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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这样,还能要吗?江娜娜撇着嘴。没小孩有没小孩的好,即使吵得离了婚,也不至于拖个小孩改嫁。江娜娜跟母亲开起玩笑。

    不许胡说。母亲严肃起来,并用眼睛瞪着她。认真点,赶紧要个小孩吧。

    又一片寂静,两人都不在说话,只有熨斗呼呼地吐着热气。活计快结束了,母亲把最后一件衣服铺开,这是件红色小袄,缎子面料,绣着鸳鸯。它是母亲的嫁衣,一直被完好地保存着,结婚之后再没穿过,用父亲的话说,舍不得穿。嫁衣,结婚之后,似乎只是留着珍藏的,而不是穿的,这是女人凭吊一生的宝贝。她看着母亲,秋霜染发,身子佝偻,那个年轻的母亲呢?她曾真真切切地看到母亲年轻漂亮的模样,竟然在这些年中不经意地流逝了。嫁衣还是那么地鲜艳,没有像母亲一样老去。青春是如此的苦短,仿佛也只是穿了脱了嫁衣那么长的时间。

    她望着窗外,长长舒了口气。太阳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眼前竟是万丈光芒。或许过不了多久,雪就会融化,麦田里又将是绿油油的一片。冬天尽管寒冷,春天必定将它更替。她走出屋外,心情也忽地明朗起来。

    在家呆了数日,临近上班,才赶回城里。自那天跟母亲闲聊后,心里敞亮很多,觉得一切荫霾都会过去,如同这寒冷一样。她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触探着,仿佛要把童年留下的欢乐一并带走。雪逐渐融化,地上只剩下斑斑驳驳的白,早晨推开门,眼前油亮一片,如同春天来了,疑似露水汤汤。在这几天里,江娜娜她给李一波打了一次电话,电话那头很吵,有酒杯碰撞的声音,江娜娜问是不是在喝酒?李一波嗯了一声。再问是不是和王大亮一起的?对方依然嗯嗯应着。于是在一片嘈杂声中挂了电话。放下电话,江娜娜心情又有些颓丧,但也仅仅几分钟时间,便又振作了,这种振作是来源于另一个地方。

    回城的当天晚上,江娜娜便从药店买来测孕纸。这么长时间以来,似乎一直在抑郁忧伤,竟然忽略了月经两个月未来,她按照说明谨慎地操作着,从没有此刻这样紧张和虔诚,像一个占卜的人,期待能获得一个上上签。红色线条逐渐清晰,天,阳性。她吸了吸鼻子,长长吐了口气。迟钝了片刻,才转过身看着镜中的自己:裤子还未提上,测孕纸握在手中,样子滑稽之极。她对着镜中的人笑了起来,声音像滑过瓷砖一样清脆而又刺耳。母亲说,有了孩子就有了共同的奔头,关系自然就会好的。这个孩子的突然降临,她无法说出内心究竟是喜悦还是悲凉?原本她希翼有个孩子,是在她和李一波的期盼和恩爱中降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肩负某种意义,为了改良他们的关系而出现。

    她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不知不觉竟睡着了,醒来时感到一阵寒冷,太阳已渐渐没落,屋里黑暗弥散。时间就这样迅速逃跑了一般,像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扔下一切。她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着,三遍,五遍,十遍……黑暗越来越浓,像小时候母亲熬的药。

    她给老家打了个电话,语气极其平淡,她说,妈,我怀孕了。

    电话里一片寂静,像在寻找某个恰当的词语。母亲说,好啊,还是早点生一个吧,早点生一个……

    母亲没有把话说完,但都已知道被噎回去的内容。母亲又说,要不回来住几天吧,你得多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她仍然傻傻地来回走着,黑暗像水一样漫上来,轻轻漾着,一直漫到心口,漫到屋顶,直至填满整个世界。

    几天了,江娜娜都没有告诉李一波自己怀孕的事情。她每天按时上班,准时进餐,生活似乎变得规律起来,她给家中换了很多东西,给李一波换了一双更加温暖的拖鞋,希望他对家更依恋一点;换一套新床单,希望他对床更依恋一点;自己换了新的睡衣,希望对她的身体更依恋一点。甚至有两个晚上,兴致沛然地多做了几道菜。她在电话里跟李一波说,晚上回来吃饭吧!

    对方没有思考,便回答说,不了,今晚要加班。

    我做了几道菜,有你喜欢的剁椒鱼头。江娜娜缓缓地说着,仿佛没在意电话那头的回答。

    哦,李一波停顿了片刻,但回答得丝毫没有余地,他说,晚上陪两个客户吃饭,回不了。

    挂了电话江娜娜就坐在椅子上,看餐桌上冒着热气的鱼头,鱼瞪着眼睛,半张着嘴,一副欲说还休。

    她把脸转向窗外,对面的楼房里灯火柔和,有人影晃动,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来来回回,交织成家的图案。李一波已经一连很多天没在家吃晚饭了,即使有一两次,也是匆匆扒饭,丢了碗筷便上床玩弄手机。换做以往,江娜娜一定会在意,难过,并耿耿于怀。她受不了李一波冷漠的样子,更受不了他对手机的青睐和迷恋。她会难过,会绝望,更可怕的是,会感到乳房的剧烈疼痛。

    她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看自己的乳房,灯光在胸口折射出一片黑色的荫影,两只乳房矗立着,彼此遥望。她用手顺着这道光线移动着,一边是阳,一边是荫,指头滑过的时候,竟颤动起来,她觉得那就是一把锋利的刀,正轻轻切开她的乳房,那种疼痛若隐若现,交织缠绵,似乎在刀下才得以躲藏。

    她想起自己已好久没去游泳了,春节前,去过一次,泳池里人稀了很多,许光荣却在,不知是胖了些,还是灯光缘故,只觉得他白了很多。他们没有说话,只在最后的时候,许光荣游到她身边,问她春节打算在哪里过呢?她轻轻一笑,说,在家。哦,许光荣继续问,老家?江娜娜笑了,然后许光荣也笑了。

    春节回城后,江娜娜接到一次许光荣的电话,傍晚,太阳正慢慢萎靡,电话里的声音却有些昂扬,许光荣说,现在方便出来吗?

