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快,她一直跟到花园,才终于抓着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像冰。
风很大,吹起他的大衣,扑扑翻飞,一下一下,扑到她身上,若有若无,冷风呛在鼻子里,又酸又冷,让人缓不过气来。
“骆毅……”她轻唤道,微弱而沙哑声音,立刻便被吹散在风里。
她不知道他到底听到没有。
而他终于回头,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她,投射在她身后某个虚无的空间里。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在风里凝聚,无力而徒劳,他道:“未央,你知道吗?为了让你爱我,我可以做一切让你高兴的事,原本以为,你也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以为我可以做到,我一直以为,我是可以的,我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就在你身旁的我。我一直在等,等你爱我,等你那句,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才终于知道,原来,我错了,你不爱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爱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消失在风里。
她的嘴唇在颤抖,像是想要说什么,终究是忍住了。
他轻轻地抽出被她握着的手,他的声音在风里颤抖:“再见。”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在消失在暗夜里,仿佛从此抽离她的生命。
身体的某个地方硬生生地疼痛起来。
天空又开始飘起雪花来,又下雪了,原来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
风呼呼地,一下子吹乱了她的长发,下雪,真的很冷。
未央回过头去,身后大宅虚虚的灯光浮在空中,像座空城。
陆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游廊上,他的脸大半融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咫尺之距,天涯之遥。
骆水洛一直站在他的身后。
触手可及。
她无法,亦不能,再走回去。
他们都不能够,再走回去。
她一直站在那里,任那雪花,一点一点地侵蚀,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上溶解。
未央在上海又留了三天。那天晚上的事,骆水洛只字不提,生活一如既往地继续。
只是骆毅没有再出现过,打他的手机永远是关机的,他仿佛就这样消失了,像溶解了的雪花般,逐渐干涸,不留一点痕迹。
陆晖在上海的演奏会她最终都没去。
那天是除夕,下午,她离开上海,骆水洛亲自开车送她去机场。
雪已经停了。
骆水洛发动引擎,车子慢慢向前滑去,驶出花园的铁门,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慢慢地往后退去,越来越远,她一直没有回头,她已经没有办法回头,她也没有勇气回头。
一路沉默。
路很远,而机场终于到了,骆水洛把车停在停车场,一直把她送到候机厅,最后才说:“未央,这是陆晖让我交给你的。”
骆水洛从皮包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交给她,又道:“上飞机再看。”
未央接过,骆水洛洞若观火,显然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了然于胸,只是一直都没有说破。
骆水洛张开双臂与她拥抱,“未央,我真的很嫉妒你,虽然过了那么多年,虽然我一直在他身边,但我知道,他一直一直,都没有忘记你。我也知道,你也没有忘记他,可是你不该伤害我哥,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认定了就一往无回……其实这一点,我哥与陆晖很像,都是一样的死心眼。”
未央终于说道:“我与陆晖,已经是不可能的。”
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对陆晖的感情,早已经在时光中变迁,只是回忆,一点一滴,镂在心上,无法遗忘,年深月久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骆水洛微微一笑,眼里仿佛有泪光流转,“我与他,也是不可能了。小时候玩过家家,我就是他的新娘,他就是我的王子,可是直到如今,我才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心中的新娘从来就不是我。”
未央望着她,她的神色凄楚,素颜青鬓,落寞如雪,那一刻,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未央轻轻地道:“再见。”
“再见。”
在她进安检那一刻,骆水洛却忽然叫住她:“未央。”
未央回头,骆水洛微笑道:“希望等我们再见面的那一天,我们之间又会是另一个不同的局面。”
骆水洛说完,便很快地转身离去。
目送她离去背影,未央又想起骆毅,她拿出手机,找到他的名字,按下拨号键,仍然是关机,然后自动转进了留言信箱。她握着手机,微微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关机,办完手续,然后登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飞机脱离地心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的心是疼着的。
她打开那个小小的锦盒,锦盒里面附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她慢慢地打开,他的字迹依旧飞扬流畅——就不说再见了。
旁边是一枚半旧的白金指环,镶着一颗小小碎钻,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像一个句点。
