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运期间,机场平常明亮空旷的大厅人潮拥挤,空气浑浊,放眼乍看下去,像苍蝇一样多的人头密布在每一个角落,缓慢移动着,几乎没有任何空隙,高大的落地窗仿佛也变得很低很低。
有两名男旅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矛盾,嘴巴在那里开开合合,脸上都是恶狠狠的表情,大约是在吵架。四周的人潮川流不息地在他们身旁若无其事地来来去去,脸上是淡漠的表情,没有人驻足停留,亦没有人好奇观赏,后来还是机场的工作人员出面调解了。
可是这都不关她的事。
未央坐在窗明几净的vip候机厅里,耳边是轻柔悦耳的音乐,身下是柔软舒适的沙发,在热茶袅袅上升的雾气中,是各款精致的点心与随时为你服务而笑容甜美的服务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身旁的这个男人。
她不得不承认,钱果然是个好东西。
厅内寥寥的几名旅客,跟外面的人潮涌动相比便显得冷清而格格不入,他们坐在舒适的沙发里,神态优雅地享用着面前各款精致的早点或悠闲地阅读着早报,等候登机。
其实不过只是隔了一层玻璃,却已经是两个世界。
亦是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
转过头,在一大片高大的落地窗后面的铁丝网外,不时有飞机从跑道冲向天际,割裂了云层,然后溶解在茫茫的白云里,所经之处,只留下一道道淡淡的痕迹。
有一个女孩背对着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任由长发随风翻飞。
未央想起在多年以前,她也曾经站在机场的铁丝网围墙外遥望天际,遥望他消失的方向,久久舍不得离去。
当那些割裂了云层的痕迹都消失了。
而所有的伤口都在慢慢合拢。
曾经以为的地老天荒,原来不过是过眼云烟。
“未央。”骆毅唤道。
未央回过头,道:“怎么?”
骆毅合上面前的笔记本,问道:“在想什么呢?”
未央道:“我在想……天与地的距离,云与泥的分别。”
“哦?”他看着她,“那你想到了吗?”
未央垂下眼帘,端起面前的茶轻啜了口,转头看向窗外,微笑道:“没有。”
骆毅伸手握起她放在桌子上的另一只手,“未央……”
“对不起,打扰了。骆先生,您们登机的时间到了……”这时,机场的服务员有礼地提醒正好打断了骆毅刚要出口的话语。
未央轻轻地抽出被他握住的左手,不经意抬起手腕看表,然后站起来笑道:“我们走吧。”
骆毅亦站起来,没有再说什么,仍旧握起她的手,向登机处走去,身后自有服务人员为他们提行李,未央觉得过意不去,本想要去帮忙,可是骆毅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她便只得作罢。
头等舱宽敞而豪华,没想到在机票这样紧张的时候,这个机舱里居然只有她与骆毅两个人,未央看了眼身旁的骆毅,没有说什么。与他在一起,即使告诉她整架飞机里只有他们两个乘客,她也不会觉得太惊奇。
才出机场,早有黑色的加长型房车等在了门口,路很远,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河里,蜿蜒地流过高楼的森林,一样是楼群林立车流喧嚣的大都市,可是上海到底是上海,所谓的十里洋场浮华一世的东方大都会,就连繁华也跟别处与众不同。
暮冬的太阳是那样好,斜斜地投过车窗照进来,薄薄的一点晴暖,洒在皮肤上,像谁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脸,很舒服。未央把脸贴着车窗,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直入云天的高楼消失了,道路的两侧全是高耸入云的法国梧桐,粗大苍劲的树干笔直向上,朝天空挣扎拱围着光秃秃的枝桠。未央不禁想着,若现在是夏季,这条路,想必会是浓翠欲滴,密叶华盖吧。
车窗上倒映着他淡淡的身影,阳光跳跃在他脸上,他在投射进来的阳光中,微笑。她没有回头,嘴唇亦不自觉地弯成弧度。
幸福是什么?像是一幅拼图,摸索,寻觅,把从来不被注意的细节,拼凑起来,就是幸福。
