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片刻,随即伸出手来,摸索着将我的外衣解开,却不小心触到伤口处,让我忍不住疼的皱了眉头。
最后找到了中衣的衣襟,略微冰凉的手指,顺着衣襟一路向下,到了腰间,想要找到中衣的下摆,可竟然不经意之下,碰到了他不该碰的东西。
我万分尴尬,偷偷朝他看去,他满脸涨的通红,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一咬牙,手上用力,撕拉一声,我的中衣下摆被他撕下。
他将黑色的布条蒙上眼睛,又伸出手来,将我的外衣系好,过了一会,才听他说道:“陛下不能走路,臣也看不见了,想要走出这荒芜人迹的雪山,恐怕是难上加难。”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高悬,四处看去,连绵不断的雪峰一座连着一座,根本看不到头,而面前的这一座,更是颇为陡峭。
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对他朗声笑道:“再难也不怕!你看不见,我当你的眼睛!”
他用力的点了点头,一回身,将我背在背上,继续朝前走去。
脚步时深时浅,比不得坐在雪橇上,我的腿有些震得疼,咬牙忍住,却见他走了没两步,便低声问我:“陛下看看,四下可有歇脚的地方?”
我四处张望一翻,然后在他耳边说道:“东边两百步处,似乎有个洞。”
他嗯了一声,背着我朝东边走去。
到了洞口,他又问道:“陛下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我朝里面看去,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茫然摇了摇头,猛然想起他眼睛看不见,便低声说道:“看不见,里面一团黑!”
他点了点头,从身上取出火折,在空中甩了几甩,兹的一声点燃,丢入洞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背着我朝后跃去,随即伏在地上,侧耳倾听洞中的动静。
过了一会,洞中毫无反应,他这才又站起,手中持剑,慢慢的朝洞口走去。
洞中的火折还在燃着,我抬眼看去,原来是个五六平米见方的小洞,里面仅有些枯叶,此刻亦被火折点燃,正噼啪烧着。
同岳飞一道,在洞口等了片刻,等到枯叶尽数烧尽,这才进洞。
他将自己的大氅铺在地上,然后才将我放下,我看着他,不解道:“怎么不赶路了么?这还是白天呢!”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道:“白天太阳刺眼,臣的眼睛瞎了,若是陛下也弄得同臣一样,恐怕就真的出不了这雪山了!晚上赶路罢!”
我点点头,却又听他说道:“陛下肩头的伤,恐怕是该换药了!”
迟疑了片刻,最终对他说道,有劳你了!
然而,上完药,更尴尬的事情要出现了。
我想嘘嘘。
忍着,不做声,不说话。
然而忍得了一时,却忍不了一世。
越来越难受,最后只得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低声道:“鹏举,你扶我出去一下吧!”
他哦了一声,就站起身,将我背在背上,背出洞外,到一株松树前停下。
我实在无法启齿,想了片刻,只得对他道:“你先回去好了,等一会我叫你!”
他却站着没动,过了一会,才听得他说:“臣不介意。”
我觉得自己丢脸都要丢到姥姥家了,他不介意,我介意。
有些恼怒,朝他大声道:“让你回去就回去,罗嗦什么?”
他嘴角竟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笑容,将我放在地上,我双腿骨折,自然是站不起来的。
刚刚上完药的肩头,酸麻火辣,根本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呆在雪地里,愣了半晌,想不到有一天,竟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还是在他面前。
风吹过,面上有些凉,竟然是泪滑落。
朝他看去,他背对着我,落在雪地上的影子缩成一团,日正当空。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道:“也没什么,陛下昏迷的那些天中,臣已经帮过忙了。”
果真是报应不爽,我不该嚣张的对他说扯他裤子那种话的。
可越来越急,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只得让他一手抱着我,一手将我衣袍的下摆掀开……
在心中觉得悲哀,羞愤,终于能明白当日他被我按在身下的心情了,我发誓,以后就是赌气,也决不对他说那种话了。
重新回到山洞中,我沉默不语,愣愣的坐在他身旁。
看着他用刚刚出去时随手折的树枝生火,青色的火苗攒动。
我开口叫他:鹏举。
他回过头,看不到黑布背后的眼,只看见他的唇微微上翘,对我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心中稍安。
却又听他说道,陛下,趁着现在快些歇息吧,到了晚上,可要养足精神赶路了!
