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明白,他说的,和我说的,有关系么?
听他继续说,心里想着,果然,韩肖胄对他的盘剥,造成了他的心理阴影,我一看那老头子,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肯定特苛刻!
他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对我道:“国家用兵,日费千金,皆出于民脂民膏。兵荒过处,百姓流离失所,困苦不堪。天下未平,遭遇外敌,自然该奋起抵抗,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击败!只是,若天下平定,两国交好,互不侵扰,又何须妄动干戈……”
我心里有些不高兴了,还未等我说话,就听见他说道:“更何况,哪里有什么百战百胜?又有什么攻无不克?既然是用兵,自然有胜有负。臣虽为武将,可亦希望,有朝一日,陛下垂拱而治,德披天下,并非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战火连连。”
我听了这两句话,心里更加有些不高兴了,一时没说话,想了想,对他笑道:“我来的路上,曾在新乡,看到你写的一篇题记,上面写着‘远涉夷荒,讨荡巢|岤’,又写着‘或如朝廷见念,赐予器甲,使之完备;颁降赏格,使人蒙恩,即当深入虏庭,缚贼主,喋血马前,尽屠夷种’,还以为,你听到我这话,英雄又有用武之地,会欣喜万分呢!”
他的手,僵了一僵,过了一会儿,才道:“那还是靖康初年,金兵入侵的时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帅无能,只知道逃跑,让金兵如入无人之境,肆意妄为,臣心中激愤所书!现在他们已在长城以北,蛮荒之地,慑服于陛下威名,不敢再犯,自然又不同了!”
我不以为然,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应该带他去一同去燕京,再刺激刺激他!
对他笑道:“这个好说,对了,这次前去燕京巡行,你陪我一起去吧?”
他摇了摇头,神色间有些忧虑,道:“家母卧病在床,臣少年时便没了父亲,鞠育训导,皆自家母。臣自从束发从军,未有一日,连年征讨,未有一日好好侍奉过母亲,现今她已六十多岁,病体缠绵,一日甚似一日,臣想侍奉在侧,以尽孝道。”
我哦了一声,情绪继续低落,却听他说道:“陛下巡行燕京,又非战事,臣去不去,也没什么打紧。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来日方长啊!这句话听得我心中甜丝丝的,特舒坦。
他刚刚那些说我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什么的带来的不悦,也都被这一句话,冲的全没了影子。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和他耗下去,大宋也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和金,夏,蒙古,大理耗下去~!
笑了笑,同他一道往回走,进到院中,随行的太监刚刚从东厢房退出,想必都收拾整齐了吧。
虽然我很想他,不过他老娘病着,大概他也没什么心情。
他没心情,我自然也没心情,只是,若我说,单单抱着他睡一晚,不知他会不会拒绝。
到了门口,他对我温言道:“陛下早些歇息吧,臣要去探望母亲,就不陪陛下了!”
我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堂屋。
他究竟会和他老妈,说些什么?
我想去听墙角。
看了看周围,侍卫都在院外,太监也很识趣的走掉了,我这种行为,不会被人发现。
躲在他家窗下,有种做贼的甜蜜。
听见两声咳嗽声,是岳母的。
又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是问候他老妈的, 不过是一些日常起居等事.
听见岳飞喂他母亲吃药,一个说今天的药怎么这么苦,一个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似乎也没啥特别的,我琢磨着,这外面也的确冷,还是回去睡觉好了,却冷不丁听见岳飞的声音响起,有些慌乱:“娘!你……你怎么了?孩儿做错了什么,你只管打,只管骂,别,别这样……”
岳母的声音,幽然,带着心灰意冷:“你还问我怎么了?我只是觉得伤心……想不到,我养育多年的孩儿,终究,成了佞幸之辈……”
噗通一声响起,不用看,也知道是他跪在了地上。
我的心有些疼了起来,却听得岳飞的声音响起,带着决然:“娘,你教我的,从未敢忘!只是,孩儿封官,一不靠媚上,更不靠拍马,圣上公私分明,更不会因此便昏庸糊涂……”
咳声又响起,只听得岳母的声音,更加低沉:“你……还是不肯和他断了么?”
