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陆晖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他们两家本是世交,他母亲与陆辉的母亲是大学同学,又是好朋友,据说他们还孕育腹中的时候,便已经有了指腹为婚的嫌疑,可惜,他们都是男孩子。
他并不喜欢陆晖,甚至有点讨厌他,因为从小到大,大人们都喜欢拿他们来比较,他们是同时学钢琴的,同一个老师,而他并不喜欢钢琴,只是被迫着去学。刚开始学的时候,练基本指法是最枯燥无味的,那时他才四岁,旁人或许难以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端坐在琴椅上一练数小时是什么滋味。而陆晖很喜欢钢琴,亦弹得很好,很有耐性,给他一台钢琴,甚至可以弹上一整天,可是他就不行,每次呆在钢琴前不到三十分钟,就坐不住了。所以,每次被夸的都是陆晖,被骂的都是他。
他与陆晖一直读同一家幼儿园,同一间小学,中学,陆晖一直是父母眼里的好孩子,老师的模范学生,成绩好,脾气也一贯的温良,亦因为陆晖的好,便更加衬托出他的叛逆,逃课,打架,顶撞老师,言辞尖锐,在众多老师眼里,他简直是无恶不作而桀骜不驯的。有时候他简直恨陆晖!后来终于熬到了高中毕业,他便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毫不犹豫地申报了国外的大学,远渡重洋,只为了不愿再与陆晖有任何交集。
洛洛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她从小便喜欢陆晖,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可是为了他,她不惜央求父亲动用家里的关系,连跳两级只为与陆晖成为同班同学。他一直记得,在大三那年,他有一次打电话给她,随口问了一句她与陆晖的事情,她竟然就哭了,就在那时,他便知道,陆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而那个人却不是一直默默待在他身边的洛洛,而是一个叫夏未央的女孩。当时他就想,这个夏未央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将一向高傲的洛洛伤成那样!而他更恨的是陆晖,恨他让洛洛这样伤心,可是他握着电话,在大彼洋的那端,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他又听说,陆晖竟然为了这个女孩与家里闹翻了,当时他就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孩,能将一向循规蹈矩的陆晖迷得这样七荤八素的,能让陆晖为了她放弃自己出国深造的计划?夏未央,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甚至有点佩服她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陆晖最终还是出国了,和洛洛一起,去了维也纳。有一次他从美国去维也纳看洛洛,洛洛正在上课,来机场接他的是陆晖,多年不见,他们都成熟了很多,对陆晖,他亦没有了年少时的敌意。陆晖没有让他住酒店,直接带他去了他的公寓,陆晖一个人住,洛洛就住在隔壁。刚开始,他们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相处愉快,后来陆晖去给他倒饮料,他一个人有点无聊,便随处看看,看到茶几上放着本厚厚的法语字典,便随手拿起来翻了翻,然后他看到了一张陌生女孩子的照片……那一次,就为了那张照片,陆晖还与他打了一架,他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弱质彬彬的陆晖出手会那样狠,差点没打得他视网膜脱落。
今年年初回国,他应邀参加一个商业宴会,就在通往洗手间的走道上,只一眼,他便认出了她,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就是她,夏未央,原来她就是那个夏未央,跟照片上比起来,她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也不见得有多漂亮,乍看下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对一张匆匆一瞥的照片的记忆那样深,会对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女孩的印象那样深。从前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兜兜转转的那些女人,仿佛大多是面目模糊的,而照片中那女孩的容颜,在几年后的今天,却依然像初见时那样清晰如昨。
他开始接近她,不由自主地。
第一次花尽心思去接近一个女人,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想知道当年迷倒陆晖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夺人的魅力,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知道,她与他身边的那些女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此而万劫不复。
