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蜻似是一怔,上前两步,终于看到了那副让任晓圣流露出这样表情的画。
出乎意料,那是一副很普通的白描。
淡淡的几笔,勾勒出了一个高高的屋顶。奇就奇在,屋顶是悬空的,除却几块瓦片,下方竟是奔腾的瀑布和几块细小的墨点。
整幅画说不出的怪异,但却有一种别样的力量,仿佛正好敲去了心门里最阴郁的部分,好似阳光倾城,温暖柔情,又好似春风拂面,清新宜人。
就像有生命一般,简单,鲜活,美好,让人……向往。
只是……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是什么意思,偏偏任晓圣又似乎在很认真地等着她的评价。小蜻只得恭敬道,“很……舒服的画。”
酒红色的眼睛一弯,任晓圣笑了起来,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
进来的是小柳。
任晓圣收敛了笑意,靠在椅子上,淡淡道,“何事?”
小柳向小蜻看了一眼。
“无妨。”任晓圣道。
小柳这才道,“公子,那人又传信来催解药了。”
“当初服下毒药那么痛快,如今倒是难缠得很,也不怕惹恼我,”任晓圣勾了勾嘴角,“也罢,先送半颗过去,告诉他事成之后,我自会赐他另外半颗。”
“是,”小柳又道,“炎月教蝎子、黑蛇两人已被处死,月华教昨日‘十三死士’中的五人半夜二更在密谋如何除掉蜘蛛等人,公子……”
“随他们去吧。”任晓圣漫不经心道。
小柳眉头一皱,想要说什么,看到他的神色,还是忍了下去。
虽说圣教人多势众,但因为教派甚多,积怨深厚,即使共同来对付魔族,也往往会有些摩擦。两天前炎月教的两大毒使蝎子和黑蛇用毒捉弄了月华教弟子,引起了双方的争斗。任晓圣竟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处死蝎子和黑蛇的命令,让炎月教一下子失去了最重要的两位尊者,狠狠挫伤了他们的锐气。
本以为公子只是想杀鸡儆猴,才用了这般狠辣的法子。而如今,知道月华教要对炎月教下手,公子居然还无动于衷?
小柳心下有些恐慌,却仍然只能沉默。她虽然是凉国人,但是自从任晓圣救下她,给了她一个全新的身份和生活后,她就暗暗发誓,无论他要做的是什么事,她也只会选择接受和追随。
“怎么,还有事?”
小柳神色间颇有些犹豫,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公子,盛宁公主昨日已到……”
任晓圣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许多,小柳不敢再说。半晌,他才缓缓道,“不必透露我的行踪。”
“……是。”
小柳转身欲走,却又在门口听到一句话。
“从‘银妖’抽十人去保护公主。”
话语中有些疲惫,任晓圣看着桌上的画卷,突然没来由地想起沉睡百年时,鼻尖反复围绕的馥郁花香,还有那抹带着青草味的淡淡阳光。
“快了,”他喃喃念着,手指拂过那幅画上瀑布里的墨点,眉间一瞬间的迷惘被温柔所替代,“……快了。”
》》60
临近傍晚,零城的天空,乌云如同墨汁一般泼洒开来。街上依旧笼罩着灰蒙的猩红雾气,一派死寂阴沉。
却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一片杂乱的笛声。
那许多的笛声起起落落,音调各不相同,杂乱无章,在清冷静谧的街上却并不显得刺耳,只是隐隐能从中听出一种诡异得令人心底发寒的喜庆。
笛声渐渐靠近,一群身着深红衣裙头戴六支金钗的妙龄女子缓步走来。她们手上均提着一支花篮,每走三步便会一顿,将篮子里的花瓣洒出。那花瓣千奇百怪,显然并不都是同一种类,但却都红如鲜血,烈如焰火。花瓣所及之处,红雾迅速散开,香气勾人,馥郁如蛇。
