张嘴的护理长阶级。

    「妳今天休假?」周太太又问。

    「不是,我还有夜班。」

    「噢。」周太太还是不肯放弃聊天的企图:「妳是哪家医院的啊?我听说──」

    「失陪了。」杨幽幽拎起空的曬衣篮,没再搭理这个讨厌的邻居,很快地回到房间里。

    等到做完全部的家事,都已经快要九点半了,她也只剩下几个小时可以睡觉﹔套上睡衣、烫好护士制服,正好十点整,她打著呵欠,把闹钟调到叁点,爲今晚的晚班做準备。

    常常班别是连著六天、七天这样上班,却拿不到一天以上的假期﹔难得的放假常以昏睡一天渡过,丝毫没有生活品质可言,连过週末也不能好好的放假,一个人在冰冷的医院里闷著头工作﹔过年期间家人团聚,弟弟们有年夜饭吃,有红包领,有时间放炮竹,有心情上网打《天堂》,但是她却连一年一度唯一可以和家人共处的时间,也被每次护理长从地狱打来加班的电话所强迫剥夺。

    她就是那个倒楣鬼,一星期之中,白班、晚班、大夜班都得上的可怜护士﹔无论是感冒或生病,只要没住院,都要上班,更别提拉肚子几十次,还要在医院仅有的几间厕所里痛苦地大排长龙。

    生活作息不规律,毛病自然接著来,甚至生病请假还会受到其他人的责骂,护理长简直一点人性也没有﹔身处在充满著病毒、细菌、不知名病媒、高度受到各种污染的环境之中,很多同事都是累到抱病工作,真的很痛苦──所有的医师只做事前的诊断,每个病患一开完刀,躺在那儿昏迷或感到无助的时候,解救病人痛苦、给予病人服务的护士,却总是得承受许多压力和批评──世界不应该是这样,做人不应该是这样,像她就有许多同学已经进入职场,从各区医院到医学中心都有,而这样的工作环境,如何能给病患良好的照顾?

    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怀疑。

    人们总是说,护士是白衣天使、观音菩萨、济世神仙,像以前她生病时,亲朋好友们还是会问:「原来护士也会生病喔?」

    以前常听护专的老师说,因为护理人员没办法团结,否则以这麽庞大的群体力量,为什麽还会遭受如此不公平的待遇。

    人,孰能无病?

    毕竟谁都不能保證哪一天自己会不会住进医院,能否享受良好的医护照顾,是每个病人的权益,但以目前台湾的医疗型态,这是很难办到的。

    在那家医院,或者在其他的医院,除非奇蹟发生,她也觉得很难改变现状。

    但是,奇蹟只会在小说和电影里面发生﹔现实的世界,并没有奇蹟。

    《生与死交错的世界 》 吸毒者满手的针孔

    大夜班是每个护士的梦魇。

    有人说只有劳方和资方会对立,其实医与病是对立的,而通常护士、病人和家属也是对立的﹔同情敌人,就是对自己残忍!

    所以,杨幽幽虽然认为护士百分之百要为了病人著想,她会用理性的观点看待患者,却从来就没打算要同情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

    同理心,可以;同情心,只会造成事後的麻烦与难过──特别是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她知道自己总会不自觉地为每个往生的病人感到悲伤,就像所有的护士那样,然而这种痛苦终会是无尽的,病患来来去去,死掉的人不能永远留在难忍的回忆中,同样地,活下来的人也不会记得那些护士的好,病人们可能顷刻间会对医护人员充满谢忱,但那大部份是基於对他们工作尽责的赞同,真心感恩的人似乎真的不多。

    凌晨叁点,她忍著呵欠,因为听见有病人按铃的声音,便从护士站里面拿起纪录本,很快地往冷清的病房一头走去,确认是不是﹔没有家属照顾的病人,吃喝拉撒,都要负责,别说还不只一个,偏偏这些人最没有安全感,叁天两头就喜欢乱按紧急铃,然後吵得同房的其他病人都无法入睡。

