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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颤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小辉……

    挂了电话,小宋依然感到一阵寒冷,胡梅梅最后那句“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小辉”,让她感到说不上来的恐慌和难受,静坐了好一会儿,她给上辅导班的儿子去了电话。她说,强强,强强,你要好好地,好好地,啊。对方似乎为此莫名其妙,嘟哝说烦死了,烦死了。小宋骂道,你真是不知好歹。然后索性挂了电话。

    扔了电话,小宋的手机就低鸣了一声,一则短信方方正正地显示在屏幕下方。是鹅老板的,鹅老板说,宋女士,我一直盼着你来石塔菜场呢,可你从来没来,这几天降温了,老鹅生意好做了,我买了一辆电三轮,方便多了,我想再卖个七头八月,说不定就能租个店面了,你来吧。

    小宋看完短信不禁一阵傻笑,鹅老板隔三岔五地会发来一则短信,信息或长或短,但内容一定与他的老鹅有关。小宋也给他回过一两则,语气不咸不淡,大致意思就是他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这种委婉的拒绝倒没有令鹅老板生气或罢休,他解释说他每天晚上回去都会看晚间新闻的,所以他觉得他们应该是同一世界的人。鹅老板的逻辑让小宋一阵费解,她没有瞧不起他,相反觉得鹅老板有些实诚和可爱。

    现在,她又读着他的信息,他的生意好做了,他买电三轮了,这些朴实的东西此刻却令小宋一阵感动,仿佛他的信息带着那淡淡的老鹅香味和热气腾腾的温暖。

    第二天,小宋下班后就去了石塔菜场,昨天夜里她醒来很多次,思索着该去还是不去,最后她又阅读了一遍鹅老板的短信。你来吧。鹅老板的短信里说,所以现在小宋走在去菜场的路上,仿佛是受到了召唤一般。

    老远的,小宋就看见三四个熟菜摊一溜烟地排在菜场最里头,顾客络绎不绝,在几个摊子前逐一斟量或挑选,小宋眼睛一亮,立马就看见了鹅老板,鹅老板一脸憨笑,一对八字须浓墨重彩,小宋在人群外踟蹰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打招呼,她搙了搙额头的碎发,缩在人群里排队。轮到小宋了,小宋羞于抬头,只看着一只只老鹅支支吾吾,她说,这个……老鹅……味道……好吧,看上去……不错哎……,我……买一点……

    还没把话说完,鹅老板就发现了小宋,他一脸惊喜,大着嗓门,宋女士,哎呀,宋女士。

    鹅老板从玻璃窗后探出脑袋,对小宋呵呵笑着,他说,过来吧,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小宋便应声过去了。鹅老板说,难得看见你啊,想吃老鹅了,想吃就直接来拿。

    人群里有人说笑了起来,说笑的大概是老顾客,那人说,八字胡,我们以后想吃老鹅也直接来拿行吧。

    鹅老板呵呵笑着,说,没问题,一句话。

    这一问一答的,反使小宋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她往后退了退,突然发现鹅老板的右侧还站了一个姑娘。姑娘个头挺高,站着只比鹅老板矮一个脑袋。她忙着打下手,接接拿拿,但似乎极不情愿,脸一直荫着。

    鹅老板说,宋女士,你先等一会,旁边有个凳子,你坐坐。

    于是小宋便坐了上去,琢磨起那个小姑娘的身份来。

    一会,鹅老板又转过身说,不着急吧,宋女士。

    嗯嗯,不着急,不着急,你先忙。小宋点点头说。

    鹅老板又转过脑袋,说,宋女士,先坐会儿,一会给你斩个好的。

    刚一说完,小姑娘沉下脸来,说,爸,你做不做生意了啊?

    小宋突然感到坐立不安,她欠了欠身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小姑娘的脸沉下后再没反弹回去,依然荫风怒号,墙倾楫摧。

    小宋走到鹅老板身旁,低声说,你先忙吧,我去菜场转转,过会儿再来。

    没等鹅老板发话,小姑娘就代替回答了,好吧,好吧,去吧,去吧。

    鹅老板讪讪笑起来,说,这丫头。

    小宋在菜场转转后就没再回来,她突然后悔自己的决定,为什么要来石塔菜场呢?为什么来他的老鹅摊呢?她没觉得鹅老板跟自己有多般配,甚至有些许不屑,她自己是追求高雅的,追求完美的,她的脸蛋还算标致,身材还算玲珑,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小资的情调,就这点,他鹅老板差远了。之前的一些接触里,她不知道对方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从没对她说过,这个女儿长这么大,真是太可怕了,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选择。

    小宋的心情明显低落很多,她在菜场里走了两个来回,脚尖上就沾了一些泥污,她厌恶地跺跺脚,抱怨起来。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然后愤愤地告诉自己,鹅老板和自己离得太远了,他们绝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11)

    那晚之后,许光荣帮着江娜娜在郊外租了间房子,房子不大,五十多平米,但布置得紧紧有条,一扇小门通向阳台,阳台很宽阔,主家堆了一小片土,碎砖围上,种些绿菜红花的。

    这里离江娜娜上班的地方反而近些,坐车三四十分钟,下班如果早的话,江娜娜就提前几站下车,然后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家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也到达了,她不开灯,从过道里经过,然后摸着黑上楼,打开门,又是另一种黑暗扑面而来,她摸索着走进去,坐在床沿上。黑暗应该是有味道的。她常常这样傻傻地想着,那些不同味道的黑暗,被呼吸了之后就有迥然不同的感受,比如此时,她心里就是酸酸的,涩涩的。

    她把身子向后倒去,陷在棉被里,黑暗也随之倾覆下来。她想起了李一波,尽管一万次地命令过自己,不许再想这个人。但此时,她还是无可救药地回忆着过去。然而仅仅几分钟,她又想起了那几次的吵架,他的摔门而出,她的割腕,还有那张缴费单,泪水便又汩汩流出来,她把脸埋进被子里,不可遏止地痛哭着。