接着就是一个巨大的移动木制台子,上面有五个黑色巫师盘膝而坐。每位巫师均手持金色法器,低声念咒。金色的法器随着咒语微微发光,所到之处,任何污浊之气皆被扫除。
巫师之后便是一支约莫千人的长队,每人皆着金色铠甲,手持利器。队伍分四列,铠甲上镶纹分别为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象征四大瑞兽。队伍每走三十步便会齐齐举起兵器,喊出口号,声如洪钟,整齐有力,庄严肃穆。
“所以我最讨厌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街旁酒馆二楼上,司雾掏掏耳朵,一脸厌恶地瞟了一眼楼下经过的迎亲队伍,“别人结婚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他倒好,吹什么鬼笛子,听得人一身不爽。”
他对面坐着的姗姗冷冷道,“不过是因你成亲时没这排场。”
司雾一噎,正想说什么,又被他姐姐打断,“你每几个月都要迎一两位姑娘进门,若都要这般架势,谁还敢当神官,光是吹魔笛就要力竭而亡了。”
传说魔族先祖的心爱之人喜爱吹笛,当年他们大婚之际,有外族入侵,设下迷阵重伤魔王,魔族岌岌可危。关键时刻,正是这位魔后吹奏魔笛,破除幻境,让阵法反噬,不仅扭转了战争的局势,还拯救了万千零城百姓。
也正因为如此,魔族皇家的盛大婚礼都会有九十九位神官驱动法术,吹奏九十九支魔笛,以示祝福。
司雾撇了撇嘴,他自然是知道这个传说的,方才的抱怨只不过是完全出自于对九逸的怨念,“不过那些乌七八糟的圣教今个儿怎么安静了?害老子布置了这么些天,要今天连一个都抓不住我还真没脸去见小九……”司雾一脸愤恨,“我就不明白了,是我最近人品太差呢,还是我们家大哥终于英明了一回,没道理老子守了这么多天就只逮到一些小喽啰,他带着一队逃兵反而斩了两个教主外加成功突袭蜀山啊!姐,你是不是最近赌钱把咱俩的运气都用没了啊?”
姗姗凉凉地瞟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太过了。”
司雾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么说来,倒真不是我的问题啦?”
她勾了勾唇,“你好歹也是我的弟弟。”
圣教近来频频在零城制造混乱,甚至在几日之前还闯入太子府,重伤了九逸,这让一直负责零城防卫的司雾被魔王痛斥了一顿。司雾抹不开面子,怒气冲冲地在零城搜索,除了抓到几个半点法术不会纯粹出来打酱油的教徒外,一无所获。
但与此同时,亦思带着他的亲兵不仅突袭了蜀山锁妖塔,还同时抓住了银月教和渡月教的教主,公开处死,赢得了魔族百姓甚多称赞。
司雾听到这些消息后更是怒火冲天,自信心一度受到了打击。
不过此刻听姗姗这么一说,他霎时间来了劲,扇子一拢,拍桌道,“我就说嘛!自打我们这个大哥从天一涯那个鬼地方出来后,哪里还有半分贤王的影子!他要咽得下那口气才是天下第一大奇迹!”
姗姗的点拨,一下子让司雾想到了问题的关键,亦思做事向来心狠手辣,九逸让他获取琉璃盏的计划流产,又取代了他成为太子,亦思又怎么可能放过他而莫名其妙跑去蜀山玩突袭?更遑论对付圣教——这股一直针对九逸的势力?
况且他的线报也曾说过,银月教和渡月教都属于圣教中比较小的一派,偏偏又仗着资格老,得罪过不少其他派别教徒。如果将这种不好操纵的棋子弃掉,作为取得魔族百姓信任的祭品,倒真是一箭双雕。
这么说来,亦思与圣教的关系,倒还真是匪夷所思。
只是司雾想了半天,却还是没能猜到这个幕后之人会是谁。
是什么样子的合作,能让那神秘人轻易地将手下两个教主轻易牺牲?而且就从平时对零城的袭击上来看,基本每次司雾都能轻易化解危机,那些手段根本谈不上有多高明,倒像是……毫不在意会造成什么伤害。
难不成圣教的力量对于他,只是一个幌子?