原本有些疲倦的眼再次闭上,身下的地更是又冷又硬,可却比宫中的软床睡着舒服万倍,闭上眼,不大一会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香味飘来,让几天没吃东西的我,从梦中惊醒,想要一跃而起,最终失败。
睁开眼,只看见一只山鸡被火撩得直往下滴油,而那正在烤山鸡的人,正丝毫不觉,烤一会,送到鼻子前闻一闻,再放到火上继续烤。
我吞了口口水,忍不住叹道:手抬高一点,别乱晃,对,就放那里,恩,看样子差不多应该可以吃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还是面朝着那只鸡,笑道:“刚刚喊了陛下好多遍,都没醒,看来还是烧鸡比较管用!”
我有些奇怪,他怎么弄到山鸡的?
迫不及待的在他手里吞下一块鸡肉,还恋恋不舍的将他有着肉香味的指头吸了两下,这才抬眼看去。
外面已经暗了下来,隐约可见,雪地上有些干粮的残渣。而山洞内,更是看到了一直翅膀被打没的麻雀,甚至还有脑袋粉碎的山鼠……
我朝他笑了笑,问道:“鹏举打老鼠来做什么?”
他面上起了一层红晕,片刻后褪去,淡淡的道,臣又不知那是只老鼠,也许来的是只麋鹿也说不定,当然要捡大一些的石块,出手重一些了!
见他只撕肉给我吃,自己却未吃一口,便笑道:“朕吃饱了,你也吃些罢!”
他却不慌不忙的拿出一个布袋,缓缓的打开,我一看,眼睛都直了,里面竟然是些盐巴……
登时气结,只见他将盐巴捏碎,往剩下的大半鸡肉上撒了些,又放到火上去烤。
这次可是真正的香飘四溢了。
烤好了,也不理我,自顾自的咬了一口,我忍不住怒道:“岳飞,你别太过分!”
他扬了扬眉,又撕下一条鸡腿,送到我唇边,笑道:“陛下不是说吃饱了么?”
我朝地上呸了一口,大声道:“吃饱个屁!饿着呢!”
他嘴角挂上了一抹笑容,对我柔声道:“那就快些吃吧!”
想也不想就一口吞了,连带他的手指也不放过。
他笑了两声,道:“陛下,你要是把臣的手指咬掉,那以后可没人给你做烧鸡吃了!”
我瞪了他一眼,不满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今天朕要解馋!”
直到吃了大半个,肚子不似先前那么饿了,才停下,砸吧砸吧嘴,对岳飞道:“我这次,是真的吃饱了!”
他却笑道:“那等一会臣拿出胡椒粉来,陛下可不要后悔!”
我哼了一声,恶狠狠的威胁他:“你要是敢拿出来,朕就把你给吃了!”
他扬了扬眉,丝毫不受威胁,还是笑道:“这话应反过……”
说到一般,猛然止住,紧紧闭了唇,扭过头去。
过了一会,他才转过头来,对我说道:“既然陛下吃饱了,太阳也落下了,那我们赶路吧!”
再次俯在他的背上,看着茫茫的雪地,在月下泛着青色,天空中偶尔有鹰滑过。
我的唇,就在他耳边,不时的告诉他,该怎么走,哪里有树枝,哪里有小沟。
到了中夜的时候,风更加急了,吹过来,直打哆嗦,前面的一座山峰,满是松树。
我与他走在树下的山坡上,随意闲聊,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峰,眼看着启明星挂在天空,宝蓝色的天幕,渐渐低沉起来。
第二日白天的时候,天又下了大雪,更找不到山洞躲避,风雪一阵比一阵急,他带着我,倚着一株大树,在他的怀中,看着他静静睡去的面庞,只觉得,若是这条路,没有尽头,能够一直这么走下去,该有多好。
等到第十个晚上的时候,再次登上峰顶,极目四眺,终于看见没有雪的地方了!
我在他背后,忍不住长声大笑。
终于走出雪山了!