    一个礼拜前,她和李一波办了离婚手续,办理过程比想象中的简单,没有财产分割的矛盾,在民政局双方签完字就各奔东西了。她和他都显得迫不及待,生怕每推迟一秒,就表示自己不够坚决一样。那天,两个人都没有迟到,也没有早到,谁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呢?掐到点了,两个人才在楼梯口相遇,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跟他说话,只有两人参差不齐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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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楼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地面是浅绿色的水磨石,已经被一双双欢快和沉痛的脚步打磨得十分光亮。她记得他们来登记结婚的时候,是李一波把她背上去的,李一波说他幸福得想飞,身子都轻了。然后就把江娜娜背起来,说,要压住,不能让我幸福得飞了。

    上了三楼,走廊从楼梯口向左右两边分开,左边是结婚登记,右边是离婚登记。几年前的那个时候,江娜娜从李一波身上跃下来就往右边跑去。李一波喊住她,说,嗨,笨蛋,你究竟是想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江娜娜赶紧吐着舌头说,我只想跟你走。

    江娜娜不想再回忆了,但脑袋里塞满了和他有关的点滴。眼睛突然有些湿润,她仰起头,不想让泪水流出来,这个时候,她只想决绝一点。

    工作人员问,你们考虑好了么?

    李一波抢先回答,不需要考虑。

    工作人员又问,是没有考虑,还是不需要再考虑了?

    江娜娜和李一波异口同声地说道,不需要再考虑了。

    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经不起深思熟虑的,只有在这种义无反顾地时候,才能体味得出结婚的幸福和离婚的痛楚。工作人员抽出两份纸,狐疑地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个形容枯槁,一个疲惫憔悴。砸吧了嘴,仍不住又说了句,小两口吵架很正常,不一定非得离婚。

    我们都有了孩子,但都不是对方的,这个理由可以非离不可了吧。李一波淡淡地说着。

    哦。工作人员不再说话,貌似这个问题前所未有的复杂。

    签了字,两个人一起出了门,李一波招了辆的士离开了。江娜娜独自向前走着。她感到浑身没有力气,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身心俱疲,她的眼前越来越黑,世界在往下陷着,朝着一个没有尽头的地方陷去,她停下脚步,坐在一个路牙子上,突然肚子里又是一阵胎动。哦,她撇着嘴,脸上就霪雨霏霏了。

    江娜娜醒来时,感到浑身寒冷。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进屋后伏在床上就哭着睡着了,没想到被扔到了这个不早不晚的时刻里。她的肚子饿得厉害,家里却没有任何填肚子的东西。她打开门,想去附近的便利店,却看见门把手上有一只方便袋。方便袋里有一只汉堡和鸡翅。许光荣送来了,他留了一张纸条,说他经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估计她睡觉了,所以没有叫醒,并嘱咐她要按时吃饭。

    江娜娜捧着汉堡又是一阵大哭。这个月来,她几乎流尽了十几年的眼泪。眼泪流结束了,才感觉心情好些,她大口大口的啃着鸡翅,胃囊和心脏逐渐感到充实起来。

    这些日子,许光荣隔三岔五地会来看看江娜娜,每次来都带一点东西,孕妇奶粉啊,《育儿指南》啊,营养片啊。他每天早晨帮胡梅梅洗完衣服才去公司,中午去扬城附近的几个小镇打听打听,下班后,不急着回家,而是逐一在一些小乞丐出没的地方留意着。他常常在一个十字路口走来走去,希望逢着一两个卖花或索钱的小孩,他看着他们黑而皴了的脸,心里会一阵难过,他不知道小辉现在在哪里?会不会也在某一个街头乞讨?

    这样的寻找其实毫无意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辉丢了之后,时间突然多了出来,那些白天和黑夜,原本该有小辉声音和行动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胡梅梅了。

    做完这些事后,许光荣偶尔会拢一下江娜娜的小屋,时间或许不早了,他不敢敲门,生怕惊扰了她,带给她的东西常常挂在门外的把手上。但也有碰巧的时候,屋内还亮着灯,他正欲敲门,门就开了。

    他说,还没睡啊?

    嗯。江娜娜应着。进来坐会儿吧。

    进屋后,江娜娜腾出一张椅子给许光荣坐着。半响,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这样的两人静坐着的时候实在是太少。江娜娜抿了抿嘴,酝酿了半天,却只说出了一句话,真是谢谢你了。

    许光荣说不要这样客气,都是好朋友,也应该的,一客气了就显得太生分了。

    江娜娜这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几个朋友,其实,原本她是有很多朋友的,大学毕业那几年,她和同学之间,以及和同事之间联系甚密。但后来认识了李一波,她和他迅速坠入爱河,爱情真是个可怕的玩意,当你被撷住时,仿佛被上了魔咒。有一句歌词唱的,我的心中只有你没有他。是的,她的心中只填满了李一波,而没有了朋友。这些年来,其实她也习惯了这种状态,一切以李一波为中心,想着他的吃,他的穿。她单纯地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维持下去,像刘德华款款深情唱的,爱你一万年。一万年呢,她只要求这个爱情存在于有生之年。然而,谁会料到,爱情其实就跟那舞似的,眼看着衣服一件件地被褪去,到最后,才发觉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发呆了?许光荣打断江娜娜的思绪。又在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心情要好,把身体养好,别想太多,也别跟上次一样没命地走了。

    江娜娜说,那一次,我本想一个人走会儿的,谁知你一直跟着我,我想甩掉这个尾巴。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许光荣说,那天我也想走会儿,正好找个了伴。

    你怎么了?也悲痛欲绝?江娜娜开玩笑问着。

    差不多吧。许光荣点了点头,似乎又回忆起了那个夜晚。

    ——你怎么遇上我的?你去哪里的?那么晚。

    哦。许光荣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搪塞道,去找一个人。

    ——那找到了吗?

    许光荣摇了摇头,脸色黯淡下去。

    哦。江娜娜一阵感叹,然后悠悠说着,恍若自言自语,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多高的一种智慧啊。聚与散,离与合,大概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吧……离了何必再合,聚了又何必再散?