但大多时候,那些细节往往都会被人忽略,因为实在是太微小了,微不足道。
车子滑进了一条岔道,路面忽然变得很窄,而视野逐渐开阔,一大片枯黄的野草海海漫漫地浩然铺陈,澄蓝的天空上,几片轻云在缓缓地漂移着,悄无声息。
司机减慢了速度,转进了旁边一条窄而阴暗的甬道,像是设计好似的,路面的宽度刚好容得下一辆房车开过。阳光在这里戛然而止,路两旁不知名的树木,只怕都有上百年的合围粗细,可谓参天巨木。浓密的叶子低低地垂下来,错综复杂的枝桠相互交错缠绕,形成天然的拱顶,将天空完全遮盖。车子一直在树林中穿行着,两旁的林木仿佛是延绵不尽似的,有那么一刹那的错觉,使未央以为自己是在原始森林里穿行着。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车子顺着甬道又拐了一个弯,远远地,才看见一束一束的光线,从甬道的尽头直射进来。
未央因转头对身旁的骆毅笑道:“这儿怎么跟你那个半山的家一样,都搞得像迷宫似的,这一个又一个的弯道,转得人晕头转向的,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藏藏在这儿啊?”
骆毅只是笑,然后又亦真亦假地说道:“或许真有值得你一寻的宝藏也说不定。”又道:“放心吧,这一趟上海的”寻宝之旅“,不会让你白跑一遭的。”
未央道:“得了吧,给你一根杆子,你就顺着往上爬,还真寻宝呢!”
骆毅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说真的哦,宝藏就在你的面前,我就是一大宝藏,等着你来发掘呢!”
未央刚想说什么,车子已经滑出了长长的甬道,突如其来的阳光,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背挡着那炫目的亮光。一道古老的大铁门横亘眼前,那粗大的铁栏杆上,缠着一朵朵铁制的玫瑰,在云层筛下来的阳光中闪着沉重恒久的光泽,两边连着的铁栅爬满了枯萎成淡黄丨色的蔓藤。
古老铁门缓缓开启,未央睁大的眼睛半晌眨不起来,这就是骆毅所说的“老房子”?简直是十八世纪的欧洲庄园,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上海,居然还隐藏着这么一个地方。
车子终于在一栋气势恢弘的石头建筑前停了下来,司机来为他们开门,未央望着那高高的圆柱,宽阔的游廊,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问道:“接下来会不会有一大排的佣人列队迎接我们?”
骆毅抬起手亲昵地摸摸她的头发,然后执起她的手,笑道:“傻了吧,你以为我们是在演电影吗?走吧。”
房子很大,走进去有点像博物馆的感觉,后来未央才知道,原来并没有如云的佣人,只有一位做了多年的管家,一位厨子,一位司机,一名管理一切杂务的花王以及一名临时雇来的雇佣。
雇佣提着行李送他们上楼,卧室在三楼,骆毅就住她隔壁的房间。未央一进门,就不由自主地向窗户走去,那高而宽大的窗户,就像一幅镶在墙上的油画,那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波涛,直溅到跟前来,把窗帘都染绿了。
骆毅随意地靠在窗边,问道:“喜欢这里吗?”
未央回过脸来,只见佣人已经退下了,骆毅望着她微笑。她重新转过头去看窗外,深深吸一口气,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太美了,我有好久,都没看过这么蓝的天,这么绿的树了。”
骆毅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他告诉她,他的祖父曾是名震上海滩的一个大军阀,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这座宅子就是那时候遗留下来的。
吃过晚饭,未央便回卧室洗了个热水澡,这种大房子就有这些好处,每间房间都配有独立的浴室。才从浴室出来,拿起电吹风正想要把头发吹干,敲门声便响起,她便把电吹风随手一搁,匆匆忙忙地又在睡衣外面加了件外套,赤足踩着地暖便去开门。
骆毅探头进来,问道:“要睡了吗?”