    其实有家属来住院照顾病人,也不会轻松多少:有的家属囉哩叭嗦,一天到晚来烦人,就是想要知道患者的情况﹔有的家属把病房当摺祭殖。窀龉频氐酱β夜洌械南肮甙胍苟疾还氐缡樱痪秃襞笠橥媾啤4蚵榻商斐衬值靡r有的男性家属更糟糕,喜欢对每一个护士小姐动手动脚,吃人豆腐的不在少数,大夜班比夜班情况还严重,巡房只走个几间,不时还会被装睡的怪老头严重性骚扰!

    不过,普通病房远比加护病房轻松一些。

    待在加护病房的患者,通常都是重症病人,除了那些植物人能够保持肃静,一般神智不清楚的患者都会睡不安稳﹔待在那里,光是出入的消毒就够烦人的了,大半夜还要提起精神安抚病患不说,有时还要拜託家属帮忙,一起骗病人说,他们的情况并不严重。

    杨幽幽讨验欺瞒的行为,不过,这是成为一个好护士的一项重要课题。

    从工作分配量来说,白班护士一人,大约要照顾七至十名病人。以内科病房的白班为例,平均一人照顾十名病人,而常规工作,则包括测量生命徵象,听起来好像只有一样事情要做,实质上却是非常庞杂﹔要是其中一个病人的血压有异常,卅分钟後,还要再去量一次﹔白班虽然是朝八晚四,但是班内要给每名病人两次药,包括针剂及口服、伤口护理、写护理记录、换尿管,那些有鼻胃管的,就要帮患者灌牛奶和开水,有的病人如果痰多,还要蒸气吸入、抽痰、处理呼吸道的异物,状况不好的、测量结果有异状的,还要忙著送病人去楼下做检查。

    至於那些开完刀、有导尿管的,就要纪录病人所吃的饮食跟大小便﹔乍看之下,似乎还在合理範围,但有些病人带有鼻胃管、气切管、导尿管,这都是要护士来例行清洁的,往往还有些病人需要紧急抽血,收检体、更别说身上带有氧气罩、呼吸器的病人,而在较重症的病房,叁不五时还得忙著做心肺复甦术。

    当个护士,满腹委屈得往肚里吞,病人太燥动被绑著,怪护士小姐没爱心﹔有的病人总是不肯合作,没有办法安静打点滴,人叁天两头都得绑起来,家属还怪她们没耐心!

    大夜班的状况,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病人引起的。

    有些病人喜欢乱拔点滴、管线,有的不乖乖躺著量血压和脉搏,倒楣的护士就要被医师碎碎唸﹔有的患者把针拔了,针得重打,还要被家属骂,说护士竟然没有多加注意,对病人和家属都不尊重!打针打太久,又要被唸!打针太痛会被唸!病人乱动,或是太胖找不到血管,亦或是吸毒者满手的针孔,半夜毒瘾发作时不好打针,还被人嫌打针技术太差!

    体谅病人被绑著会不舒服,小心帮他们松绑以後,病人保證不再乱扯管子,管子掉了,可怜的护士就要逐一写下意外报告,还要被扣薪水!扣薪资很正常,最差劲的是,病人爱撒谎,不希望再被护士绑起来,而有的家属就只相信病人,认为护士小姐故意虐待患者,只想找护理长、主任、院长、记者、民代和官僚告状!告状丢了工作就算了,名字上报,还会让医院都视为黑名单,永不录用!