    江娜娜有些吃惊,他们像两条生活在水里的鱼一样,很少在陆地上见面。怎么了?江娜娜不禁问道。

    (。。)

    有件事情,嗨,有件事情想和你说说。许光荣的语调有些兴奋。

    哦,有事?好吧,我方便出来。

    江娜娜赶到茶吧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许光荣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的车灯折射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坐定后,许光荣便递来一折纸,说,先看看吧,希望你能参加。

    一则游泳友谊赛的讯息。比赛在这个月的中旬,举办这次比赛的目的,是为了筹集善款,所有售出门票和企业赞助都将寄往灾区。

    哦。江娜娜抬头看许光荣,他正看着她,她低下头,然后悠悠地说道,真想参加。

    你不参加?许光荣听出了画外音,有些急迫,他放下杯子,伸出手来,却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我怀孕了。说完这话,江娜娜便看着窗外,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这是一个忙碌的世界。我怀孕了,刚刚知道。江娜娜突然觉得这种感觉很奇特,她和一个朋友,一个不算亲密的朋友说自己怀孕的事,竟觉得如此自然,也如此急迫。

    又一辆汽车过去,车灯忽闪一下,把许光荣的脸瞬间照亮,她看见他的眼睛,像满满的一池春水。

    他说,那不能参加,最近也不要游泳了,还有。他顿了顿,脸上有浅浅的笑,一池水皱了。还有,要多注意身体。

    江娜娜点了点头,抿着嘴,听他细细碎碎地说话,大致是一些平时注意事项。刹那间,江娜娜一阵恍惚,觉得这个场景那么熟悉,似曾有过。那是李一波坐在沙发上,她坐在另一侧,她告诉他怀孕的事情,他一丝惊诧,迅而又激动起来,他微笑了,脸上荡漾着一万个词语都形容不了的喜悦。这是她的幻觉,是她的憧憬,几年来,她常常做这样的白日梦,她想象自己怀孕了,她把喜讯与李一波一起分享。只是,幻觉的最后,李一波会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她在他怀里笑了,那也是一万个词语都描述不了的甜蜜笑容。

    江娜娜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灯光斜睨着,她把手臂置在胸前,相互交缠,她给自己一个结实的拥抱。慢慢的,又把手移向腹部,这里还很平坦。两个月了吧,她小声说着。嘴角也微笑起来。像不小心遗漏的一粒种子,在这片土地上正在发芽。她想起老家每年秋收的时候,稻粒会散漏很多,它们不经意落在田里,到了第二年春上,又从土地里冒出新绿。她肚子里这粒种子,也不是精心种植的,却在这年春上,和老家的麦苗儿一同抽芽。

    这个时候,江娜娜并不想告诉李一波,怀孕的事情,像一根被拉得很长的橡皮筋,似乎越迟告诉对方,越让对方感到更大的疼痛。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强大,这颗种子使她强大,那是一个有着鲜活生命的东西,如同,在一家三口当中,她占了两个比例。

    是的,她只想在一个特殊的时刻说出这些,她要用微凸的肚子,向他亮剑。似乎,她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应该轰轰烈烈地到来,像具有某种意义一样地到来,它会把多日来的坚冰融化,她仿佛看到李一波懊恼的模样,他坐在沙发上,像多次幻想的一样,他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忏悔对她的漠视和冷淡,末了,再给她一个紧紧地拥抱,比白日梦里的结实一百倍,温暖一百倍。

    (8)

    这一年的除夕,公公婆婆没有在苏北老家度过,而是和儿子媳妇一起在这八十平米的小屋里守岁。正月里,一起回老家拜了几个兴致盎然的年之后,又回到了城里。回来后,公公就做了一个手术,胆囊切除。在逝去的那个冬天,随着季节一同逝去的还有这家人的一些皮肉之物,比如,婆婆的一个子宫肌瘤,公公的两颗痔疮,许光荣的三五粒胆结石,还有儿子许辉的一小截包皮。那些随着手术盘端走的已成为身外之物的东西,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季节转换一样,又悄然而至。痔疮切了还会有,肌瘤取了还能长,只有胡梅梅的那只乳房,再不会返回到她的胸前了。

    家里永远都有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餐桌上永远都有谁的一两瓶药丸儿。公公手术后,更是卧床不起,偶尔有一两次如厕,身子更加微微颤颤,他披一件厚实的棉袄,一只手捂着刀口,胸部便瘪下去一块,恍若切除的不是一颗胆囊,而是整个半截身躯。

    每天伺候完公公的午饭,婆婆就会小跑至广场跳集体舞,临走时,婆婆会像小孩似的,遵循请示这个环节。她说,我想去跳会儿舞。然后透着黑亮的双唇便撒娇地嘟起来。公公则一脸煞有介事,正了正身子,手臂挥洒得如同播种,他说,去吧,快去,别在路上赶慌。然后再指使婆婆该穿哪双鞋,该换某件衣服。这些举止都令胡梅梅既羡又妒,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快点变老,老得像婆婆这样。

    婆婆是个奇特的人,在胡梅梅看来,她对一切新鲜事物具有不可言喻的崇拜心理,在短短几个月里,婆婆学会了唱戏,化妆,还有跳舞。尤其是最后一项,使婆婆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每天婆婆都会穿得人五人六,然后颠着双半高的鞋在菜场里穿梭,她用夹着苏北方言的普通话与菜贩讲价,完了会问一句,你们是苏北农村的吧?要是对方说是,婆婆便会“呀”地一声,说,跑这么远做生意啊,真不容易。然后啧啧啧地提着几缕韭黄出了菜场。婆婆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也是个苏北农民,胡梅梅觉得婆婆很奇特,如同一株仙人掌科植物,无须根,不管在多陌生的土壤上都能存活和茁壮。

    办公室里的水仙在某个深夜绽放了,早晨推开门,一缕花香绕鼻。小宋常常对着这株水仙长吁短叹,她说女人如花,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自从上次浴室偶遇后,小宋话多起来了,称胡梅梅叫小妹,时不时地递来一两片饼干和话梅后,便开始讲述她鲜为人知的儿子和母亲。小宋之于胡梅梅已没有秘密了,秘密说出后便不再叫秘密,揣着秘密的小宋抑郁寡欢,神情黯淡;没有秘密的小宋却变得神采奕奕,阳光璀璨。原来秘密真不是个好东西。