    许光荣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大悲和大痛,他抬头看着江娜娜,她的眼里是漫山遍野的荒芜,注视了片刻,觉得整个屋子都萧萧然然。

    许光荣起身向门外走去,转身再看江娜娜时,她仍漠然地盯着地板发呆,他走过去在她肩上拍了拍,想了想,才说,记得按时吃饭。

    许光荣再次来看江娜娜时,天空正飘着小雨,细细碎碎的,像扎在皮肤上小银针。江娜娜正在往菜地上盖塑料布,看见许光荣便向他招呼,说,过来吧,帮我一把。

    许光荣帮她拉着两个角,问,这是干什么?

    ——刚播的种,油菜籽,天下雨了,别给雨水冲掉了。江娜娜呵呵笑着。

    你种的?许光荣伸着脖子问。

    是的,哦,不是。江娜娜顿了顿,说,是我和房东一起种的,这个季节已经迟了,但是油菜成长快,开花早,不消几个月就金黄金黄的了。

    许光荣看着她笑了,这个场景有些温馨,像他的小时候,像他的苏北农村。

    忙完这些走进屋内,江娜娜的身上有些微湿,擦干衣服后两人就坐在椅子上说话,这晚的话题自然便是菜花、小时候,还有乡村。

    许光荣说他也有个妹妹,大概跟江娜娜差不多年纪了。

    那现在在哪里?也在扬城?江娜娜问。

    死了。许光荣说道。

    哦。江娜娜停顿了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七岁的时候死的,那时我十岁。许光荣点了支烟,觉得不妥,又掐灭了。

    被水淹死的,为了救我。小时候家中太穷,父母整日忙着农活,很少顾及到我们,我和妹妹都很调皮,整日在村里四处乱跑,我喜欢和大点的孩子玩,妹妹喜欢跟我玩,所以我总是想着法儿甩掉她。一次我和几个大孩子在河面上滑冰,妹妹也跟来了,她怕水,就在岸上给我加油。

    是的,她怕水,她最怕水了,五岁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以后看见水都不敢走近。

    许光荣把烟重新点上,猛吸一口,江娜娜给他递来一只烟缸。

    那天河面的冰都快要裂了,但我们都不上岸,谁要做胆小鬼呢?谁都在逞能继续滑冰。妹妹在岸上喊,哥,小心。我说,你闭嘴。我怕别人瞧不起我,我不光要让大孩子瞧得起我,还要让他们崇拜我,于是我滑得更疯狂了,专门挑着泛着白色裂纹的地方证明自己比他们胆大。

    我看见妹妹的眼睛了,我在向他们炫耀自己的时候看见她的眼睛了,说实话,在此之间,我一直说不上喜欢妹妹,她是超生的,在计划生育已经实行的年代,我为有一个超生的妹妹难为情。但那天,我看见了她的眼睛,纯纯净净的,我突然觉得我跟她跟她很亲很亲。

    是的,你们是兄妹。江娜娜轻轻补充着。

    我是在看见她眼睛那刻才感觉到我们是兄妹,以前,我只觉得她是我的尾巴,我的累赘。我在冰上滑着,天慢慢变黑,妹妹又在岸上喊我,这次我没骂她,我说,我再玩会儿就上来。我这话刚刚说完,冰就裂了,我的一只脚失控了落进水里,我吓得喊救命,大点的孩子都吓跑了,突然,妹妹冲下来。我从没看见她那么机灵勇敢。她趴在冰面上,向我伸手,我不敢用力,我真的被吓傻了。因为河水很凉,也很深,妹妹力气真大,我一点一点地被她拖上来。

    然后呢?江娜娜问。

    然后,妹妹身下的那块冰裂了,她整个人掉了下去。

    两个人都屏住呼吸,不再说“然后呢”。许光荣深吸了一口烟,掐灭烟头,他说,真抱歉,刚才太想抽烟,也不管你孕妇不孕妇了。

    没事的。江娜娜摇着头说。

    你真像我妹妹,虽然我没看过妹妹长大的样子,但你们的眼睛,你们的眼神——。许光荣看着江娜娜。妹妹掉进水里,她不会水,我看见她在沉沉浮浮,双手打着冰的底面。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冰上,我不敢去救她,我害怕。

    天色越来越暗,我往村里跑去,一路尖叫,一路哭,我希望有人来救我的妹妹。

    大人赶来的时候已不见了妹妹,冰面上黑乎乎的,冰下面更是黑乎乎的,两个大洞像裂开的嘴,妹妹没有了。

    大人并没有多责怪我,他们难过了一阵子似乎就忘了这些,在农村,一个娃夭折了能算什么呢?更何况是一个超生的女娃。太调皮,太贪玩了。大人们总是这么感叹,时不时地拿这个来教育自己的孩子。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妹妹救我才这样的,而不是她贪玩。但是,谁会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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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段时间,我病了,得了伤寒,不能进食,人消瘦得厉害。每天被父亲抱到太阳底下,躺在一架藤椅上,我对着天空发呆,不吃任何东西,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后来病奇迹般好了,好了之后,我更不爱说话了。大人都说这孩子这一病都病好了,变乖了。

    其实,我是难受,那么地想念妹妹,我想要是她还在的话,一定坐在藤椅旁,尾巴一样的跟着我。可是她没了,说没了就没了,我觉得她跟我很亲很亲的时候,她就没了。

    许光荣突然流泪了,他抬手擦了擦,说,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跟你说了这些。

    没什么,说了会好过点。江娜娜回答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为此难过?

    许光荣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江娜娜,沉默了片刻,突然轻唤了一声,娜娜。他抬起手,想伸出去抚摸一下这张脸,手却憷在半空中,似乎没找到要落下的位置,良久,才在她肩上习惯性的拍了拍,说,我得走了,早点休息吧。

    (12)

    鹅老板打来电话的时候,小宋正在跟新来的小杭会计聊天。聊天的内容跟娱乐节目《非诚勿扰》有关,小杭会计说,相亲相到这个水平,也真值了。然后问小宋,宋会计,你怎么没报个名呢?