房中没有声音,我的心也揪到了一起。
腿都酸疼,风更是猛烈,却听见岳飞的声音,终于响起:“母亲教导,要言必信,行必果。我既答应了他,就不会出尔反尔。”
心放下那么一点点,却听的岳母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更加剧烈。
咳得我都不忍心,心想岳飞也真是,阴奉阳违不就行了,干嘛要和一老太太那么较真?
似乎听得岳飞又低声说了两句,声音不大,我听得不清楚,岳母也低声说了几句,声音更低,我更加听不到,急的团团转,却猛然听见一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自然,是岳飞被扇了耳光。
岳母的声音,即刻拔高,语气也激烈无比:“张相公被罢官,难道不是因为你?京中牵连数百人,难道不是因为此事?还有,他如今这么着大张旗鼓跑来,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是佞幸,呵!你不想当,难道就不是?”
却未听见岳飞说任何话,我有些忍不住了,被冻得想打喷嚏,想要悄悄的回去,却不料走的时候,踩到了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脚下的东西碎了。
房中猛然传来喝问:“什么人?”
窗户嘎吱一声被推开,岳飞站在窗前。
我面色尴尬,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只得讷讷的道:“我……我出来走走……”
听见房中,岳母的声音带着怒意传来:“陛下圣明?圣明天子跑来毫无体统的躲在墙根下偷听?岳飞,你还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儿子!”
我转身进了堂屋,岳母眼圈泛红,脸上还挂着泪痕,我看得有些心中发毛,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对岳母陪笑道:“岳老夫人,那个……不是这样,这……我和他好,同个人品质又无关,怎么能说的那么难听,佞幸昏君的?更何况,我只喜欢他,又不会乱……”
还未等我说完,岳母便一张脸涨得紫红,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对我怒目相视,一只手抬起,拿着颤抖的指着我,连说了两三个“你,你,你!”便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这下子,我被吓得不轻,连忙冲出屋外,朝着守在院口的侍卫大喊:太医,快,快去叫太医!
孙太医尚未到来,我便听到了更加可怕的声音。
是岳飞的,那句喊声,撕心裂肺而又让我胆颤之至。
他喊得是:“娘——!”
声音刺破夜空,凄厉之余,带着悔恨交加。
我脚有些哆嗦的踏进门,却看见岳飞,抱着他的母亲,半跪在地上,岳母双眼紧闭,岳飞的泪,一滴滴的止不住的往下掉,我颤抖的,伸出手去,探向岳母的鼻息。
没有气了……
母丧
我这次是彻底的呆住了,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岳飞的泪,一滴接一滴的往下落,我的脑袋,也被这泪,混成了浆糊,根本转不动,呆呆的站在一旁。
孙太医转眼就到,伸手探了探岳母的鼻息,又接着号了号脉,随即他的手伸到了岳母的脖子静脉处。
我提心吊胆,根本不敢去看岳飞,只看着孙太医的神色。
孙太医眉头微蹙,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一般。
岳飞此刻已经将岳母放开,只是死死的抓着孙太医的另一只胳膊,手无法控制的在颤抖。
外面的人,陆陆续续的进来,我全然不知哪些人来了,哪些人没来。
还是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率先响起,是秦桧在一旁开口:“孙太医,出了什么事?”
孙太医根本不答,又将岳母的眼皮翻开看了看,最后将岳母的口掰开,终于咦了一声。
岳飞已经话不成句,哽咽难以出声,说了几次,都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音符,根本无法说全一句话。
我直到此刻,才能够问出一句:“还有救没有?”
孙太医更没抬头,只用他平缓的声音说道:“都断气了,当然没救了!”