    小宋开始相亲了,每天下班都会在洗手间补一下妆,用粉底掖一遍遍地涂抹着栖息在两颊的蝴蝶斑,然后提着上了年岁的小包走出公司。第二天早上出现的时候,蝴蝶斑又隆重地飞出来,面色焦黄,神情沮丧。她对着胡梅梅说话,又仿佛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相亲,其实我根本不需要男人。

    然而到了晚上,小宋又会约见下一位,且兴致盎然。

    许光荣果真参加游泳比赛了,下班后的一切时间都奉献给了泳池,亥时回来,一身疲惫。床头的那盏灯再也没有亮过,倒是灯罩上透白明亮的,被胡梅梅隔三岔五的擦拭。

    婆婆忙着跳舞,小宋忙着相亲,许光荣则忙着游泳,小辉也被报名了兴趣班,胡梅梅忽然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把自己放置在一件或轻或重的事情里,就连公公也适时地开了一刀,然后让自己隆重地躺在床上,把时间消磨。

    好多次下班回来,胡梅梅就坐在沙发上发呆,公公在卧室里酣眠,呼噜声像哨子一样尖锐明亮,间或又突然止住了,好像声音和时间都在此处遭到了截流。胡梅梅一直这样坐着,窗外渐灰,这是一个既不属于夜晚也不属于黄昏的混沌时刻,黑暗像一口锅反扣下来,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仿佛婆婆公公小辉许光荣和她生活在不同的时空里,她看见他们忙碌的身影,像电影蒙太奇,她在呼喊,他们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时间久了,她便起身走走,脚有些麻了,踩在地上无数刺痛的感觉,如此真实。公公的呼噜声停止后再没响起,屋子寂静下来,唯有黑暗像水开了一样噗噗地涌动,钟敲了一下,如同一个玩忽职守的人突然想起干活似的。这个时候,门通常会打开,婆婆跳舞回来了,而她,也要出门去接小辉了。她关上门,楼梯道的感应灯不知何时坏了,漆黑一片,正好她也不愿看见光亮,她往下走,全凭感觉,一深一浅地,朝着黑暗深处。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恐慌便如影随形。许光荣比赛的那个周日,胡梅梅决定带小辉去公园玩一玩。决定是在前一天傍晚产生的,也是看了男同学的信之后,信里对方讲述了一些自己的事情,当然,主要是情感。他说婚姻真是一个奇妙却又可怕的东西,像一张网,被罩住的两个人,有的相濡以沫;有的则透过网眼向外张望,甚至还有人不顾一切,撕破此网。胡梅梅觉得自己被婚姻这张网罩住了,还被生活这张网罩住了,她不知如何撕破它,网越收越紧,她感到窒息。

    这是在午餐时候,胡梅梅提出的,又像是自言自语,她说,小辉今天不去兴趣班了吧,我想带小辉去公园玩一会儿吧。她的声音很小,似乎夹杂在吃饭的咀嚼里。哦,先是许光荣愣了一下,但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再是婆婆闪烁了双眼,她说,好的呀,别去公园了,你带小辉来看我们表演。婆婆放下碗筷,挥着胳膊示意了几个动作,除了公公,其他人都看得索然无味。

    饭后,胡梅梅果真去了,带着小辉,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她只想呆在一个人多的地方。

    广场离家一站路,叫来鹤台,建造时还在报纸上征集了名字,来鹤之处,圣贤聚集之地,广场中间凹进去,建成一个露天舞台,四周有流水,上方有四角亭。胡梅梅坐在一个石凳上,和小辉一起看几个半大的小孩玩轮滑。广场被分成若干了方块,轮滑一块,交谊舞一块,太极拳一块……看累了,便换一处继续坐着,婆婆在最东边的方块里,上百号中老年妇女,穿得明媚。婆婆看见胡梅梅,眼睛又闪烁起来,每个动作被夸张地展示,时不时地瞟瞟他们,甚是得意。

    婆婆怂恿过胡梅梅,放假时一道来跳上几曲。她不愿来,她觉得这是一群没有忧愁,且充满自信的人,或者,至少要像婆婆这样活得没心没肺的。儿子胆结石开刀,儿媳乳腺癌才愈,孙子做了包皮切除手术,老头子还躺在床上,这一切,对于婆婆来说,好比地面不干净了,打扫一下;衣服脏了,清洗一下,是如此简单且顺其自然。有时她也希望自己跟婆婆一样,没心没肺地生活,但她做不到,她在乎太多,再者,许光荣也在乎着。

    婆婆中场休息,乐颠颠地跑来抱抱小辉,亲热了片刻,便问小辉,奶奶跳得好不好看?小辉死劲地点头,说,奶奶最棒。婆婆咯咯地笑起来,婆婆永远都是快乐的,一处的快乐总是会被无限的延伸扩大,一直蔓延到生活的每个角落。她和小辉答非所问地聊着,她不是为了聊天,而是为了释放和传递某种快乐感受;小辉也听不太懂,他只是认真接受这种快乐的唾沫星子的洗礼。

    胡梅梅起身往另一处走去,人越来越多,城市里总是有几处这样的广场,或许就是让每个人都释放些忧愁,然后沾点快乐的粉末回去。许光荣此刻应该在水里翱翔吧,一处的快乐或许不能消除另一处的痛苦,但它一定能暂时忘记;小宋此刻又在相亲了吧,把有限的时间都安排的无限相亲之上,因为期待而绝望,因为绝望而期待;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期待也是最漫长的绝望,于是小宋便在期待与绝望中辗转,把原先的痛苦暂且忘却。她也想忘记,但是她的痛苦是刻在自己身上的。

    身后有儿童电马转动起来,儿歌响起了,“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她坐下来,想起小时候,“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小时候无时不在盼着长大,长大了,却又想回到从前,她想起自己少女的时候,恋爱的时候,甚至刚刚有了小辉的时候,那时候她是快乐的,自信的,骄傲的,现在,她常常感到难过,要是能回到从前,她一定让自己穿一次最漂亮的胸衣。

    “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乳房,一只没有乳房,真奇怪,真奇怪……”她愣了一下,感到恍恍惚惚,歌词变了,在她耳边反复吟唱,一只没有乳房,一只没有乳房,一只没有乳房,一只没有乳房……真奇怪……真奇怪……真奇怪……真奇怪……她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但歌声不绝如缕,一只没有乳房,一只没有乳房……真奇怪……真奇怪……

    她快速地跑离这里,但耳朵被歌声充斥了,她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吐气,顿时眼泪汹涌。

    转了一会儿,逐渐平静下来,她才向婆婆跳舞的地方走去,远远地她就能看见婆婆,在队伍里抡臂伸腿。她走过去问小辉呢?