那天深夜,他请她出来喝酒,她竟然也肯出来,他就想,其实她也不过是这个繁华都市中无数的女子中的一个,也只不过是一个在深夜里,轻易答应一个男人一起去买醉的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后来她喝醉了,她竟抱着他,对他说,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自己心里明白,她只是喝醉了,只是将他,当成了别人。
但他一直记得她凝视他的样子,她幽深的眼珠,纯真迷离,嫣红的脸颊,娇艳如花。
这么多年了,他身边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形形色色的女人,对于所谓的爱情,他以为他已经看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像陆晖那样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女人,而且是同一个女人。可是他,竟然就那样陷了进去,不知不觉地,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万劫不复。
因为她,他身旁那些来来去去的女人,都逐渐模糊成了背景。
因为她,再美再好的女人,都只是浮光掠影。
可在这时,她却跟他说,不要再见面了。
她说得那样云淡风轻,那样满不在乎。
他想,不见面就不见面吧,他也有他的傲气,他就不相信,他就真的会栽在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的手里。
然而,他们却又见面了,在世纪剧院。他下计程车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便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身后,他其实一直坐在她身后的位置,只要她一回头,便能够看见他。可是她一直都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舞台,那时他便知道,原来过了那么多年,她仍然没有忘记过他。后来她一个人蹲在走道里哭,那样无助,那样伤痛,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他不会再放手,因为是她,只因为,他爱她。他不得不承认,他爱上了她,夏未央。即使他知道,她爱的并不是他。他明明知道,今天是洛洛与陆晖的订婚晚宴,他是故意要带她来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带她来,虽然他明明知道,她会伤心,但他想自私一点,他想要她对陆晖完全绝望,他想要她,像他爱她那样全心全意地,那样心无旁骛,他想要,她那句,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第六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1)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未央睡到很晚才起来,床头柜上的闹钟正好指向十一点。一个人的生活就有这点好处,自由而随意。她整个身子卷在温暖的被窝里,微微地眯着干涩的眼皮,对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发呆。
昨夜的一切,仿若一个梦境那样不真实,如城堡的华宅,陆晖,骆水洛,衣香鬓影的人群,大雾弥漫的山上,骆毅那句被她掩埋在回忆中的话……一切的一切,都不真实……
未央轻轻地重新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个昏黄的梦境里,仿佛所有的事,都只能在这个梦境里转来转去,在梦里的时间,总觉得是很长很长的,其实不过是一刹那,却以为是天长地久。
而梦里的事,不管是多么真实,醒来的时候,曾经有过的一切,却都是不算数的,原来是不算数的,可悲的是,要等醒来的时候,才会蓦然明白。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瞥见床旁梳妆台上那条钻石项链,那是她昨夜脱下来放在那儿的,它兀自躺在那里,对着镜子熠熠放光,提醒着她,一切都是存在的。
未央慢慢坐起来,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拿起那条流光溢彩的项链,很冷,如冰雪般的寒冷,一直沁到心底里面去了。外面的天空昏昏沉沉的,没有一丝亮光,未央没有开灯,室内便更加的黯淡无光了,可是那一颗颗的钻石,却把她的手心都照亮了。
昨夜骆毅送她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她神思困倦极了,可是却还是没忘记将项链还给他。
她坐在车上,就着昏暗的路灯在那里解项链的扣子,身边的骆毅却道:“别解了,项链是送给你的。”
她道:“我这辈子不见得还有机会戴这样的项链,这项链给了我,也是白糟蹋的。”
骆毅道:“谁说你没机会戴?”
谁说你没有机会戴。
言下之意几乎已经说透了,骆毅的话语还犹言在耳,可是未央却还是觉得恍恍惚惚的,只管握着项链出神,旁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手中的项链差点滑落。
她才拿起手机,那边却已经挂断了,她看着那串陌生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拨回去,轻轻地把手机放回梳妆台上,披衣起床。
终究是要放下的,不是吗?