孙太医话音尚未落下,便看见岳飞,伏在了岳母的尸体上。
房中很静,没有任何声音,只听见低沉的,呜咽的声音响起。
知道他在极力的控制,不让自己过于失态,却根本心情激荡,难以自控。
发生了这种事情,我更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牵扯其中,若仔细追究起来,恐怕我就是元凶。
有些艰难,却也要开口:“鹏举……”
话尚未说完,便见他抬起头来,眼中还有泪花,神色呆滞,对着我,直挺挺的连磕了三个响头,道:“陛下,臣不想见任何人,请你回去!”
这句话,犹如五雷轰顶,在我头顶炸开,将我的三魂七魄,都炸的粉碎。
呆呆的站在原处,不知是该依照他的话离开,还是该继续站着。
却听见孙太医独自嘀嘀咕咕:“奇怪,我刚刚晚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让我再仔细看看……”
孙太医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想要将岳飞从尸体旁拉开。
却不想孙太医的手尚未碰到岳母的尸身,便被岳飞猛然捉住丢开老远,一声低沉的怒吼声响起:“别碰我娘!”
哗啦一声,孙太医跌倒在地,随即站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出了正屋。
屋中仅剩一盏油灯,随着风忽明忽灭,偶尔远处传来的狗叫声,混着岳飞低声发出的呜咽之声,凄冷万分。
秦桧此刻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置若罔闻,只想着刚刚他对孙太医的态度。
自然是迁怒,那他心中,对我,恐怕更是恨之入骨。
只觉得浑身冰凉,怎么会弄成这样,我从未想过,竟是这种结局。
又看见秦桧上前,对岳飞说了两句,秦桧说的什么,我听见了,脑袋却根本无法反应,只看见岳飞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满是泪痕,眼圈红肿,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我愣愣的看着他,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神情,我只知道,这次,我是彻底完蛋了!
终于,看见他喉头抖动了数下,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些决绝响起:“陛下,你请回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房子的,似乎是被秦桧,半拉半推的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看向里面,岳飞背对着我,我只看见他弓着身子,伏在岳母的尸体上,背部不停的抽搐,显然是内心痛苦至极。
根本没回到东厢房,在外面站了半夜,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忙碌不停,白色的帘幕,一点点的挂起,仿佛黑夜中飘荡的魂一般。
我身旁似乎一直跟着一个人,却并不知道那是谁,我只知道,我来来回回,不停的说着三个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喧闹声响起,我紧紧的攥着一旁那人的手,指甲都要掐进肉中。
直到旁边的人,低低的唤了一声:“陛下~!”
我转过头去,看清楚了旁边的人,白的有些泛青的脸,高高的眉弓下,是深不见底的眼。
秦桧道:“人死不能复生,岳飞老母已六十多岁,即便无今日之事,恐怕亦活不了多久,陛下不必过于悲伤!”
摇头,不,他不明白,他根本不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不明白,那人,是被我一句话给气过去的。
他更不明白,岳飞恐怕从此之后,都不会再和我,像以前那样了。
一道深深的鸿沟,隔在了我和他之间,任凭你有天大的本事,都无法再跨越了。
惨淡一笑,对秦桧摇头:“你不明白的……若是你的母亲,被朕害死,你恐怕……”
我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秦桧打断,秦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更有些许阴冷:“陛下忘记了罢?当年杜充兵变,陛下躲在臣家中。何止是臣的母亲?臣的父母妻儿,家中奴仆,都为陛下而死!臣何曾对陛下有过半分怨言?岳飞母丧,对陛下毫无礼数,念在他心中悲切,尚且情有可原!若是以后,都如此对待陛下,只能说明,他心中,家比国重要,孝比忠重要!只能说明,他心中,根本没有陛下的位置!至少,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在他心中,还抵不过一个乡村愚妇……”
我愣愣的看着岳飞的背影,他还跪在那里,位置都不曾挪动片刻。
他的身边,似乎是刘光世在,天空已经渐渐泛蓝,灵堂已经搭建完整,岳飞却还抱着尸体,不肯放手。
我站在院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猛然看见孙太医,好像找到了救星一般,甩开秦桧递上来的披风,疾步冲过去,将孙太医拉住,对他沉声道:“你同朕来!”