    就在这时,小宋的手机响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煞是滑稽。

    小宋撇过头,不打算接鹅老板的电话。小杭会计就说,接啊,老情人的吧。

    小宋“呸”了一声,说没大没小的,然后就按了接通键。

    鹅老板说,宋女士,宋女士。

    小宋没说话,只嗯嗯着。

    你在听吗?鹅老板又问。

    嗯嗯。小宋回答着。

    啊,你在听啊,宋女士,上次来我这儿,怎么转转后就没再来呢?鹅老板急切地问着。

    小宋想说还不是你女儿摆着那脸。但还是打住了,心想自己也不能跟一个小屁孩计较着,再说,这是哪跟哪啊。

    鹅老板又问了一遍,说,我一直等你呢,等到都没人了,你都没来。

    小宋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哦,那天啊,后来有急事先走了,也没来得及跟你打个招呼。

    哦,是这样啊。鹅老板相信了小宋的回答。他说,你什么时候再来?你来我给你斩一只肥的。

    再说吧。小宋支吾着,敷衍说,再说吧,哪天我想吃老鹅了,我就去你那儿。

    你今晚就来吧。鹅老板有些迫不及待,说,你来吧,说了好多次了,上次来了还走了。

    小宋含含蓄蓄地应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天,是你女儿吧?

    鹅老板说,是啊是啊。

    哦,你女儿长得——真漂亮。小宋口是心非道。

    嘿嘿。鹅老板在电话那头掩不住地笑起来,说,女大十八变啊,长得跟她妈似的。

    小宋也干笑两声,突然觉得没什么话说,她说,要不就这样吧,改天再聊吧。

    鹅老板说,好吧。然后又补充几句,晚上闺女不来帮忙,去她妈那里了,你来吧。

    小宋没回答“去”还是“不去”,只对着话筒说了句“再说吧”就挂了电话。

    小杭会计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果然是老情人打来的啊。

    小杭会计是刚调来财务科的,男的,大概因为小张跟胡梅梅的突然离去,人事科惧怕了女人,觉得还是男性会计靠谱些。小杭会计年龄比小宋小上一转,但整日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他个头不高,长得油头粉面的,头发三七分,脸上不长胡子,声音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中。刚来没几天,跟公司一群女同志打得火热,天生一副宝玉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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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自己相亲的事,小宋没有向小杭会计隐瞒,人家都把祖宗八代的情况都告诉她了,她觉得自己也应该拿出一点来分享。

    小杭会计的婚姻应该是十分美满的,他把桌子的玻璃板底下压满了老婆和女儿的照片,甚至不过瘾,两个相框左右各一。老婆和女儿长得很像,肥厚硕大的嘴唇关不住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小宋看过很多次她们的照片,每次都会唏嘘不已,感叹那就是幸福的笑容。

    办公室里突然多了这样一个人,对小宋来说,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原本跟小张胡梅梅一起办公,说不上因为什么,总觉得压抑,或许女人之间就是这么回事儿,整日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喜欢坦诚,又害怕坦诚,貌似一坦诚,自己就一文不值了。这个小杭会计好就好在这里,虽然长得一副女人样,但没有弯弯肠子。

    小杭会计开起玩笑来了,说,宋会计,宋会计,晚上就去吧。

    不去。小宋说,然后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敲了敲小杭会计的脑袋,说,尽没大没小的。

    小宋是在第二天中午遇见鹅老板的,巧得很,她出小区大门,他进小区大门。小宋手上拎着一袋账本,鹅老板则拎着两只老鹅。鹅老板看见小宋,一脸欣喜。宋女士,哎,宋女士。他喊起来,嗓音天生具有吆喝潜质。

    小宋愣了一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鹅老板。宋女士,你家住这里的啊?鹅老板问道,他呵呵笑起来,说自己正好是来送外卖的。

    小宋点了点头,刚刚脑袋里还在想这个人,此刻就遇上了。昨天下午跟小杭会计聊天,她问小杭会计,你怎么就这么幸福呢?小杭会计说,幸福是跟自己的要求成反比的,要求越高,幸福越少;要求越低,幸福越多。你看,我就是这样,没啥要求,所以就幸福得不得了。但,但两人之间总得有共同目标啊,没共同目标得有共同喜好啊,没共同喜好最起码得有共同语言啊。小宋说。什么共同语言,夫妻之间共同语言是什么,不是你小宋想的诗词歌赋,而是柴米油盐,就是你的家庭账本,老鹅的味道。小杭会计又开起玩笑。

    小宋突然看着自己和鹅老板手里的东西,不禁笑起来。

    鹅老板问,你要出去啊?

    嗯,去一趟税务局。小宋回答。

    你就住这里啊?鹅老板又笑呵呵地问一遍。

    小宋点点头说,是啊,改天再聊吧,得有事去了。

    小宋再一次看到鹅老板的时候,还是在小区的大门处,这次小宋手里没拎账本,但鹅老板手里却有一只鹅,不是送外卖的,而是特地送给小宋的。鹅老板在电话里说,宋女士,我在你家小区大门口呢。小宋吓了一跳,拉开窗户朝北大门处看去,果然是的,鹅老板拎着只老鹅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小宋在屋里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邀请鹅老板到自己家来,她觉得她和他还没熟到那个份上。她换了件衣服,匆匆下楼而去。

    鹅老板说,今天过节,我想来想去不知道送点什么给你,就送只老鹅吧。

    小宋一时没想出是什么节日,狐疑地看着鹅老板。

    呵呵,今天啊,是白人节,我昨晚看晚间新闻上的。鹅老板不好意思起来。

    小宋也突然有些羞涩,她说,你送东西给我,这怎么过意得去。说话间,心里升腾起一种喜悦,像烟花一样,在心里炸开得满满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鹅老板隔天就送一只老鹅来,有时遇上小宋在家,小宋就下楼拿一下,有时正好在外,鹅老板就在传达室的门边直挺挺地站着。小宋还没邀请过鹅老板来家里,她总觉得这是一个阶段式的问题,就像感情这码事一样,是要慢慢炖的,煨的,得需要时间,时间长了,味儿才会香浓。

    感情这东西一定是跟数量有关的,小宋偏执地想着,鹅老板第一次送老鹅来时,她只有感谢,接二连三地送老鹅时,她开始感动,她想或许再坚持几只,她就会对他有了感情,她就会邀请他到家中来做客,邀请他吃一顿晚饭,或者邀请他再看一场电影,总之,她开始期待了。

    就在小宋还没邀请的时候,鹅老板邀请小宋了,鹅老板说带小宋去一个好地方。

    小宋心旌荡漾了,突然责备自己错怪了鹅老板,人家还是蛮有情调的。小宋问,去哪里?鹅老板一脸神秘,说,一个好地方。

    小宋为这个好地方一连失眠了几个晚上,她猜不出究竟是去哪里,需要携带哪些东西,三亚么?就要带上防晒霜;大连么?那得带上泳衣。早上醒来的时候,小宋眼睛肿得宛如桃大,鹅老板电话打来了,说,我到你小区门口了。

    小宋拎着包匆匆跑下去,远远地看见鹅老板开着他那电三轮,心里有些发凉。她问,究竟去哪里啊?