她与他的句点。
是啊,她与他,早该结束了。
未央将戒指收好,转过头去看窗外,四周都充斥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絮状物,淡淡的白色,慢慢散开,又一点一点地凝聚,变幻不定,像一次梦中的旅行。
她慢慢地把头靠在椅背上,缓缓地闭上眼睛。
她觉得累。
傍晚时分,庞大的波音客机终于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
未央提着行李走出安检,候机大厅里都是人,无数熙熙攘攘的旅客,回家,抑或是离家,总有一个要去的地方,而她站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忽然就迷失了方向。
她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
她站得两腿发僵,累,累极了。
她终于放下行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川流不息的人从她身边经过,无数陌生的,面目模糊的人,在瞳仁里一晃而过,而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身旁的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下来一位候机的年轻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一两岁的小孩,那孩子一坐下来就哭个不停,那位母亲哄着他,从手袋里翻出手机让他把玩,手机里一直放着音乐,音质效果并不好,偶尔伴有电流的沙沙声。
耳边莫文蔚的声音一直反复地唱:“隔了这么久,你还在哪里走,是否迷失回家的路,牵挂跳在心口……我的爱就是你的路,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无轮回家的路有多遥远,你我一起走……”
家,她也想要回家,如果可以。
那小孩手里握着手机,却仍然哭着,他母亲一直温声软语,耐心地哄着,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她也想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如果可以。
可是她已经回不去了,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但她仍想要回去,回到那个曾经是她的家的地方,哪怕是看一眼也好。
只是看一眼。
第十二章 一声震得人方恐 回首相看已成灰(1)
最终还是没有回去。
或许始终是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已经没有了家的地方。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自始至终的懦弱。
未央提着行李步出机场,气温骤然降低了很多,冬天深夜的天空,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没有星与月的点缀,只是匀不开色。
霓虹灯下的这个城市正是繁华到极致的时刻,高楼层叠地耸立,各色的灯光迷离了人的眼睛,车流人群喧嚣纷扰。她离开不过才一个多星期,这里为何就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得完全没有归属感。
她站在路边等计程车,镶在对面大夏外墙上的巨大屏幕,正在播放着一些喜迎新春的晚会,节目,欢笑声,不绝于耳。
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里。
她从手袋里翻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屏幕一片漆黑,原来是自己下机后忘了开手机。她抬头看向对面大厦顶层巨大的古钟,原来已经十一点五十九分,大街上依然人来车往,灯火通明,除夕夜,中国人都要守岁。
而再过一分钟,便是新年了。
她打开手机,短信与语音信箱的提示接踵而来,都是同一个号码同一个名字——骆水洛。她刚想翻看短信,电话就进来了,仍然是骆水洛。
她忽然心悸。
她慢慢地按下接听键……
“砰——”一声巨响忽然响砌整个夜空,几乎是突然之间,黑缎般的天幕,无数的花火飞溅,琉璃璀璨,割裂沉黑的夜空,流光溢彩,绚烂了整个天空。大街上的人群车流在刹那间停止涌动,无数的惊呼声湮没在这仿佛无穷无尽地盛放在黑夜中的姹紫嫣红里。
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刻。
在这数万人仰望的惊艳时刻。
在这个城市倾城绝代的时刻。
风华满天,华光熠熠。
天与地之间,是大蓬大蓬的烟花在夜空中硕然绽放,颓然而殒。
未央站在熙攘的大街上,仰望着这繁花中的繁花,一切,宛若梦境。
她的脸在无数烟火盛放与殒落的间隙里,变幻着明与暗,那边,骆水洛泣不成声的声音在人群的呐喊与烟火的轰鸣声里,微弱而断续。她抬起头,扬脸对着这世间最繁华的美景,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她的脸颊跃动,仿若泪滴。
她的瞳孔定格在对面大厦外墙巨大的电视屏幕上,迎春晚会已经告一段落,正在播放着整点新闻。
相貌甜美的女主播,以标准的普通话在播报着整点新闻:“……下面是新华社消息……北京时间昨天20点07分,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一架由杭州飞往北京的客机在xx海域附近失事。国航的这架代号为”ca—177“是昨天晚上19点30分在杭州起飞,在执行杭州飞往北京的1065航班时,于晚上20点07分左右在附近的海域内坠毁的。机上共有乘客103人,其中有7名外国籍旅客,另有机组成员9人。飞机失事后,各相关部门立即展开了救援行动,从晚上20点30分开始,在当地驻军的支持下,海事、边防等部门共出动了40多艘船只在飞机失事海域进行搜救。截止到现在为止,已经打捞起遇难者遗体66具。失事客机的机体残骸已经沉入海底,但位置尚未找到,搜救工作仍在继续。据专家预测飞机原因不明的失事和恶劣的海上环境使遇难者生还的几率十分渺茫……”
骆水洛沉痛的话语在耳边重复:“……未央……哥哥正在那架飞机上,他上飞机前曾打过电话给我,他告诉我他是要乘坐那趟航班回北京的……”
杭州,他去杭州干什么?