司雾想得头大,不禁抱怨道,“姐你也真是,这半个月就这么丢下弟弟自己跑出去赌钱,到底谁更重要啊!你要早点回来,我也不会一直被小九那个烂人牵着鼻子走。”
“你被一个受了重伤的弟弟牵着鼻子走,反倒怪我没在你身边?”
司雾缩了缩脑袋,“好嘛,好嘛,都是我的错啦。但是我说啊,你出去这么些天,到底干嘛去了?”
姗姗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
“我不过是去查些旧事,”她翻开那本册子,“妖族先王,你还有印象吗?”
“你是说……威武妖王?现任妖王南风的亲哥哥,百年前死在妖族与圣教大战中的威武妖王晋风?”
“准确说来,是被九逸杀死的前任妖王。”
司雾瞪直了眼睛,“九逸杀死的?喂,他当年不过是去那边做了些小动作,又看了场戏,我怎么没听说他还倾情出演了?”
“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母亲和姨母压了下来,”姗姗道,“当年之事虽然与九逸干系甚大,却未有几人知晓,不然这百年来魔族休想安生。”说着又冷笑道,“不过我倒是听说,前些日子,有人在众臣面前‘无意’透露了这件事?”
司雾瞬时汗如雨下,讪笑道,“不过是一时顺口嘛……哎呀哎呀,这件旧事到底有什么关系,姐你就别卖关子了啦。”
姗姗冷哼一声,却也没再追究,“晋风妖王虽然已死,但他的儿子却逃了出去。”
“儿子?”
她将册子递给司雾,“这些,便是我从妖族王宫内线得到的消息。”
司雾看着小册子,一行一行地看下去,脸色惊疑不定,“这是……”
“若不是小九的提醒,根本没人会把这些消息联系在一起,”姗姗的笑容有些嘲讽,“亏我那时还相信他是真没法子了才来拜托我。”
司雾看完资料,有些郁闷地吐了口气,看到这些资料,还真是把所有疑惑都差不多解决了。此刻听他姐姐这么说,不禁奇怪道,“这是他拜托你查的?你还答应了?”
“难道我会为这种事与他翻脸?……当我将这些情报放在他面前时,他只说了一句‘果然如此’,”姗姗摇摇头,“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的决定,小九那般人物,确是我们无法相比的。只怕这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我费劲心力帮他查到的东西,也不过是他的一场测试。”
“测试?”
姗姗掏出一封信,眼中神色有些复杂,“我还未曾拆开。”
他看着那封信信口处太子专属的印泥,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他嘱咐我在他大婚之后打开,同时还将另一件事物也交予了我,”姗姗扬了扬手中的信,“要不要赌一赌?——看看这里面,究竟是给了一个保佑我们俩平安到老的承诺,还是……太子之位?”
司雾握着扇子的手一紧,不自觉脱口而出,“太子之位!”
姗姗轻笑一声,“是啊,咱俩策划了那么久,都未曾让母亲改变过心意。谁知偏偏有人将其视如敝屣。”
司雾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巴巴问道,“姐……”
“他交给我的另一样东西,”姗姗侧头看向那队长长的迎亲队伍,淡淡道,“是可调动零城所有的魔兵的虎符。”
司雾猛地站了起来,震惊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两姐弟费劲心力争取了几百年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轻易到手?
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有一股怒气从心底一下子涌了出来,司雾一拳砸在桌子上,“这算什么?施舍吗?那个混蛋就这么看不起我们吗?”
“这种又像交待后事,又一副兄友弟恭的虚伪模样……很不爽吧?”她的手指划过那封信,“不如,我们换个赌约。”
纤纤玉指所到之处,淡蓝色的火光幽幽燃起。只一瞬间,那封信便化为了灰烬。
司雾看着那封被姗姗烧毁的信,眼中神色几番变化,终究是释然一笑,掀起袍子潇洒入座,眉目间又恢复了往日的风流倜傥。他轻快地问道,“姐姐想打什么赌?”
“赌他这次大婚,必定乱七八糟,无法收拾。”
司雾点头,深以为然,却在下一刻想起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垮了下来,愁眉苦脸地叹息道,“只是可惜了我家小夕夕……”
“那个女人居然还是来了?”