她走到厨房里去,厨房里的灯却在这时坏了,一屋子的昏暗,她推开那扇窄小的窗户,冷而潮的空气便冲了进来,原来是下雨了,细雨无声,迷迷蒙蒙。
其实打开了窗户,屋内的光线也不见得比刚才亮很多,只是仿佛更冷了,风裹着雨,只觉得寒气逼人而来。
未央灌上一壶水放在煤气炉上烧着,炉上的火,像一朵硕大的黄蕊蓝菊花,细长的花瓣,缓缓地一卷一卷,在那里开开合合,水快沸了,她把手放在壶柄上,一蓬蓬的热气,直冲上她的脸,温热而潮湿,卧室里的手机却又响了起来,试探又迟疑。
熟悉的音乐旋律,是张靓颖那首《如果爱下去》。
未央记得,这首歌的铃声还是前两年李玲帮她下载的,那时候超女闹得沸沸扬扬,李玲说这首歌好听,还说这首歌的彩铃下载量突破百万,高潮那段用来做手机铃声也不错。未央也不甚在意,其实不管是哪首歌,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一首铃声,然而这两年来,她一直没有换,或许是懒得换,因为习惯了。
这首歌,这两年来,她已经听了千遍万遍了的,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听起来特别的伤感。开水已经沸了,在壶里面咕咚咕咚地冒着泡,而张靓颖的歌声还在屋里一遍一遍地回响着——
〖很久以前如果我们爱下去会怎样
最后一次相信地久天长
躺在你温暖手掌
不需要想象
以后我们唱的孤单流浪
很久以前如果我们爱下去会怎样
毫无疑问爱情当作信仰
可是生活已经是另一番模样
我希望永远也学不会坚强〗
……
未央最终还是接了电话,还是那串陌生的电话号码,可是她知道是谁,因为是他,即使再陌生,也还是他。
她把手机贴在耳畔,“喂”了一声,那边却没有说话,在长久的寂然无声中,只听到雨丝拍打玻璃的声音,未央抬眼看窗外,可不是雨已经下大了。她握着手机也没有说话,而那边终于有了点呼吸声,由轻柔到沉重,清晰入耳。
“是我。”微微沙哑的声音,他终于开口,停了一下,又道:“我是陆晖。”
她“嗯”了一声。
未央觉得凄凉,原来,她与他,已经陌生到要互报姓名的地步。
炉子没有熄火,壶里的开水不断地在里面翻滚,然后蒸发,并且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
最后他道:“有时间出来聊几句吗?”
聊什么呢?她与他,还有什么可聊的吗?
出门前她没有忘记将炉子上的火关了,然后把开水倒进保温水壶里,那滚烫的水沫星子,溅了几滴在手背,很烫,很疼,仿佛钻心。
未央坐在玄关那里换鞋,看鞋架子上那一双双高跟鞋,春夏秋冬,各款各样的,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只有角落那里有一双帆布鞋,那是唯一的一双,可是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那年夏天,她就是穿着这双鞋,与陆晖共登泰山的。
那是暑假,那天阳光很好,真的很好,耀眼,但是不热,还有微微的凉风,吹得人通体凉爽,为了不错过沿途的美景,他们是徒步上山的。未央记得,那一次,足足走了五个多小时,才走到玉皇阁,那是山上的最高之处,虽然两人都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可是兴致依然高昂,稍微歇了下,未央想去看秦始皇的无字碑,陆晖便陪着她走过去。
未央与陆晖立在石碑下的阴影里,石碑有二十多尺,历时已有两千多年,上面没有字,只覆盖着干枯的苔藓,这块石碑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来封泰山时建立的,至于为什么没有刻字,便众说纷纭。
陆晖道:“这个无字的石碑,其实已经说出了无限的话,上面有兴建万里长城的暴君的显赫荣耀,有帝国的瞬即瓦解,有历史的进展演变,有十几个王朝的消逝,就像是若干世纪的历史大事的一览表,而如今两千多年过去了,物在人亡。”
未央仔细看那苔藓覆盖的石头,不觉出了神。所有的辉煌,在轮回之间,沧海桑田,只剩这石碑,独自横压在这里,看日出日落,向世人诉说着曾经的辉煌,谁说石头无情的?