她握着手机的手忽然开始发冷,寒意从指尖沿着血脉,一直流到心脏,在那里收缩,挤压,然后随着血液,向四肢百骸扩散,她无法呼吸,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疼痛,几乎令她无法站稳,摇摇欲坠。
一辆计程车停在她面前,“小姐,要坐车吗?”
她木然摇头,她只想要知道,在冰冷的海里失踪四小时,还能活着浮上来吗?
后面急急地冲上一个人,他的肩膀重重地撞上她僵硬的手臂,旋身上了计程车,“啪”的一声,手机从耳边掉落在地上,计程车绝尘而去,她如梦初醒。
无数的烟花还在夜空中盛开,漫天的华彩,那样绚丽,那样璀璨,那样温暖,简直不像是真的。
巨大的电视屏幕,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载歌载舞,五光十色,笑语连绵。
街头上车水马龙,大红灯笼俗不可耐,可是喜气洋洋。
这世上依旧熙攘纷扰。
她慢慢地蹲下身来,拾起地上那台屏幕已经一片漆黑的手机。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整点新闻,手机也没有响过。
仿佛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是梦境,一定不是真的。
只要醒来,就好了,梦终究是会醒的,梦里的一切,只要醒来,是统统都不算数的。她知道。谁也骗不了她。
她对着屏幕一片漆黑的手机,孩子气地微微一笑。
她起身离去,身后那美丽的烟火,像千万道流星,在夜空中一点一点地殒落,终于在寒风中熄灭成冰冷的尘烟。
未央回到公寓的楼下时正好碰见了住在她楼上的王氏夫妇亲昵地依偎着从外面回来,王太太还化了妆,两人满心欢喜的样子,还笑着与她打招呼。
管理员不在,或许也已经回家守岁过春节。
三人一同进了电梯,王太太因见她提着旅行袋,便笑问:“夏小姐去旅行回来吗?是和男朋友一起去的吧?你男朋友怎么没来送你?上次真是不好意思,他的眼睛没事吧?”
他没事,他当然没事,骆毅,他怎会有事呢?他可是骆毅啊。
在上升的电梯里,她抬眼看着电梯上方不断变换数字的指示灯,一直微笑着,她不敢说话,只怕一说话,哽咽便会逸出喉咙。
这电梯已经很旧了,速度很慢,偶尔还会发出轻微的“轰隆”声与微微的晃动。
出了电梯,走道狭窄而空旷,四侧都是熟悉而陈旧的银色防盗门,大部分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铁,凌晨时分,门缝里却都还透着橙黄丨色的光影。未央走到公寓的门前,就着走道昏暗的光线伸手在手袋里摸索着门钥匙,逐个夹层地摸索,翻找,一直找不到。她索性蹲下,跪在地上,把手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耐心地一样一样地找。她必须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家,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再没有人会帮她找钥匙,再没有。
她早就习惯独自照顾自己。
手机,钱包,粉饼,化妆棉,唇膏,发夹,各种证件……散落了一地,才终于找到那两条伶仃的门钥匙。她又把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拾起,放回原来的位置。
她站起来,拿着钥匙,拈起其中一条,想要把它插进锁眼里,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不可抑制地抖动,她竟无法把钥匙准确地插进去,她无法把门打开。
明明只是一扇门,她却无法把它打开。
轻而易举,可是无能为力。
她觉得累,把头抵着防盗门,闭上眼睛,就是骆毅的脸。
他飞扬入鬓的浓眉,亦正亦邪的双眼,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眼角的淤青,他戴墨镜的样子,他在车上沉睡的样子,他弹钢琴的样子,他斜靠在他那台帕加尼抽烟的样子,他替她打开车门的样子,他吻她的样子,他轻抚她发丝的样子,他开怀大笑的样子,他在寒风中与她说再见的样子……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统统地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哽咽得难受,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她用力咬着下唇,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握在手上的钥匙,硌着她的手心,生生地疼痛。
她开始拨他的手机,那边系统一遍一遍地回应: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即使是这样,可是她并不气馁,她的手指是那样急迫,一直拨一直拨,一遍一遍地,无法停止,不放过中间的任何一秒,希冀最后的奇迹。
她知道自己是发了疯了,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仿佛只有这样,才有能有一点点支持下去的力量。
可是来不及,只怕是来不及。
怎样都是来不及。
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支持不住了,终于颤抖着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踉跄地冲了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电视,把音量调大,在屏幕上变幻的光线中,两行眼泪涌泉似的流着,她真怕若是再迟一秒,自己就会在楼道上,号啕大哭。
第十二章 一声震得人方恐 回首相看已成灰(2)
未央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公寓的沙发里,一室昏暗,只有电视屏幕还亮着,沙沙地播着新春节目,载歌载舞。她倒又疑惑着,昨夜发生的一切,是否真的存在过。
敲门声仍然持续着,未央双手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
才打开门,一个陌生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问道:“请问您是夏未央小姐吗?”
