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就在我赶到前五天,他已经提了大军,直取成都了。
明堂月下梦惊魂
第二日,我便从绵阳出发,尚未赶到成都,便听见传来了好消息,岳飞兵不血刃,拿下了成都城!
看来我到的正是时候!他心中没有我,可终究,还是有皇帝的!
四川果然是富饶之地,一路走来,不仅比之我一年前去太原看到的景象要好很多,更比其它地方,都要繁盛一些。
快马加鞭,待得傍晚时分,终于到到了成都城下,亮出令牌,成都守军此时方知,原来皇帝陛下,在无知无觉间,已经亲临城下了!
立刻有人飞传岳飞,成都北门也全部敞开,我同众位侍卫,都骑在马上,缓缓进入,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城。
成都整日见不到太阳,天黑得也早,此刻阴沉沉一片,不过街道上的行人倒是不少,茶楼酒肆也分外热闹,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宽阔开敞。早有城中的军士将正街的街道肃清,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便远远的看见岳飞带着人前来迎接了。
他仍旧是一身甲胄,头盔上的一缕红缨,软软的垂下,火红的披风,如同烈焰一般,燃烧在这沉暗的空气下,往常带在胸口的,我送的护心镜也现在也不知道扔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再看上去,看见一张从来不曾忘怀的脸。
脸上有着风霜之色,脸颊比在京城中的时候,消瘦了不少,他策马走到离我不远处,便翻身下马,在那一瞬间,我不经意的发现,他的虎口处,竟也布满了老茧。
他看着我,喉头抖动,竟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用颇为沙哑的声音开口道:“不知陛下驾到,未曾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我赶忙将目光移向街道旁,笔直挺立的银杏。
汴京的冬天,树上的叶子早已掉光,成都却全然不同,不仅不冷,树也全绿,不曾露出光秃秃的树干。
过了一会,我勉强露出一个帝王接见臣子该有的,温和中带着几分亲切的笑容,对他道:“爱卿辛苦了!不下数月,便一举拿下西川,朕当厚赏!”
依旧没有看他,却能感觉到两道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风一过,扇形的叶子,打着卷往下落。
他不说话,我继续说!
爱卿,那两名贼首,尸体在何处?带朕前去看看!
说出这句话,我也不去理他,径自策马向前,缓缓而行。
却听他终于在一旁开口:“陛下,此事尚有曲折,容臣内堂禀报!”
我转过头去,盯着他,他看着前方,自顾自的说道:“陛下来的快,臣一时之间不及准备,只有请陛下暂时委屈在成都府衙!”
府衙同其它各州县并不一样,位于整个城的正中,两旁种着挺拔的水杉,成都冬暖夏凉,开封此刻,大雪盖地,然而成都的树叶,都不曾怎么落,依旧是苍翠青葱。
我跨进内堂,解了披风,随手交给一旁的侍卫,坐定。
然后命那些侍卫下去用餐,独独留下岳飞一人。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他却什么都没有说,气氛有些尴尬和诡异。
还是我先开口,打破宁静:“怎么?你把赵构赵佶放跑了?”
他浑身一震,抬眼看我,眼中更有些失落之色。
我扬了扬眉,笑了一笑,淡淡的道:“在你心中,朕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吧?不孝不悌,对自己的父亲,都直呼其名!”
他紧紧闭了嘴,没有说话。
我冷笑一声,你不是说,其中有曲折的么?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你怎么还不说一说,那些曲折?
岳飞的眉毛,抖了抖,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臣无能,太上皇与康王,逃走了!
我上前一步,看着他,伸出手,将他扶起。
他扭过头,不敢看我,在我手中的臂膀,微微发抖。
我哂笑,对他道,鹏举,你就那么讨厌朕,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他依旧没有说话,我只看到,他的胸脯,起伏不定。
叹了口气,笑了笑,继续道:无能?岳卿,这两个字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却独独不能用在你身上!不必再找借口,你根本就不想捉住他们两个,故意放水才是真的吧?
