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胡梅梅很迟才下班,她一遍一遍地读着信,说不上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痛苦,快乐,委屈,压抑,然后伏在桌子上嘤嘤地哭起来。她耸着肩膀,轻轻啜泣。突然,后背就感受到了一只手的重量。胡梅梅抬起头,小宋竟站在她旁边,黑色眼睛里流淌着白色的好奇。她弯下腰问,胡会计,胡会计,怎么回事啊?
没事,没事。胡梅梅直起身子,连忙摇头说。
真的没事?小宋继续问道,眉毛扬起,似乎也在怀疑她的“没事”中的“有事”。
一个朋友的信,勾起我回忆了。胡梅梅揶揄道,并关了电脑准备离开,却发现小宋已坐在她的对面,大有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宋会计,真的没事,我先走了。胡梅梅一出门,就长长舒了口气,她能感到小宋眼里黑色和白色的交替,可是,她不想对她说出自己的任何事情,在一个办公室里,拥有多少别人的秘密,就拥有多大的驾驭权力。
这年冬季的第一天,胡梅梅的公公婆婆带着孙子小辉从苏北农村赶来了。小辉是在胡梅梅手术前被送过去的,许光荣打算让胡梅梅充分休息一下,到学龄前再把儿子接过来。公公婆婆的到来让胡梅梅有些意外,让这八十平米的小屋也有些意外。这天正好冬至,婆婆一进门就从自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叠红白的方纸片,然后神情严肃地坐在一角折纸钱。小辉在屋子里乱跑,几个月功夫,小辉像换了个人,从原先的内向性格变得外向起来,他一边用苏北方言说着儿歌,一边把叠好的纸钱撕坏。公公则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把一沓报纸堆在跟前,逐一地阅读,好像要把一年来的国内国外新闻进行恶补。临开饭了,婆婆的纸钱工程终于完工,她招呼疯跑的小辉,打盹的公公,然后就地取材,在卫生间拿出胡梅梅的脚盆,把纸钱倒在脚盆里,在楼道口燃起来。一阵青烟后,火苗窜了上来,映照在每个人脸上,顿时一股鬼神之气。胡梅梅心里一阵不快,刚要上前阻止,却听到婆婆嘴里念念有词:祖宗哎,保佑我家媳妇哎……
生活原本像织着的毛衣,突然被扯乱了线头,似乎不知该何从继续。胡梅梅突然变得不习惯了,其实,乳房切除后胡梅梅就不习惯了,不能习惯身体的左右轻重,不能习惯别人似有似无的目光。如今,屋子里四处都见公公婆婆的东西,衣服,裤带,袜子,还有胸罩……,屋子变得十分恐惧和陌生。然而,婆婆很是习惯,她很快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换鞋,购物,去菜场,并能在菜场跟几个苏北老乡共同追溯各自八辈祖宗,然后聊至天黑。
一个星期了,公公婆婆一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但看他们带来的衣物并不像要长住下来。许光荣和胡梅梅都克制着不询问,耐着性子等待黎明。胡梅梅尽量把时间留在公司里,看小宋和小张将各自的秘密进行到底。小宋每天依旧恍恍惚惚,痘印一日多于一日,看似她的大便还是那么的倔强。小张不再唠叨菜肉的价格,而是把脸贴着电脑看一些资料,然后用笔默默记下,胡梅梅经过时,她会把脸贴得更近,阻断别人好奇的视线,胡梅梅判定,小张研究的绝不是痔疮那么简单的东西。
许光荣下班后直接去游泳池,要么屏住气游上几圈,要不对着天花板若有若无地想着一些事。是的,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念江娜娜,他把手伸至水面,仿佛又感受到了她身体的轻柔,手常常会触碰到她的乳房,他不去想究竟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乳房的弧线从手里弯曲,像柔软的嘴唇,亲吻着他的手。自上次自杀事件后,她更是常来泳池了,只是对着天花板发呆的时间变得更长,白天的时候,许光荣隔三差五地会给她拨一个电话,说一些与游泳似有似无关系的话题。
晚饭后,婆婆一边剥花生,一边喊来许光荣和胡梅梅。这是婆婆几日来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说话,这使许光荣和胡梅梅内心欣喜,他们交换眼神,传递信息:该是道别的日子来临了。
婆婆把一颗生花生放进嘴里,一直到嚼出了白沫,才继续开口。小荣啊。许光荣上前点点头。
小荣啊,我呢,这次来呢,主要是把子宫肌瘤取掉的。
啊,许光荣和胡梅梅都很吃惊。第一,吃惊于这半路怎杀出了肌瘤来,第二吃惊是婆婆说完这话竟然有些得意地笑了。
许光荣问,怎么知道有子宫肌瘤的?