    婆婆顾不上回答,转身的时候才说,在呢。

    在哪呢?胡梅梅问。

    在那个石凳那。婆婆努了努嘴。

    胡梅梅寻了一圈,没见小辉人影,于是又回到婆婆身边,小辉在哪?没看见啊。

    婆婆有些不耐烦,说,刚才还在这玩的,不会走丢的。

    胡梅梅继续返身寻找,甚至把范围扩大了一些,水池边,四角亭上,依然没有,天色越来越暗,人越来越少,她开始感到害怕,感到一种恐慌,小辉,小辉,胡梅梅放声喊着。

    婆婆也紧张了,停止跳舞,四处寻觅。小辉——,小辉——,婆媳俩的声音一长一短,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也有人前来询问小孩的高矮。胡梅梅已说不出话了,顾不上说话了,寻找的范围越大,她越是感到恐慌,灯逐个儿地亮起,广场上飘荡着各种音乐,嘈杂,喧闹,而她的耳里一片寂静,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天塌了。

    她给许光荣打电话,没人接听,再打,仍没人接听,于是她一边摁着号码,一边寻找,她突然恨起这个广场的地形复杂,一眼看不到边,或许小辉躲在某个旮旯里,像往常那样和她玩着捉迷藏。手机蓦然响起,许光荣的,接通电话胡梅梅就哭了,她说,你快来,小辉不见了,你快来——

    从派出所出来,胡梅梅没有回家,许光荣坐在广场的石凳上抽烟,她就来来回回地走着,她希望小辉会突然跑出来喊她妈妈,或者出现在远处的人群里,然后她跑上去,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上一顿,你跑哪去了?然后再紧紧地抱着,放声大哭……

    广场再次安静下来,她不想回去,该子时了吧,灯光也昏昏欲睡,许光荣起身走了,烟头睡了一地。

    一连很多天,许光荣和胡梅梅都没去上班,他们在附近的派出所都做了登记,每天再在小区附近,菜场周围寻找,回到家中,四个人分别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哽咽抹泪。家中小辉的玩具,照片,衣服,都能激起每个人的一汪泪水,婆婆蜷在沙发上,耸着肩膀,她说菜场的豆豆奶奶说最近人贩子多,娃被骗走,就带到大城市去做小要饭花子,卸掉膀子,割掉舌头,想回家都说不出话来,都怪我,没看好孙子。

    婆婆的自责反使大家更为难受,许光荣摔门而出,胡梅梅则躲进房间。

    这些天,婆婆知趣地没去跳舞,公公也不再躺在床上,就连夜里的呼噜声都小小翼翼,吃饭的时间越来越短,咀嚼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切都变了。

    相亲对于小宋来说,频繁且平常得像洗脸刷牙,赴约的心情也不如从前澎湃,走在路上,她感觉自己只是为了去吃一顿饭,喝两三杯茶,再说四五句话。她在小城的若干个婚姻介绍所做了登记,于是便有了若干的约见对象,当然,也有重复的,无疑,说明对方也是和她一样做了若干登记。她觉得就像一种扑克牌的玩法,配上对子的就扔了,于是手上只剩下单个的,好比这婚姻似的,配上对子的人都过上了日子,没配上的还在寻着,或许你一直在这个介绍所里找着,但和你配对的偏偏在那个婚姻介绍所,这么一想,小宋便又有信心了,只是每晚到家,疲惫之至,她甩掉鞋,躺在沙发上,然后从包里掏出纸和笔,记录约见对象的大致情况,比如,某某,48岁,离异,有一儿一女,有车有房,也有洁癖。再比如,某某,丧偶,无不良嗜好,也无车无房。小宋便常常想着这“有”与“无”的差异,她在每个名字前画上数字,编成号,从个位数变成十位数的时候,小宋灰心并惆怅了很久,但十位数越来越大的时候,她突然又有些斗志昂扬,中国有十三亿人口,男性算一半吧,那就是个亿,去掉少年、青年、老年,还剩四分之一,去掉残疾的,半身不遂的,怎么说还有一个亿,按照报纸对离婚率的分析,15%,也就是1500万的中年男人也正等待配对。天啦,小宋深吸了口气,躺倒在沙发上,希望的火在她眼里燃烧得正旺,却又使她怅惘无比。

    周四的下午,事情不是太多,小宋坐在办公室里,倒上一杯白开,泡着七八颗枸杞,她就这样一个枸杞一个枸杞地细看过去,像掂量几日来的相亲对象。前一晚的,是个个体户,姓余,做熟菜生意,卖些老鹅和鹅杂碎之类的,通身散发着禽类的膻味。余老板留着一对八字胡,很健谈,这与以往的相亲对象不一样,每叙述完一件事,就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把胡尾捻一下,像进行总结。余老板对小宋也很满意,他说,熟菜生意出奇的好,要是跟他过上日子了,小宋就专门收钱。余老板顺着这个思路又往下畅谈了很远,比如再卖个三五年就租个门面房,还是小宋收钱。门面房一开生意就做大了,然后再开个公司,现在一天卖个四五十只,到那时就是四五百只,你嘛,还是专门负责收钱。

    小宋已经走神了,觉得满眼都是老鹅,一群群地扑腾着翅膀向她飞来。你在石塔附近吧?余老板突然问道。

    小宋愣了一下,没整明白石塔与鹅的关系。

    余老板说,我在石塔菜场卖老鹅,下次你来,我斩上一只给你尝尝,你一定会满意,呵呵,满意你就来,呵呵,就你来收钱。

    小宋有些倒胃口,时髦一点地说,她觉得自己跟余老板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余老板看来,婚姻就是那鹅,小宋满意那味道了,自然也会满意他。