未央抬起干涩肿胀的眼皮看向他,那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大男孩。
未央点点头,干哑的咽喉,难以发音。
那男孩把一个小小的包裹递到她面前,道:“请您签收。”
未央用力地吞了吞口水,艰难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您的特快专递。”
未央道:“我并没有订购任何东西。”
那男孩抬头看了看门牌号,道:“这单子上写着地址就是这里,您是夏未央吗?”
未央道:“是的。”
“那就是了。”那男孩点点头,递过一张单子与一支签字笔,“请您签收。”
未央并没有接过,迟疑道:“请问是什么东西?谁订的?”
那男孩看了看单子上的地址,简洁地答道:“浙江杭州,一位姓骆的先生。至于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姓骆的先生。
骆毅。
一定是骆毅。
她眼睛一亮,忽而抓起他的手臂,仿佛溺水的人,希冀着最后一缕空气,“是骆毅吗?他在哪里?请你告诉我……”
男孩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臂,奇怪地看她一眼,皱眉不耐烦地道:“夏小姐,您冷静一点,请您快点签收好吗?外面快下雨了,我还要赶着去另一个地方。”
未央接过那支笔,手在发抖,无法控制,好不容易,终于歪歪扭扭地在单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男孩收好单子,把包裹递给她,转身进了电梯。
她颤抖手指着打开那个小小的包裹。
一个纯黑色的绒面盒子,一串崭新的钥匙。
银白色的。
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么。
绒面盒子下面压着一个小小的信封,她小心翼翼地打开。
只有两句话。
那是两个地址。
只有两个地址。
其中一个,是她的家。
他千里迢迢地去了杭州,替她把她的家找回来,替她把她的母亲找到,却没有留给她只字片语。
骆毅,他怎能这样?他怎么可以?
刚刚蛰伏的疼痛再度侵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的心,无法抑制地再度绞痛起来。
她不能接受。
她无法相信。
她木然地关好门,走回沙发上坐着,电视开始播早间新闻,她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女主播按部就班地开始报道,中规中矩的声音还是一字不漏地飘进了耳里:“国航昨晚失事的客机……至现在为止,已经证实机上103名乘客和9名机组人员全部罹难,虽然部分人的尸体还没找到,专家估计已经与部分的飞机残骸一同沉入深海,无法打捞……相关部门已经停止了搜救行动。”
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在风中颤抖,他说,再见。
只是再见,明明是他说的,他说再见的,而如今,他怎能这样残忍,连再见的机会,都不给她。
骆毅……你怎能这样残忍?