    鹅老板一脸笑容,这才说道,去参观一个养殖场,郊外,养鹅的,你肯定没看过,老鹅真多呢。

    小宋愣了,脸不住地往下拉,她踟踟蹰蹰地,往后退缩,我不去了,我头疼了,突然头疼了。

    说完小宋就往回走去,转身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和鹅老板之间相隔着什么?之前她也思索过这个问题,没有得出答案,但此刻她突然就明白了,是鹅。

    (13)

    江娜娜病了,大概是上次淋雨的缘故。下午,请了半天假,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去了医院。刚坐上公交,手机就响了,先是许光荣的,几句嘘寒问暖;再是母亲的,一阵询长问短。吃过饭了吧?身体好好的吧?胃口不错吧?最后,话题必然会落在小两口的问题上,母亲问,两个人好了吧?最近关系不错吧?

    离婚的事,江娜娜一直瞒着家里,没敢告诉父母,她觉得这种事情对于老两口来说,绝不亚于三亩田颗粒无收的打击。母亲患有面部神经痉挛,要是得知离婚的消息,不定这脸会抽搐多严重。还有父亲,都不敢想象,他佝偻着,坐在门槛上抽烟,缭绕的烟雾里,然后死劲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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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对着电话那头嗯嗯几声,含糊应着。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母亲问。

    我在公交车上呢。江娜娜回答。

    哦。母亲沉默片刻,又问道,这个时候坐公车去哪儿啊?怎么没在公司?

    江娜娜语塞了,支支吾吾,她说,有点小感冒,去医院开点药。

    着凉了吧,怎么感冒了呢?一波呢?母亲问,一波没陪你去吗?

    哦,陪了,陪了。江娜娜撒着谎,他坐在前面呢。

    对方如释重负地嗯了一声,说,你俩好好的吧。母亲这回不是问句,而是感叹句,她说,有了小孩,就是不一样了吧。

    江娜娜心不在焉地应着,她说,要不就这样吧,车里太吵,改天我给你打回去。临了,不忘加一句,我俩挺好的,你放心吧。

    挂了电话,江娜娜一阵心虚,想着刚才那句“我俩挺好的”,很不是滋味。

    到医院后,挂了号,就了诊,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开了两瓶水到输掖室去输掖。江娜娜找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然后就看着外面发呆。她开始想很多事情,想刚才的电话,想许光荣,想李一波,想恋爱那会儿,然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瓶里快没药水了,唤来护士换水之后,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了下来,她透过玻璃门看着对面的电梯口发呆,两侧的红色数字闪闪烁烁着,越发鲜艳。门打开了,吐出一个孕妇;门又打开了,吐出一对母女;门又开了,吐出一男一女。江娜娜就这样百无聊赖地看着,想着,这就好似人生缩略图,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过一生。

    门关上了,江娜娜换了个姿势等待着,她想,这次该是一对老人了吧,相互搀扶的老人。数字闪烁了,停了下来,门开了,一对年轻男女走了出来,江娜娜眼睛转不动了,甚至呼吸都卡住了,电梯里走出了李一波和方蓉蓉。

    李一波还和以前一样,只是头发长了一点,衣服是新的,她没见过的。方蓉蓉个头高了很多,穿了高跟鞋了吧,领口又是很低,一对乳房不可一世。

    他们在过道里不知说着什么,然后方蓉蓉像右走去,李一波站在原处等着。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四处看着,眼神还是那种懒懒散散地,他看看右侧,又低头看看鞋尖,然后慢慢抬起头,眼珠停留不动了,他看见了自己。

    江娜娜一动不动地,胸口开始起伏,那些压在身体深处的怨愤又不知从哪儿泄漏上来,有个哲人说过,爱的反面是什么?不是恨,而是漠然。她此刻没有漠然,全是恨,恨得心力交瘁,恨得筋疲力尽,也恨得软软的。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用眼神传递着几个月来的爱恨交加,然后他好像看到了她头顶的药水,眼神委顿下去,他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突然方蓉蓉出现了,然后他低着头和她向过道一头走去。

    江娜娜转过头,才发现眼角有些湿润,心口压抑得难受,她站起来,跺跺发麻的脚,却感觉身体有些摇晃,心里很堵,眼前一黑,就像面条儿似的软了下去。

    醒来时,一个老护士正在翻她的眼睛,说,醒啦,你醒啦。

    江娜娜问怎么回事儿?

    老护士说,你吊水昏过去了,身体太虚了,肯定没吃饭,是吧。

    江娜娜感觉不好意思,说,好像是,忘了。

    把人吓死了,吊水吊得好好地就倒下去了。老护士似乎有些同情。

    江娜娜坐直身体,准备下地。她问,我可以走了吧?