一个月了,上次医生下乡,检查出来的,两公分,大概就这么大。婆婆及时剥出一颗花生米示意道。医生说可以等等看,要是不长就不要摘除了,我也快到绝经的年龄,但是我和你爸都想把它拿掉,在肚子里总不是个事。
许光荣舔了舔舌头,发觉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他说,要不就再等等看,如果不长就更好了,何必要挨一刀呢,再说,这子宫肌瘤的摘除就跟剖腹产一样,很受伤的。
我不怕,没得事。婆婆扬起眉来,两片嘴唇有些夸张地伸缩。我不怕,生小孩也没什么怕的,我生你时,接生婆把手往肚里一伸,你就出来了,有多疼呢。然后婆婆又剥开一颗花生,轻松地取出仁来,示范生小孩就跟这剥花生一样之简单。
许光荣一时不知如何辩驳,他呵呵笑了两声,说,医生都说等等看,就再等等看吧。
我和你爸的意思都要拿掉。婆婆似乎不听劝告。
拿掉!这时坐在一角的公公突然微颤颤地站起来,神情严肃,语气坚定,像刚刚做出决定挺身炸碉堡的勇士。
公公瘦精精的,两只眼睛泛着青光。公公原是乡里一名小干部,几年前突然患了中风,病愈之后走路不太利索,脑子不太利索,说话也不太利索。这让一个原本追求体面的小干部觉得很不体面,于是很少出门,很少和人说话,即使说话也一律精简成几个字。比如,拿掉。
婆婆的子宫肌瘤就在公公的一声令下后拿掉的。在此之前,胡梅梅和许光荣进行过几次交涉。但最终,胡梅梅还是败了,她觉得自己败给了婆婆,败给了一个花生米大小的肌瘤,败给了婆婆和公公坚不可摧的爱情。
出院后的婆婆几乎时刻躺在床上,并不像住院前说的,没得事,有多疼呢。婆婆似乎很疼,这种疼没人能够计算它的分值,或许很疼,或许不很疼,谁知道呢?但婆婆很享受这种疼,理所当然地躺着,理直气壮地哼着,然后接受别人的伺候。这段时间,小辉被送进托儿所了,每天接送时都要经过一番生死离别。在托儿所里,小辉并不听话,倔强,叛逆,捣蛋,甚至故意尿湿裤子,老师打电话来,叫赶紧送干净裤子。于是胡梅梅请假回去。照料婆婆,责无旁贷地落在许光荣和胡梅梅身上,公公曾是干部,干部不管大小,在哪里都要像干部,更何况干部的天职就是看报、喝茶,偶尔还要颐指气使。
生活似乎被塞满了,胡梅梅觉得自己的生活轨迹和很多人有了交叉,她不能单独地做事,不能单独地思考,没有了空余时间,甚至没有了缅怀自己另一只乳房的时间。
她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空。邮箱里已有若干封男同学的信,每一封都使她感动,难过,幸福,叹息。她曾在一个月前告诉他,自己半年前被切除了乳房,作为一个女人,这是一件多么悲痛甚至可悲的事啊。“一颗乳房差点使我失去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我害怕夏天,甚至憎恶夏天,我憎恶浴室,憎恶泳池。我不敢照镜子,我不敢直面它,有时半夜手触摸到了,也会惊醒,那种感觉是什么,是一种‘无’,没有了,失去了,你理解不了的,白天,我害怕别人的目光,他们总是落在我的胸前,难道透过衣服也能看出吗?我变得恍惚,我希望自己每天穿着盔甲穿行在人流中。”
男同学很快就回复了,信不长,但语句坚定。他说,维纳斯没有胳膊,难道说她就不美吗?当你把乳房看得很重的时候,你的痛苦会越大,当你不在乎的时候,你就感觉不到痛苦。你的在乎不在乎可能取决于其他人的观念,好,我也算“其他人”之一吧,那我告诉你,我不在乎!