司雾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
姗姗叹了口气,本以为把司雾胡乱送出去的请帖收了回来,苏沉夕就不会再傻乎乎跑来零城,谁知道还是阻止不了。
“非但来了,还傻不愣登的跑到小九跟前当侍女,惹出了一堆麻烦。这个傻姑娘啊,还是跟三年前一模一样,小九利用她也好,失了记忆也好,都全然不在意,真是让人想把她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一滩臭水……”
“她如今身在何处?”
司雾一愣,“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太子府。就是小九受重伤的那天……”他想了想,突然将扇子往手心一打,“哎呀,小九那个白痴,该不会就是因为她的离开才受的伤——哎,小九来了!”
魔族大婚,在黄昏阴阳交替时迎亲,途经各种凶煞之地,为的是在大婚之日驱除最污秽的事物,以保往后的祥福安康。
对于皇族来说,婚礼还有一个习俗,就是前往祭坛祈福。
零城煞气最重的地方,莫过于修罗场。
修罗场相传是千年前魔族进行杀戮的场地,与圣天阁、天一涯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而零城的祭坛,就正好处于修罗场的中央。
零城的祭坛分为三个,分别为日、月、星,其中的星祭坛正是婚礼所专用的祭坛。
司雾和姗姗此刻所坐的酒楼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是一座废屋——就算是妖鬼,也禁不住这三处不断滋生的邪气。但在这里,正好能看到星祭坛的入口。
司雾啪一下打开扇子,眯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远处扶着新娘走下彩车的身影,凉凉道,“娶的是这么可怕的女人,还能面不改色,太子殿下果非常人。”
“流樱郡主似乎是为数不多你未曾调戏过的女人。”
司雾将扇子一拢,对着远处两个身影遥遥一指,“我总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适应这种烦人的气场,委屈自己模仿讨厌的人,你看,这两个人渣还真是天生一对……”
说着说着,忽然咦了一声,眼神变得有点疑惑。
“怎么?”姗姗顺着他的目光,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司雾将扇子抵在唇边,轻轻一笑,“真是可惜呢,我们两姐弟都不能进祭坛。今晚,大概真要上演一出好戏。”
祭坛对于魔族来说是一个神圣无比的地方,因此并非所有人都能有机会登上祭坛,密道召唤之术,除了魔王与皇子之外,便只有三位祭司才知晓。
也正因为如此,大婚祈福之时,只能有新郎新娘与主持的祭司在场。
从修罗场外围穿过一个特殊的密道,方能安然到达三大祭坛。入口处,星祭司一身墨蓝色的袍子,脸色微微苍白,手持一根黑色木杖,眉间神色恭谨肃穆。
九逸扶着流樱的手,两人身着玄衣华服,缓步走到星祭司面前。
星祭司躬身行礼,随即举起手杖,吟唱起长长的咒语。
他的身后,两根半人高的石柱中央,本是虚无的空气,却随着吟唱声渐渐扭曲,显现出了一道灰色的漩涡。
吟唱声停止,星祭司恭敬道,“殿下请随我来。”
九逸面无表情,流樱微笑着对祭司点了点头。
漫长的甬道,两边是深黑看不见缝的石墙,上方则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彩晕布成的虚空。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一阵的阴风,却意外的纯净,闻上去似乎还有一些香甜。
九逸一进入密道就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的手,只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攀上他的手臂,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复又恢复平静。
流樱紧紧挽着九逸的手臂,小巧精致的脸庞一直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步伐轻快,这不能用法力行走的长道,竟也没让她出现一丝的疲惫之色。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灰银色的漩涡。星祭司在它的前面停住,转身对九逸又行了一礼,“殿下请。”
九逸走到他的面前,却停下了脚步,“祭司大人,您如今可大好了?”
星祭司一愣,似乎没想到这当口九逸还会问这个,躬身道,“谢殿下关心,我已无大碍。”
“想必若是有魔域第一药师的帮助,祭司大人会好得更快吧。”
星祭司闻言立刻跪在地上,神色微微慌乱,“殿下,孽徒恭喜私通妖族,对我投毒,死有余辜,那第一药师与她合谋,也是罪有应得……”
“您这是做什么?”九逸讶异道,“这些罪名都是我定下的,我又怎会不知。我不过是惋惜那发财那一身制药的好本事……这么说来,祭司大人必定有更好的人选,不但清了体内余毒,法力也更精进了——竟能将星祭坛的入口强行岔入月祭坛?”