他将我放下,歇息片刻后,再将我背上,问明了路况后,竟一路疾奔,直冲山脚。
当他伸出手,摸到的地面上再无积雪,竟忍不住将我抱在怀中,喜极而泣,喉头哽咽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随后的事情,就容易多了,他在山脚,找了一辆马车,将马车中垫的柔软舒适,又亲自驾车,到了天再次亮起来的时候,终于到了成都城下。
不知城中究竟有何变故,更不敢贸然暴露身份,只说是经商的。
等进了成都城,我和他这个样子,恐怕有失,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又请小二去找了郎中。
郎中到来,先看了看岳飞的眼睛,由于一开始就用黑布蒙着,现在解开黑布,他已经能够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些影子了。
敷药,喝药,到晚上的时候,他已经全然无碍。
只是我的双腿,颇为严重,骨折外带错位,重新将断骨处拉开,又再次对准,用夹板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郎中将我们两人看了一眼,叹口气道:“你们也是逃难来的吧?”
我颇为奇怪,逃难?逃什么难,哪里有难?
看向岳飞时,他已经能够睁开眼睛,看着我,也是一脸不解。
我们两人齐齐看向那郎中,最后还是我有些心惊胆战的问道:“什么地方出大难了?”
郎中晃了晃脑袋,露出颇为讶异的表情,道:“怎么这位小哥还不知道么?金兵快打过来了!”
哐当一声,端在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不可置信!
喃喃道:“怎么可能?这里可是西川!金兵纵有天大的本事,怎么能打到西川来?”
郎中叹了口气,喃喃道:“怎么不可能?也就是十多天的功夫,关陕都被金兵给占了!大家伙都说,金兵贪图西川的富饶,想要入川劫掠!”
我这次可真的是吓得面无血色,嘴唇都有些哆嗦,倒是岳飞稍稍镇定,将郎中送走,回过身,关了房门,对我说道:“道听途说的一些不尽不实之言,陛下不必当真!待臣出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点了点头,却露出笑容,对他道:“好!”
岳飞去了不久就回来,回来的时候,身旁待着十几名侍卫。
我心中稍安,都是我带过来的人。看来,至少四川目前,应该是没有政权颠覆之类的。
被岳飞背下楼,外面停的,是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朝外看去,街上的行人,各个神色紧张,更是有一些富商大贾模样的人驾着车载着箱子来往其间。
一路行至成都府衙,进了门,便换成了一个侍卫将我背下来,放眼看去,府衙的正厅中,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新任命的成都府提举,文书,以及监察等都在,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武官。
在正厅处坐定,各人见了我,都面色激动,噗通噗通纷纷跪下,口呼圣上,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朕怎么才不在半个月的样子,金兵竟要入川了?”
成都府提举赵开起身回奏道:“回禀陛下,自陛下失踪,众说纷纭,金兵大举南攻,先破河间,复驱真定……”
我打断他的话,问道:“河北不是有李纲么?他在做什么?”
赵开一时不能言语,岳飞在一旁道:“李宣抚的最新战报,昨日才送到,尚未请陛下过目。”
我从岳飞手中,结果李纲的战报,看了两行,眉头拧成了一团。
他正在死守中山府,并请求驻守在东京的杜充支援。然而杜充却以各种理由,不肯发兵。
我哼了一声,继续问道:“那河东路呢?”
赵开想了想,才道:“河东路似乎无虞,韩将军的驻地,金兵并不敢来。”
稍稍放下点心,河北尚未攻破,河东路也好好的,金兵也不至于真的舍易求难,不大举进攻河北,反而大举进攻关陕。
尽量控制着,不让声音发颤,平静的问道:“那关陕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赵开抬起头来,连声说道:“正要启禀陛下此事,张枢密奉旨都督关陕,却不知抚恤当地将领,竟当众斩了抗金多年有功的曲端曲将军!”
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怎么会这样?我走之前,可是对张浚交代了又交代,让他安抚曲端。
而且,曲端应该和他关系还不错,怎么突然就翻脸要斩他?还是当众!
沉吟片刻,便问道:“张枢密斩了曲端,定然引起士卒不满,金兵趁机来攻,他便挡不住了么?关陕一路,除了曲端,尚有许多有才能的将领!”