    小宋呷了口茶,枸杞已鼓胀开来,一颗颗地漂浮在水面上,冷不丁地,小宋想起余老板说起的鹅,顿时感到颓然。其实,之前的几次相亲,也有小宋满意的,喝过两次茶,对方就提出同居,小宋说,还是先处一段吧。小宋觉得先得培养感情,然后才能按部就班。然而,这一点,吓走了几个。对方说,都是过来人,还要那程序做啥。甚至有一次,一个处了两星期的对象,在车里摸了小宋一把,小宋义无反顾地跳下车,对象在车里骂了一句,说,你还真当自己是逼宝呢。

    小宋觉得自己是要找一份感情,而不是一个性对象,要说生理需求,一根情趣棒就能满足。她放下杯子,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胡梅梅好多日没来上班了,也没来电话。要在以往,小宋每约见一个,都会告诉胡梅梅相关内容。那次在浴室门前,她向她倾述自己的秘密了,就好比在她跟她之间,已挖通了一道水渠,她的跟秘密有关的附属东西应该源源不断地从水渠里向她流去。然而,这些天来,小宋积存了很多话没人倾吐,话在肚里积存久了,就跟便秘一样,总是在脸上做出告示——又冒痘了。

    临下班时,小宋决定给胡梅梅打个电话,第一次,没人接听,第二次,被掐断了。再拨,通了。对方问是谁?

    小宋说,胡会计啊,是我啊,都听不出我声音啊。

    (。。)免费

    胡梅梅哦了一声,缓慢地说道,宋会计,我不去了,不去上班了。

    小宋正要追问,对方已挂了电话。

    下班后,小宋买了一大包东西去了胡梅梅家。她分析着胡梅梅的那句“我不去上班了”,潜台词就是“我不能上班了”。哦,小宋皱了皱眉,她没想到胡梅梅乳癌来得这么快,做为单位里唯一知道胡梅梅秘密的人来说,小宋心里一阵颤抖,她想去看看,然后,或许,把自己的秘密再做一次倾吐。

    门没上锁,一推就开了,屋里漆黑一片,小宋喊梅梅,卧室里应了一声。胡梅梅躺在床上,拉亮灯,坐直了。胡梅梅瘦了,眼睛凹陷下去。小宋说,怎么了?情况怎样了?

    哦,不去上班了,我不去上班了。胡梅梅喃喃地说。

    不去就不去了,身体重要。小宋补了一句。

    小宋在屋里走了几步,便在床边坐下,一时忘了劝慰之词,于是便拉起胡梅梅的手。

    这一拉,胡梅梅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小宋不知所措,她抽出一只手,在口袋里掏了一阵,没带面纸,于是笨拙地用手背帮胡梅梅擦着眼泪。眼泪一颗一颗的,像饱胀的豆子,又像夏天的雨滴,刚一会儿,便倾盆下来。

    小宋说,梅梅,要振作,别瞎想,会好的。她觉得世上没更好的词用在此时了。她用腾出的手拍着胡梅梅的后背,越拍泪水越猛。胡梅梅把整个头埋在被子里,上半身一耸一耸的,突然间又嚎啕大哭起来。

    小宋蹲下来,帮胡梅梅理着头发,瞬间觉得她跟胡梅梅之间很亲很亲,也就是互述了秘密,原来秘密可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胡梅梅哭了一阵,如骤雨初歇,她直起身子,两眼红肿。沉默了一会儿,便把身子倚在床头,目光空洞。

    小辉丢了……两个礼拜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怎么找他啊,两个礼拜了啊……

    小宋愣住了,像在听胡梅梅叙述某个遥远的故事,她真不知道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酝酿了一路劝慰的话又憋回肚子。

    前一天晚上,我还打了她,他不肯去上兴趣班,我一着急就抽了他屁股,他哭了,说坏妈妈……我就是一个坏妈妈,我打他了,他才四岁啊,他认不得回家的路,我把他弄丢了……

    小宋倒吸一口气,觉得四周越来越冷。

    我想死了……我不能死,我要找到小辉,他在哪里呢……他肯定在等我找他呢……他才四岁啊,他不认得家啊……

    小宋从胡梅梅家中出来的时候,天空已挂上月亮了,她觉得自己浑身在抖,双腿,双脚,舌头,还有心脏。她把送去的旺旺礼包和玩具又悄悄带出来,胡梅梅没有送她,关了灯,又躺在床上,胡梅梅说,她的丈夫每天下班就去郊外,一个小镇一个小镇的贴寻人启事,一直到半夜才回。公公婆婆前天就走了,没打招呼,晚上才给许光荣来了一个电话,说到苏北农村了。然后长叹了一下,哽咽了两声,挂了电话。

    小宋使劲地迈动双腿,汽车灯从对面射来,刺痛她的眼睛,她觉得浑身都在哆嗦,越来越密,她想跑得快一点,跑得远一点,记得走出胡梅梅家的瞬间,她不敢往后看,她感到那个屋子的砖层逐渐粉化,慢慢倾斜,然后在黑暗中轰然倒塌。书包网 。 想看书来书包网

    (9)

    躺下后,江娜娜一直没睡着。窗外有月色,明晃晃地落在玻璃上。因为没开暖气,明显感觉有些冷,以往的寒冷时刻,她都会紧抱着李一波,她说喜欢寒冷,因为多了可以拥抱的理由。然而,现在她抱不着了,李一波正躺在隔壁的卧室,或许睡着了,或许还倚在床头玩弄他的手机。他每天似乎都有发不完的信息,收不尽的邮件,李一波已习惯了这种状态,手机代替了她,成了他的生活伴侣,江娜娜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状态,手机也代替了她,他的手指只在键盘上抚摸和跳跃。江娜娜直起身子,倚在床头,面前的那堵墙隔开了她和李一波,有个瞬间,她想象这堵墙突然倒下,尘土飞扬,她和李一波就这样彼此对视着,透过尘雾缭绕,然后他走向她,或者她走向他。

    这样分床已经好些时日了,她不想计算这个数字,就好比怀孕多久了,她也不想计算。江娜娜重新换了下姿势,就在这轻微的动作里,她感觉到肚子里的一丝动静,这种动静切切实实,却又虚无缥缈,像河里的鱼吐出了一串气泡,从肚皮的左侧迅速涌到右侧,又从右侧又涌到左侧。她把手贴在肚皮上,追逐这种神出鬼没的动静。