然而,又有什么意义呢?当一切成为过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时间实在是可怕的,它让明天,变为今天,今天,变为昨天,然后成为历史,成为过去,成为曾经。
或许这碑曾经也是有字的,可是耐不住时间与风雨的侵蚀,便成为了无字碑。
所以秦始皇怕死,因为他知道,时间的可怕。
未央看着这块石碑,忽然不胜凄凉。
她转过脸去看陆晖,陆晖也刚好转过脸来,未央道:“陆晖,有一天,你会把我忘记吗?”
陆晖道:“不会。”
“永远永远都会记得我吗?”
陆晖张开双臂,拥着她,道:“永远永远。”
第六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2)
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未央不知道,于是她想到一个词,地老天荒。
她微微仰首,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太阳在那里缓慢地移动着,在山的那端,一点一点地移了过来,看着缓慢,实则是非常迅速的,仿佛只是一刹那,那毫无遮盖的白光,便肆无忌惮地兜头盖脸洒了两人一身。那盛夏的光与热,却像是烙进了皮肤,深深地渗入身体的每一处血脉。
未央想也没想,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而他的吻就这样落了下来,落在她的唇上,脸颊,耳畔……
未央换好鞋,关了大门走出去,轻微的关门声,在身后空旷地回荡,她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外面难得没有下雪,只是蒙蒙细雨,而冬天里的雨,因为潮,因为冷,却是比冰天雪地更让人难受的。
马路上残留的积雪在雨的侵蚀下,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着。在这个寒冷的北方城市生活了那么些年,未央知道,其实真正的寒冷并不是下雪的时候,而是在雪融的时候。而在极致的寒冷后,接踵而来的却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所以便有一句话,一句仿佛充满希望的话: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而现实的生活让她明白,在冬天里等春天,是十分遥远的,而要到烈日炎炎的盛夏,便更加遥不可及了。
未央招手上了一辆计程车,车子沿着蜿蜒的高架路,深入城市的脉络,在楼群林立的森林里穿行着,冷雨敲打着车窗,丝丝细雨,在玻璃上汇成雨滴,然后滑落,一路上,未央一直在想,见着他,应该说什么。
路很远,可是最终还是到了。
那是一家位于什刹海边的咖啡馆,未央自计程车下来,便看见他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裤兜里,仿佛等很久了。
未央站在那里,只是迈不开脚步,任由细细密密的雨丝,濡湿了额前的发丝。
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帘,两人都觉得彼此的脸庞,遥远而朦胧。
最后,他走过来,道:“进去坐吧。”
推门进去,咖啡厅里面的布置并不甚特别,可是很大,四面都是大片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客人不多,却都是一对一对神态亲昵的男女,零落地散在四周,在轻柔的音乐声里,喁喁细语。
两人都点了杯咖啡,不过在咖啡馆,仿佛也只能喝咖啡,没有别的选择。
面对面坐着,一时竟无语。
未央拿个小勺,缓缓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在蓝山咖啡浓郁的香气以及袅袅上升的热气里,想着现在这种场面,是不是应该像张爱玲那部小说里那样,学着曼桢对世均说一句:我们回不去了。
然而在现实中,不管中间是经过了多少辛苦路,也是不可能像小说一样缠绵悱恻的吧?
他轻轻地唤她的名字:“未央。”
未央回过神来,此时才发觉自己拿着小勺的手指沾上了些黑褐色的液体,白色搪瓷杯里的咖啡因为她无意识的翻搅而微微溢出。
未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眼帘看他,她索性放下手中的小勺,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他仿佛怔了下,过了一会儿,才道:“也并没有什么,只是想……”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消失,后面的话,她并没有听见。
气氛重新回归沉默,轻柔的音乐若有若无地拂过耳畔,雨仍无声地下着。
又隔了半晌,才又听见他说道:“未央,你好吗?”