赵开颇为疑惑,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岳飞一眼,这才道:“关陕尚未丢失,只是……只是这张枢密不明用兵之道,开战之前,竟四下战书给金兵,约定好日期,要与金兵主力决一死战。这么个闹法,关陕丢掉也是迟早的事情,是以才流言纷纷……”
舒了口气,原来还没丢!
又问了一些其他的情况,原来王德带着的大军,此刻已经早就不在成都城中,而是前去剑阁,仙人关等地驻守,支援张浚,以备不测了。
将众人遣散,同岳飞一起坐在听众,一齐看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传过来的奏报。
他眼睛刚刚好,不能太过用眼,我便读给他听。
情况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糟糕,可也不容乐观,我与他商讨了大半夜,又将王德留下的书信看了看。
原来当日王德在雪山,剿灭叛党之后,见岳飞尚未归来,四处查看,只看见他的铁枪在悬崖边上立着,人却没了踪影。
不明所以的他只有暂且收兵,到了山下,就已经收到了张浚下的命令,要他带兵前去部署支援,不得有误。
叛军首领张俊死于乱箭之下,冒充太上皇帝的叛党亦不知被何人一剑毙命,西川大局已定,又等不到岳飞,便奉了枢密院下的命令,前去仙人关一带加紧防御,只留下为数不多的人继续搜寻。
随着搜寻的日子一天天拉长,一些流言渐渐四处传开。
有的说当今皇帝陛下,已经葬身悬底,一命呜呼;
有的说四川招讨使岳飞以身殉国。
更有的说,远在京城的太子,准备登基,继承大统。
张浚与金兵交战,日子定在十五天之后,我坐在岳飞一旁,微微蹙眉。
最终摇头道:“朕并不认为,德远会糊涂至此,定然是另有深意!”
岳飞随手到了两杯茶,给了我一杯,点头道:“不错!只是臣担心,他一旦真的同金兵交手,恐怕难以抵挡金兵的锋锐!”
我沉思,最后终于放弃,道:“德远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朕却看不出来!”
岳飞站起身,在堂中走了两步,看见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摇晃,晃得我心头都有些混乱。
最后他止住脚步,站定,对我说道:“陛下,若金兵主力,真的被张枢密吸引过来,那么,他此举只有一个目的!”
我扬了扬眉,看向他,他继续说道:“无非是为了缓解河北路的压力!他与臣在河北路亦呆了多日,应该最清楚不过那里的情况!若是金兵全力进攻,只单单李纲一人,恐怕难以抵挡。”
我想了想,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才道:“既然他有这种打算,为什么不送给朕知道?”
岳飞想了想,道:“陛下悄悄来成都,知道的人并不多。他恐怕未必知道。他的急报,大概是送枢密院了,等枢密院再送往这里,更是需要些时日,然而战事紧急,却耽误不得,他就自行处置了!”
嗯,想了想,的确没那么快的,当初我也曾说过,让他便宜处置。
只是他为什么会斩了曲端?
我抬眼朝岳飞看去,他亦露出不知为何的神色。
给曲端定的罪名,是私通金贼,叛国罪。
然而我却很清楚的知道,曲端决不至于叛国!
想了想,对岳飞说道:“当务之急,一是应当同张浚问清楚,他的意图;二是要派兵,赶快救援李纲!”
岳飞一笑,道:“那也不一定,金贼倾巢出动,燕云空虚,离张枢密约战的日子紧紧只有十五天了,也来不及!”
我急道:“那你可有良策?”
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最后叹了口气。
我有些着急,想朝他走上一步,刚一起身,疼痛就传来,只得跌回座位上。
他猛然回过头看着我,朝我走上两步,道:“陛下,切不可乱动!”
我点了点头,问道:“你刚刚想说的,可是合韩世忠之军马,趁机挥兵幽云?”
他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说道:“只是这样一来,若万一有个闪失,汴京城恐怕要再次上演靖康年间的旧事了!”
我扬眉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朗声道:“当年你只带着一十三人,就能解朕之围。如今你提兵十万,还怕朕会被金兵吃了不成?”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过了一会,低声道:“若是陛下想在成都,臣亦可……”
我挥手打断他的话,对他说道:你能背我出去么?