他浑身一震,扭过头来,盯着我,他的眼中,竟有着些许隐忍,我亦迎着他的目光,看向他。
挑了挑眉,朝他笑道:“朕也能体谅你,那两个人,活捉并不容易,不想杀,也不敢杀。即便他们两个同金兵勾结,意图不轨,可毕竟是朕的弟弟,爹爹。它日朕的气消了,想起以前他二人的好处,自然是不会责怪自己昏庸,只会迁怒于你,拿你开刀……”
他愣愣的看着我,在我说话的期间,数次张了张口,最终却闭上,只剩下眼中,流露出的无限悲怆。
最后,他扭过头,转过身。
他的背影,映在一盏孤灯之下,显得有些孤寂。
在这一刻,我猛然后悔,我不该那样,说那些话的。原以为那样会让我压抑多日的心好过一些,说出之后,却更加难过。
只听他低声说道:“陛下既然执意如此,臣当遵旨。”
我慢悠悠的坐下,端起先前预备的茶水。
茶水早已冰凉,喝了一口,一直冻结到心中。
却做出舒服无比的表情,翘起腿,对他笑道:“朕说过,若是你不愿做,朕也不勉强!你若想走,即刻就能收拾了包袱,回河北去,朕留下,亲自追杀那两个人!”
说完后,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君无戏言!
他猛然抬头,看着我,上前一步,颤声道:“陛下,臣……臣不是……”
我笑了笑,抬头,看着他。
最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远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时房中静谧无比,竟似乎可以听得见窗外的月光洒落进庭院的声音。
终于,听见旁边的人低声开口:“陛下的伤可好些了?”
自嘲的笑了两笑,看着他,缓缓道:“早好了!若不好,也不敢来见你,免得又被人说惺惺作态!”
他噗通一声跪下,埋着头,过了许久,才道:“臣那日,错怪了陛下,还对陛下大不敬,臣……”
我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好了,朕不想听这些,朕此次前来,也不是来跟你说这些无聊的事情的!这次来此,就是为的是亲自坐镇,看你将那两名叛党,彻底斩除!你若办得好,朕既往不咎,若是手软故意放他们逃跑,朕可就要翻脸无情了!
他只是深深的看着我,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那貌似坚强刚毅的眼睛背后,隐藏的丝丝悲痛。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最终却没能说出口。
过了许久,他再次弯下腰,行了大礼,对我决然道:“既然陛下执意如此,臣拼死,也要将太上官家抓回,听凭陛下发落!”
我嗯了一声,将他扶起,他的手臂微微发抖。
笑上一笑,对他温言道:那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有张俊带兵,不过都是些你的手下败将,用不着拼死,就能把他们捉回来的!
他说出的话渐渐趋于平静:陛下深谋远虑,料事如神,非臣所能知。
我淡淡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朕饿了许久,你若愿意,就陪朕吃餐饭,若不愿意,也可自便。
他转身,走向门外。
我的心真正的落到了谷底,却只听见他对门外不远处守候的侍卫说道,传膳。
随即便回到了房中,坐到了我身边。
一道道的菜上来,清蒸猪蹄,红烧鲤鱼,干锅山珍,火爆兔肉,不期然间,上了一盆红油油的东西,我微微皱了皱眉头,还未开口,便听岳飞说道:“说了不要做辣的,怎么把这个东西端上来了?”
连忙又丫鬟又把那盆东西撤走。
我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异于往日的举动,等到全部摆好,便自顾自的斟了一杯暖就,下肚。
一点点暖意总算在腹间溶开。
又斟了一杯,递到岳飞面前,也未看他,只语气平淡的说道:“你也来一杯!”
他接过,仰头就干了。
终于真正的觉得饿了起来,狼吞虎咽,他却只稍稍动了动筷子,并未吃下多少,似乎有满腔的心思,想要问我一般,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吃饭。
最后,我放下筷子,走出房外,他跟在我身边,庭中月闪寒光,树铺暗影,石阶微凉。终于,我首先发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派兵去捉?”
他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远道而来,今日先休息一夜,明日再说吧!
我随着他,走到为我布置好的卧房,比不得宫中的华美精致,却也干净舒适。房中一支甜梦香,袅袅的香雾,蜿蜒而上,一盆炭火,数点红烛。锦被绣花,帘如轻雾。
奔波了一整天,我也累了,脱下靴子,帽子,散落头发,解开衣衫,毫无形象的倒在床上。他在一旁问道,陛下此次前来,并未带人顺身侍奉,可需要召两名侍女前来?