未央道:“还早呢。”说着便打开门让他进来。
她刚洗过澡,披散的湿发垂在肩头,还缀着晶莹的水珠,她从他身边经过,她身上淡淡的幽香飘到他身上来,他不自觉地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好闻,不知道是哪个牌子的沐浴露。
未央走回房里,见他还杵在门边,便道:“在想什么呢?”
他像是才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想上哪儿玩去?”
未央坐在一边的沙发上,顺手拿过一只柔软的抱枕,把下巴搁在上面,道:“这倒没想过。”
这趟上海之旅,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而且来得实在太仓促了一点,她根本就没来得及想其他的,而且男女单独出游,仿佛都是情侣间的事。
情侣。
未央有点模糊地想着这个名词,那么她与骆毅,亦算得上是情侣吗?她一直想不明白,像骆毅那样出色的人,为何偏偏会喜欢她?或许爱情本就没有逻辑可言,只是她一直想要找个合理的理由,好让自己去相信,相信那样美好的事,还可以属于她。
她回过神,才发现骆毅已经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本来就窄小,两个人坐便显得有点拥挤,他的长臂顺势揽上她的腰,那奇妙的触感和异性温热的体温从腰部迅速扩散到她的脸上。
她有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骆毅立刻察觉到了,他邪气地把她揽得更紧,在她耳畔轻轻地问:“你怕什么?”
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越发的烧得厉害。她轻轻地别开脸,竟不敢与他对视,紧张得语不成句:“我……我怕……我怕……我的头发弄湿了你的衣服。”
骆毅轻轻地撩起她还缀着水珠的长发,吻她耳朵底下那点暖意,喃喃地道:“没关系……我不怕。”
他含住她的耳垂,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她浑身一震,她倏然站起来。骆毅抬眼看她,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脸颊如染烟霞,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便下意识地咬紧嘴唇,她紧张的时候便会有这个小动作。忽然看见刚才被她搁在桌上的电吹风,便拿起,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要吹头发。”
骆毅了然地一笑,接过她手里的电吹风,道:“我帮你。”
他坐在她身后,他修长的手指在她黑如丝缎般的发间来回穿梭,仿若那年母亲柔软的手指,一遍一遍地为她梳理着,很舒服,舒服得连心都微微地疼痛起来。
轻柔的热风还在耳边吹拂着,缀着头发的水珠渐渐干了,蒸发在空气里,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向身后靠去,未央第一次感觉到,身后有一个胸膛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再一个人。
这天深夜,未央已上床多时,或许是因为刚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的缘故,只是翻来覆去,直到楼下大厅的古钟都敲响了两遍,神志依然清醒得不得了,最后索性爬起来到楼下找水喝。
房子因为旧,因为大,亦是因为陌生,在这样深夜,而且是在空阔似殿堂的空间里,总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神秘感与恐惧感,未央就着走廊的地灯摸索到楼下。这一路上,脑海已闪过千万个奇怪的影像,她并不是迷信的人,可是在这样幽暗的光线下,竟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她对这种自己吓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好不容易下了最后一节台阶,一声“当”的声音却突兀地响起,响彻了整个大厅,她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会玩儿才缓过神来,明白不过是厅里的古钟在报时,一颗心却还是“扑通扑通”地跳着。
她向厨房走过去,出乎意料的是厨房灯竟是大亮的,原来是骆毅独自在那里泡方便面呢!
看到他,她的心跳终于平稳下来。
不知为何,不管在哪里,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看到他,总让她有种安心的感觉,就像做了个噩梦,梦里无处可逃,忽然梦醒,却发现自己安卧在床,于是释然。
看到她忽然出现,骆毅仿佛很高兴,便兴致勃勃地道:“我在煮面呢,你要吃吗?我饿了一定睡不着。”
未央很怀疑,“你真会煮面吗?”
他不服气,“你不相信?”
