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脱了她的手。
雪玉微微喘气,闭上眼睛,侧开了头。
全身每个关节仿佛都错了位,只要轻轻一动便会痛不欲生。脑子开始变得混沌,她只有不断对自己重复那个目的才能保持一分清醒。
但又有什么用呢。她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帮不了少爷,更……帮不了面前的男人。
多想让他变回初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多想听他再一次吹响玉笛,多想洗去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可她却连睁开眼睛都不敢。
脸上忽然传来冰凉的感觉。
“够了。”他说。
雪玉仍然死死闭着眼睛。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他的冰凉的指尖拂过她的眼角,淡淡道,“所以,别再哭了。”
……她,哭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却见他一双暗金色的眸子已经模糊不清。
他的眉头微微舒展,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
“我答——”
“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啊。”远处的九逸坐在地上,靠着石柱咳了两声,打断了亦思的话,“雪姨,我答应让你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你妄自菲薄,让外人笑我有多么教导无方,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没我吩咐,怎能随便玩什么要死要活的把戏?”
亦思猛地转头看他。
“别用那种警惕的眼神看我,”九逸扯了扯嘴角,冷冷笑道,“用不用摄灵术,结果都是一样,我何必用我手下的性命来威胁你?”
“你能救她?”亦思沉声道,抱着她的手微微收紧。
“救她的人应该快到了,”九逸缓缓站起来,捂着伤口,脸色依旧苍白,“只是大哥,你有没有想过,要如何救你自己?”
》》62
“你有没有想过,要如何救你自己?”
亦思神色微变,下一刻却冷笑道,“只怕这话说反了吧。”
“若非如此,大哥也不会贸然与他人结盟,”九逸道,“你修炼摄灵术已有百年,心魔只怕早已无法控制。他给你的条件,大约就是得到真正琉璃盏力量的召唤之术吧。”
亦思心中一惊,随后却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原来这些……从未曾瞒过你。”嘴角不自觉扬起来,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你知道了多少?”
九逸道,“不算多,却也不算少。不过我想问大哥,你可知道他的目的?”
“知道又如何,”他低头看着雪玉,“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
九逸一愣,一股火气从心底陡然升起,“你就是这样做你的太子?你把魔族置于何地,你又要让母亲如何看你?”
“母亲?”亦思挑了挑眉,自嘲道,“你又怎知她一开始如何看我?……至于太子,九逸,那是你。”
“你知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道奇异的尖啸声打断了他。一个漩涡突然出现在祭坛入口。
接着,一位穿着黑袍的祭司走了出来,身材娇小,看得出是位少女,却将面容隐在帽子里;跟在她身后的人,白衣胜雪,眉目俊美如仙,灵气微溢,竟是一脸肃容手执长剑的祈无!
九逸见到祈无有些讶异,“七哥?”
“事情已办妥,我便先赶回来了,”祈无淡淡道,扫视全场,看着在半空念咒的苏沉夕,不禁微微蹙起眉头,“她……”
“她在施召唤之术,不能被打断。”
祈无这才转向他,“……她伤了你?”
九逸瞟了一眼地下染血的匕首,笑着摇了摇头,却是对那黑袍少女道,“恭喜,去看看雪姨,她方才被你师父伤了。”
“是。”她将帽子拉下,露出一张秀美的萝莉脸,正是本应在刑场死去的恭喜。
恭喜快步走过去,为雪玉号脉。
“如何?”亦思问。
“噬骨咒,”恭喜答道,“本不难解,只是她之前中过蛊毒,身子损耗过大,我并没有十成把握能将恶咒消除,”她顿了顿,才道,“就算侥幸解开,她恐怕也要打回原形,一身的修为尽数散去。”
蛊毒……
亦思闭上眼睛,只觉得这么些年,自己过得如此的可笑。
突然,整个祭坛猛地一暗,唯一一处散发着的银光,却是在缓缓从空中降落的苏沉夕手上。
晶莹剔透的银光,轻飘飘浮在她的手心上。渐渐凝聚成了一个杯子的形状,银辉犹如有生命一般,在杯壁上不断流转,将杯盏称得更加虚无。
——琉璃盏。
亦思看见琉璃盏,心里倏然涌上来的,竟是一股深深的疲惫。
袖口突然一紧,他低头看去,却见雪玉一双清亮的眼睛,略微紧张地看着他。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的执着就毫无意义。
无论是天一涯,还是母亲,甚至是那些下人的目光,都只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就连那个人,眼里真正的对手,也只是九逸。
自己这么些年的作为,是不是,就像个小丑?