他点点头,在我面前蹲下,一如在雪山中的那样,拉过我的手,双臂环过我的臀,将我背了出去,站在庭院中。
我趴在他背上,看着天空闪烁明灭的星,在他耳旁低声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他点了点头,我缓缓的道:“当日,朕曾经想过,若是金兵当真进了城,朕便将整个宫殿,付之一炬,宁愿烧成灰烬,也绝不留下给敌人!”
他浑身一震,我继续说道:“那晚下着大风雪,你单骑前来,将我救出,那时,你的样子,我从未忘记过!”
却听他低声说道:“臣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我笑了两声,对他道:“那日朕特意去城楼上看你,下得城楼,朕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心,从今往后,一定要励精图治,再不会只做胆小怕事之人!”
他回过头来,愣愣的看着我,有些不可置信。
我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继续说道:“向来外敌入侵,天子幸蜀,只当是退避之际,保全实力,说的天花乱坠,其实不过就两个字,懦弱!害怕敌军凶猛,害怕百姓造反,害怕军队反复。只是也不想想,若是一个国家,最核心的人,面对威胁和贼寇,都四处逃散,不敢挺身而出,那还指望谁能够为国效力,又指望谁保家卫国?”
他没有说话,将我放在院中的一张椅子上,站在我身旁。
我亦没有看他,只看着天边那颗闪耀的,金色的星,缓缓的道:“朕要回汴京!朕就在汴京,看着你!你打得赢,朕高兴,打不赢,退回汴京,朕做你后盾,帮你挡着!”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看着我,喉头滚动,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亦紧紧的,握着他的手,看着他,不愿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说道,陛下若要回汴京,又赶日程,不若从重庆,走水路好了!
嗯,水路,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确很快,而且,我的腿,这个样子,似乎也只适合走水路。
抬眼问他,那你呢?
他微微一笑,臣送陛下一程,只是过了夷陵后,就要快马加鞭,先走一步了!
最终,他将我背回卧房,又找了两个侍女,随身服侍。
见他准备转身离去,最终,我忍不住叫住他,遣退了侍女,低声说道,鹏举,你夫人和儿子的事情,我并非有意相瞒,只是怕你……
他却只是看着我,过了一会,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陛下不是经常说,臣若看上了哪家的女子,就为臣做媒么?
我一愣,狗子的,我说过这种没大脑,没前途的话么?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笑了两声,抬脚而去,只剩下一句话绕梁不绝:君无戏言,陛下可别忘了答应过臣的事情!
千里江陵一日还[vip]
他留下的这句话,我整整琢磨了一整个晚上,还是没琢磨明白,他不会真的看上了哪家的闺女吧?还特意到我这里提一下,是让我去帮他抢么?之前没觉得他有强抢民女这毛病啊……
第二日便从成都附近的沱江坐船出发,带来的百十名侍卫,已经死了四五十人,我与岳飞坐一艘,前面五六支小船缓缓而行,其后亦有五六页轻舟相伴。
一日就入了长江,抵达重庆下流。
原本是打算在奉节落脚,走到半路的时候,天忽然阴了,下起雨来,天黑的早,夜间不敢过三峡,便与一旁黄夜间停泊,等明日天明在再走。
水声澹澹,稀疏的雨滴打在船篷上,噗噗作响。
岳飞在舱中歇息,我坐在他不远处,琢磨一副从成都带来的张飞的隶书。
看了片刻,忍不住对岳飞叹道:“张飞五大三粗的,没想到字写得这么好;就如同鹏举你,还以为擅长凌厉草书,却原来写出来的字娇憨可爱。”
岳飞已经睡的有些迷迷糊糊了,含混的回了句:“看陛下的人,也没想到,嗯……陛下的字写得那么歪七倒……”
我有些不高兴,放下帖子,回头看岳飞,想要反驳两句,却不想他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无可奈何的笑笑,他这也算是迷糊之中吐真言了?看来我还要加紧练习书法才行。
叫了在外守夜的侍卫,那名侍卫脱了斗笠,蓑衣,进了仓,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岳飞一眼,露出颇为讶异的表情。
我朝他笑着解释,明日到了夷陵,岳飞还要快马赶路,是故先睡了。
那名侍卫对着岳飞露出颇为艳羡的眼神,看了他片刻,才恋恋不舍的帮我找出笔墨纸砚摆好,又退了出去。
写了两张纸,总是不满意,再拿出一张纸的时候,听见岳飞在身后有些含糊的声音传来:“陛下怎么还没睡?”