    但也仅仅一瞬间,她就笑了,胎动,哦,胎动,她打开灯,低头看着肚皮,守着动静。半响,气泡都没有出现,她翻出枕下的《孕妇必备》,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阅读。是的,胎动,一定是胎动。江娜娜走下床,却不知所措,她觉得胸腔被撑满了,喜悦,激动,力量。对的,就是一种力量。

    来回走了几步,她又坐回床沿,她掏出手机,犹豫了片刻,正要拨通李一波的号码,手机突然响了,一则短信,李一波的,他说,想你。

    江娜娜眼睛忽然就湿了,这两个字来得多么及时和给力。她呜咽起来,迫不及待地回答:我也想你。

    手机又响了:到我这边来吧。

    江娜娜哇地一声哭出来,把这一行字来回读了几遍,于是抱起枕头,走向隔壁的房间。

    李一波坐在床头,手机荧屏把一束蓝光打在他的脸上,这张脸瘦多了,棱角更分明了。他抿着嘴,冲她说,猪。

    “猪”是他们打闹的时候称呼对方的。江娜娜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恰到好处地收住。放下枕头,钻进李一波的腋下。他翻过身来,认真地注视着她,眼睛里全是爱意。她说,怀孕了。他点头,说,我知道。她说,胎动了。他还是点头,说,我知道。他用双手搙去她前额的碎发,认真端详起来,良久,才长长舒了口气,说,你这个女人,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江娜娜正要说话,李一波向她打了手势,他说,以后别对我拉着脸了,嗯。江娜娜也点点头。他说,那你笑一下。江娜娜就咧开嘴笑了,笑容像刚才肚里的气泡一样,迅速从一侧涌向另一侧,嘴便咧得更大了,她听见自己的笑声,她好久没有听见自己的笑声了。

    突然,江娜娜就醒了,她睁开眼睛,嘴角还呈咧开状态。窗外月色依然澄明,和梦中的一样。四周空寂寂的,唯有李一波的呼噜声在隔壁悠悠扬扬。

    早上起床时已经九点多了,李一波还在睡觉,今天周六,自然是补觉的日子。江娜娜洗漱完了,给自己冲了杯牛奶,昨夜接连做了三四个梦,有些疲惫。出门时,李一波还躺在床上,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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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娜娜去了医院,建了一张孕妇体检卡,她按部就班地缴费,检查,然后躺在一张小床上,医生说,掀开衣服,她便掀开衣服,医生说,听听胎心。她说,哦。然后一只小匣子落在她的腹部,左右来回了几次,突然,小匣子发出声音了,踢——踏,踢——踏。医生说,听到没有,这就是宝宝的心跳。江娜娜哦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一个生命就在自己的肚子里,心跳得还那么有板有眼的。

    出了医院,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江娜娜有些激动,身体内有些许东西往上涌,她才明白,为什么人们常说幸福的源泉。她掏出手机,想给李一波打个电话,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机放进口袋。不着急吧。她对自己说。

    江娜娜把检查单拿出来又看了看,医生写着,胎心正常,140次/分。刚才那个踢踏的声音清晰有力,像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景色,柳树吐出新芽,一切生命都在孕育蓬勃,春天说来就来了。

    她在街上逛了一会儿,给自己买了一些零碎用品,然后一个人在咖啡屋里坐到日落,这个下午,江娜娜是幸福的,那个踢踏的声音无时不在她耳边响起,她低下头,小声地对着肚子说话,她称自己妈妈,然后竟不好意思的笑了。是的,这个小东西将来称自己是妈妈,称李一波爸爸,就这样一个称呼,就把她和李一波拉近了。江娜娜想起母亲的话,有了孩子,两个人就有了共同的奔头,关系自然就不一样了。

    傍晚时分,江娜娜才回家中,屋子里没有人,李一波出去了。这种状态江娜娜已经很习惯,休息的日子,他们常常碰不上面。

    她在屋里来回走着,四处看看,忽然觉得有些凌乱,床单该换新了,油烟机得清洗了,还有沙发,调个向吧,盆里李一波换下的衣裤,这次就帮他洗了吧。江娜娜脱掉外套,她要大干一场,她觉得自己有了使不完的劲,那个踢踏的声音像个小鼓槌似的,让她身体里聚集了很大力量。

    她一项项地逐一完成,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以致于屋内完全黑了都没察觉,她想象着李一波回来后,一定大吃一惊,他或许仍像往常一样一句话都不会说,但心里一定波澜起伏。然后,她就在他惊讶的时候,递上这张检查单:15周,胎心正常,140次/分。哦,她无法再往下想了,李一波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一定惊愕地睁大双眼,然后责备不该这么迟地告诉他。

    江娜娜往盆里放着水,嘴里竟然哼起了小曲儿,她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掏着,没有打火机,只有一张折着的纸片儿。李一波有个坏毛病,换下衣服的时候常常把打火机遗留在衣兜里。有一次洗衣,李一波突然冲过来,说,zippo,我的zippo。然后取出受潮的打火机,托在掌心,百般怜爱。

    江娜娜扔掉纸片,想了想,又捡起来,展开。突然,三个字蹦在眼前,方蓉蓉——江娜娜愣住了。妇科,手术费,560元。她的脸色一阵苍白,这是一张某医院缴费单,日期是春节回家的第二天,李一波独自回的城,说是给王大亮还车的。她把巴掌大的纸片看了好多遍,每看一遍,心脏就疼痛加剧,她倚在墙上,感到浑身无力,她觉得自己被一张更大的网罩住了。她的脑海里满是方蓉蓉和李一波的影子,他陪她在医院打胎,他们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方蓉蓉面颊上的青春痘闪烁着光芒,李一波的脸上发着蓝幽幽的光,像手机屏幕似的,啊——啊——,江娜娜突然尖叫起来,扯着嗓子一刻不停地尖叫起来。她冲向卧室,又冲向厨房,却不知道下一秒该做什么,她的牙齿颤抖着,充满仇恨和愤怒的节奏,耳朵里嗡嗡的,那个踢踏踢踏的声音,充斥了整个耳膜,那么突兀,又那么刺耳。她操起一只烟缸砸了出去,像夜空的爆竹一样,张狂和破碎。