奇怪的是,想到这些,心里除了失落,就只剩茫然。
他轻轻一笑,做了决定。
他将雪玉交给恭喜,站了起来,没有再看琉璃盏一眼,而是转向祈无,亦思笑道,“听闻七弟剑法天下无双,早就想领教一番,不知为兄今日可有此荣幸?”
这话一说出口,就觉得身上陡然一轻,有一种不熟悉的感觉窜上心头。
那是释然。
琉璃盏也好,摄灵术也好,甚至是那从不曾属于他的太子之位,都统统放下吧。
把一切都终结掉,胸口的那个地方,也许,就不会再这么空了吧。
祈无对上他的眼睛,神色依旧肃穆,却不再蹙着眉头。将那把已染了鲜血的银剑往前一亮,仿佛等待了太久,他朗声道,“有何不可!”
“喂,你们等等,要是想痛痛快快打一场,可不能在这里,”九逸的笑容轻快了许多,“两个皇子,一个被驱逐,一个刚从牢里逃出来,你们真当罪罚之气是开玩笑的么?更何况,这还是在祭坛。”
罪罚之气是魔族皇室一种特殊的惩戒方法,只要皇子犯了错,便会被强加上罪罚之气,程度视情况而定,深浅不一,在平时虽然没有太大影响,但若是接近祭坛或者是圣洁的地方,罪罚之气便会自动封印体内的灵力。
亦思当初并没有被过多责罚,加上摄灵术本身就可以强取灵力,因此并不在乎。但现在他既然已经放弃摄灵术,那么就不得不考虑祭坛会对他和祈无所施加的束缚。
恭喜道,“我能送殿下们到安全的地方,但两位一定要现在动手吗?”
亦思一愣,继而大笑起来,“难不成你还当我已投靠了九逸?”他将右手举起,金光缓缓凝成一柄长剑。整把剑极其厚重,比普通剑身还宽了一倍不止,呈现出淡淡的暗金色,更像是一把大刀,与亦思放在一起,明明很不相称,但看上去竟觉得十分协调,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如此。
“古拙剑。”九逸低声道。
亦思的笑容加深,一双丹凤眼透着兴奋和浓浓的战意,犹如黑夜中的星芒。他轻而易举地将剑举起,左手猛地一划,饮了血的剑身忽然发出长鸣声,陡然一亮,明黄金剑,竟在一瞬间将苏沉夕的银芒都掩了过去。
“自古成王败寇,输了便是输了,只怪自己技不如人。九逸,若我们交换位置,即使你今日帮了我,我日后也必将不会放过你。”
九逸微微一笑,“小弟亦然。”
祈无毫不犹豫地往前踏上一步,“你手上的血,无论如何都是洗不掉的。”
恭喜淡淡地叹了一声,却没再说话,只是开始就地结阵。
一个暗色的漩涡镜面渐渐出现在祭台上,这时,祭台又忽然亮了起来。
恢复明亮的月光下,苏沉夕双手捧着琉璃盏,长发渐渐恢复了黑色,周身仿佛有银纱笼罩,眉目间竟隐隐显出一股不可侵犯的仙气。
腥红的池水在她身后突然不断翻滚起来,竟逐渐恢复成原本清澈的银色。
她忽然睁开眼睛,双瞳银光流泻,清亮如晶,却依然毫无神采。
九逸不由得舒了口气,正想上前,却见苏沉夕直直转过头去,看向恭喜。
“好生照看她。”祈无扔下这句话便朝漩涡走了进去。亦思则是对雪玉点了点头,便毫不犹豫向前迈开步子。
苏沉夕却突然伸出手,轻而易举将地上的匕首召唤起来,漂浮在空中,纤指一挥,那把匕首就犹如流星一般倏然冲了出去!目标竟是——
匕首再次扎入胸口的感觉……还真是不怎么样啊。挡在雪玉面前的九逸龇了龇牙。
一股戾气陡然升起,亦思手中的长剑像是呼吸一般一阵一阵发着亮光,此刻闪烁得更加频繁,就像是极度愤怒下的隐忍。
九逸暗叫糟糕,苏沉夕杀雪玉是被人操纵,可亦思哪里又会管这么多!正想动作,却见亦思面前的漩涡突然往前挪了一步——
亦思消失在漩涡里。
躺在地上的雪玉松了一口气。九逸的表情则被这变故弄得有点扭曲,瞟了一眼旁边淡定的恭喜姑娘,心底暗道女人果然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
方才亦思暴走前,正是恭喜姑娘纤指一挥,将那漩涡镜面直直往前拉了一步,才将亦思整个罩了进去。