我回过头,朝他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他看看我手上拿的笔,有看看铺的帖子,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带着人在睡梦中,特有的迟钝,嘟嘟囔囔的说:“臣累了,不等陛下了……唔……那个,陛下的字也还不错……嗯……也不用日夜赶功……”
说道后来,几个字已经发音不清,带着重重的鼻声,渐渐隐去。
我却看着他已经闭上的眼,心神不宁。
在他身边,已经度过了十多天,每一天都看着他睡梦中的样子,那时的他,眉头紧锁,时刻紧张,我稍稍一动,他就能立刻察觉,惊醒。
更有一次,一股腥风就能让他正急速转动的,还在梦中的眼睛立刻睁开,变得像豹子一样的敏捷,将随即扑倒的猛虎一剑斩首。
可我却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面上带着满足,身子蜷缩成一团,嘴角露出如同孩子一般单纯的笑。
在雪山的时候,看到他的梦中的神色,心中是钦佩,是敬仰,更是觉得荣幸。
然而现在,看着他的时候,竟觉得有些心疼。
他本应该是这样,安静而满足的,睡在他河北老家的热炕头上,或许怀里还搂着娇美的妻子。
却因为宋帝一个比一个无能,他流离颠沛,未曾有过安静而甜美的梦,更是连妻子,儿子都失散流离。
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他放在枕旁的手,明明是个七尺男儿,热血汉子,明明胸怀天下,百战名将,却在这一刻,让我想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给他所想要的一切。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竟有了迷蒙的神色,额头更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伸手帮他擦去,却觉得他的脸颊有些滚烫。
吓了一跳,生怕他病了,将他的脸轻轻的拍了两下,在他耳旁唤他的名字:鹏举,鹏举?
听见他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不可辨识的声音,似是满足至极。
往日他都万分警觉的,怎么会这样,喊也喊不醒来?
正要更大些声将他喊醒,却看见他的眼珠,快速的转动,脸上的肌肉,更是不受控制的跳动,若说是在做噩梦,怎么会带着些笑意,可若是美梦,又如何露出惊惧万分的神色?
最后,他的腿似乎不受控制的弹了数下,我想要将他摇醒,远离梦魇,却不想他的双眼猛的睁开,直愣愣的看着我,没头没脑且斩钉截铁的说了句我也听不明白的话:决不可能!
我不明所以,有些担心的问道:“你刚刚梦见什么了?怎么弄得满头大汗?”
他心慌意乱的将我伸出想要给他擦汗的手打落,含糊其辞:“没,没什么……”
我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再多问,转回头,又拿笔忝了忝磨,一面临帖,一面说道:“睡觉的时候,手不要压着胸口,不然容易做噩梦的。最好的睡姿呢,有人说是朝右侧身睡,有的说是仰躺着睡,有的说是趴着睡,还有的说不用睡,打坐就成。朕只是觉得,睡觉前别想太多,自然就能睡得踏实了!”
身后的人全然没声音,我有些诧异,回过头,他竟将外衣都已穿好,被子也已叠得整齐。
疑惑不解的问他:“你不睡了么?”
他紧紧抿着唇,眉头深蹙,也没看我,只神色不定的看着船篷的布帘。
过了一会,似乎是想好了借口,才说道:“臣想起尚有两件事情,没交代给后面尾行的侍卫,想要去……”
我不动声色,朝他笑道:“鹏举可是想着,再晚就来不及了,要现在前去?”
他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那你快些去吧,莫耽误了要事!”
他连忙侧身而去,掀开船舱的帘幕,不见了踪影。
听见他跳下船的声音,我将等在船外的侍卫叫了进来,对他低声道:“邓明,你去跟着岳飞,看看他在做些什么!记得,他功夫很好,你远点跟,别离太近,不要被他发现了!”
邓明转身而去,我再次提起笔,继续练我的《真多山游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邓明归来,我已经准备歇息了。
在他的帮助下,除了外衣,随口问道:“岳飞今晚在那条船上歇息?”