她只是笑,端了个水杯靠在一旁,看他动作生硬地把锅里的开水倒进泡面碗里。
其实锅里的水并没有开,她却没有提醒他,故意的。
他平常是那样骄傲,那样意气风发的人,未央就想看一看他受挫的样子,只是像他那样十不沾阳春水的尊贵大少爷,对家务一窍不通,亦是常事。
开水不开,面条当然全是生硬的,根本无法入口。骆毅皱眉道:“怎么回事?我已经照足上面的方法去做了,为什么会这样?”
她忍不住笑道:“方法没有错,只是水没有煮开,当然会这样。”
他扬眉,“你知道?那你刚才干吗不告诉我?”
未央笑而不答。
他委屈地看她一眼,道:“故意看我笑话是不是?”
最后她放下水杯,打开冰柜看了看,里面材料不少,便道:“我看你还是别吃泡面了,你想吃什么?我来煮好了。”
骆毅狐疑地道:“你会煮?”
未央揶揄他:“我哪像你骆少那么命好啊,平常什么都得自己来。”
他立刻好脾气地道:“那你煮什么我吃什么。”
未央点点头,便道:“弄个简单点的,就蛋炒饭好不好?”
他嗯嗯点头。
见他站在旁边看她,未央便一样一样地教他:“先放油,把米饭放进去,搅一下,放一点点的盐,然后,盛在一个大碗里,再拿个小碗,把鸡蛋打进去,再把调料放进去,搅匀……注意不能把鸡蛋弄得太老……”
他从来没看过他母亲或者洛洛煮饭,亦无法想象她们在厨房的样子。她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倒真像年轻的家庭主妇,她的耳畔有一缕松散,滑了下来,他很自然就伸出手去,为她挽起在耳后。她怔了下,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其实他这辈子也不见得会有机会或有兴趣做饭。
未央把做好的蛋炒饭盛在一个盘子里,端上桌。
她做的蛋炒饭很香,灯光下只见温糯金黄,真的很好吃,鸡蛋又嫩又滑,米饭软硬适中,他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饭,只觉得好吃。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还夸她手艺不错。
未央十分得意,“当然,这蛋炒饭我可是认真学过的。”
他随口便问:“跟谁学?”
她的眸光仿佛一下子就暗了下去,顿了顿,方道:“我母亲。”
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开水已经渐渐凉了,玻璃杯里透明的液体,在柔和的光线下,随着她的晃动,一漾一漾,折射出无数的光晕,那一刻,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终于告诉他,关于她的家,她的母亲,她的父亲。
这些事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即使是李玲亦不知道。
她表述得很糟,有点语无伦次,不知他听明白没有,只是她的脸色一直很平静,眼眸低垂,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他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她说。
沉默良久,最后他问:“那你母亲现在呢?”
她终于抬眼看他,在灯光下,眼睛亮得仿佛有波光在流动,微微一笑,仿佛毫不在意,“我不知道。”
她又笑道:“想不到吧?我竟然连自己的母亲在哪儿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特失败?”