这种空间法术极费心神,若非在祭坛这样特殊的地方,祭司的法力会增加数十倍,世上鲜少人能将它施展开来。正因为如此,即使是在祭坛上,这漩涡镜面也只能单方向通过。因此,就算亦思要想赶回来对苏沉夕动手,大约也要赶上一两个时辰了。
九逸舒了一口气,面对依然双眼无神的苏沉夕,眼睫微微颤动,再抬起头,眼中的深情一览无余,他压低嗓音,如酒酿般醇厚,又带有淡淡的忧伤,满腔的无奈与痛苦交织,溢于言表。
“该死,我该拿你怎么办?”
苏沉夕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倒是一旁的躺着的雪玉实在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九逸扶额叹了一声,方才的深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满脸的无奈。看来他家苏苏果然没了意识,对这么戳中她雷点的话都毫无反应。
九逸又幽幽叹了口气,既然如此——
“我说,看了这么久的戏,你也该出场了吧,还是说……”九逸将手中染血的匕首来回把玩,笑容又重新挂上嘴角,“妖界的前太子和他爹一样,只会躲在女人背后——”
一道厉光擦过九逸的脸,泛起一条血痕。
“还是一样沉不住气啊,”九逸微微叹息,“我本以为你这次会有些长进。”
一袭碧衫,犹如朗朗清风,缓缓显现在苏沉夕的身旁。他的笑容和煦若阳,眼底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冷色。
正是任晓圣。
“殿下过奖,任晓圣就算道行再高,也断然无法做到如殿下一般冷血无情。”
“我冷血无情?”九逸讶异道,“你究竟是要有多厚的脸皮,才能把这样的帽子扣在我头上。”
任晓圣眸光微闪,嘴角的笑容却渐渐转冷,“我只问一句,当年之事,殿下可曾有一丝不安愧疚?”
“若再重来一次,我亦不悔。”
任晓圣的瞳仁倏然紧缩。
“做了便是做了,我没什么需要辩解的,”九逸把玩着手中的匕首,低声道,“任晓圣,你若是报仇,杀了我即可,何必再做这些事。”
“听殿下的口气,在下似乎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得了的事……”九逸一笑,“那自然是很多的。你的母亲虽是凉国歌姬,却是流月教教主的私生女,仅凭这点,你就可以轻易混入圣教;再将蜀山的法术展示一二,就能得到圣教对你的器重和信任;再之后,恐怕就是搭上凉国唯一有脑子的长公主,获得她的芳心。短短三年便能获得凉国最大的两股势力的支持,任晓圣,你的确是个出色的对手。”
“不过,若只做到如此,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九逸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匕首的刀身,一点一点擦去暗红的血迹,继续道,“暗中培养‘银妖’,又收买了羽露大部分的部下,甚至包括她的女儿流樱,也作为你的傀儡,在妖界与她母亲分庭抗礼;你布下星祭司、发财这些棋子牵制我,又与我大哥结盟;甚至为了帮他重返太子之位,你给了他蜀山布防图,毁了锁妖塔,还不惜牺牲圣教数万教徒,作为他的战功……任晓圣,你是想让亦思在今日与我决战,然后你便派人带领他的部下,与圣教两败俱伤,连同凉国、蜀山和魔域一起牺牲掉,来祭奠你的父母吗?”
九逸口气淡然,可说的话却让任晓圣心中涌起一股滔天的怒火!
百年前,分明是仙魔两族大战,可却让妖界白白赔上了十万子民!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面前那个玄衣华服的魔族太子!
只是忌惮妖族会趁虚而入,他就可以挑拨离间,借用圣教力量屠杀妖族百姓,甚至刺杀父皇母妃!