    老护士阻拦道,不行不行,你打电话给家里人吧,我们得把你交给你家人才行。

    江娜娜犯难了,她在手机里拨弄了一阵,都没找出一个合适的号码。老护士歪着脑袋看她,眼神里层出不穷的疑惑往外流,江娜娜犹豫了片刻,还是给许光荣去了电话。

    很长一段日子之后,江娜娜回忆起那天,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两种眼神,两种眩晕。一个是李一波的,一个是许光荣的。她思量那天李一波的眼神,像湖里的水草一样,飘摇和荒芜,说散就散了,说离就离了,一张红纸把两个人变成亲人,一张绿纸又把两个人变成陌生。她记得回来后,一直倚在床头嘤嘤地哭着,她不为这一段感情而哭,而是为这种变化而哭。

    那天,许光荣一直陪到她很晚,说了很多,关于妹妹的,关于邻居的,关于老家小狗的,他不停地给她添水,然后给自己也满上,他坐在椅子上,向前俯着身子,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了,悄无声息地向黑夜流淌而去,灯光有些昏暗,也似累了,昏昏欲睡,他的声音逐渐矮下去了,轻若浮云。就在这时,一个春雷炸响了,格外惊人,雷声过后并没有落雨,而是一片寂静,当两个人面面相觑,竖起耳朵倾听时,外面便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了,像小动物在草堆上活动,然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下雨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

    我该回去了。许光荣说道,似乎才意识到时间的确不早了。

    江娜娜没说话,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但许光荣坐着没动,像是还有什么意犹未尽,他把茶杯搁在床头柜上,转过脸看着江娜娜。

    他说,娜娜,你怎么从来没问过我的事情呢?

    江娜娜愣了一下,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着他,停顿片刻才说道,是不是我太自私了?从来没关心过你?

    哦,不。许光荣摇了摇头。我愿意关心你就行了。他想了会儿又说,你的眼神,从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神,我就愿意关心你。

    关心人是不是容易有瘾啊?许光荣突然打破尴尬,半开玩笑说着。

    被关心也有瘾。江娜娜也笑起来,然后又认真道,刚才你说,你的事情?你有很多烦恼,很多不顺心的,是不是?

    不顺心,也烦恼。有烦恼了,就不能顺心了;不顺心了,也就成烦恼了。许光荣喝了口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缓慢。我有时在想,生活究竟是什么?其实它就是老天爷给你的几根线,要你把它们搓成一根绳,你的父母,你的儿女,你的兄妹,你的爱人,你的亲朋,都要搓进这根绳子里,少一样,绳子会细一点,少得越多,绳子就更容易折断……

    许光荣说不下去了,有些哽咽,他突然握住江娜娜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神,包含了太多,东风草绿,残照花开,一波一波的,又是连绵不绝的,是春草,又是秋霜,是冬雪,又是夏花。能认识你,我很高兴。他突然说道,声音略带沙哑,外面的雨声有些大了,大得有些过分,有些喧宾夺主,那种窸窸窣窣没有了,只听得见噼噼啪啪,敲击着地面,敲击着窗台,敲击着许光荣的此刻的情绪,他把手抬起来,然后另一只手也抬起来,轻轻地抱住她,情不自禁地。

    他这样抱着她,一定抱了很久,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从平静到微颤,又从微颤到平静,她听见外面的雨声,隔着屋顶,似乎一直淋到了她身上,她的心开始潮湿起来,眼睛也潮湿起来,慢慢地,她像等待潮水退去一样,安静了,平复了,才对他说道,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

    那晚回去时,许光荣在停车场里坐了很久,抽尽了车里的最后一支香烟,直到情绪和烟头一样熄灭了,才往家中走去。

    胡梅梅还没睡,倚在床头坐着,灯没有开,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不眨。许光荣打开灯,吓了一跳,他说,怎么还没睡?

    胡梅梅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脱下衣服躺平身体。许光荣也躺下了,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争先恐后,摔落下来,屋内反而显得更寂静了,他们背对着对方,呈一个小写的爱克斯。

    下雨了。胡梅梅突然说道,一声轻叹伴着翻身的声音。

    嗯。许光荣及时应了声。

    小辉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淋到雨?胡梅梅接着又说了一句。

    这反而使许光荣一阵惊悸,这是小辉丢失之后胡梅梅第一次平静地说出他的名字。起初的一个月里,孩子、幼儿园、辅导班、广场、跳舞……等等,只要跟那次有关的一切一切,都能使胡梅梅一阵嚎啕大哭,他们不再说“小辉”这两个字,不敢提这两个字,它已成为一个代码,一个符号,标志着一段伤心,一个悲痛欲绝,一个痛不欲生,它像一把剑一样,深深刺在两个人的心上。

    小辉那儿不知道有没有下雨?胡梅梅又翻了个身说着。

    梅梅。许光荣说道,先睡觉吧,咱们不说这些了。

    可外面下着雨呢,小辉在哪儿我的都不知道。胡梅梅继续说着。

    现在我们先睡觉,不要再说这些了。许光荣有些命令。

    我们睡觉,小辉有没有睡都不知道,小辉今天生日,他今天过生日,我给他买了一个大蛋糕,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胡梅梅哭了起来。

    梅梅,今天我们都很难过,难过一天了,现在该睡觉,好不好?许光荣叹了口气。

    胡梅梅没有说话,似乎听取了许光荣的建议,良久,又开始自言自语,她学着许光荣的腔调,梅梅,梅梅,没没,没没,你为什么叫我没没,你们为什么都叫我没没……真的是没没了,什么都没有了。胡梅梅突然捂着被子痛哭起来。

    许光荣深吸一口气,心里一阵翻涌,他说,睡吧,啊,跟自己名字较什么劲呢,先睡吧,不想这些了。

    胡梅梅却哭得更加厉害,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凄厉幽怨,许光荣说,别哭了,梅梅,睡吧。便用胳膊轻轻推了推。这一推,反使胡梅梅忽的坐起来,她跳下床,没有穿鞋,赤着脚哭着向客厅走去。

    没没,没没,求求你们了,别再叫没没了,我没不起了,我没了乳房,没了儿子,我都快活得没了人样了……她蹲在地上,泪水横流。

    许光荣也跟着走向客厅,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疲惫极了,从没有过的,他想起刚刚跟江娜娜说起的烦恼和不顺心,此刻正在他体内膨胀撑开,他说,我们先睡觉,好不好?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他的声音几近哀求。

    胡梅梅坐在地上,身子一颤一颤的。他抱起她,她没有挣扎,像一片树叶耷在他手上,许光荣向床边慢慢走去,这短短地几步路程,似乎耗尽所有力气,他感到皮和骨都失去了重量,像一个空壳子,飘浮在半空中。他将自己躺在床上,浑身仿佛没了知觉,脑袋里空空的。太疲惫了,他告诉自己,然后闭上眼睛。