骆毅伸手握起她放在桌上的手,没有说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暖气太足的缘故,她只觉得他的手异常温暖。
第十一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 江头潮已平(1)
没想到隔天居然下起了小雪来,气温骤然降低了许多。
下雪,在上海并不是经常会发生的事,特别是在这冬意阑珊的时候。
天气预报说,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可是天气的事,是谁也不能够预料得到的,天气预报,亦只不过是“预报”。
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溶,这与北方大朵大朵覆盖下来的雪花是不同的,这单薄的寒冷,与北方那种厚重的寒冷相比,充其量不过是“小寒”。
未央起得很早,她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雪,便开门走了出去,发现隔壁的房门依旧悄无声息地紧闭着,她迟疑了下,便伸手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门里却仿佛没有任何动静,她瞪着那扇门,犹豫了半晌,轻轻地转动门柄,发现门没锁,便推门进去,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暖气很足,床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并没有一丝凌乱的痕迹。她正疑惑着,一回头便发觉骆毅居然伏在角落的办公桌上沉沉地睡着了,她慢慢走进,发现他手边的手提电脑屏幕却仍然亮着,白色真丝衬衣的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上,几丝凌乱的额发慵懒地垂下来,遮住了一边的浓眉。
未央心念一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神出手去拂去他额前的发丝。他倏然睁眼,未央吓了一跳,本能地收回手,可是比她更快的是他放在桌子上的手飞快地抓住她的,把她的身子拉近。她被迫俯下身,他已仰起脸,温软的唇从她唇畔轻轻擦过,笑道:“早安吻。”
完全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气得未央直瞪他。
这天未央与骆毅刚从外面回来,便看到一辆出租车缓缓使出花园,才走到游廊,宁嫂便迎了出来,告诉他们:“大小姐与陆少爷来了。”
正说着呢,骆水洛便从里面走了出来,道:“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自己跑来上海……”看到骆毅身后的未央,明显地怔了下,随即便恢复过来,笑道:“未央也在啊。”说完还别有深意地看了骆毅一眼。
骆毅不理她,问道:“怎么要来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骆水洛道:“来不及通知,昨天才从香港回来,便又匆匆忙忙地转机来上海了,陆晖的国内巡回演奏会,上海是最后一趟,本来在金茂订了房的,可是我想着到底还是住家里比较舒服,我就拖着陆晖回来了……”
陆晖站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
空旷的大房子,因为平添了两个人,仿佛一下子热闹不少,宁嫂也特别高兴,一直说这老房子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四人坐到壁炉前聊天,骆水洛亲昵地靠在陆晖旁边翻照片出来与骆毅看,一边说着在香港的演奏会的事,未央坐在那里,一直努力微笑着。
宁嫂忙着为他们准备晚餐,厨师老刘因为家里有事请了几天假,所以他们这几天的餐点一向是宁嫂准备的,现在忽然又多两个人,不免就有点手忙脚乱,未央便趁机走开去帮宁嫂的忙。
她帮忙切洋葱,宁嫂道:“还是我来吧,切洋葱眼睛会不舒服的。”
未央笑道:“没关系,我习惯了的。”
宁嫂在一边炒菜一边与她闲聊:“我记得大小姐以前最讨厌吃洋葱了,说洋葱的味道特别难闻,现在不知为何也喜欢,不过陆少爷倒是很喜欢的。有一个成语叫什么爱屋及乌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们真的很般配,是吧?”
未央用力点头。
确实是很般配,男才女貌,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她一刀一刀地切着洋葱,辛辣的味道立刻冲进眼睛,她用力地眨着眼睛,最后还是忍不住,眼泪便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宁嫂便拿过手帕给她,“怎样?要不还是我来吧?”
未央摇头,继续切着。
因为在这一刻,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流眼泪,而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吃饭的时候未央的眼睛红肿未退,骆毅看见,怔了下,问道:“眼睛怎么回事?”
未央下意识地又揉了一下,正要说话,在一边端菜上桌的宁嫂便答道:“还不是因为夏小姐帮忙切洋葱的关系。”
骆水洛便笑道:“洋葱还真是让人流眼泪的东西。”
骆毅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吃饭吧。”
不知为何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默,直到吃完,那盘洋葱炒牛肉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宁嫂不禁怀疑,自己的厨艺是否退步了。
未央早上起得很早,整栋宅子静悄悄的,她便绕着到处看看。房子很大,房间又多,她有点找不着北,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书房,推门进去,那简直是一个小型图书馆,那粗大的排排原木书架,密密麻麻地排砌出一座座的书墙。
厚重的绯红色窗幔挡住了阳光,空气中飘散着淡淡油墨与灰尘的气味,那是书的味道,她慢慢地坐下来,只是发呆。
从前她在学校的时候是最喜欢上图书馆的,那儿的小说几乎全给她看遍了,没课的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陆晖在那儿总能找到她,偷偷地从后面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修长的手指,贴着她的眼皮,只是不做声,她回头,便能看到他如阳光般的笑容。
陆晖起得很早,他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大厅里只看到宁嫂在准备早餐,餐桌的正中央还摆着一大捧百合,大概才刚从后面花房采摘的,花瓣上还缀着露珠,娇翠欲滴,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宁嫂便笑道:“那么早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陆晖淡淡的,“习惯了。”看了眼桌上的百合花,欲言又止,“宁嫂,这花……”
宁嫂笑道:“我知道大小姐喜欢百合,这还是刚从花房摘来的呢,才开的。”
陆晖道:“这花还是放到外面去吧,我想洛洛不会介意的,这儿暖气太足,一会儿就枯了。”
宁嫂听了,便道:“哎,还是陆少爷想得周到。”说着便让人拿到外面去。
又问:“陆少爷要不要先用早餐?”