邓明愣了愣,然后答道:“臣见他去了最尾的黄都虞所在的船上。”
我嗯了一下,洗漱完毕,在床上躺好,遣退了侍卫。
听着船篷上雨滴落下的噗噗声,江水长流,在梦中,也随着江水一同起伏跌宕。
第二日一早,太阳尚未升起,只隐隐的看到了一些光,便出发。
越往下走,水流的速度就越急,太阳给云映上红色的霞光时,已经到了白帝城了。
在白帝城的码头,稍稍停了停,我看了看坐另一条船的岳飞,对他扬眉笑道:“鹏举过来!”
他有些迟疑,我收了笑,正色道:“三峡水流湍急,暗礁颇多,若是万一有变,你在旁边,也方便些!”
他这才跳了过来。
因为赶时间,这次行的都是小船,每条船都是找的走贯了这条路的艄公掌舵,船头船尾各一人。
江水在峡谷之间奔腾而去,高山上的白帝城转眼就没了影踪,只剩下清亮的猿啼声。
我坐在船中央的船舷旁,看着岸边的奇景,山高不可测,直耸入云,二月的江水尚且碧绿,人夹在峡谷之间,恍若与世隔绝,幽胜之景,一处更胜一处。尚且未能回味,小船就已驶过。
忍不住对岳飞叹道:“曾听李太白诗‘早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当时觉得美极,畅快至极,今日一见,方知不过三峡胜景的十分之一!”
岳飞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只看着江水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了看他的神色,又想了想,继续说道:“当年刘备白帝城托孤,白白让诸葛老头捡了个便宜!”
岳飞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道:“武侯高风亮节,陛下怎么老头……老头的叫的如此难听……”
终于不再走神了么?我在心中笑了笑,装作满不在乎的说道:“怎么你很喜欢诸葛亮么?”
他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正色道:“诸葛亮忠之难得,诚信待人,其志向高远,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以兴汉室。只可惜活的时间太短了,遗恨渭南。”
我撇了撇嘴,不悦道:“诸葛亮算什么,朕看他也很一般!不喜欢!”
岳飞微感诧异,随口问道:“那陛下喜欢谁?”
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岳飞啊!”
话一出口,他猛然呆住,神色有些慌乱,更有些窘迫,过了一会,对我说:“陛下别胡说八道!”
我也不去看他,自顾自的说道:“当然是岳飞,朕可没有胡说八道。诸葛亮经营蜀中,数次北伐,军事上数次失利,岳飞可是百战百胜,让敌人望风披靡;诸葛亮辅佐幼主刘禅,结果弄得皇帝辅佐的皇帝胆小懦弱,毫无一用,岳飞辅佐皇帝,可是让皇帝这只落水狗被金兵逼得走投无路之后,终于找到了希望,找到了依靠,敢挺直腰板说话了;说什么诸葛亮才智过人,那是因为张飞,关羽,法正,庞统都没了,就剩他一个,自己打仗不行,还要亲征,最后闹得蜀中无大将。处处被魏将打。岳飞当世,谁能出其左右,麾下更是人才济济,数不胜数;诸葛亮屯田,经营蜀中,人民可有安居乐业?岳飞收复襄——河北,人多归田,不受兵荒之祸;就算是说到忠义,诸葛亮忠的是谁,汉室,皇帝,刘备?岳飞忠的是谁?国家,民族!诸葛亮数次北伐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光复那个早就不存在的汉室,岳飞作战,又为的是什么?为了百姓免受金兵蹂躏之苦,为了将侵略者赶出家门,为了保卫家园!朕喜欢的,当然是岳飞了!而且——”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停,扭头朝他看去,他竟有些痴呆了。
朝他一笑,继续说道:“而且,岳飞重情重义,用情专一,智勇双全,文采斐然,武艺卓绝,长得……长得也挺不错,朕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见他不说话,我放下手中的书,笑眯眯的问他道:“鹏举,你觉得朕的话,有没有道理?”