    胡梅梅要出一趟远门了,这次行程的是扬城,终点将落在1000公里之外的河南登封。这次远行的决定缘于一个梦,这个梦不太清晰却十分神奇,胡梅梅这样认为。

    产生这个梦的那天,跟往常并无异样,那么多天了,她都是这样度过,起床,洗漱,来不及吃早饭,便在电话机前坐好,她像在办公室上班一样,一一拿出办公用品,签字笔,修改掖,红色记号笔,剪刀,然后翻开一本一指厚的电话薄。

    (。。)免费

    电话薄的三分之二已被翻过了,翻过的地方注了备注,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和红色小字,这些黑色和红色的备注里,曾经代表着希望和失望,而如今,胡梅梅再做这些时,已平静许多,她的心情不再有太多起伏和波澜,她像在履行某个任务一样,认真且一丝不苟。

    今天该是河南了,又是一个新的地方,她对着电话薄深深呼吸一口气,酝酿和祈祷什么,然后摁下一串号码。选择的第一个城市是省会郑州,然后是洛阳和登封,这一次她没有按照电话簿的排列依次进行下去,而是跳跃性地选择了这几个城市,她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在她后来决定启程的时候,胡梅梅仍然想着这个问题,她想,这也许就是一个昭示吧,冥冥中注定似的。她是把电话直接拨进登封下属的某个镇派出所,接电话的大概是一个半老头子,声音有点老,一口痰憋在嗓口,他问胡梅梅你照睡(你找谁)?胡梅梅说,我不找谁,我想转档案科。你不照睡(找谁),你打电话来干嘛?老头回答胡梅梅,然后又加了一句,这里是xx派出所。胡梅梅说,我知道的,我知道这里是xx派出所。你知道的,那你咋不知道照睡(找谁)。老头又问道。胡梅梅觉得老头像在绕口令,跟他说话挺费劲,也心疼话费,于是避重就轻说,转一下内勤科,或者办公室。诶呀,你不早说,你就是要找小秦儿啊。老头喊了两声“小秦儿,小秦儿”,就把电话转过去了。

    这几个镇的进展似乎不太顺利,因为方言缘故,胡梅梅听得艰难。她从郑州到洛阳,再从开封到登封,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打过去,然后再一个镇一个镇地打过去,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的转接,再一个一个地进行情况说明,一个上午下来,她觉得累了,肚子也饿了,她合上电话薄,把身体倚在椅背上,然后就一头栽进了梦乡。

    这个梦甜丝丝的,梦里她剪了短发,十分精神,她和那个男同学一起出游,地点她并不知道,男同学神秘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于是她就喜滋滋地盼望那个“到了”。他们坐的是火车,速度并不快,哐切哐切地颠了很久,但一路上心情出奇地好,像初恋一样,心潮澎湃着,男同学一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到了地儿了,天色将晚,她才瞥见站台上写着黑体字,登封。恍惚中,梦境就变了,依然是旅游,但伴侣换了,这次陪在她身边的是许光荣,他和她跟着一群人走进一所寺里,导游说,看,这里就是南少林。于是她和许光荣都转过脸,看着一群群小和尚练着龙形拳,突然,一个小身影从眼前闪过,先是隐藏在一株树后,然后又拐进一间木屋。小辉,胡梅梅喊道。小身影转过身来朝他俩笑笑,牙齿白亮亮的。她推了一把身边的许光荣,说,是小辉,是小辉。许光荣也看到了,搙起袖子说道,这小家伙跑这里来干什么,不在家好好上辅导课。然后两个人一起向小辉追去,胡梅梅跑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前有些沉重,她低头一看,呀,乳房。然后尖叫起来,她的乳房竟然完好如初地晃荡在胸前,起伏一致。她一路跑着,一路眼泪流着,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哭什么,哭小辉找到了,还是哭乳房失而复得了,她的泪水放肆地流着,为这两个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醒来后,胡梅梅脸上还挂着泪珠,她仍然倚在椅背上,腰很酸痛,梦里的幸福感一直延伸到现实中来,牙齿仍然甜丝丝的,她抿着嘴,也不敢动,生怕那个梦就支离破碎了。梦的内容很庞杂,有她的乳房,她的小辉,许光荣,男同学,河南登封,南少林寺,等等,这些隐隐约约的梦境传递给她一个讯息,那个地方,那个叫做南少林的地方,应该跟小辉有一定的关系。

    胡梅梅缓缓起了身,离开那把椅子,她把双手捂在胸前,觉得刚才的梦就像一杯水,稳稳当当地搁在她的怀里,她在客厅里轻轻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在书房墙壁上的地图前停下,用红色记号笔勾出扬城到登封的距离,红色线条弯弯曲曲,蛇形前进,最终落在那个叫南少林的地方。

    胡梅梅也是坐着火车去的,放下记号笔,下楼就打了的士直奔火车站,没消一顿饭功夫,就搭上了这列车,她坐在硬座上,开始回忆着,像一个裁缝一样,把梦里的碎片一一补丁起来。

    梦里的心情是喜悦的,澎湃的,此刻,她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激动,这种激动让她忽视了时间,忽视了环境,甚至忽视了口袋里的钞票余额。

    火车开得很慢,哐切哐切地,和梦里的一样。她把头靠在窗户上,从罅隙里透进来的春风,像一片羽毛拂着她的脸。她多么喜欢春天啊。胡梅梅感叹着。怀上小辉也是在春天里,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温湿的土地上,春风一吹,就发芽了,然而这片土地磕磕绊绊,三年才让芽儿存活下来,其中吃的苦不说且罢,就光倒掉的中药渣也能载上半车。怀上了,自然欣喜得很,但她却有先兆流产现象,某个早晨,先是在上发现有一滩暗红色的血块,她吓坏了,坐在马桶上哭了半个钟头,等哭累了,才想到得去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胎儿正常,但这段时间需要卧床休息,因为她子宫后位,盆口很低,有流产征兆。那几个礼拜,她一直躺在床上,不敢乱动,躺到浑身开始酸痛,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了,该没事了吧,她侥幸地想。她太想出门透透气,想好好洗把澡了,可脚一落地,裆下就感到一片濡湿,先是一点,然后是一串,血止不住地往外流着,她慌了,加上多日不走路,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尔后的两个月,胡梅梅都是卧在床上,吃喝拉撒都由许光荣伺候着。许光荣上班去了,胡梅梅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她觉得嘴里十分寡淡,生活也十分寡淡,只有想到肚里的这个小东西,心情和胃口才会有些好转。足足躺了三个月,她才开始下床走路。然后再去医院例检,转氨酶又偏高了,标准值才80iu/l,她都跑到185 iu/l了,医生说,住院吧。于是她又无奈地重新躺到床上。