陆晖道:“不了,等洛洛他们起来再一起用吧,我到书房看看,若是洛洛问起就帮我跟她说一声。”
宁嫂答应着去了。
书房门大开着,陆晖没想到会碰见未央,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站在门口,只是移不开脚步。
未央把撑着下巴的手放下来,微微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光与影细微明灭,一回头,看见他,几乎有点仓促地站起来。动作太大,膝盖不小心撞着桌子,一阵麻痹似的疼痛,仿佛钻心,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揉着,只是不做声。
她仿佛瘦了很多,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圈晕着淡淡的青黑,或许是因为冷的缘故,睡得不好。她从前是最怕冷的,一到冬天,手脚就都是冰冷的,早上还喜欢赖床,有课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连早餐都不吃。
她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过些日子,我就要回维也纳了……上海是最后一趟。”隔了好半晌,才又道:“或许,以后也不回来了……后天的演奏会,我……希望你能来。”
他的声音如水,缓缓地穿过岁月,渗进耳膜,她仍旧低着头,她听见自己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的邀请。”
他终于转身走开。
她慢慢地靠在墙上,冰冷坚硬的墙壁,烙着背脊,她抑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灯火辉煌的舞台,那样多的灯,彩灯,聚光灯,而他是一切光线的中央,他穿着黑色的礼服站在那里,宛若王子般站在那里,仿佛是站在世界的中央,然后,他从容地端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灵活跳动着,幻化出优美的旋律,他的眉与眼,每一条轮廓,都如此清晰真实,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缓缓地闭上眼睛,一瞬间,所有的灯光都消失了,犹如一片漆黑的天幕徐徐地笼罩下来,他的轮廓,终于在黑暗中湮没。
她就这样久久地站着,直到骆毅寻了来,远远地,便唤道:“未央。”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上回荡。
她睁开眼睛,两道剑眉飞扬入鬓,是骆毅。
他问:“怎么站在这儿?不冷吗?”
未央微笑,“不冷。”
他握起她的双手,“手都成冰块了,还说不冷。”他捧着她的手呵气替她取暖,“走吧,下去吃早餐。”
早餐很丰盛,未央端起一杯牛奶缓缓地喝着,骆毅拿起一块面包在那里仔细地涂上果酱,然后递给未央。
骆水洛在一旁看了,便笑道:“哥哥真偏心。”
骆毅便笑着也递给她一块面包,骆水洛接过,又转头对未央笑道:“从小到大,我还没见我哥这样待过谁呢,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未央低头吃着面包,只是微笑。
骆毅笑道:“快吃吧,哪来那么多话,刚才不是赶着要出去吗?”
骆水洛今天仿佛十分高兴,一直笑吟吟的,她笑起来特别美,与骆毅一样,自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陆晖一直沉默着,终究只是吃面前的早餐。
傍晚时分,未央与骆毅正要出门,骆毅去车房开车,让她在游廊上等着,没想到刚好遇见骆水洛与陆晖外面购物回来,大包小包的,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陆晖替她拿着。
骆水洛看见她便笑问道:“穿得这样漂亮,是要和我哥去约会吗?”