他猛然噗通一声跪下,震的船晃了两下,头低的死死的,说出的声音,却有些发颤:“臣……臣不敢……臣惶恐……不胜惶恐……”
我伸出手,想要将他扶起,却不料他退后一步,我便扶不到他了。
去看他的脸,竟因为我一番话,变得惨白,而身体,却还在不受自己控制的发抖,他是真的,惶恐,而不是,说客套话。
心中半晌不是滋味,过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别惶恐了,朕不过只是说说而已,起来吧……”
他缓缓的站起身,额头竟满是汗。
二月,江面上,尚且寒冷,何来的汗呢?
随即对岳飞大笑数声,拍了拍自己一旁的位置,对他笑道:“过来坐!”
他犹豫片刻,躬身答道:“臣不敢!”
我见他如此,强自浮上脸的笑,都快要变成哭了,却仍是笑了笑,转过头去,看一路而过的风景。
怎么忽然就生疏了呢?昨日,他都敢先我睡去,今日,却连坐在我身边,都成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枷锁?难道就因为我说了句喜欢?可我的的确确的喜欢他啊,往日更过分的话都说过,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也没见他如此生疏。
他发怒,他生气,他甚至骂我,都好过他现在,额头冒汗,如临大敌。
我以为他至多,不过把我丢到江中,骂我两句痴心妄想。却不想,他竟然对我执起了臣节。
水面越来越窄,水流越来越急,已经可以看到江中心的漩涡,和一些露出水面的石头。
白色的水鸟停在上面,仔细的啄着自己的羽毛,将本来就白的羽毛,梳理的更加整齐,更加洁白,然后又飞走。
两旁的山崖,仿佛想要硬生生的将长江截断一般,艄公的船桨时而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上一点,又时而在江中划两下,又时更是换成了竹竿,朝触手可及的山崖石壁撑去,将船撑开。
只听得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下,朝前方看去时,竟是一只受了伤的猴子,在江水中挣扎,翻涌,却最终没躲过那些湍急的漩涡,脑袋撞到一块江中的尖石上,脑袋撞得粉碎,红色的血晕开,又瞬间被淹没,连尸首都被卷到江底。
艄公在船头喊道:“几位官人留神了,这个地方,俗称鬼见愁,就是连鱼到了这里,也有撞到暗礁而死的!”
说毕,又看了岳飞一眼,说道:“这位官人,别站着,快些在赵公子身旁坐下,老汉好掌舵!”
我抬头,看着岳飞,岳飞亦看着我,最后依言坐在我身旁。
去看前方的江水,却觉得平静无比,似乎并不比刚才的急迫,我定了定神,装作没事人一般,朝岳飞低声笑道:“那江面,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像艄公说的那么险!”
岳飞坐的笔直,想了想,大声说道:“听说这种地方,水下的暗礁尤其多,却因其埋在水下,江面上却看不出来,以为无碍,却不知正是因为看起来平静,安详,甚至有些美好,才让人放松警惕,心中松懈,掌舵之人,若稍不留神,不仅船要粉身碎骨,更是会连累船上所坐之人,葬身江底。是以比刚刚那种露在水面上,看得明明白白的礁石,更加可怕!”
我轻轻笑了两声,也许有些苦涩吧,谁知道呢?只是不甘心的问道:“鹏举你怎么说的似乎深有心得一般?”
岳飞尚未开口,站在船头的艄公就朝岳飞大声道:“这位官人说的一点都不错!可见是个长年走这一路的!”
我低头不语,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到了那看似平静的江水中,才知艄公所言不虚,速度比先前快了两倍有余,而且走的路也怪,从江中到江边,又从江边到江中,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就又到了前一段,看得到浪花滚滚,江水澎湃了。
艄公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大笑两声,似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随后而来的几条船用力叫道:“过江咯~!”
身后跟来的数名艄公跟着一齐高喊,喊完之后,余音不绝,竟唱起歌来,兴许是刚刚真的过于紧张,可怕,唱出的歌词竟也异常露骨,什么哥哥我夜里想妹妹,你何时让我摸上一摸,一个晚上没有你,哥哥心痒身也痒……
岳飞坐在一旁,我从未和他一起,听过如此挑逗的歌词,尴尬之余,又有些心跳加速。
不自觉的朝他看去,他却面色如常,只看着渐渐开阔的江面,喃喃道:“快到夷陵了!”
都过了一整天了么?想起来,似乎我也在半路,吃过干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