说毕,不容他说第二句话,便将他拖入东厢房,碰的一声,关上房门。
孙太医瞄了我一眼,然后便站在一旁,没有再开口。
脑袋中似乎有一丝光透过来一般,仿佛能看到些什么,然而伸手去抓的时候,却什么也抓不住。
漩涡暗流
我不甘心,明明已经前所未有的靠近了他,却又这样生生的被推远。
抱着一丝丝几乎不可能的希望,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问孙太医:“岳老夫人,死的可有蹊跷?”
孙太医在沉思,我的心七上八下。
最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我彻底绝望的话:“似乎是急火攻心,临死之前同人有争吵么?”
无力的坐下,挥了挥手,示意孙太医离开。
孙太医却并未走,过了片刻,他又说道:“究竟是不是,臣要仔细的看看尸体才知。”
汪洋之中,仿佛有了一根稻草,我说:“你要怎么查看?”
然而,孙太医回答我的四个字,我却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他说,开膛破肚。
孙太医走了,我默然不语。
根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看着落在地上的,从窗户中漏进来的光,一点点的变亮,拉长。
最终还是要见他的,我缓缓的站起,拉开门,刘光世和秦桧,正在门口。
原本的计划被打乱,我在汤阴,停了七天,直到岳云从燕京赶回来。
岳母入土的那一天,漫天飞雪,如同缟素。
岳飞一家,全身白色,岳飞紧紧的抿着唇,什么话也没说,呆呆的看着棺木,一点点的落到地下,黑色的泥土洒落,又被白雪覆盖。
最后,刻好的石碑,立在墓前,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魏国夫人姚氏之墓。
岳飞直挺挺的跪在墓前,我立在他身后。
我身后,是静悄悄的六千禁卫军。
风带着呼啸之声,天阴郁低沉,卷起的雪花,同扬起的纸钱,混在一起,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纸钱,哪是雪花。
直到风住,雪停,清月高悬。
岳飞还是一言未发,他这十天来,什么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米,都没有吃过一口。
禁卫军早已歇息,墓碑前,只剩下两个贴身侍卫,隔得远远的。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偶尔有鸟在月下落在雪地上,又再次飞走。
留下了爪印,清晰可见。
我问他,你恨我么?
他置若罔闻,心中一点点的,冰凉。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这十天来,所说的第一句话,我恨自己。
心被冻结住,无法再跳动。血液被凝固,亦无法再流淌。
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时光了,他的发,落了满满的雪,银白一片。
他开始慢慢的,低声的喃喃自语,有的,我能听懂,有的,我却根本无法明白其中的含义。
最终,只剩下四个字,萦绕耳边,他说自己,不忠不孝。
第二日,我从汤阴启程,往北。
他站在那棵歪脖子树下送我。
树的叶子,都已掉光,树干也已被虫蛀空,直到车行出很远很远,我回头望的时候,还是看见他直挺挺的站在树下,他的眼,看着我的方向,眼神,却透过了我,看到不知名的远处。
当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向他的时候,我看见那棵被虫蛀空的树,被雪压断了,倒在地上,激起的雪四处乱飞,将岳飞的影子,裹在其中,再也看不清。
若是我能安静的呆在宫中,等他回来,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永远也不可能再等到他?