未央应道:“嗯,挺好。”
他的唇角微微一勾,脸上仿佛有了点笑意,“那就好。”又道:“我跟洛洛……要结婚了。”
未央微微一笑,道:“恭喜。”
她端起面前的咖啡默默啜饮着,冒着热气的咖啡其实并不热,可是很苦,未央记得自己刚才明明是加了两勺砂糖的。
陆晖仿佛是在解释,又道:“我母亲病了,已经好几年了,一直在医院里,她的情况很糟……一直希望我与洛洛能尽快结婚……”
此时,她的手机却在手袋里响了起来,熟悉的旋律,在幽静的空间里有点突兀,她翻找出来,低低地对陆晖说了句“对不起”,便站起来,握着手机走到露台外面去接听。
推开玻璃门,沙沙的雨远远近近,声声入耳,冷雨裹着微风,迎面吹来,沁凉入骨,未央再次低首才看清楚,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是“骆毅”两个字。
未央接了起来,那边骆毅的声音却带了点迟疑,叫了声:“未央?”
她应道:“嗯。”
那边问道:“你在外面?”
她又“嗯”了声,然后才道:“在什刹海这边的咖啡馆。”
“未央。”他又叫了声,迟疑的声音,仿佛小心翼翼,“你在哭?”
未央伸手抹了下脸,手心一片濡湿的冰凉,只是雨水。
她道:“没有啊。”
她伸出一只手握着露台的栏杆,极目眺望,湖面的冰被雨水打散了,大块大块的坚冰,虚虚地浮在水面上,欲融又凝的样子,连带她握着的栏杆,仿佛都会随时融化。
而雨仿佛下大了,沙沙地拍打着湖面,她忽然道:“雨下大了,我没有带伞。”
他马上道:“我过去接你。”
未央像是才醒悟过来,忙道:“不用了,我就要回去,这里打的也很方便的。要不,回到家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骆毅静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再坚持,道:“那好。”
挂了电话,未央拿出面纸仔细地擦去被风吹到脸上的雨水,才走回到里面去。陆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桌上的咖啡恐怕早已经凉了,而他面前的那一杯,却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
她缓缓地走近,他抬眼看她。她微笑道:“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我只怕要走了。”
他也站起来,道:“去哪儿?我送你吧。”
未央道:“不用了,就在这附近,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陆晖没有再坚持。
两人一同步出咖啡馆,他开一部纯黑色的雪佛兰。
她道:“再见。”
“再见。”他最后看她一眼,终于转身上车。
陆晖发动细擎,车子便缓缓地向前驶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倒车镜,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慢慢退去,最后消失在视线里,而车窗外的景物顷刻间也变得模糊了。繁华的街道,喧嚣的人群,像是一幅幅古旧的老照片,定格在那里,一点一点地褪去颜色。
昏暗的天色,越来越沉,雨真的是下大了,淅淅沥沥的,街上来往的人群,行色匆匆。
第七章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1)
未央拿着手袋,正想走过对面的马路去拦截计程车,没想到打斜里冲出来一个人,重重地撞了她一下,手袋里的东西立刻散落了一地,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肇事者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里了。
未央立在雨里,一个人发了一会呆,然后缓缓地蹲下身子,默默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把那沾了雨水的,钥匙,手机,钱包,粉饼,唇膏……一样一样,用纸巾拭干,然后重新放回手袋里。
这时,对面马路传来传来一阵轻微的刹车声,未央本能地抬头,骆毅正从他那辆帕加尼下来。未央拿着手袋站起来,捋了捋被雨丝濡湿了的长发,他缓缓地走了过来,手上多了一把浅蓝色的雨伞,覆盖上她的头顶,笼罩了她,割断了连绵不断的雨丝,也隔断了,暗沉的天空,为她撑起了另一片蓝天。
未央道:“你怎么在这儿?”