我抬起身,想要让他留下,却记得那日在宫中的事情,摇了摇头,道:“不必!朕就这样,就行了!”
说完,也不去理他,自行闭上眼睛,不经意间,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竟然看见他浑身鲜血,站在悬崖边上,对我惨笑。
悬崖上竟还有三个大字——风波亭!
最后他跌落悬崖,身首异处。
我吓得大叫他的名字,没有,即便是他故意放跑赵构赵佶,我也从未真的怪罪于他,更不会将他如历史上那般,投入大牢,将他往日受到表彰的功绩,变为他的罪证!
猛然惊醒,满头冷汗,睁开眼,却不经意的看见他站在我面前。
顾不得许多,一把抱住他,紧紧的,死死的。
他的身体温热,他还会对我说话,他还能够轻轻的拍我的背。
他是活的。
我慢慢的放开他,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连蜡烛都不曾有一根。
他怎么会在我身旁,怎么会给我揩汗?
停了停,自己从床上起来,取过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重新坐回床上,拉好被子,猛然醒悟,问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我,颇为担忧:“臣就在一旁的屋子里,听见陛下叫臣,还以为陛下遭遇不测……”
我笑笑,阖上眼:“朕无事,朕不过做了个噩梦而已!”
再张开眼,他依旧看着我,未曾离去。
终于忍不住开口,冒着被打的危险,小心翼翼的说道:“你就坐在朕的身边,好么?”
他点点头,坐下。
我想也不想,便扑到他怀中,脑袋紧紧的抵着他的铁甲。
铁甲冰凉,手臂结实有力。
一双粗糙的大手,此刻正轻轻抚摸着我散落的头发。
抬起头,从未如此近距离的看他,他的眼中,多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色。
我微微一笑,低声道:“那日,朕气昏了脑袋,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更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朕心中,却从未那样想过!”
他的身子,紧了一紧,我想起他说过不准我再抱他,便放开他,与他并肩坐着,盯着他的眼,认真的说道:“朕从未当你是佞幸之辈,更未想过要……要将你……”
说道一半,我觉得下面的话难以启齿,便停了停。
过了会儿,才又开口道:“朕知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胸怀天下。气度,心胸,人品,才智,武艺,不论哪一样,朕都十分佩服,更万分仰慕。朕那日,那日其实并非你想的那样不堪……”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道:“臣知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我心中大快,对着他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
他却看着房中那忽明忽灭的香炉,忽然问道:陛下是想让臣亲自去捉拿叛党,还是派别人前去?
我靠在他的肩头,见他并不躲避,便拉过他的手,紧紧握住。
朕只相信你,朕希望你亲自前去!
他浑身一震,许久不出声,任由我将他的手,慢慢的展开,又将十指交缠合上。
那臣捉了太上皇和康王之后,是去河北,还是陛下另有安排?
我放开他的手,身子往下缩了缩,拿脑袋枕着他的腿,闭上眼,喃喃道:朕要是说出真心话,恐怕你会生气!朕只想让你陪在身边,哪里都不去。
偷偷睁开眼看他,他脸上却未见怒容,还对我露出了一个笑。
只是那笑容中,有些许苦涩。
随即伸出手,将我打落在胸前的被子往上提了提,他的手就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心神不宁。
别说是挨打,即便是杀了我吧,也难以让我不起念头。
伸出手,揽住他的腰。
腰紧致,挺拔。
见他并未拉开我的手,更未推开我。
便又得寸进尺了些,靠在他的胸上,贪婪的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喃喃道:朕知道,你不愿做这件事,只是朕实在是找不到别人来做。朕答应你,做完这件事后,你爱做什么,朕便允你做什么,绝不再勉强!