胡梅梅长长舒口气,觉得心中轻松多了。天色越来越暗,包藏了一个下午,雪似乎就要落了。
今天小宋休息,办公室里就剩下胡梅梅和小张,电脑闪烁的荧光,把各自的脸映照得惨白。这时,小张突然抬起头,用鼓凸的眼球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神情严肃地看着胡梅梅,胡会计,我想和你说件事。
胡梅梅略有一丝疑惑,她不知道小张要说的这个事是什么事,但是,此刻,荫暗的天,昏黄的灯,氤氲的水汽,还有不冷也不热的办公室温度,似乎正是互诉秘密的最佳时刻。
我想隆胸。小张不加铺垫地说道。这的确让胡梅梅感到震惊,隆胸,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啊。
我要隆胸,必须要隆胸。我已查了很多资料,硅胶便宜,但质感不好,摸起来硬梆梆的;水乳也行,切口也不大,塞在胸大肌后面,像真的;玻尿酸最保险,但使用年限短,时间长了就被吸收了。我想用水乳,还是水乳吧。小张兀自说着,像在超市货架上进行选货。
胡梅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对隆胸更是一无所知,只是心里感到一阵难受,刚刚稍微好转的心情,跟温度计遇到冷流,又缩回去了。她不知小张的乳房究竟有多小,小到要做隆胸的地步。
我乳房很小的。小张像是猜到了胡梅梅的心思。生完小孩哺完奶就更小了,只剩一个,我本来是无所谓的,但是我老公有了外遇,我调查过了,那个女的是个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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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梅梅突然觉得,不讨人喜欢的小张此时有些可怜,她的头发杂乱地散落在肩上,眼睛鼓凸得更加厉害,她想起小张经常拿出一卷话费单,像批改作业似的在上面写写画画,画完后又塞进抽屉里,然后对着电脑搜索查阅一份份隆胸资料,原来,这就是她的秘密。
窗外开始飘雪了,静悄悄的,再过一会儿,地上就会雪白一片,雪像个谎言似的,遮盖了一切。生活中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虚假,比如小张即将饱胀的乳房,比如自己外表看着凹凸有致的胸部,比如男人和女人之间真真假假的感情。
小张第二次和胡梅梅说起隆胸的时候,又正是小宋休息的日子,天空依然荫霾,太阳挣扎了很久,才在傍晚时露出了脸,大概是一天不见,快落山的太阳像是削瘦了,抑或像丰满了。这次小张没有隔着桌子和胡梅梅谈话,而是把椅子搬到胡梅梅身旁。傍晚真是个述说衷肠的时候,窗外风在吹着,室内暖气在吹着,灯光懒散地在头顶上照耀着,在地上印出两个不太清晰的影子。像在收听电台的夜间频道,小张的声音忽远忽近,她从上个世纪追溯,自己跟丈夫的床前恩爱,一直到昨晚,撞见丈夫跟大波妹的床前恩爱。小张的声音很不好听,表达更是欠佳,但是间隔就能从她嘴里清晰且庄重地蹦出两个字:隆胸。是啊,隆胸,在不幸福的乳房里填充幸福的材料,胡梅梅瞟了一眼小张的胸部,一马平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胡梅梅轻轻叹着气,她想告诉她自己更加不幸,她的胸前是一块被铲平的草地。她把舌头在嘴里绕了一圈,像是找一个更好的方式表达。窗外陡然暗了下来,几片树叶拍打着玻璃。我患了乳腺癌。胡梅梅的声音几乎和那树叶同时落下的。秘密交换的砝码不是金钱,而是秘密,她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就应该向别人说出自己的秘密。
啊——,小张把椅子往后推出几尺,惊愕地站起来,她用鼓凸的眼睛丈量着胡梅梅的胸部。