骆毅道:“你说没有带雨伞。”
泪雾忽然就漫上眼眶,她用力眨着眼睛,他的脸,在那片蓝色的天空下,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他掏出手帕,为她拭去脸上的雨水。未央接了过来,自己低首擦拭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越拭越多,拭到后来,连手帕也湿透了,喉咙也堵住了。
骆毅察觉到不对劲,低头问道:“怎么了?”
未央只是摇头,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无法说出来。
到最后她终于抬起头看他,也只说了一句:“没什么。”
骆毅也没说什么,只是问:“吃午饭没有?”
此时才发觉胃里空虚得难受,她只好诚实地答道:“还没有。”
骆毅道:“我也还没吃呢,一起去吃吧。”
骆毅开车带她去吃饭,那是一家位于街角并不甚起眼的餐厅,餐厅不大,有一片很大的落地玻璃,在这个城市,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落地玻璃窗,随处可见。
大概已经是午后,人客稀疏的缘故,里面很幽静,寥寥的几位客人,都只是埋首吃饭,他们在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才刚坐下,便有个老板模样的清俊男子从店堂后面走了过来,熟稔地与骆毅打招呼。
未央想,不知为什么,与骆毅相熟的人,就像这落地玻璃窗一样,在哪里都随处可见。
那位男子与骆毅寒暄着,一边还含笑打量着未央。未央也就朝他笑了一笑,觉得不好意思,便转过头去看街景。
雨渐渐停了,透过落地窗看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路两边装饰着一个又一个的福字大红灯笼,未央这才忽然记起,可不是已经近年了。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一年又这样过去了,未央想到一个词,似水流年。
她在反光的落地玻璃看着自己模糊的身影,还是青鬓朱颜的模样,可是一想到这个词,就马上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在玻璃里也有骆毅的脸,淡淡的,若隐若现,两道剑眉飞斜入鬓,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的样子,总透着一丝邪气。玻璃中的影子忽然朝她眨眨眼,未央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也在那里看她呢。
未央不知为何就红了脸,便掩饰似的转过头去对他微笑道:“快过年了呢,你看那些灯笼。”
骆毅亦微笑道:“是呀,每年都这样,可这些红灯笼,悬吊在这楼群林立的现代建筑里,未免让人有点不伦不类,画蛇添足的感觉。”
未央道:“红灯笼喜庆嘛。”
骆毅随口问:“你要回家过年吗?”
她不知为何有点哽咽,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回去了吧,回去……也是一样。”
没等骆毅说话,她又笑道:“这里每年都有大型焰火晚会呢,很好看,若是回去了,就看不到了,所以还是留在这里一饱眼福。不过我都只在电视看,外面人太多了,几乎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有在。坐在电视前,耳边听着外面‘砰砰’的声响,也跟身临其境差不多。”
骆毅道:“你喜欢烟花吗?”
未央笑道:“嗯。”
其实她从前并不喜欢烟花的,绽放的那一刻,是极致的绚丽极致的璀璨,仿佛是用尽了全力去呐喊,而凋零的时候,却只是一缕青烟,静静散去,淡去,然后消失,无声无息。到了后来也渐渐明白,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似乎都是这样的,不能天长地久,只能曾经拥有,她终于就明白,原来片刻已经是永恒。
她不知怎的,在忽然之间话就多了起来,并且一直微笑着。骆毅一直看着她,听她说话,等她停下来的时候才说了一句:“吃饭吧。”
原来菜已经上来了,香气四溢,所谓的色香味俱全,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未央想,没想到在这看似普通的餐馆里也能吃到这样精美的菜肴,就连餐具也精美异常,银色的器皿,上面是雕刻着精致的镂花图案,筷子与汤匙都凿着有豆子大小的菊花与梅花,筷头也系有细细的银色链子,未央拿起筷子仔细看着,只是不吃菜。
骆毅因问道:“怎么了?”