他动也未动,只低低的,如同叹息般声音,用着我也难以听明白的情绪,缓缓的道,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温柔过,更是前所未有的,对于我的得寸进尺不做拒绝。
我在他怀中,心驰神荡,犹如身处梦境一般。
带着刚刚将我惊醒的噩梦的余悸,我痴痴的看着他,喃喃道:我害怕,害怕你就这么没了……
他嗯了一声,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背,眼中有些绝望:我也害怕……
我不解的看着他,问道:鹏举你还有害怕的东西么?朕一直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在我背上的手,紧了一紧,停住,然后面前的人,正色问道:陛下,臣的妻子刘月娥可还好?
我愣了愣,随即一阵失落铺天盖地的卷来。
坐直了身子,风过堂,有些冷。
咬了唇,过了片刻,抬头朝他笑道:好!当然好!朕此次来之前,还特意去看过她,她很挂念你,盼望你早日得胜归去!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又问道:陛下,那臣的大儿子,岳云是否平安?
赴死
我有些心虚,不敢答话,过了一会,才道:恩,他也长得很壮实,武艺也好。
他含混的应了一声,看着我,过了很长时间,对着我露出一个笑容。
我见那个笑容中,有些难以琢磨的深意,心中有些心惊,问道:“鹏举,你怎么了?”
他的视线,看向远方,紧紧的抿着唇。
就算不看他的脸,他的眼,亦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悲凉。
我在他身旁,觉得慌乱无比,拉着他,问道:“鹏举,你在担心些什么?”
他摇摇头,看着我,低声道:“不早了,陛下快些睡吧!”
见他准备起身,我忙拉住他,想让让他留下,却有怕被他轻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却异常懂得人的心思,柔声问道:“陛下可是想让臣留在一旁?”
我低声嗯了一下,往里面让了让,对他道:“坐朕身边吧!”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坐下。
我憋了许久的手,终于伸出,环住他的腰。
他浑身一震,却未曾扯开我的手,更不曾勃然变色,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很想知道,如果放在他腰上的手,稍稍往下滑一滑,他会不会也是如同现在这样,让我为所欲为。
但始终记得那日的事情,不敢过于逾越。
只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全然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爱卿,你觉得李纲如何?将来你不统兵了,让他来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才道,李纲虽智勇双全,可终究是文官,若是指挥打仗,恐怕还是韩世忠要强些。
我在他身边,笑了一笑,道,那自然是天下平定后的事情了,还打仗做什么?
他嗯了一声,低头看我,陛下说怎么好,那就怎么好罢!
鹏举,你喜欢杭州么?
他摇头,臣从未去过。
我舒服的伸了个腰,叹息道,杭州十里荷花,莲叶飘香,西湖歌舞,更是人间美景。将来你同我一齐前去观赏,可好?
他亦点头,如果有那么一天,那就依陛下所说。
爱卿,朕前些日子,看到一个故事,三国的朱桓,在一次出征前,危险异常,他对孙权说,臣若能在出征前,摸一摸陛下的胡子,死而无憾。爱卿,你这次去追击朕的父亲,兄弟,可有什么心愿?
他闭上了眼。
隔了半晌,叹了一口气,看着我道,臣短短数年,从一介布衣,到位极人臣,臣所有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臣不敢妄言。
我往上挪了挪,将他的脸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朕是认真的!朕只想让你开心,让你高兴……”
他将我的手,缓缓的扯下,最后,用着微微颤抖的手,握住我的:“若陛下怜臣勤勉,还请陛下好好对待我的母亲,儿子!他们一个上了年纪,一个嗷嗷待哺……”
我用力的点头,信誓旦旦:一定,朕向来说道做到!不但你的母亲,儿子,就连你的妻子,小妾,只要是你喜欢的,朕就好好的对待他们!
他的喉头抖动了下,看起来,他似乎无比感动的样子。
那我也要趁他感动,讨要些好处。
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朕刚刚答应了你这许多心愿,朕也有一个心愿,爱卿能否帮朕达成?
他抬眼,看着窗外,陛下有事,尽管吩咐,臣一定照做!
我带着满足的笑容,窝在他的怀中,喃喃道,等爱卿回来,朕就告诉你!到时候,不论那心愿有多难,爱卿你答应了朕,可不许反悔!
渐渐的,睡意袭来,迷迷糊糊之中,只听他低低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但愿君无戏言,陛下说道做到!