若不是母亲将他藏在暗室……
任晓圣的心涌上一阵又一阵熟悉的剧痛。
红色……遍地的猩红……
他亲眼见到父王是怎样将母亲推出去,抵御九逸的咒术;他亲眼见到母亲身上绽开朵朵血花,自己却连呼喊的勇气都没有;他亲眼见到父亲的卑躬屈膝,见到九逸冷漠鄙夷的神情,见到父亲身上涌出粘稠血液的窟窿……
而这个罪魁祸首,他说他并不后悔!
他怎能无动于衷!他怎能不恨!他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偷生!
月光静静地照在祭坛上,苏沉夕面前的琉璃盏悠悠漂浮,银光缓缓流动,她面无表情,一双银色的双眸犹如镜面一般平静无波。
“原来这一切,都未曾瞒过太子殿下……”任晓圣看着他,眼神变得狠厉起来,“可那又怎样,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阻止我吗!”
说罢,任晓圣转身,对着苏沉夕半跪下。
任晓圣的笑容依旧和煦温柔,却少了往日的明亮。他将双手交叉,掌心向上,伸到她的面前,虔诚道,“明月之神,星夜之光,万世之芒,赐吾月神之力!”
似乎从睡梦中惊醒,原本只发出淡淡柔和光线的琉璃盏在这一声吟诵后倏然亮起,银光如柱,直冲而上,伴有阵阵轻鸣,照亮了整个夜空!
苏沉夕闭着眼睛仰头,正对苍穹皓月,她身后的头发高高扬起,银色的光辉一下子如流水,给她和任晓圣的全身都渡上了一层白银色的光罩。
九逸神色微变,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停住。他很清楚,若是上前阻拦,苏沉夕便只能被此术反噬,死路一条。
他只能等。
苏沉夕的眼睛忽然睁开。银光似有感应,也在一瞬间缓和了下来。
空气中仿佛能闻到香甜的桂花香,四周被琉璃盏的光芒照得犹如白昼,满头银发的苏沉夕低下头,将浮在半空中的琉璃盏轻轻放于任晓圣的正上方。她的声音犹如流水一般清澈。
“明月之子,星夜之光,万世孤离,赐汝月神之力。”
琉璃盏随着苏沉夕的吟诵缓缓消散在空气中。而那道光柱也渐渐黯淡,它所有的银辉都如同潮水般,一股股不断涌进任晓圣的身体。
任晓圣的头发渐渐变成银色,他仰着头,眉间一片平和,安然接受圣洁月光的洗礼。
琉璃盏的光芒犹如银色的丝带,顺着他的手臂,他的胸口,他的全身缓缓蔓延。
任晓圣闭上眼睛,任凭那股暖流游至全身。心里闪过无数幅画,简单的笔画,清冷的白描,但只要看上一眼便会觉得很幸福。
前一刻的愤怒和暴戾,在这一刻,竟就这样平复了下来。
这样的心安,让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也许,这就是那人说过的幸福?
雪玉咂舌不已,“今儿什么日子,怎么一个比一个光芒四……咝!”显然是一时激动,又动了关节。
恭喜却淡淡道,“这样的光芒,远非一般人能承受。”
万世孤离。
听到这一句时,恭喜随即了然。当初师父宣布殿下是离妖之时,她一直疑惑——分明她从未占卜到九逸是那样的命运,为何师父会有那样的结论,毕竟卦象是做不了假的。
想来,师父拿出来的卦象,是任晓圣的。
万世孤离,永生不得真心,永世不得忘记。无法获得最真挚的感情,也无法忘记曾经的伤痛和背叛。
恭喜垂下眼帘。
若非这般浓烈的戾气和怨气,他也无法承受月神之力。
永生孤寂换来这样强大的力量,他是会欣喜,还是……绝望?
雪玉有些奇怪地看着她,没理解她在感慨什么,“你知道他们两人在倒腾什么?”
“苏沉夕将月神之力给了任晓圣。”
“月神之力?”雪玉诧异,“那是什么东西?苏沉夕怎么会有这种力量?难不成她还是月神?”雪玉很是纳闷,看样子这月神之力很是厉害,但苏沉夕跟月神有几毛钱关系啊……话说,在绣水听苏沉夕说的那个银色女娃月盈袖,不才是正宗月神么?苏沉夕那丫头不过就是个土地神嘛!