收了仪仗,车马行的快,不过多日,就到了燕京。
燕京留守陈规早已带人在城门外接驾,陈规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一双眼睛更加有神,见到我,脸上便有喜悦之情。
我对他勉强露了个笑容,随他一道进城。
城中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的多,破损之处都已经一一修复,天气虽冷,街道两旁却热闹,燕京原本是辽的五京之一,修有宫殿,虽不似汴京城的皇宫那样富丽堂皇,也算得上是颇具规模。
秦桧将带来的人马,官员,都在宫殿中安排妥当,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致,只想明天就回去。
同燕京城的官员一道,用膳,席间有美酒,众人举杯,我只留意到,一向不怎么饮酒的秦桧,竟然多喝了两杯。
问了问当地的情况,回到寝阁,刚脱了衣衫,准备入睡,便听见外面有通传,说是秦桧求见。
将外衫穿好,坐正,看着殿中的煤火,跳出青色的火苗。
秦桧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礼数周到。
先对我行礼礼,接着又告诉我一个消息,金国皇帝吴乞买得知我在燕京,特意派了使臣,前来觐见,不日便到。
我意兴阑珊,随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让秦桧下去。
他却并未离去,缓缓的抬起他的头,看着我。
我有些不解,问他,爱卿还有何事?
秦桧朝我走近了一步,缓缓的说道,岳飞已经上了折子,要求丁忧。
心中早有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还是忍不住的发抖。
大宋官员,父母死了,去官离职,丁忧三年。
三年之后,他会在何处?
我不知。
大概从今往后,我可能,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了。
悲哀一点点的从心中泛起,又生生的被我压了下去,对着秦桧微微一笑,朕知道了,不早了,朕想歇息,卿先下去吧!
秦桧却并未走,反而又朝我走近了一步。
他说,陛下,不必过于伤心,臣会一直在陛下身边。
我淡淡的嗯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却没想,他竟伸出手,将我的手握住。
我的手冰凉,在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的手心有些温暖,却只是一瞬,便猛然醒悟,将秦桧的手狠狠的甩开,森然道,秦卿你失礼了!
秦桧的眼中,有一丝隐忍之色,随即惨然一笑,盯着我的眼,缓缓的道:臣知道,陛下心中爱的是岳飞……
他的话尚未说完,我便一个激灵,怒喝道:你胡说!
秦桧却不像往日那样知道进退,丝毫没有被我吓倒,反而继续说道,只是,岳飞的心胸,太过宽阔,他的目光,又太过高远,他心中装的东西太多,看的东西也太多。臣却不同,臣的心中,只有一个人,眼中,也只有一个人。陛下,若臣是他时,定然……
我怫然不悦,一甩袖子,转过身去,打断他的话,冷冷的道,会之,你今日喝多了,朕不同你计较,朕累了,要歇息,卿退下!
秦桧并未退下,声音反而变得低暧昧起来,淡淡的酒气传来,陛下,燕京地处极北之地,夜间寒冷,没有人在身旁,陛下怎能入睡?臣愿暖……
他的话尚未说完,我猛然转身,啪的一声,耳光声在空中响起。
我的手有些火辣辣的疼,五个手指印,映在他的左颊上。
我上前一步,伸出手,揪着他的衣领。
秦桧穿的还是红色的官袍,衣领处被我拧成一团,我近乎是咬牙切齿的,逼视着他,怒不可遏。
他却只是笑上一笑,毫无畏惧。
随即,缓缓的放开他,淡淡的道,爱卿,朕对你,一直很宽容,不过是念在,你也曾有功的份上,不要不知进退,自毁前程!
秦桧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笑了一笑。
那个笑里面,有着些捉摸不透的东西,只听他说道,臣的前程,就是陛下!
我没说话,他伸出手,将我的手握住,带着一丝隐约不明的意味在其中,陛下,岳飞不可能再回到陛下身边了!臣却会在,而且一直会在。臣对陛下一片真心,怎么陛下就看不到呢?
眉头微蹙,心中暗自寻思,他一向行事谨慎,小心,今日怎么会忽然如此?
难道说,某些事情,已经被他所掌握,所以他才有胆量,如此么?