    转身,想起什么似的,冲向客厅,拿起电话狠摁着一串号码。

    你他妈给我回来,李一波,你现在必须给我回来。江娜娜冲着话筒喊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向李一波用“必须”这个词。必须,现在必须给我回来,你他妈的给我回来。她嘶声力竭着。

    半个小时,李一波才能到家,他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着,并没有因为江娜娜的“必须”和“他妈的”而有所变化。半个钟头,这等待的半个钟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江娜娜不停地喘着粗气,胸脯一鼓一鼓的,她用脚踹翻了茶几,一组茶具摔得七零八碎。她一把搙掉了桌上的东西,抓住什么砸什么,直到筋疲力尽。然后江娜娜坐在地上,把两张单子握在手中,一张方蓉蓉的,一张自己的;一张是打胎的,一张胎儿检查的。她嗤嗤地笑起来,身子无序地颤抖。

    半个钟头,门被推开了,李一波一走进屋内,脸色就荫霾了。他看了一眼地面,鼻腔里哼唧了一声,冷笑说,你他妈又发什么神经啊。

    我发神经,是的,我要发神经,我他妈的要发神经。江娜娜盯着李一波,力量又恢复过来,她举起双手,把两张纸片像旗帜一样地举过头顶。

    李一波没有说话,竟显得气定神闲,他舔了舔唇,兀自坐在沙发上。

    这个是什么?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江娜娜扔下左手的缴费单,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李一波撇过脸,望着窗外,他没开口,只是冷笑一声。

    你他妈的放屁啊,你放个屁啊,啊。江娜娜紧追不舍,然后也学着冷笑,她直钩钩地看着李一波,突然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几年前,她曾捧着这张脸,说,男人喜欢喜新厌旧,而女人是日久弥新。李一波笑着骂她,猪。是的,这张脸现在犹如猪一样,隶属禽兽。

    你说话,这是怎么回事,你他妈给我说清楚。江娜娜从地上跃起来。

    李一波索性闭上眼睛,把头倚在沙发上,半晌才说,没什么可说的。

    那你承认了?江娜娜继续追问。

    我不想解释。李一波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仿佛这一切都不入眼。

    江娜娜倒退了一步,又倏地扑向李一波,她抓住他的衣领,拼命撕扯起来,她的胸腔充满仇恨,像无数地毛毛虫在身体里爬动。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禽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骂什么,像一个母狮,尖叫发狂。

    够了,我他妈的够了。李一波吼着,声音震耳欲聋。

    我他妈也够了,你连撒个谎都不屑,你撒个谎也好啊。江娜娜带着哭腔,声音越发颤抖,她举起手上的检查单,在李一波面前晃动着。你看,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胎心正常,140次/分钟,在这里。她腾出左手狠拍着肚皮。这里,你睁眼看看,我他妈的也怀孕了。

    李一波咬牙切齿,操起一只茶杯砸向窗户,茶杯的宿命也许即是如此,只供人亲亲吻吻,尔后摔摔砸砸。

    屋内静悄悄了,黑暗越来越深。她仿佛又听到那个踢踏踢踏的声音,像脚步一样,朝他们走来。此刻的脚步声又是那样的厌倦和极不情愿,她瘫坐在地上,无力地说着,李一波,你很了不起啊,我怀孕了,很可笑是吧,他们都是你的骨肉,你很伟大是吧。

    哼,李一波鼻腔里又发出一声冷笑,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背对着江娜娜。

    是很可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似乎每个字是被磕出来的一样。你怀孕了,你他妈怀孕了,可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怀孕了,你怀孕了……李一波突然又狂暴起来,踢翻沙发。你早就怀孕了,你他妈早就怀孕了,你他妈怎么早没跟我说?你他妈心虚做什么?你他妈瞒着我做什么?你他妈怀的谁的野种?李一波有些语无伦次,一连蹦出若干个“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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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什么意思,李一波。江娜娜一把拽住李一波的衣服,你什么意思,啊,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自己明白,我他妈的凭什么相信你,我他妈的凭什么相信这肚里的野种就是我的,你怀孕告诉我干什么,你怎么不找那个男人去啊。李一波吼起来,随手操起地上的烟缸往墙上砸去,烟缸无辜地撞击后又落回地面。

    你这个猪,你这个禽兽,你这个贱货……天空黑漆漆的,犹如世界末日,她脑海里搜索更多的词,似乎仍不解恨,继续骂着,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紧接着一声响亮的“啪”,打断了江娜娜的叫骂,他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像初夏夜晚的惊雷,霹雳一声,惊飒了人。

    你打我。江娜娜捂着面颊,口里仍然喘着粗气。你打我?你打我!她重复着这三个字。

    你太过分了。江娜娜想喊出来,声音反而低了下去。李一波,我恨你。她扑上去,像一头饿狼。又是一声“啪”,皮肤与皮肤之间的猛烈碰撞,两人扭打在一起,曾经所有的爱情此刻都化为愤怒,打与骂,才是释放愤怒的出口。她撕开他的衣袖,他给她冷冽的耳光,扭打之后,他喘着粗气,她蹲在地上,连续猛烈地搏斗耗尽了两人的力气,她用手捂着脸,跌坐在地板上,回顾一切茫然,感到十分疲惫,刚才的一阵摔砸自己累了。我恨你,李一波。她有气无力地说着这句话,她已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骂什么,她觉得那种恨已经从体内慢慢溢出来,像水一样,湿透了她的衣服。她又使劲拽住他的衣服,想要从这这上面找出答案。

    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他妈的怀孕了;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他妈的怀孕了。你怀的谁的野种,你他妈怎么没做掉啊。李一波又一番歇斯底里,用脚跺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江娜娜松开手,茫然地往后退着,眼泪漫出眼眶,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何解释,这像乱麻一样的,他们的关系像乱麻一样纠缠着。她悠悠地对李一波说,你疯了,你疯了,李一波,你太过分了,我要离婚,现在就离。然后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去。我要离婚,我要离婚……她一刻不停地念着这四个字,眼泪也一刻不停地往外溢。