    出院后,各种妊娠综合症接踵而来,先是高血压,然后甲亢,皮炎,炎,中间还伴随三次发烧,两次咳嗽和若干次便秘。怀孕真是一个辛酸的历程,胡梅梅这样想着。终于要分娩了,浑身却出现水肿现象,乳房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刺痛。躺在手术台上,她像等待屠宰一般,呼天喊地,浑身哆嗦,阵痛越来越密,她疼得不想活了,又是一阵撕裂,她像绞刑架上的刑犯,双腿被两个护士卡住,然后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疼痛,接生医生说了两个字,她就被推进了另一个手术台,接生医生说,难产。这小东西是站着下来的,脚往下,121,1下来了,2下不来了,一只脚还卡在子宫里呢。于是赶紧剖腹,肚皮又挨一刀。

    回忆像电视剧一样,一节一节地在胡梅梅脑海里播放着,回忆完这些,火车也进站了,像水烟吸到最后,喘了几声就停了下来。胡梅梅是被拥挤的人群平移下去的,她的脚都没着地,悬空就从火车上落了下去,她想到底是发展中国家,赶个路都这么火急火燎的。下车后,天还没亮,黑暗中,人影在眼前愈发肿大。胡梅梅在站台走了一个来回,都没发现“登封”的字样,她明知道自己是乘坐的到郑州的车,但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些与梦吻合的地方。她轻轻叹了口气,向着乌黑的远处看了一眼,然后出了站台。

    路灯无精打采的,立在广场上,人陆续散开了,站台外显得空荡荡,胡梅梅坐在一级台阶上,调整不太匀速的呼吸。她又回忆起那个梦来,一切都是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小辉,许光荣,男同学,似乎都淹没在黑蒙蒙初春的空气里。突然,黑暗中,四五个中年妇女向胡梅梅走来。住宿,住宿,中年妇女小声说,二十七块一晚,有床有窗有水有电视。胡梅梅摇摇头,顺手捏了捏口袋里钞票厚度。二十七块一晚,有床有窗有水有电视。中年妇女又重复一遍,胡梅梅也重复地摇着头,她站起来,又返身回到候车室里。

    天蒙蒙亮的时候,胡梅梅才在对面的汽车站里搭上了郑州开往登封的中巴。车在郊区兜了一小圈,才抖抖索索地上了路。胡梅梅没有睡觉,两只眼睛在晨曦里发着金属般荧光,汽车一阵颠簸,困意也来袭了,她把头歪在窗玻璃上,看着远处,天边如洗白了,清清爽爽地,像小辉的尿布一样。她想起小辉几个月的时候,阳台上,尿布总是跟太阳同时升起,同时降落。从菜场回来的时候,远远地,胡梅梅就指着自家的阳台告诉小辉,宝宝,你看,那就是咱家。小东西在怀里张开双臂扑腾两下,露出粉色牙龈,没头没脑地就笑开了。

    小辉还是没认得家。

    小辉是胡梅梅带大的,从小就只去过几次菜场,回过两次老家,其余所有的时间都是待在八十平米的屋里。一个人如果没有离开过家,就不知道家的方向。胡梅梅突然又自责了,这种自责或浓或淡,像晨雾一样飘忽而来。

    小辉去得最远的就是苏北农村的家,也是匆匆来去,第一次是正满周岁,公公婆婆执意要在老家摆上几座,请了左邻右舍,三亲四戚,放了场电影,搭了台地方戏,总之排场很大。但晚宴刚开始,小辉就开始发高烧,高烧一直不退,眼睛烧得跟门头上的灯笼一样红。许光荣赶紧送母子俩去镇医院,医生说大概受了风寒,给打了退烧针,又吊起水。吊针刚从手背上戳进去,就被小辉挠了下来。护士改从头皮上输掖,没几分钟,又水肿了。拔下针头戳进脚踝,这下倒是安静了,但不肯离开胡梅梅的怀了。一搁下来,这孩子就哇哇哭个不停。四瓶水,四小时二十分钟,这十五公斤的重量就托在胡梅梅手上,要是坐下来,或是许光荣换一下,就如同炸药包被点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鬼哭狼嚎。胡梅梅觉得自己的腰酸痛得要命,一双手失去了知觉。一瓶水将尽时,小辉又哭闹了,这次更加猛烈,像暴雨似的,胡梅梅的衣服也都湿透了。小辉在怀里抡手蹬腿的,然后突然两眼上翻,抽搐了。

    在抢救室里,一阵手忙脚乱后,才逐渐平息,小辉被送进脑科,说是疑有癫痫,胡梅梅傻了,双腿一软,跌在楼梯道上。医生往小辉肛门里注射了麻药,做完脑电图,吩咐先回去,检查结果三天后来取。

    那一夜,折腾到快天亮才回家,满院子的桌椅盆碗,还染着前一晚的喜庆。胡梅梅浑身如散了架,刚往床上躺下,公鸡就煞有介事地打鸣儿了。院子里传来叮叮当当地打扫声,婆婆起床了,哼着小曲儿,跟没事的人似的,公公在跟过路一熟人打招呼,顺便介绍前一晚的排场,多少冷盘,多少热菜,多少张桌椅,多少双筷子,总之,公公大着嗓门递进着说道,总之,宰掉了一条猪。

    宰掉一条猪。胡梅梅闭上眼睛,这一晚,送掉她半条命。

    到达登封的时候,已是晌午,汽车在半路上兜了三个客,倒了一次车,这让多半乘客有些不满,怨声四起。但这没影响胡梅梅的心情,反而使她对这次行程更加坚定,这个河南,这些狡诈的河南人,小辉应该跟他们有关。

    头上,太阳从云朵里挣扎出来,通身被抹得干干净净,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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