见我没反应,更没甩开他,秦桧再次上前了一步,他离我很近,吐出的气,几乎都要到了我脸上。
我微微皱眉,闻到了酒气。
只听得他悄声说道,陛下,夜深苦寒,臣若侍奉陛下,定然会不让陛下忧心难过至此……
心中暗叹,他如此不知进退,看来是留不得了。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毒藤在我心中攀爬,蔓延。
回到汴京之后,这个从靖康到炎兴的旧臣,就是我下一个要整治的对象。
亦对他笑了笑,虚以委蛇,温言道,爱卿,朕今日累了,那些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的脸上,在那么一瞬间,有着些许恨意,然而转瞬即逝,随即变得温和含笑。
他退后了一步,朝我躬身答道,陛下,只愿你他日,不会后悔今日如此待臣。
威胁?还是什么?心中冷笑不已,被这口气,憋得很难受,难受的想要杀人。
等到秦桧的影子,消失在夜中的时候,我亦走出殿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寒气浸入肺腑,神志清明。
秦桧一向谨慎,抓不到任何把柄。
我决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将当朝的丞相丢到牢中。
然而他今夜的行动,却又太过反常,我没有同他翻脸,却也要暗地里做准备。
他的一些亲信,我知道一些,也知道有些侍卫,亦是他的人。
一直没有明说,更未清除,是不想逼得他换上另外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亲信。
然而到了此刻,恐怕早有些我不知道的人,依附了他。
若是他有了异心,想要动手,恐怕我在外,会被他弄得措手不及。
稍一思索,对外面的侍卫道,去把刘都虞找来,朕有要事!
刘光世片刻便到,我坐在殿中,看了他半晌。
他被我看的局促不安。
我端起茶盏,揭开盖子,一下一下的,拿盖子抹开盏中的浮沫。
最后吟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对刘光世笑了笑,问道:“光世,朕听说你功夫不错,一直未曾见过,今夜朕想见识见识!”
刘光世的嘴,形成了一个夸张的0字型,呆在当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刘光世才将他的嘴合上,喏喏的道,陛下,臣……臣又喜欢女人了……
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这他说的,和我说的,搭边么?
却看见刘光世露出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表情,脖子一横,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大声道:如果陛下喜欢,臣也愿意!只是,只是我不喜欢被人操屁-眼,要……
他的话尚未说完,我刚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我看起来,像是饥不择食好色到如此地步么?
上下打量了他一翻,将茶盏放下,对他笑道:“光世你想的还真是……”
刘光世到了现在,大概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看见他额头都冒出汗了,只听见他连声道:“陛下恕罪……臣,臣不才,无法领会陛下的意思……”
我寒了脸,哼了一声,一甩袖子,下了死命令:“起来,朕是要考校考校你的身手到底如何!”
看见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浮想联翩的神色,紧紧的补上一句:“拔出你的剑,同朕过招!”
刘光世总算是回过神来,从地上连滚带爬的站起,解下腰间的剑,握在手中,却并未将剑拔出,只连着剑鞘。
我微微一笑,在房中,取了一柄剑,剑尖斜指,朝着他胸前刺去。
一交手,才数个回合,就觉得,他的功夫,与岳飞,其实差不了太多,至少,是我所有的侍卫中,最好的一个。
我剑尖闪动,他空手接招,游刃有余。
最后,我收了剑,浑身冒汗,对气定神闲的刘光世笑了笑,道:“看起来你功夫还不错!”
刘光世呵呵笑了两声,毫不谦虚:“那是当然,就连岳帅,也称赞过臣!”
我点了点头,对他正色道:“从今日起,你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朕,朕睡觉,你就睡在一旁,朕吃饭,你就同朕一块吃!”
却不想他紧紧的跟了一句:陛下,那要是您洗澡……
我横了他一眼,淡淡的道,那你就在边上看着!
刘光世不解其意,挠了挠脑袋,问道:“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心中想,这件事情,一时半会也不用同他说明,等到回了汴京,收拾秦桧的时候,再告诉他。
对他道,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朕身边的人,想要换上一换。
挑两个你信得过的人,到朕跟前来!
刘光世一一应了,过了一会,又道,陛下,臣若日夜都寸步不离的跟在陛下身边,要是,要是被台谏弹劾,名声坏了,怎么办?
我扬了扬眉,对刘光世笑道,你早就没名声了,还什么坏不坏的?
刘光世心领神会,对我抱拳道,臣明白了!