我不知道乳房究竟有多重要,也没人能计算出它们到底有多重要,十几岁的时候,我渴望快点长大,像大人们一样可以隆重地穿上胸罩;再后来,我渴望有一双手的抚摩,乳房就是女人交付给男人的一把钥匙,男人通过它才能回家;再后来,生小孩了,母性突然无限的放大,被咬出了血,磨破了皮都不觉得疼痛,那时,觉得自己十分伟大,为了孩子,为了哺育,即使没有了乳房又怎样呢?果真,我没有了一颗乳房,孩子长大了,不需要乳汁了,我的乳房也一语成谶地没有了……胡梅梅喃喃地说着,声音在空调的呼呼声中更加微弱。
第二天小张没有来上班,第三天也没有来。小张消失了,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公司账户上五万六千元的现金。除了胡梅梅,没有人会知道穿着朴素,一向节俭的小张去做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冬天的夜幕来得特别早,几颗寒星寂寥地眨着眼睛,胡梅梅往家走着,脚步孤单。她想着谁开始的直立行走,将一对乳房离开了地面,而高高地悬着,从此赋予了它这么重要的意义。书包网 小说上传分享
(5)
手腕上的伤口终于好了,留下一道肉红色的疤。江娜娜将一只镯子戴在左手上,作为遮挡,但还是会不小心地瞥见,每次都会一阵难受,于是又想起那个半夜:方蓉蓉的短信,手机的碎片,地板上的鲜血……
伤口处早已感觉不到半丝疼痛,似乎这疼痛迅速地转移,转移到心脏,转移到乳房。是的,像无数的毒蝎爬满了她的乳房,疯狂地、恣意地啃噬着每一根神经,没一条腺管。
小城的冬天很快就来了,似乎在一夜之间悄然而至。出门要戴手套了,说话嘴里冒热气了。也不知从哪一天起,江娜娜突然害怕甚至讨厌寒冷起来,棉衣把自己包裹了,把李一波包裹了,他们之间相隔着无法计数的棉花、羽毛、毛线,还有轻薄的寒冷空气。这种寒冷漫游在人与人之间,浸透了一切: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饭桌上的三三两两的菜肴,以及两个人的情感和脏腑。
江娜娜一直没有向李一波解释那天的事情,她不想解释,手腕上半指长的疤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剑一样,就是最好的诠释武器。李一波也没有提及那天看到的,似乎毫不在意,或不屑一问,仿佛那天在他俩的日子里突然消失了一般。
但李一波换了新手机,江娜娜续了游泳卡。手机放在李一波的裤兜里,游泳卡放在江娜娜的背包后。手机和游泳卡挤兑了原本属于两个人的共同时间。他们钟爱着各自的东西,用这个钟爱的东西去取代钟爱对方。李一波躺在床头的时候,倚在沙发上的时候,坐在马桶上的时候,他的手机都形影相随,他用手机qq聊天,用手机收发邮件,他把玩着它,端详着几平方厘米的屏幕,像端详一张永看不腻的脸,于是他的脸便在那个“脸”的映衬下变得迷幻和陌生。江娜娜大多时间都把自己浸泡在泳池里,水舔舐着,包裹着她的身体,似乎那样才可以抵御寒冷,水底下才是自己的家,温暖,自由,畅快。
婚姻是什么?江娜娜常常呆呆地想着。婚姻就是李一波的手机,一摔就碎了;婚姻就是自己的左手腕,一刀下去,就裂了。生活像被绑在了石头上,扔进一个黑窟窿里,没有尽头,不停坠落。江娜娜好多次从游泳馆往回走的时候,觉得脚下的路竟是那么地没有生机,她犹如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道上。该怎么办呢?她希望某一天,推开家门的时候,李一波像从前那样展开笑脸,然后从后面抱住她,说,老婆,哦,我的宝宝。李一波喜欢称她宝宝,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像小锤敲在心坎上,舒心极了。
李一波打开门,脸上竟绽放着笑容。他说,哦,回来了宝宝,饿了吧?