星祭司身形一滞。
九逸却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抬腿将他踹进了漩涡中,也随即踏了进去。
》》61
月祭坛和星祭坛分别位于日祭坛的两侧。月祭坛并不常开启,多用于举办丧事,阴气之盛为三者之最。它由一个巨大的月牙状石台构成,月牙凹进的部分为圣水池,每当日落之时便有一部分变成银色霜雾,与石台融成一色,每日都不同,与真实的月亮形状保持一致。
今日恰逢十五之日,满池的圣水都化成了皎洁的银白色,一时间分不清哪边是石台,哪边是池水。月祭坛能在夜间能驱逐上空的乌云,让月色最大程度地呈现出来,无须点灯,便能凭借月光看清一切。
于是当九逸进入月祭坛,第一眼便看到了祭坛石阶尽头,跪坐着的银衣少女。
穿着飘逸柔美的银纱衣裙,她微微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如水般倾洒在地上。少女的肤色的莹白剔透,唇色却惊人的红艳,犹如火光一般热烈与美丽。
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晶碧的眸子在场中寻觅了一番,最后定在了九逸身上。
“你来了。”她轻声道。
“为何你在这里?”不过一瞬,九逸便来到了她面前,蹙眉看她。
“太子殿下,我有没有告诉你,”苏沉夕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叫苏沉夕,是你已经娶进门的妻子?”
他的手猛地攥紧,却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句话都没有说。
苏沉夕的双眼弯成月牙,殷红如血的唇微微上扬,她往前迈出一步,笑容艳丽却毫无温度。
“夫君,你还要不要我?”
流樱刚进入祭坛便听到这句话,不禁一愣,下意识看向九逸。
却见九逸突然退后一步,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手捂胸口,喘着气看着阿月,不,应该说是苏沉夕。
“少爷!”流樱大惊,立刻飞身扑了上去,却见同一时刻苏沉夕手中银光一闪——一柄小巧的匕首直直没入九逸的心口!
黑色的礼服看不出鲜血的颜色,但丨乳丨白色的石台却出现了一朵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汇成一滩血水,流入了池水之中。
原本满载圣水的银池,突然在那一瞬变成了腥红色。
苏沉夕的手依旧握在匕首上,双瞳里的橄榄色一点点渐变成银白色,她依旧笑着,双唇的色彩比染上了鲜血的匕首还要鲜艳,但眼睛里却是空茫一片。
流樱扶着九逸,焦急得几乎要掉下泪来,“怎么会这样,这么会这样……”
九逸伸出手,握住了苏沉夕执刀的手。
“抱歉,也许我要不起了。”
这一刻,他琥珀色的眸子印着月光,眉眼之间,是许久未现的柔和。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仿佛回到了瑞朝大殿上,那个自称流浪者的男子,用一抹温柔得能让女孩子心跳加速的微笑,让人无法拒绝。
他的手不再冰凉,紧紧握住她,仿佛可以为她挡住任何寒冷。
接着,他握着她的手,猛地将匕首拔出!
“不要!”流樱大喊。
血溅在苏沉夕银色如雪的裙子上,溅在她莹白胜雪的脸庞上,也溅在她那颗苍白的心上。
她身体一震,退后几步,眸中颜色几番交换,突然尖叫一声,丢下匕首,抱着头跪在了地上。
“血祭之礼,条件达成。”
星祭司的声音响起,此刻他已经站在月牙石台的另一端,高举手杖,厉声道,“苏沉夕,召唤月神之力!”
随着这一声大喝,苏沉夕仿佛提线木偶一般,忽然从地上跳起来。她双眼闭着,双唇的红色更加鲜艳,像是有鲜血要流出来一般。她慢慢张开双手,低声吟唱起咒语。身体渐渐漂浮在半空之中。
吟唱声一起,月光瞬间大盛,炽白如日,仿佛回到了绣水镇月华楼的那一夜,苏沉夕的发色一分一分染上银色,不同的是,那时是有数道银光从她肌肤下挣脱而出,这次却仿佛有无数银光迫不及待涌入她的身体!