    她往外走着,失魂落魄的,身后李一波愤怒的叫骂,淹没在黑夜里。

    向前走,向前走,永不回头,永不回头。她命令自己。双腿似乎失去知觉,黑夜很浓,一盏盏车灯撕破了黑暗。

    双腿机械地向前迈动,她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路上已没有行人,只有一盏一盏的车灯从眼前晃过,风把泪吹干了,泪又执着地溢出眼眶,她用手使劲敲打着腹部,发出一声声尖叫,然后又停下双手,轻抚着肚皮,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腹部感到隐隐的疼痛。

    眼前越来越黑,她感觉自己正朝着一片黑暗走去,这片黑暗便是深渊,幽冥恐惧,她已没有意识,只有双腿不听使唤着。世界犹如一个平面,直立的平面,不停闪耀的车灯像一个个明亮的窟窿,窟窿由远而近,越来越大,经过她身边时,又倏地调开方向。她感到冷,突然的,她摸着自己的双肩,衣服尽显单薄,好冷,牙齿又哆嗦起来,咯咯吱吱地,滑稽地碰撞,对面的车灯不停地闪烁,一切恍惚起来,她想钻进那个洞里,那里一定温暖无忧,可是,一个个的,都不停下,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又一个窟窿向她飞来,她捂住双眼,窟窿发出刺眼的光芒,越来越庞大,直到把她笼罩在里面,她抬起双腿,向前跨去,突然一双手抓住了她。

    她挣扎起来,说,你他妈的松开,你他妈的给我松开。

    手没有松开,却显得更加有力。

    她转过身,突然咬下钳住他的手。手松开了,她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肚子又是一阵疼痛,她直起身子,眼角处流出泪来。

    许光荣扶起江娜娜,问道,怎么了?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江娜娜没有回答,跌跌撞撞地又向前走去。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无穷无尽地向远方延伸,她不想停下脚步,她只想向前走着,走到筋疲力尽,走到这个平面的尽头。

    许光荣也跟在后头,他一言不发地陪着她,两双腿没有规律地向前进着,黑暗如鬼魅一般,一团一团的,漂浮在空中。身旁的这个女人,他对她却有说不上的怜惜,是爱情,亲情,却又超越爱情,超越亲情。

    许光荣是从郊外一个叫古井的小镇回来时碰见江娜娜的,当时他的车刚转到这条路上,人行道上的一个身影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身影由远而近,近时才发现是江娜娜,他向她摁了几声喇叭,她没察觉,一副飘飘忽忽的模样。

    他下车追上的时候,她正往一辆货车前面飘摇而去,车灯闪出的光芒在她脸上打出一层银白,这种颜色让许光荣心里一阵寒冷,仿佛深秋草尖尖上的一撮白霜。他迅速拉住她,本能地向路边拽去。

    他现在跟在她的后头,一刻都不让自己的脚停下来,黑暗真是奇怪,在前面聚拢,又再身体附近消散,像这样的没有目的行走,许光荣也有过很多次,那是在小辉走丢后的一个月里,他不愿回家,每晚都这样走到马路空寂,他的路线总是以家为中心,向四周发散,离家越远,心里越感到舒服。

    江娜娜突然停住了脚,侧身看着那个叫做远方的地方,她的目光像秋风一样扫过黑暗,然后在更深的黑暗处停留下来。

    许光荣也停下脚步,却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刚刚一路倒是想了很多话,比如,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或许我能帮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事想想肚里的孩子;别这样走了,身体要紧,肚里还有宝宝。然而他努力思考,却一句都没想起,反而脱口而出说道,要不,歇会儿吧,歇会儿咱们再走。

    谁知许光荣刚一说完,江娜娜就哇地哭出来,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那么清冽和悲凉,和泪水一样旁若无人,汹涌而出。她低着头,身子矮了下去,双手抱着肩,头埋在臂弯里,声音穿过棉衣,依旧凄凄厉厉。

    走累了吧,要不先歇会儿。许光荣说道,一时不知所措,他把手搭在她起伏的肩上,突然感到自己心中也万分悲凉起来,这种悲凉像一股旋风卷进他的身体内,他突然之间想起了很多事情,过去的,将来的,美好的,不幸的,都纠缠在一起,一股脑地汇聚成一种疼痛,顿时就没遮没拦来了。

    (10)

    小宋的相亲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她像一个老道的演员,经过千锤百炼后,演技突然在某一天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她已经能够针对不同的相亲对象,从他们寥寥几句的征婚用语里读懂对方,再投其所好,进行征服。然后在对方死乞白赖地臣服于她时,她又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或离开。她像进行一场游戏,在游戏初始时兴致勃勃,游戏结束时又百无聊赖。那些前来相亲的医生、公务员、个体户、教师,她都能按照他们不同的追求和喜好,极尽所能地扮演得更好,她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可以端庄贤淑,可以俏皮可爱,还可以内敛深沉,她觉得做一个演员真是神奇,刺激,兴奋,胜利,无所不能,当她沉静在那些角色里的时候,常常为自己喝彩,好多次她都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了。她对着镜子傻呵呵地笑着,笑从嘴角边咧开去,带着音符的韵律颤抖着,直到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个时候,小宋就会感到一阵难过,母亲去旅游了,儿子去上辅导课了,她坐在自己空大的屋子里,悲伤顿时无边无际。她觉得时间一定呈折扇的形状,一上一下,一高一低,此时她落在了峰谷里,只有寒风凛冽,只有孤寂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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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起了胡梅梅,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看她,她的那个屋子,是不是还笼罩在一片霉气和荫暗里,上个礼拜,她给胡梅梅去过一个电话,电话里胡梅梅精神似乎比第一次好多了,小宋在听,胡梅梅在讲,她一刻不停地叙述着小辉的种种可爱,种种淘气,还有种种的过人之处,突然,电话那头嚎啕大哭起来,胡梅梅捧着电话,泪水一定打湿了话筒,她仿佛听见那种因为潮湿而发出的哧哧声音,胡梅梅的声音恍若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不为人知,带着筋疲力尽。稍稍平缓了一会儿,胡梅梅不再哭了,她重新调整了语调和语速,告诉小宋,她每天的事情就是向全国的派出所、街办、儿童收留中心、福利院一一打电话。小宋问她怎么会有那些号码呢?胡梅梅吸了下鼻子,说,我查114,我一个省一个省的查,一个市一个市的查,一个村一个村的查……我一定要全部查完,一定会查完的…… 胡梅梅又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声音愈发颤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一定要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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