江娜娜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面部好紧绷,原来“笑”这个动作好久没在脸上施展了。她趁换鞋时的低头,使劲地捏了捏腮帮,把肌肉迅速调动起来。突然,李一波从后面抱紧她,动作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娴熟和热烈。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宝宝。他喃喃地说,声音有些哽咽。江娜娜一阵难过,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转过身抱住他。李一波。她也轻声喊,然后便放声哭起来……
突然间,江娜娜就醒了。泪已把枕头打湿了一片,她看着窗外,黑暗依旧很浓,李一波躺在旁边,身体弯成了半个括号,只是,她在括号外边。她没有多想,便挪过身体,从后面抱住他,几个月来第一次如此地亲近,她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嘤嘤地哭着。原来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爱与恨像一对孪生兄弟,每时每刻都萦绕在他们之间。她用牙齿轻轻地咬着他的肌肤,一寸一寸地,一深一浅地。括号慢慢打开了,展平了,又向她弯弧过来。
像一本书被翻开太久,忘了合上,两页身体静静地合上了,他开始吻她,吻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脸上,是春雨,细小连绵,雨水掠过颈部,掠过胸前,被润湿过的土地,充满了生机。她忧伤的乳房啊,江娜娜闭上眼睛,这段时间以来,让她焦虑紧张的还有这乳房的疼痛,那种疼像是被包裹在纸团里的一抹粉剂,她看不见,够不着,也控制不了。现在纸团慢慢展开,春雨夹着春风,慢一阵,紧一阵地,粉剂就被吹得无影无踪。江娜娜流泪了,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这对乳房,它是那么地渴望一个吻,爱意绵绵的吻,像解药一样的吻。
两个身体都舒展了,像杆件一样,瞬间,又铰接在一起,严丝合缝,像两具齿轮,那么地完美,那么地和谐。齿轮慢慢转动起来,轻轻地,机械地,律动着。齿轮一同向前进着,像翻山越岭,如跋山涉水,它们不觉得累,它们默默转动。窗外已逐渐泛白,窗帘变得清透起来,江娜娜看了周遭一眼,像具有历史意义的一看,她要和这一切告别,与这几个月的悲伤日子告别。就在她把目光落在李一波脸上的时候,心抽动了一下——他竟是闭着眼睛的。
她记得,的时候,李一波一直是睁开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神专注而灵神,像一口深潭,要使她陷下去。她常常害羞地说,别看着我嘛。李一波问,为什么不能看着你,我在和你呀。
你可以闭上眼睛呀。江娜娜嘟起嘴。
哦,笨蛋,闭上眼睛,你就变成张曼玉了。李一波开着玩笑。
那现在,他在和谁?江娜娜突然悲痛起来,好像一道无解的算术题丢在她面前。他还在抽动着,像一名开采的石油工人,每动一次,脸上的肌肉也颤动一下,这张脸多陌生啊,泛着铁器一样的坚硬,泛着手机屏幕一样的荧光,鼻子挺拔着,嘴唇微张着,眼睛——紧闭着。哦,不,不要。江娜娜突然喊起来,她不想成为张曼玉,不想成为方蓉蓉,此刻她只想是她自己。哦,不要,不要这样。她挺直身体,欲将停止这个运动,然后憋足一口气,用力地推了出去。
李一波摔在床下,像齿轮摔在了泥土上,发出沉闷地响声。一切又静了下来,这种安静却使人震耳欲聋。天还没完全亮,眼前的一切灰蒙蒙的,好像造物主没来得及给一天上色。
李一波从地上站起来,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个声音像从远方飘来,夹着太多的寒气,又像一把刚出鞘的剑,瞬间,就把两个人的心都撕得碎碎的。
好比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从井里打水一样,用力提着,使劲拽着,眼看着水桶就要离开井面的时候,一不小心,水桶连同井绳一起滑下去。生活仿佛又栽进了深渊。
李一波好多天都提不起精神,浑身像中了弹一样,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了,两个人之间竟变得如此陌生。他原以为婚姻就该跟那酒似的,越陈越香,却没想到这酒竟是那啤酒,时间一长,全他妈的变味儿了。