“月神不过是仙族众仙中的一个职位,百年一届,守护琉璃盏;月神之力却是千年才会产生一位继承者,集合三界灵气,借助琉璃盏之力净化世间,”恭喜接着道,“苏沉夕,便是那位继承者。”
》》63
月神之力的继承者,千年一现。
凉国圣教真正崇尚的,并非是如月盈袖那样仙族封的月神,而是这千年一现,掌握天下至阴至纯之灵的月神之力。
没人可以事先预知继承者的身份,纵横三界,为仙,为妖魔鬼怪,或是为人皆无定数。但当一切都开始有了预兆,便是净化世间的开始。
远在百年前与圣教结交之际,九逸就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却并未当真。直到一年前恭喜卜算出拥有月神之力的那个人是苏沉夕,他才开始着手准备一切。
原本只想把他的内丹悄无声息地还给她,求她一生安康,却被这个消息弄得措手不及。派人潜入蜀山,才发现她的身边早已蛰伏了数道不知名的力量。
于是他趁着亦思发动的兵变,假意被逐出,来到绣水镇——千年前月神之力出现的地方。本来毫无线索,谁想却在林阁之的小妾方香儿身上嗅到了妖族气息。
还是他很熟悉的,妖族皇室血脉的气息。
他顺藤摸瓜,才查出原来方香儿肚子里孩子的爹,是凉国的驸马任晓圣。
可这任晓圣会是何人,怎会流着妖族皇室的血?
九逸当年联合羽露杀了妖王晋风,根本没打算留下他的血脉,按照羽露的指示一一除去了可能造成威胁的人。但奇怪的是,当时年仅七岁的妖族太子却在那天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太子的母亲乃是凉国一个普通歌姬,颇得圣宠,才招致了当时身为妖后的羽露的嫉恨。传说妖族与人族结合,生下来的孩子往往夭折,但若是侥幸活了下来,便会带有天生的异能。
他立刻被任晓圣勾起了好奇心。若这驸马爷真是当年的太子,他会是怎样的人?他又会做些什么?
九逸干脆来到了凉国,细细查证。可越往下查,他就越是惊异,这任晓圣明面上是凉国驸马,可几大圣教却对他言听计从,甚至他还掌握了蜀山的部分势力,还与妖族几大豪门都有牵扯。
倒是一个不错的对手。
于是,九逸“无意”救下了长公主盛宁,被奉为上宾。当他当着任晓圣的面说出自己叫做酒意时,他清楚地看见了温和面具下驸马爷握紧的拳头。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更为有趣了。
难不成他竟知道当年的妖族大乱,罪魁祸首是他九逸?
九逸掩去了自身的气味,一切法术的试探都让阿月来应付。他任凭任晓圣调查,被挖出来的自然是安逸的身份,加上有方香儿可以作证,实在是圆满得不得了。
任晓圣从来没有放下过对他的戒心,但表面上却与他相交甚好,甚至于当九逸提出要与他一同出使瑞朝,他也没有拒绝。
他原本一直在等任晓圣出手,却被亦思的事打断,只能匆匆将内丹给苏沉夕续命,回到绣水林府养伤。
后来听发财密报说亦思对绣水镇起了兴趣,九逸只能调集人手布置绣水花魁的局,却没想到那天竟看见方香儿将苏沉夕推入古井!
事后他便重新派了大量人手盯住任晓圣,才赫然发现,在任晓圣与亦思之间,竟然早有牵连!
九逸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起任晓圣。
当初唐子漓固然是想借用苏沉夕那个“龙种”来获得攻打凉国的借口,但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是亦思。
但如果亦思与任晓圣合作,那即是任晓圣刻意引发两国交战。
再后来,他的计划也随着战争,一点点明朗起来。
瑞凉大战,他任晓圣联合了几大圣教,成了神秘的圣教教主;另一方面,他还借到了妖族军队,两方势力一出,立刻帮助凉国获得了几场大胜利。
借用战争,不但能使权力更快更紧地握在手上,取得各方的信任,甚至于,他还能肆意牺牲圣教的势力——国仇家恨,他恨的不止是九逸,更是圣教那些道貌岸然的教徒。
任晓圣要的报复,代价是整个世间!