我在梦中点头,胡乱挥了挥手,嘟嘟囔囔,那自然,朕答应了,就会做到!
惚之间,一个醒来,睁开眼,看见他依旧坐在我的床头,靠着床柱,微闭着眼睛,亦睡了过去。我悄悄的直起身子,借着月光,贪婪的将他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脸,比我上次见他,消减了不少,轮廓更加分明,仿若月色下的雕像一般。威武,刚毅,只是微蹙的眉头,让人心疼无比。
这样的人,他的妻子,怎么舍得,离他而去?
若是换成了我,打死也不会走。
就像我现在,就算被他一脚踢飞,也要拼命在他那铺满 银色月光的面庞上,轻轻印上一吻一般。
他无知无觉,我带着一种做贼的甜蜜,重新窝在他身边,闭上眼。
在这一刻,我贪心起来,若是他能躺在我身边,轻轻的拿手臂环住我,我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就这样直到永远,该会有多好。
半夜中,猛然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睁开眼,屋中一片黑暗,月早已收了光华,床帐也已放下,身边的人,已经没了影子,只剩下盔甲残留的冰凉,萦绕在指尖。
叹了口气,重新躺下,眨了两下眼睛,一股不安系上心头,冲出屋外,房外有侍卫看守,我急道:“岳飞呢?”
侍卫毕竟比不得宫中的公公,抬起头,颇为讶异的看了我一眼,茫然道:“大概,大概在房里歇息了吧!”
我想也不想,问道:“他的房间在何处?”
侍卫指着一旁不远处的一间屋子。
抬脚走进去,推开门,银色的月光漏进来,床上空无一人。
命跟进来的侍卫点燃蜡烛,四处看去。
他的房间,颇为空旷,陈设全无,仅有几套衣服,整整齐齐的叠在床边。
正面是一张桌子,将烛台放在桌子上,坐下,随手抽开抽屉,看见一个绣着兰草的锦袋。
让侍卫出去,忍不住将那个袋子打开,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如此珍视。
朝里面看去,猛然愣住了,竟是我送给他的那面护心镜。
我还以为,他如同丢垃圾一般,早就丢掉了。
再看,抽屉里是整整齐齐的,我给他写的信。
我给他写信的时候,用的是澄心堂的上好的黄宣,此刻拿在手中的这些信,却有些破旧,想必是常常翻阅的缘故。
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味道,他终究,还是将我放在心上了的吧。
一封封的看着,想起我给他写信时的种种心情,却冷不丁,看见了另一封颇为刺眼的白纸。
是韩世忠写来的,开头无非都是一些寒暄问候,却在信的末尾,写了这么一句话。
近来才知,帐下一小吏之妻,是将军之发妻,敢问将军准备如何处置?
心中猛然一紧,他知道了?看来信日期,正是我到这里前不久。
竟没想到,韩世忠居然能碰到已经改嫁的岳飞的前妻。
那么,他今晚问我,他的妻子是否安好,而我回答他那些话,他也知道,我根本就是在扯淡了?而他也知道,他的大儿子岳云,根本就是失踪了,毫无音讯,并非我所说的那样了!
觉得指尖有些发寒,细细的回想起今晚他的异常举动,只觉得不祥之感,越来越大。
匆匆站起,跨出房门,夜间的风,异常的冷,刺骨冰凉。
对着一旁的侍卫有些心慌意乱的说道:“快去!将岳飞给朕找来!”
侍卫去了不久就回来,带回来的答案,更是让我心惊。
岳飞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出发,带着三百人,前去追击叛党余孽了!
什么?只带了三百人?
吸了口气,镇定了片刻,这才开口:你去将岳飞军中的所有将领,召集起来,朕要见他们!
侍卫颇为讶异,现在?
我怒吼道:是!就现在!一炷香之内给朕到此处,若是谁晚了片刻,朕砍他脑袋!
穿好衣服,套上盔甲,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剑,镶着宝石的鲨皮剑鞘传出来的,都是寒意。他今夜为何一反常态,为何语气那样难以琢磨,为什么在最后,发出的低声叹息,竟有些悲愤中带着决绝?