在这一刻,我忽然想到,若是换成了岳飞,我让他如此,他会不会答应。
暗自哂笑了一声,大概他是不会的。
第二日,秦桧再来找我的时候,看见刘光世站在我身边,片刻诧异过后,一张脸变得惨白。
又过了两日,身边的侍卫,除了两个我最信得过的人,其它的,都有不同程度的调整。
当然,我知道的,那两个秦桧的亲信,却没有动,依旧是身边的侍卫。
调整的理由,有心人可能会猜测,是因为,皇帝明目张胆的,毫不避讳的宠幸刘光世。
打草莫要惊蛇,毕竟我到了现在,还无法完全确定,秦桧那日,到底是喝多了,还是成竹在胸了。
五日后,金国使臣到了。
来的人却让我颇为讶异,竟然是掌握金国大部分兵马和朝政的完颜昌。
逼宫
完颜昌的到来,并没什么特别,说是什么听闻大宋皇帝陛下在此,特来到访。
金人来了,自然要打起精神应付,这些天的事情,大起大落,我打起精神,其实也没多少精神。
只是想起当年徽宗时期,派使臣前去金国,被吴乞买立了下马威的事情,我也要再次向这位金国的首脑人物,立个下马威。
都说金人擅长骑射,我骑在马上,同完颜昌在燕京城兜了圈子。
燕京本就是金国的旧地,陈规重新翻修过,几乎固若金汤。
完颜昌在马背上,看着我毫不介意的带着他看城中粮草,防御,有些讶异的问了句,皇帝陛下不怕泄露了军事机密么?
我哈哈大笑,扬起马鞭,指着城墙,朗声告诉他,我就是要让他看看,金兵想要再起兵火,到底有没有可能!
兵强马壮,粮草丰足,守备防御皆完善,而且,待他走了之后,城中的防御,还会换成得更加坚固,如果想来,无异于自取灭亡。
末了,路过演武场,让人取了木桶,里面装上温酒,挂在百米开外。
张弓搭箭,一箭射出,木桶中的美酒,顺着箭孔流下。
对一旁的刘光世使了个眼色,刘光世会意,紧跟着又是一箭射出,将我刚刚射出的洞堵上,流下的酒又被封住。
去看完颜昌的神色,显然,他有些震惊。
对他微微一笑,告诉他,刘光世这水平,还只能算个中等。若是岳飞军中之人,各个比这强上十倍!
完颜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刘光世,最后的目光,落在跟着一旁的副相秦桧身上。
秦桧这些天都异常沉默,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他,几乎一言不发。此刻却猛然插嘴,道:“没错,岳飞军中,各个都是能征善战之辈,他本人,更是如此!有他在,下官看贵国还是老实点好!”
完颜昌在那一瞬间,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半晌没说话。
秦桧这些天,就这句话,最得我心,我勒住马,哈哈大笑了两声,对完颜昌道:“国相回去,不妨将这里所见所闻,尽数将给你的皇帝听。只可惜岳飞尚在丁忧期间,不然你也可以一睹他的风采!”
完颜昌听了我这话,又看了秦桧一眼,若有所思,随即礼数恭敬,对我答道:“定然将陛下的意思,转告我朝皇帝!”