他真的,就这样离开,从此,在她的生命中消失,在这个世间上消失。
在高空上,沉落在万尺的海底里,永远。
那天在山顶,他说,未央,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因为我不想再放开你。
那时她并不明白,现在她终于明白,其实自私的人是她。
她无法原谅自己。
是她,一直在那些已经逐渐褪色的回忆边缘徘徊,在已经变迁的时光中踌躇,是她懦弱,是她无法勇敢地在回忆中走出来,无法勇敢地去面对他的感情。
曾经,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去爱上另一个人,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她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
他说,不要一直看往后看,偶尔也看看你身旁的我,我就在这儿。
他一直在这儿,就在她的身旁,触手可及。
可是当她终于回眸,他却已经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蓦然回首,却早已换了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走近窗边,外面正在下雨。
她把攥在手里揉皱的信封慢慢抚平,翻转过来,原来背面还有字,他的字迹,苍劲有力——“未央,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原来他只希望她快乐,即使是被她那样伤害了以后。
他跟她说再见,亦只是希望,她能够快乐。
而她如今的快乐,只是希望能再见他。
她扶着窗棂,极力地仰起脸,在暗沉的密云里,大滴大滴的雨点飞散而下,还会不会有人,会为她撑起那一片蓝天?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一声一声,震痛了她的耳膜,她机械性地拿起来看。
〖骆水洛来电是否接听?〗
手机屏幕上不断地闪动着这行字,她恍惚地看着,拇指慢慢地移到接听键的位置,骆水洛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未央……是我……”
忽然就断了线。
手机那边骆水洛听着突兀的断线的声音,怔了下,再拨回去,已经关机。
她叹了口气,慢慢地放下电话,窗外,阳光冲破厚厚的云层,大地一片金黄,春天已经来了,上海的春天,总是比北京的春天早很多。
未央木然地看着一片漆黑的屏幕,随手把手机搁在了窗棂上。
手机的电池经过一夜的重复拨号,已然耗尽。
第十三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1)
清晨时分,火车缓缓进入站台。
低头看腕表,八点十五分。
十三个小时。七百八十分。四万六千八百秒。
在途中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如此漫长。
曾经以为那样遥远的距离,原来还是可以到达的。
原来,还是可以回来的。
在这有生之年。
而交通是如此发达,不管是多么的遥不可及,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甚至是外太空,原来都可以有到达的一天。
未央站在熟悉的巷口,早春的太阳是那样好,仿佛一层薄薄的金沙,熠熠发亮,耀眼得让人无法睁开眼睛,可是那样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每一块青石板,熟悉的每一丛青苔,熟悉的每一棵古树,熟悉的空气,统统涌上来。
熟悉得,仿若隔世。
熟悉得,每一次呼吸,都会哽咽。
只要穿过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就像从前那样,一步一步,就可以到达她的家。
即使不会再有人,在那里等着她。
可到底是回来了,经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回家。
捏着硬硬的钥匙,终于可以打开午夜梦回那把每每让她惊醒,曾经把她摒弃在门外的铁锁。
可是当她真的站在那两扇大门前,她却又却步,她怕,怕在这两扇门的背后,怕她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只怕不是原来的样子。
阳光斜斜地穿过檐角,照在她的脸上,她站在那里,只是没有勇气再向前迈一步。
有人从身边走过,影子穿过她,在交替间明灭,一闪,就过了,那人却忽然回头,有点迟疑地打量她,唤道:“未央?”
未央慢慢转头,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着眼前的人的影子,原来是曾住在隔壁的苏阿姨,她比印象中胖了一点,大模样并没有改变。
未央又想起母亲,不知道她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苏阿姨看见她仿佛很高兴,“未央,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未央微笑着点头。
苏阿姨道:“怎么回来了也不进去?没带钥匙吧?你妈大概是刚出去,要不进我这边先坐一会儿?”
这句话未央听不明白,问:“我妈?您是说她在这儿?”
苏阿姨握起她的手,似乎对这一切都了然于胸,轻轻地叹了口气,便一样一样地告诉她:“是啊,你妈现在也是一个人,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她搬回这儿也就是前几天的事。那天来了一位姓骆的先生,说要买下这儿,又向我们打听你妈的事,我们才知道原来是你的朋友。程师傅一家原本是不肯卖的,眼看就要过年了,腊月里卖房子像什么样子?后来那骆先生知道程师傅看上了市上的一套房子,只是苦于资金周转问题无法付首期,骆先生还真是挺厉害的,二话不说,一个电话,三言两语就帮程师傅把那套房子买到手,连按歇都省了,就在除夕那天高高兴兴风风火火地搬走了。”
未央只是微笑,眼睛在阳光下都浮成了一层水雾,她可以想象得到,骆毅与程师傅说话的模样,他这辈子大概是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吧?