“太子殿下最好不要打断她,不然这等古老之术反噬,任谁都承受不了。”星祭司在九逸有所动作之前冷声道。
九逸低声笑道,“祭司大人,我真后悔方才没有狠下心杀了你。”
星祭司轻蔑地看着他那双满是鲜血的手,“太子殿下这么些年来毫无法力,前几日更是受了重伤,中了蛊毒,要怎么杀我呢?”
九逸任流樱扶着,靠着石阶旁的柱子缓缓坐下,缓缓道,“留你一条命,不过是好奇你是何时成为我大哥的人。”
“大皇子继任太子之位乃是天命所归,我忠于魔域,自然忠于大殿下!”
九逸低咳两声,却是笑了出来,“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我大哥那般心狠手辣,不知星祭司是从哪里得来的自信,能让他在事成之后还留你一条命?”
星祭司神色有些慌乱,忙大声道,“流樱郡主,我知你舍不得伤他,但若他再如此干扰,我可保证不了会不会对召唤之术有何影响!”
流樱扶着九逸的手一僵。
九逸哈哈笑了出来,“今日果真是我大喜之日,你们准备这么些惊喜,倒着实让我受宠若惊啊。”
“对不起……”流樱放开他,垂下眼睑,“我毕竟,是妖族。”
他将头扭过一旁,闭上了眼睛。
流樱神色复杂,一咬牙,转身朝星祭司走去。
星祭司看着流樱一步一步走过来,看着九逸的眼神满是嘲讽。
“祭司大人。”流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郡主。”
“这召唤之术,可需大人参与?”
星祭司一愣,有些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苏沉夕一人即可。”
“也就是说,若祭祀大人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影响苏沉夕咯?”流樱绽开一个笑容,看得他一呆,接着几道白光从她手中射出——
星祭司大骇,却已来不及躲开,忽然面前出现一只手,接住了那几道白光。
再看流樱,一张美艳如花的面容瞬间失色。
而他面前的那只手,玉百如雪,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多、多谢太子殿下……”好半天,星祭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发现自己早已惊出一身冷汗。
亦思看也不看他,右手一翻,漫不经心的神情却猛地一变,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流樱。
流樱被他炙热的眼神看得往后一退。
“是你。”他说。
躺在他手心里,那几道拦下的白光,是雪白的绒毛。
雪玉呆呆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回想起三年前的雪地里,那双暗金色的眸子里透出的狠厉,毒辣,还有那抹无论怎样都抹不掉的绝望和孤单。
少爷早就告诉过她,亦思会出现,她才会自告奋勇,代替如意扮成流樱。
可当他真正出现在她面前,依然用那样一双漂亮而绝望的眼睛看着她时,她突然发现她笑不出来了。
那种无论何时都能摆出来的笑容,此刻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手紧紧攥着,她可以随时幻化出一柄剑,然后捅入面前这个男人的胸口。就算杀不死他,也能为少爷争取多一分胜算……
但她却犹豫了。
本就是想利用他对她仅存的一点感情,雪玉啊,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是听说月华楼上他因你而失态,因你而失败?
还是因为他的眼神,根本未曾变过,甚至还有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喜悦?
这个人,他曾杀了这么多的人,他还想杀你的主人啊。
雪玉,你在犹豫什么?你在叹息什么?你又在愧疚什么?玩弄别人的感情,不正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
雪玉就这样定定站在亦思的面前。
她不笑,也不开口。除去一见面的惊讶,她就没再多露出其他表情。
“回来,”远处的九逸突然开了口,“你动不了他。”
亦思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看着雪玉紧握的拳头,冷冷一笑,“怎么,你们还想再试一次?”他一把抓起雪玉的手,指着心口的地方,“从这里刺下去,狠狠刺下去啊!刚才那个女人怎么刺的他,你就学着刺一次啊!你在犹豫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雪玉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眼角。
在眉梢处,连着眼角,有一道浅浅的剑痕。
她的指尖微微发凉,却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这里,还疼吗?”她看着那道剑痕,神色有些恍然,“你睡着的时候,常会按着这里说疼。”
亦思眸中的戾气猛然聚集,但一对上她专注的眼睛,又在下一刻不自觉化解开来。
他就这样站着,任凭她的指尖滑过他的眼睫,细细描绘着他的唇形。雪玉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总会封得很紧很紧,是不是早就忘记,除了伤人的话外,还能说些什么?”