完颜昌献上金国所产的东珠,人参等物,还送了十只海东青。
我照单全收。
对于两国边境处,时不时发生的摩擦,完颜昌绝口不提,我也装作不知道。
在燕京呆了十来天,完颜昌昨日已经离开,我亦准备明日出发。
刘光世一直跟在身边,寸步不离,当然,偶尔看到个长得齐整的女子时,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放光。
车驾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越往回,就越接近岳飞。
路过相州的时候,还是在韩宵胄的府上歇息了一晚,来的时候,心中雀跃无比,然而此时,心却一阵阵的作痛。
没再去看岳飞,一径回到京中。
让我颇为意外的是,才到京中,便收到了李纲上的折子。
他的父亲没了,要回去奔丧。
走之前,他对我说,近得探报,金国境内,在大肆砍伐树木,看样子,可能会有大行动。
岳飞丁忧三年,恐怕有麻烦了,他已经下了起复诏,令岳飞早日回来,却被他接二连三的拒绝,让我早做打算,最好是亲自下手札,让他以国事为重,早日回京商议大事。
在心底叹了口气,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回来,除了我。
在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任性一次,派兵主动出击金人,然后败北,哪怕再次将燕云失手,哪怕让金兵再次攻入汴京,只要他能回来。
若是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当年,他一身黑色的战袍,出现在漫天飘雪,火光四起的城中,对我说,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该有多好。
然而回京这些天,另外一件事情,也在紧张的进行中。
那就是秦桧的事情,他做的事情很多,但能被我抓出来的却少之又少。堂而皇之治罪的,更没有。
为什么会忽然对他起了杀意?我有些难以确定。
或许是那夜晚上,他让我不快?或许是那日,完颜昌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
我不能确定,更没有任何证据。
我只是几乎直觉一般的感觉,这个人,到此为止就是最好的了!
而且,根据探报,秦桧这些天的行动,和往日也有些不同。
往日,他下了朝,会在枢密院呆很久,而这些日子,他一下朝,就会到自己府上。
空气中没有一丝异样,我却还是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让我试他一试!
看看,这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真如我感觉的一样。
暗探很巧的,被他发现了一个。
而我,很巧的在这个晚上,诏他入宫,屏退了所有的人,包括刘光世。
在刘光世离开之前,我告诉他,半个时辰后,带着侍卫前来,若是见我有任何异常,那么,将秦桧立刻斩杀!
夜,我如同往常一样,喝了黄公公送上来的参汤,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白的手,提起笔,犹豫了半晌,准备给岳飞写手札。
不谈私事,若是国事,只写据探报,金兵恐有意叛盟,让他前去燕云,他会前去么?
在这个时候,我竟然还能够按住心头的情绪和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给他写信,我觉得我佩服自己。
信写好,来回看了两遍,最终叹了口气,将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然而纸团尚未落下,却被一人接住。
抬眼看时,虽然是意料之中,却还是有些吃惊。
秦桧竟然来的这么快!
不动声色,对他微笑,秦卿来此做什么?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我行礼,只是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猛然笑了。
我静静的看着他,他笑了一会,随即从袖子中取出一封折子,递到我面前:臣有事启奏!
不去接他,淡淡的道,爱卿有何事?
秦桧不慌不忙,慢慢的道,还请陛下屏退左右,事关机密。
沉思片刻,让黄公公出去。
同他面对面的直视,看着他的眼神,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的眼中,不再有一个臣子对皇帝该有的眼神。
我该考虑考虑,是在朝堂上猛然发难,一击毙命,还是留他一命,发配岭南。
他却只是笑,笑的我心中有些发毛。
过了一会,他终于止了笑,昂起头,上前一步,对着我,冷冷的,毫无礼数的道:“陛下,你终究,还是比臣,慢了一步!”
我装作不解其意,愕然道,爱卿此话何意?
他竟上前一步,跨上台阶,站在我的书案之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又将自己的折子展开,递到我面前,淡淡的道,陛下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我微微扬起眉,扫了一眼,工整的小楷,很好辨认。
他是丞相兼枢密,上面所写,自然是军事。
金兵再次大举进犯,他调派各处的兵马。
看到了岳飞的名字赫然跃在纸上。
我笑了笑,索性将笔放下,伸了个懒腰,抬眼笑道,卿这是何意?
秦桧原本就白的脸,此刻在灯下,变得森然,近乎咬牙切齿,他一字一句的说:“意思就是,臣要看着他死!而且,也要陛下亲眼看着他死!”
哦?我点了点头,将面前的折子一推,靠在椅背上,微笑问他,策划了多长时间?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他慢悠悠的坐下,毫无顾忌的,坐到了我一旁,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冷笑一声:“陛下,臣真的想看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