这样丧心病狂不顾一切的癫狂,即使是九逸,也暗自心惊。
他终究还是没法放任魔族毁于他人之手。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没对苏沉夕坦白安逸的身份,他也没打算把内丹的事告诉她。
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把琉璃盏从她体内引出,把任晓圣和亦思的注意力都引到月盈袖身上。
只愿她的月神之力,永远只有他一人知晓。
那时他还想,如果一切顺利,那个傻姑娘应该会很快忘记他的吧?
毕竟,之前他有了太多太多的前科。
毕竟,对于他这样的人,三年已经足够忘记了。
于是,他回了魔域,第三次进入天一涯。之后,坦然接受了太子之位,重新获得力量,也放弃了他曾经最珍贵的东西。
他甚至放弃了他与她的记忆。
可这一天,还是要看着她站在祭坛上,将琉璃盏所有的力量,都赐予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
他只能等。
他看着苏沉夕神情漠然,身上的银辉一点点流入任晓圣体内,鲜红的唇色也一点点转淡,仿佛从她身上流逝的不仅仅是琉璃盏所代表的月神之力,而是她的生命。
心口似乎又隐隐抽痛。
可是这又算什么呢?自己,可还有资格,承受这样的痛楚?
空气中的桂花香气渐渐散去,如溪水般的银辉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直到最后一抹光芒从苏沉夕的指尖消失,她身形摇晃,下一刻便倒在了刚刚起身的任晓圣怀里。
不同于苏沉夕惨白的面容,任晓圣面色红润,精神大好,一头银发风华无边,那双宝石红的眼瞳晶莹剔透,在月色下更添风采。
他只轻轻在苏沉夕的额间点了一下,苏沉夕就立刻醒了过来。
她的眼睛盯着任晓圣,脸上竟渐渐显出了痴迷之色。
她伸出了手,抚上任晓圣的脸颊。
一下,又一下。
接着,又伸出一只手,搂上他的脖子,头埋进他的怀里。
一蹭,又一蹭。
雪玉闻到了空气中一股憋屈无比的酸味,捂着眼睛埋进恭喜怀里,不敢看某殿下。恭喜则是一脸凝重,紧紧看着两人。
偏偏某女还非常不安分,开口便是甜糯糯的声音——
“夫君……”
雪玉捂住了耳朵,不忍再听这人间惨剧,以及祭坛被某殿的气场震出坑的巨响。
任晓圣则是勾唇一笑,索性松开苏沉夕,用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嗯?”
尾音上扬,又偏偏嗓音低沉,显得魅惑无比。
简直是勾搭良家妇女,哦不,是勾引无知少妇的专用语气。
苏沉夕的眸色流转,一脸天真的仰着头,“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任晓圣的指头僵硬了。
“你说等我学会吹笛子时,便能真正保护你,你就带着嫁妆随我隐居。嘿嘿,我一直有在学哦,”苏沉夕从怀中扒啊扒,居然扒出一只精致的短笛,她晃了晃笛子,眼角弯如月牙,“我这就给你吹《婚礼进行曲》,你不要娶其他姑娘,专心嫁给我,好不好?”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温度骤降。
雪玉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脸色阴晴不定的九逸。
她家少爷真说过这样的话?
真是……十万分惨痛,十万分丢人啊。
任晓圣神色有些复杂,放开了苏沉夕,冷笑道,“殿下果然与常人不同,这样的情话,难怪能让苏姑娘如此死心塌地。”
“你做什么又推开我?”苏沉夕直接打断了任晓圣,愤恨地看着他,“你骗了我那么多事,我都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等众人反应,她立刻叽里呱啦地讲下去。
“是啦,我知道你一开始只是想利用我来做这样做那样,但是,有价值的人才不会被抛弃啊,其实当时的我,很庆幸自己能有值得你耐心相待的筹码……后来我逃掉了,因为怕自己存在的价值,在你重获力量时就消失了。还好,三年后,你还是来了,我当时就想着,若是欲擒故纵,效果会不会好一些?你会不会,更喜欢我一些?所以,我才会装作不认识你,才会不避讳唐子漓。这些,你一定都猜得到,那你……有没有瞧不起我?有没有觉得很幼稚?有没有,讨厌我?”