他不自觉松开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再度滑下,停在了他的心口,“这里,都装了些什么?是称霸天下的野心,还是……”
她突然顿住。
她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忽然一笑,“还是……”
话还未说完,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亦思身后传来星祭司阴冷的声音,“太子殿下,那女人是个冒牌货,您可千万不要被迷惑了。”
“你做了什么。”
“哼,这种低贱的妖族,在这祭坛里当然不会是我的对——”星祭司的声音戛然而止,低头望去,那只莹白如玉指节分明的手,一手抱住倒下的雪玉,一手直接□了他的心口。
心口被挖出大洞的星祭司就这样直直倒了下去,坠入圣水池。
亦思一双暗金色的眸子几乎变红,他抱着雪玉,“这次又是什么阴谋,还想朝我再捅上一刀吗?”
雪玉摇了摇头,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却是笑了,“不……少爷不准。少爷说过,一颗心,若是再伤第二次,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亦思的心口像是被狠狠一击,他低下头,艳若骄阳的月光下,怀中的女人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她依旧娇媚,依旧带着让他无所适从的笑容。
“所以,我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对你动手,但我不想骗你,我一直都没放弃过杀你的念头……”雪玉笑道,伸出手指,“只是,我一直想问,一直很好奇,这里,你的心里,我占了多少?”
亦思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不是月华楼那一幕,他甚至根本不曾发现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存在。
她在他的心里,是特别的。
但这样的特别,能填补他心中缺失的那一块吗?
苏沉夕依旧在轻轻吟唱,繁复的咒文却像一首哀伤的诗,伴随着祭坛漂浮的阴寒,回响在每个人的耳旁。
他看着她的眼睛。
……多久不曾见过这样的目光?
没有畏惧,没有谄媚,没有冷漠,没有鄙夷,也没有厌恶。
只是一种单纯的期许,犹如一个孩子请求糖果,带有些许紧张,却是满满的信任。
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的他还不曾懂得太子的称号意味着什么,也不懂得周围人看他的目光有何不同。他只知道,在母亲离家多年之后归来的那天,一切就全部改变了。
母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王者,总是蹙着眉头说着一大堆严厉的话,总是在第二天上朝时双眼红肿,光鲜的衣物也无法掩盖神色的憔悴,就连鬓发都染上浅浅银色。她不再如以前那般细心哄他,不再放任他的功课,也不再对他露出宠溺的笑容。
可她眼底的温柔,却只有在面对九逸时才会浮现。他不愿念书写字,她便亲自教他五行之术;他不愿待在魔域,她便让他游历四方;甚至于自己的太子之位,也是因九逸无心,她才会如施舍一般给予他。
只不过是不甘心,只不过是……想让母亲的笑容能为自己停留得多一些。
一些些,就好。
为何不能用同样的眼神看待他?
为何无论他怎样做,都填补不了心底始终空缺的那一块?
若是这样,雪玉,他看着怀中的女子,你能帮我吗?
让心口的那个地方,能满一些,再满一些,不会痛,也不再空缺。
你能,帮我吗?
她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指尖微凉,可手心却是温热的。
“我不爱你,也不知你是否爱我,”雪玉说得很艰难,却很清晰,没有半点含糊,“你看,甚至连你自己也不清楚。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用摄灵术?”
他的手猛地一抖。
她……终究是不爱他的。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疯狂地叫嚣,想要挣脱他的身体跑出来。
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慢慢升腾起一抹悲凉。
雪玉的笑容随着他的沉默渐渐淡去。
她缓缓道,“是,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