想到他出征前,对我说的话,陛下对臣如此厚爱,原来只是为了让臣去帮陛下杀父,杀弟。
想到他今晚,坐在我床头,他苦涩的一笑,就算那句当时听起来,觉得温柔无比的“是不是想让我留下?”,现在想来,竟觉得无比揪心。
是我逼的!
我口口声声的说喜欢他,却一再逼迫他,最后竟拿他家人的性命作要挟。
我逼他去捉赵佶赵构,他回答我的是拼死。
最后,他在我耳边,那声低低的,犹如叹息的低语——臣明白了!他明白了什么?
不,他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他根本不是我手中,那柄用完了就扔的刀。更不是那只,兔子没了就成了美食的狗!他以为,我不过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利用,不过是手段。
我全然明白,他将我今晚,所有的话语,都打了个弯,想错了方向。
站在下面的,都是些刘光世的老部下,我认得清楚。
王德,张翰,孙博……
定了定神,我张开口,问道:“那两名贼人,有多少兵马逃窜?”
王德首先回话:“回陛下,大约有上万人的样子!”
我咬了牙,从不相信,三百破一万的神话。
即便他是岳飞,天时,地利,人和全无,他此刻,恐怕更是心乱如麻,能胜才怪!
他是去送死的!
只觉得心乱如麻,我今夜那番话,不是让他去送死,不是啊!为何他竟认为,我想让他同赵佶,同归于尽呢?
豁然站起,那叛贼余党,现在何处?
王德继续答话,他们前两日被元帅追到城西两百里外的雪山,由于地形险峻,难以用兵,便没有继续追,只在山下有一些驻军。
我心中稍安,问道,那山下的驻军,有多少?
张所回答,大约有三万步兵的样子。
松了一口气,张俊的残部,只有一万,岳飞此去,恐怕还是稳操胜券,并非是去送死,也许,是我多虑了?
心中稍安,问王德,鹏举走的时候,可曾交代过什么话?
三名头领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王德开口道:元帅走之前,曾说如果陛下问起,让我等将此物交给陛下。
我急忙朝王德走去,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那封信。
打开,上面写了短短一行话。
陛下厚恩,无以为报,臣当结草衔环,不负圣意。还请陛下念在臣效力多日,不忘今夜之言。
今夜之言?他托我,好好照顾他的母亲,儿子。
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剑,豁然起身,王德,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尚有一万步兵,五千骑兵。
好!我大笑数声,岳飞,你想去送死么?没那么容易!就算你想死,也必须死在我的手上!必须死在我之后!
霍然起身,微微昂起头,朗声道,岳帅出兵,只有三百人,恐难以拒敌,驻守在城中的军士,全部准备,即刻出发,支援岳招讨!
王德跪下,有些颤颤惊惊的说道,陛下,不可!岳帅走的时候有令,城中军队,防务,不可乱动!
我冷笑一声,他可说了为何不能乱动?
王德摇头,我有些歇斯底里的吼道,那是因为,朕在城中!这些军队,要用来保护朕的安全!现在,朕要御驾亲征,前去剿灭叛党,有敢说不能乱动的,军法处置!
是的,也许他还有其它的顾虑,想要保住得之不易而来的成都城,成都没了,可以再夺回来;可是,若没了他,就是拿一百个成都来,也毫无意义!
我穿上冰凉的铁甲,跨上战马,天边的朝霞,镶着紫红色的金边,策马狂奔,身后的马蹄,卷起滚滚的烟尘,五千骑兵尽数出城,一万步兵紧跟其后,我奔在最前面,握着缰绳的手,此刻忍不住微微发抖,悬在腰间的剑,撞着冰凉的铁甲,发出森然而又悱恻的声响。深冬不见寒意,反而额头,背心冷汗直冒,我咬着牙,扬起一鞭,抽在马臀上,让马跑的更快些,穿过密林,跃过溪水,灰白叶落,马踏黄陇。
过了两个时辰,天已经大亮,到了正午时分,我抬起头,终于看见远远的那连绵的终年积雪的山峰。
喝了两口水,啃了一口干粮,身后的骑兵先到,步兵走得慢,尚未跟上,我这次出来,完全没有按照兵法所说的,先探测地形,然后走多少里,歇一歇;即便如此,还是没有赶上岳飞。
平叛
稍稍歇了歇座下的马匹,便重新跨上马,朝着雪山疾奔而去,到得山脚下,已经觉得寒气逼人,比在成都时候,大有不同。在山脚下,看见了我军驻扎的营帐,心中稍安,到得营帐之中,却是一名从不认识的将领驻守在此处。
我没有下马,只勒住马,朝他急急问道:“岳飞呢?”