苏沉夕的眼泪一滴滴下坠,但眼睛却睁得很大,晶碧的双眸透亮如水,一转不转地盯着任晓圣。
“你忘记我也好,我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阿透也好,谁要管你接不接受我的告白,谁要管你为什么要娶流樱那个笨女人,我既然取了你的内丹,你今生今世就是我的人啦,谁要管你摆什么狗屁太子架子!
“我在月华楼顶上,下的那个决定,一直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你。现在,再说一遍好啦:
“我苏沉夕,喜欢酒意,他若是迷路,我便是指南针;他若是怕冷,我便是贴心小棉袄;他若是受伤,我便是绷带;他若是难过,我便是冷笑话!但是,今后若他敢骗我一次,我便骗他两次;他若娶一个女人,我便嫁给两个男人;他若执意牺牲自己,我便要在他面前,吐出他的内丹,狠狠践踏一番,再比他先死去!我就算今生无法保护他,也定然护住自己的感情,谁要管这有多么不要脸,多么变态,反正这辈子我的心就是输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她豪气万丈地丢出这一堆像机关枪一样的话,然后背着双手,龇牙弯眸,对任晓圣道:
“喂,这样的我,你要是不要?”
祭坛一片安静。
半天,才传来几声隐忍的低咳,正是九逸。
他握拳放在嘴边,却掩不住嘴角溢出的鲜血。只是脸上通通是掩不住的笑意。
就算心口再痛,此刻却满满的,全是装不下的幸福。
真是……让他也只能又痛又爱地感慨一句,“任晓圣,你的异能,想来便是诱瞳之术?”真不知他用这招,是纯粹借苏沉夕来气他,还是见到他方才情动吐血,刻意来试探他。九逸捂着心口,笑得一脸扭曲,还真是甜蜜的折磨。
恭喜立刻起身扶住了他,低声道,“殿下,您不能……”
“我有什么法子,”九逸很是无奈地笑道,“你看那个傻姑娘,明明都被人操纵了,还能这么折腾人。”
原本一直阴沉着脸的任晓圣,此刻见状却是挑了挑眉,“看来殿下前几日再入天一涯,似乎有一番有趣的经历。”
九逸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神色淡了几分,“谈不上有趣,不过是……做了笔交易。”
“三次进入天一涯都能安然无恙,殿下的运气还真是让人羡慕啊……”任晓圣低声道,“不知殿下三件最宝贵的事物是什么,竟能舍弃得如此痛快。”
九逸一愣,看向任晓圣。
骄傲的红宝石眸子里,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怨恨和孤寂;他温和的笑容,此时都是满满的嘲讽。
九逸忽然明白了。
任晓圣,亦进过天一涯。
天一涯,又名试炼之涯。传说中魔域最可怕的绝息之地。历届魔族太子都需要试炼的地方。
数千年间妖魔的束灵阵法,让人止步不前的迷惘之阵,致人迷幻的曼珠沙华,极阴之地,与圣天阁、修罗场相连,这些都不是其可怕之处。
而是这些所衍生出来的心魔。
它会让你化作世间最难耐的事物,让你尝遍世间最苦楚的味道,让你的心里滋生无穷无尽的绝望……
若将这些都一一体验过,它便会从你心中挖出最珍惜或最渴望的两样事物。
只能选择其一。
另一个,则永远的放弃。
第一次,五岁的他选择了归途,放弃了寻找的方向。
第二次,是三年前,他选择再塑内丹,放弃了一身的法术。
第三次,他选择守护魔域,放弃了苏沉夕。
他原以为,无论哪一次的选择,他都不会后悔。
只是如今听到苏沉夕这番话,他也只能捂着一阵一阵抽痛的心口,无奈地笑着。
放弃她,便是要放弃有关她的一切回忆,更要放弃对她的所有感情。
如若不然,剜心之痛,永世不得解脱。
这样说来,或许那离妖之名,并非任晓圣,而是实实在在的应验在自己身上?
万世孤离……苏沉夕,只愿你莫要被我连累,莫要真死在我之前。
越是回想,心绪波动的越是厉害,从喉咙涌上来的血就越汹涌。
恭喜立刻捻了一个清心诀,九逸的脸色才微微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