    平均叁天需要更换一次的静脉注射,遇到不合作的病人,一旦打完针,患者就会自己故意拔掉,通常上白班遇到这种敌人,什麽事情都不能做,就打他们几个人的针就好,甚至还会被组长跟家属骂,更别提那被扣款扣得快没有的薄薄薪水袋了﹔平均七天要更换一次的鼻胃管,基本来说应该是七天一次,但有的病人却一天每个班都至少拔两次胃管,这种人似乎缺乏安全感,要是没有护士小姐成天盯著,心里就不踏实,因此他们总是惯性地偷偷耍一些小手段,存心要吸引每个护士的注意与愤怒﹔还有每十四天更换一次的导尿管、气切管,大部分都是白班要完成的工作,因此白班内常有意外状况发生,当护士可以真正在护理站的座位上坐下来写护理纪录,都是下午两、叁点以後的事了。

    晚班当然不轻松,许多人有病有痛,都喜欢撑到下班下课以後再来看医生﹔车祸和急病,也常常使得外科和内科在黄昏之後出现人潮,急诊室就如同菜市场一样热闹,血液、汗臭、尿味、体液、各种的髒污、哀嚎、诅咒的声音和重新加重剂量的消毒药水味,充斥著医院的各个角落,因此除了假日班,每天的晚班都像是身在战场。

    当然,晚上睡觉翻身,翻得把点滴瓶摔下来、把胃管、气切管、导尿管不小心弄掉的患者,以及那些翻身会翻到床底下的病人,也不时会困扰著大夜班的可怜护士小姐。

    还有最主要的敌人──护理长。

    有的护理长要求把护理纪录归档,做法就是要小护士打字,浪费宝贵的上班时间﹔而护理长最讨厌之处,就是要求每分记录都得写得完美无比!在所谓的「医学中心」或「研究室」,只要一点点的芝麻小事没写到,可怜的护士就要被罚一百元新台币﹔「芝麻小事」的定义非常多,通常护理长像个精神病患一样喃喃自语,要不就是几个主任和院长学日剧《白色巨塔》耍派头的屁话,就是其中最主要的重点。

    还有,正当自己在忙的时候,不是要接新病人入院,就是病人要出院,手续办下来,事情刚好都不用做,要是遇到加护病房下来的病人,那真是会疯掉!

    正忙得不可开交时,病人家属还会来扯一些有的没的,聊些跟患者毫不相干的问题,有些爱讲方言的,听不懂国语就得比手画脚,沟通上真的非常困难﹔叫他们先等一下,家属还要告到上头,说护士表现得不尽责、态度差!

    在医院中拥有权力的,都是护士的敌人。

    有时候,医生上午开了一些医嘱,处理好了,下午就突然更改,翻来覆去,总是在一些枝微末节上计较个不停,囉哩囉唆,学国文老师一样,连几个国中学的用字遣辞都拿不定主意,让护士们忙上加忙﹔等到下午四点,好不容易终於可以交.班了,学姐又来电找人,不然就是护理长临时编派工作,因为忽然发生状况,晚班或大夜班人手不足,可怜的白班护士们又得加班。

    有人认为:护士累归累,可是大部分的压力不会累积,因为白班、晚班、大夜班,一旦交.班,责任就没了。但重点是:每个病人都是护士的责任,不用问她们为什麽做这麽痛苦的工作,选择做护理人员,并不代表女孩们都是圣人,然而她们却总是要承受比别人更重的道德约束。

    病人被开刀,正常﹔护士被开刀,也很正常──不过,被砍的不是她们的身体,而是时间与金钱──院方就是刽子手。

    已经有同学想放弃护理工作,或是下辈子绝不再当护士,因为其中的痛苦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遇缺不补、人力紧缩,都是医院的常态,健保经费逐年缩减,许多医事费用,需由医院自行吸收,於是人数最为庞大的护理人员,就成了第一个被开刀的对象。

    单位里面有护理人员离职时,医院采取的措施是遇缺不补,因此该名护士的工作,就会被分配到所有的护士身上,有时还会出现一名白班护士照顾一打病人的情形﹔病人数增多,并不会马上递补护理人力,却是病人数减少,就要叫一些护士小姐直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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