那名将领颇为讶异,见我问他,抬手朝东边指去,岳帅带着十三人,朝主峰方向去了。
下出一声冷汗,不是说有三百么?怎么现在竟变成了十三人?
那名将领有些不解其意,茫然道:将军带来的那三百人,已经各听命令,驻扎在山脚。
抬眼看去,雪山连绵千里,根本看不到头。
焦急无比却又不知所措。
那名将领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岳帅临走前,留下书信一封,说是陛下若来,要让末将亲手交给陛下!
我迫不及待从那名将领手中抢过岳飞留给我的书信,一面策马朝主峰行进,一面展开他留给我的信,点点的血迹跳入眼帘,仓皇的字迹同他平日工整严密的书法全然不同,是他在马背上,留给我的东西么?他竟留给我血书!
上面只有一行字,很简单,却也让我心痛如绞:
男儿汉,当战死沙场,臣帮陛下除去心头之患,还请陛下准许臣,死在沙场。
心中大乱,偌大的雪山,他不知道已经来了多长时间,三百精骑,全数留在山下,只带着十三人上山。还不准山下的驻军随便进山,只在山外把守,斩杀从山上下来的叛军。十三人,他真的是来送死的!
他以为,等到他将赵构赵佶的脑袋,提来见我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的死期?
他不愿死在我的手上,死在冰冷的牢狱之中,所以,他才会如此,他要将他的血,洒在战场之上……
嘴唇已经被我咬破,血腥味在口中散开。我带来的一万步兵,散落在这茫茫雪山之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五千骑兵,也只能跑到山腰,便再无法向上攀爬。
可是,岳飞在哪里?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
要冷静的回想他平日对我讲过的一些用兵之法,才能推测他会如何行动。
他既然说,要为我除去心头之患,那么,他在未杀掉赵构赵佶之前,一定是会活着!
以他的本领,想活下来,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都一定不是问题!
这么说,我还是有时间的!
他首先一定会去查探,赵构赵佶的所在之处!
那么,他平日看的书,我无聊的时候,也会看一看。
安营扎寨,自然应该是选择山南。
我带着人,从南面搜寻。
他带的人不多,想要成功的杀掉敌军的核心人物,一定不会硬闯,而是智取!
雪山地势渐渐高了起来,积雪也开始多了,赵构赵佶慌不择路逃入了雪山,是因为风雪太盛,所以才无法继续追击。他们来这里,尚且不过三五天的样子。一万人马,并不好带,特别是穷途之寇,肯定有人偷偷逃走,留下痕迹。
我将大军散开,仔细搜寻雪地上的脚印,以及人为的痕迹,我同王德一路,剩下的数人留在山下。一路走来,心中稍安,因为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听见有厮杀,打斗的声音,这说明,岳飞还未得手。他不会惊动敌军。
那么,我也不会!
换上白色的战袍,围上皮裘,雪地之中,根本不易发现,然而,到了岔路口的时候,就有一名士兵,发现了一个玉牌。
我将玉牌翻来覆去的仔细看。雪山险峻,出入尽是樵猎,他们身上,定然不会有这种名贵的东西。
更何况,这种一看就知道出自宫廷的物品,却又到处落下,正是赵佶的一贯风格……
这么说来,叛军走过这条路了!
继续在周围搜索,不过多时,便有北面亮起红色的小旗,在雪地之中,分外显眼。我冲上前去,雪深及膝,万分不便。想了想,命士兵拿刀斧,劈了树木,做成雪橇,在雪地之中滑行好了!