未央便答道:“骆毅在外滩订了位置。”顿了顿,又道:“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骆水洛转头看了陆晖一眼,仍旧笑道:“你与我哥约会,我们怎好去打扰。”
停了一会儿,又仿佛不经意地与未央开玩笑道:“我哥真会选地方,据说那儿是上海浪漫的求婚场所之一呢。”
陆晖一直站在骆水洛身后。
也许是因为冷,未央觉得微笑很难,不过笑倒是一直笑着的。
在逐渐模糊的夜色中,终于看见骆毅开着车从车房里驶出来。
车子驶出去好一段路,未央才想起她的手袋落在了卧室忘记拿,骆毅便道:“时间还早呢,要不开回去拿吧?”
未央点头。
车子重新驶回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
骆毅道:“让宁嫂给你拿下来吧?不然我陪你上去。”
未央道:“就这几步路的事,又不是小孩儿,还要人陪呢,我自己上去拿吧。”
骆毅还想说什么,未央已经推门下车,转身匆匆地跑了进去。
屋里很静,老钟“滴答滴答”地摆动,仿佛在散步,听着悠闲而缓慢,未央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缓缓地拾级而上。
她的卧室在三楼的尽头,她忽然发觉,原来回廊很长,房间很多,每一扇门几乎都是关着的,唯一的一扇,却是虚掩着的,窄窄的门缝里透出一丝丝橙色的光晕,虚虚地映着回廊乌黑发亮的木地板,她有点好奇地走近。
陆晖斜斜地倚着一架纯黑的三角钢琴,他大约是因为高,身型越发显得瘦了。从窄窄的门缝望进去,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支烟,在嘴唇的吞吐间,明明灭灭,烟雾缭绕,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定站在那里很久了,因为米白色的地暖,密密地落了不少烟灰。
浓烈的烟草气息,一寸一寸,在空气里。
弥漫,侵蚀。
呛得人直想流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掐熄了烟头,很快地,却又重新拿出一支,含在嘴里,幽蓝的火苗,在他脸上一晃,又熄了。
他的影子斜映在地上,孤独茕然。
他从前是从不抽烟的。
他说,抽烟会蛊惑人的神志,孤独的人,才会抽烟。
她的眼睛一阵刺痛,抵住门侧,终于落泪。
第十一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 江头潮已平(2)
“谁?”陆晖忽然转头。
她吓了一跳,咬着唇,无法开口,无法移动。
大门被完全推开了,烟雾缓缓散了开来。
她已经在他的怀里,而他拥着她。
他的吻终于落到她的唇上,甘冽的烟草气息,陌生而熟悉。她紧紧地抓着他,脑中一片空白,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未来的一切,但愿永远不去想。
而他紧紧地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手过,只想在她温软唇里,深深地沉溺,无力挣扎,不想抗拒。
他以为自己可以放手,从容不迫地,微笑着祝她幸福。
可是不能,原来竟是不能。
因为她是夏未央,他的未央。
不会过去,不是曾经。
“我叫陆晖,你叫什么?”
“未央,夏未央。”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琴室中回荡,夏天正午的阳光透过大落地玻璃窗照进来,像她的眼睛,明净清澈。
她说,央,是终止,完结的意思。
未央,就是没有终止,没有结束,无穷无尽。
他的未央。
“砰”一声。
未央如梦初醒。
陆晖的身体踉跄地后退,猛地撞上了身后的三角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同时向下凹陷,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巨响。
骆毅脸色苍白,两道剑眉飞扬入鬓,越发显得邪气而冷峻,紧握的拳垂在身侧,那点橙黄丨色的灯光倒映在瞳仁里,仿佛燃烧着两簇火苗,幽暗而虚浮。
陆晖慢慢地站起来,他的嘴角已经渗出了细细的血丝。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望着他,脸色平静,“这是我还给你的,骆毅。从此以后,我并不欠你什么了。”
骆毅忽而冷笑,“你从来就没有欠我什么,这一拳,是提醒你,你没有权利伤害洛洛。”
他没有再看未央一眼,便冷冷地转身离去,差点撞上闻声赶来的骆水洛,他微微一闪身,然后越过她向前走去,一直没有回头。
未央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知道,她必须追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