都是因为她。
未央没有说话,苏阿姨又道:“那骆先生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打听到你妈的下落的,这中间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后来你妈就搬了回来,可当年她卖房子改嫁的事我们这些邻居都看不过眼,只是苦了你一个人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不过现在好了,有一个这样爱你又体面的男朋友,你爸爸若是地下有知了也就安心了。”
未央只是不说话,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抖落,在阳光下泪流满面。
苏阿姨看她这个样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顿了顿,似是不放心,又劝未央,道:“两母女之间,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她现在一个人,也挺可怜的,听说那男人待她不好,又好赌,这几年她也过得挺苦的,现在好了,房子也回来了,你就原谅她吧,再怎么说她都是你母亲。”
未央伸手揩着眼泪,慢慢地说道:“我知道。”
苏阿姨一再地邀未央进家里坐,未央只得跟她进去,她们两家的小院是相通的,中间只隔了一排矮矮的冬青树,只要脚一跨,就能过去。小时候顽皮,总喜欢与苏阿姨家的小夕在这里跳来跳去地玩,若谁能不着痕迹地跳过去而又稳稳地落地,就算赢。那时候年纪小,小小的一排绿墙,都已经让她们筋疲力尽,怎么也想不到人生一堵又一堵高墙,原来还在后头,撞到头破血流,也只能强忍着疼痛往前冲。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腿跨过去,苏阿姨悄然退开了。
露天小院还在那里,院里的一切都被打理得整整有条,院里的那棵香樟还在,那是父亲在她出生之时种下的,与她一起长大,他们这儿的风俗,香樟树寓意吉祥如意,可以避邪的,几乎每家每院,都种有一棵。
她抬起头,阳光穿过繁茂的枝叶斑驳地投射下来,时光不过是地上细碎的影子。
二十七年,岁月这样久,都已经绿树成阴了,可是人何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树木清香,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微微一笑,眼泪却流了下来。
回来了。终于是回来了啊。
隔了这么久。
院门“咔嚓”一声被推开了,未央倏然回头。
她微微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每一根都是如此清晰。
那背着光的身影略微一僵,良久,才不敢相信地开口问道:“未央,是你吗?”
当所有的情感都沉淀了下来,未央只淡淡地叫了声:“妈,是我。”
王馨萍慢慢走近,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看着未央,道:“你怎么这样瘦?”
未央没有说什么,王馨萍打开家门让她进去,屋里的一切都是整整齐齐的,所有的家具竟然都在原来的地方,跟她的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有人刻意地去整理过,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
是他吧,一定又是他。
骆毅,他怎能这样?
而她能不能也骗自己说,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
第十三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2)
“未央……”王馨萍怯怯地唤她。
未央转过头去,她手里已经端着一杯热茶,递过来,未央接过,并没有喝,便又搁下了,在茶袅袅上升的雾气中看向她。
王馨萍叹了口气,道:“未央,我知道你是要怪我的,可那个时候,我也是……”
未央淡淡地打断她:“都过去了,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在斜照进来的阳光中,飞扬在空气里的每一颗浮尘都清晰可辨,最后,她还是问:“你现在怎么样?钱够用吗?”
王馨萍便道:“现在好了,之前借的债都还清了……就是那骆先生,他实在太客气了,临走前还给了我一笔钱,我原本是不肯收,可骆先生跟我说你们将来是要结婚的。这次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这只是他的一点心意,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收下……未央,你是遇到好人了,你一定会幸福的,不像妈妈……对了,那骆先生这次怎么没与你一起来?”
未央一直低着头,隔了好一会儿,才答:“他忙。”
王馨萍因看她一直皆是淡淡的,仿佛不愿意多谈似的,也就不再问。
一度沉默后,王馨萍忽然站起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笑道:“你看我,原来都已经这么些时了,你舟车劳顿的,一定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去厨房弄些吃的。”
未央亦跟着站起来,道:“你不用忙了,我就要走了。”
王馨萍却还是向厨房走去,一边穿上围裙,一边说道:“不忙不忙,这就好了,你再坐一会儿。”
未央从手袋里翻出一个记事本与一支签字笔,弯着腰伏在桌子上写下自己住址与电话,然后撕了递给她,说:“这是我现在的住址与电话。”
王馨萍便道:“你的住址与电话我有。”
未央没说什么,仍旧搁在桌子上,然后向外面走去。
王馨萍又忙忙地解下围裙,跟着走了出去。
一路沉默,一直送到巷口,未央便道:“你回去吧,别送了。”
王馨萍欲言又止:“未央……”
“回去吧。”语气淡然而坚持。
王馨萍慢慢转身,未央在耀眼的阳光中回身看她的背影,她低着头,仿佛是在拭泪,背脊微微弯成让人心酸的弧度,那几绺微微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扬起,她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刚才解下来的围裙,而脚下的青石板小道,幽深曲折。
未央很快地回过头来,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这么些年了,她也并不是没有惦记着她的,也曾想过若是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