未央笑道:“这样精致的东西,倒像是艺术品,用来就餐,是不是奢侈了点?”想了一会儿,又戏言道:“这该不会真是银器吧?菜里有没有毒一试便知道。”
骆毅哈哈大笑,“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他笑起来很好看,真的很好看,那样出众,上天真是偏爱他了,未央想。
吃完饭,在他们临走之时,老板也忙迎出来相送。虽然骆毅并没有怎样介绍,但未央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绝不是点头之交那样简单。
骆毅送她回去,才到半途,他的手机便响个不停,他若无其事地开着车,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连号码也不看,便就手挂断,还一边跟她聊家常。未央倒是觉得过意不去,她想,平日他一定是很忙的,今天却为了她耽搁了这么些时。
终于到了她公寓楼下,骆毅却将车子熄了火,道:“我送你上去。”
未央想拒绝,可是骆毅已经替她开了车门,一并接过了她的手袋,转身向前走去,她刚想出口的话便咽回了肚子,她忽然发现,对于骆毅,她是越来越无法拒绝了。
未央对着骆毅的背影发了一回怔,便匆匆地跟了上去。
才刚进电梯呢,一对中年夫妇也吵吵嚷嚷地冲了进来。未央认出,那是住在她楼上的一对夫妇,平常吵架是家常便饭,住在这栋公寓的人都烦他们,可是今天他俩不仅恶言相向,还动手动脚的,大有不大打一场誓不罢休的趋势,未央拉了拉骆毅的衣袖,悄悄向电梯的角落里退去。
果然不出未央所料,他们等不到进家门,便在电梯里旁若无人地动手动脚起来,虽然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可是人家夫妇的事,未央也不好意思开口劝架,只是电梯的空间本来就窄小,而他们的动作却越来越大,男人挥舞的手肘便直直地向未央的脸撞过来,未央只是怔怔的,一时反应不过来,而骆毅却已经动作敏捷地拥她入怀。
“砰”的一声!未央甚至没有看清意外是怎样发生的,只知道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男人粗壮的手肘已经重重地撞上了骆毅的右眼,只见他立刻疼得睁不开眼睛。
而肇事者撞了人还不自知,还在那里骂骂咧咧的,未央忍不住开口叫道:“王先生!王太太!”
那声充满怒气的叫声,声音之大,连未央自己也吓了一跳,而那两位王氏夫妇终于安静了下来,看向未央。未央的声音冷然:“公共场合,请注意一下言行举止!”
此时,男人大概也发现自己撞了人,终于收敛了一点,却并没有道歉的意思,顿了顿,继续转头与女人对骂着。
第七章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2)
终于出了电梯,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未央仰起头,蹙眉看他半眯的右眼与逐渐淤青的眼角,担心地道:“怎样?很疼吗?要不去医院看看吧?”
骆毅将手袋交还到她手上,眨了眨干涩疼痛的右眼,不甚在意地微笑道:“我没事,不过就碰了一下,还不至于要上医院。”
未央看着他怎样也睁不大的右眼,她知道那一定是很痛的,她觉得不放心,便道:“那,进来坐一会儿再走吧?”
骆毅笑得邪气,“孤男寡女的,你就这么放心我?”
未央瞪他,“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未央翻出手袋里的钥匙打开门让他进去,里面不大,一眼即可看尽,就是典型的单身公寓的格局,一厅一房加一个厨房,还有个小小的阳台,收拾得十分整洁,玄关处连多余的拖鞋也没有,可是一个人的生活,总是这样的。
未央一进屋便半蹲在储物柜前翻找着什么,他便在低矮的绒面沙发坐了下来,四下里打量着,房子小,装潢亦十分简洁,就连多余的摆设也没有,雪白的墙面上只挂了一个五六寸大的玻璃相框,里面是她的一帧单人照,乌黑柔亮的长发,笑意盈盈的样子,跟现在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然而,从那照片微微卷曲发黄的边缘,还是可以看出已经有些时日。
骆毅坐在那里,只管对着那幅照片发怔,目光温柔而眷恋,久久移不开眼睛。
“骆毅?”未央叫道。
他终于回过神来,未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着一管药膏半蹲半跪在他身前。
她仔细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