如此一来,速度便快的多了,我在地上摔了几个跟头以后,便颇为熟练的滑了过去。
竟是一个已经冻得快死的逃兵。
取出酒袋,往他喉咙里灌了几口酒,那人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些血色。
问他话,竟然还不肯老实回答!
哼了一声,若非他在雪地中被我找到,恐怕早就死了,我没有秦桧逼人开口的本事,更没有时间同他消耗,只简单的告诉他,我是当今大宋皇帝,讲出赵构在哪里,便赏银百两,封地百亩。若是不肯讲,立刻斩于剑下,诛灭九族!
那个士兵没有抵抗,见了我,下跪,然后道,他也不清楚赵构赵佶的位置,只知道,他的上司,在什么地方。
搜索了这大半天,终于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余下的诸位步兵,都学着我的样子,做了雪橇,在那人的带路下,一路滑行,过不大一会,便到了一处营帐。
不过只有几十个人。在将近一万人的大军外带当今皇帝陛下面前,束手就擒,然后指出了他的上级,所在的位置。
我在心中冷笑,这两人要学翻雪山,过草地,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那个料子!
顺藤摸瓜,然而却只在收缴了一处百十人的营帐之后,就再无收获。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我越来越焦急。
眼看着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我不信岳飞也同我这般没用,说不定,他此刻已经得手了!
若是已经得手,那后果,不堪设想。
一遍又一遍的盘问被我捉住的那个军官,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赵构带着大军,是什么时候从这里离开的。
他朝那个方向走的?他平日行军,何时歇息?他会向雪山深处,深入多少?
他是打算在雪山中躲避一阵子再下山,抑或是准备翻越雪山来个二万五千里长征?
那名将领职位并不高,他手下的也尽是老弱病残。赵构说的是让他们再次暂作歇息,实际上是丢了军队中的伤员自己逃跑。
我问的十个问题,他有九个都答不上来。
我紧紧皱着眉头,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找到岳飞???
赵构从这里离开,已经四五个时辰,四处望去,一座接一座的雪峰相连,谁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山洞,又有谁知道他们会藏身在何处?
我只知道,以岳飞的本事,不论多么难,他今晚,一定能够得手!
他不是说,不愿死在冰冷的牢狱之中,如果死,也要死在轰轰烈烈的战场之上么?
那他如果今夜动手,一定会是惊天动地,而不是默默无闻。
那么,如果我站在最高的山顶的顶峰,一定可以看到他的行动!
将四百名士兵分散开来,这附近所有的山峰,都给我爬到顶峰占了。
剩下的将近万名士兵,原地扎营待命。
我们各自爬上这些山的顶峰,只要看到哪里有战斗的影子,便在那处的山顶上放出烟火,作为信号,其它各峰看到信号,和原地待命的军队,就要即刻赶去救援!
我手脚并用的往上爬,直爬到山峰顶上,举目四望,太阳已经落山,月亮再次升起,一弯下弦月正挂在天空,照着雪地,白茫茫的青紫溢光。山中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我蹲在山顶,身后的是十名我带来的侍卫。
将树枝搭成火堆,准备好之后,然后开始了漫长而又忐忑的等待。
我看着下面,也许,赵佶赵构的歇脚之处,就在我的这座山峰之下。也许,岳飞此刻,正穿着和我一样的衣裳,披着白色的战袍,趁着月色,踏着雪橇,从地面划过。
然而我却看不到,我只能等待,静静的等待。等待在雪月之中,刀枪碰撞的声音响起。
我觉得我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快要冻结了,夜晚的雪山,寒意更甚,我从成都城中出来,穿的并不太多,此刻紧张无比,生怕自己错过了声响,拿出怀中的干粮,啃上两口,捡起地上的雪,吞咽下肚。
我要吃饱,要喝好,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战役中,将赵构赵佶那两个混蛋杀掉,将他救走!
月亮一点点的在往上爬,我在静静的等着,有那么一个时刻,我害怕无比,害怕自己的判断错误,害怕岳飞其实是在另外一个雪山之中,害怕等我几天之后找到他的,只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尸体。
他的行动,绝对不会比我更慢,他比我先到,一定在白天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打探好了一切。
他要潜入,定然是在夜晚,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我等待着他?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