之后的几天里,李一波请王大亮喝了三顿酒,请方蓉蓉饮了两次茶,然后,又用前者的汽车载着后者赏了一次月。李一波把车开到郊区,在几棵不算阳刚的树下停稳。月光如银,洒满整个世界,地上,水面上,树叶上,都闪烁着银亮的光。他把脸转向副驾驶的位置,方蓉蓉的脸也在月色下更加皎洁和透亮。
下去走走吧。方蓉蓉提议。
这是一片新城景区,人工挖的湖,人工堆的山,人工植的被。李一波没有下车,他对这一切的景色并不感兴趣。方蓉蓉在车前转了几圈,屁股在短裙里荡漾,恰到好处地把几个侧影曲线呈现在他眼前。真漂亮嘢!方蓉蓉在车外喊道,声音和表情都近似夸张,好像二十多年来都没见过这样明亮的夜晚。在李一波眼中,她也是人工的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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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充分伸展后,方蓉蓉又回到车上,她呵着气搓手,眼睛直直地盯着李一波。车窗外,月亮似乎又长大了一些,低低的,斜睨着车内。这种时候似乎应该做点什么,就连空气都显得十分明亮。李一波顺势揽住方蓉蓉,他说不上来自己的这个动作有多n,瞬间,他的心脏就如这十五的月亮被撑满,他开始吻她,由快至慢,像唆一颗水果糖。窗外偶尔有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摇碎了一地银色。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舞台上认真表演,四周有刺眼的镁光灯,有掌声,有喝彩声,还有无数双像江娜娜一样明亮透彻的眼睛。他低下头,逃避那么多眼睛的注视,他把脸埋在方蓉蓉的间,这片疯狂的土地,突然起伏起来。方蓉蓉的乳房虽小却十分恣意,江娜娜的乳房大而含蓄,如果前者是罂粟花,那后者就是晚饭花。
是的,那是晚饭花一样的乳房。李一波永远记得中学时的一个午后,他用笔着前排女生,突然,女生文胸的金属扣挣脱开来。她转过脸,既羞又恼,抬手呵斥他,他却无意间看见了她的乳房,在乔其纱的衬衫下闪动着,那么娇小,那么叫人怜爱。他看到了小小的乳晕,粉色的,像盛开在初夏的晚饭花。
那个晚上,李一波第一次遗精了,他无法挥去脑海里那个乳房的形状,它和隔壁喂奶的婶婶的不一样,与家中的不一样,与海报画集上的不一样。他看到的乳房是那么地美,像绸缎,像陶瓷,像晚饭花。
最终,他也如愿地寻找到了晚饭花一样羞涩的女人,他以为自己会跟江娜娜就这样美满地生活下去,他那么沉醉于她的胸前。可是,现在,谁又沉醉在她的胸前?那个傍晚走进家中的陌生男人,还有那天时,她嘴里的呻吟,不要,不要……她又在拒绝谁?
他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囤积全身的力量。方蓉蓉在他身下扭动着,像一堆泥,任其拿捏。她咬着他的耳朵,要,我要,我要……
要!不要!女人他妈的竟这样不同。他迅速退去了彼此的衣服,月色很美,涂满两具身体,他无心端详,就让自己的老二一头扎了进去。方蓉蓉大叫一声,如裂帛一般,十分刺耳,然后声音又逐渐变低,软软地,像小时候村头母亲的呼唤。是的,此刻,他没觉得自己有多幸福,甚至有些悲凉,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被另一只陌生的母羊往家领。他跟着她,他的跟着她,奔跑着,前进着,直到洒完了最后一滴精血,直到疲惫之至,直到刚刚如满月一样的软塌塌的。
(6)
婆婆终于可以下地了,这对于胡梅梅来说,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这就意味着每顿饭不需要端至床前,每一次换内衣不需要胡梅梅帮忙。前者只需两三分钟,且得心应手;后者则需要两三十分钟,且唯唯诺诺。这是胡梅梅手术后第一次看见别人完整的乳房,婆婆五十多岁,因为肥胖,所以乳房还显得饱满,这片皮肤常年裹藏在衣服下,显得极其的白,这种白,是那么地刺眼,那么地嚣张,像两面招摇的旗帜,隆重地展示在她眼前。胡梅梅半蹲着,突然有说不出的难受,她觉得毛孔在收紧,喉咙在收紧,胃部在收紧,直到嘴里涌出一丝酸涩的水来。
婆婆自己下床后,胡梅梅就不需要再做这些了,但家里依然很逼仄,就好比糖里面加了盐,盐里面掺了苦,总是说不上的滋味。她觉得屋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拥挤。婆婆和公公住在书房里,于是书房被彻底占据了;公公从早到晚地坐在客厅里,阅报纸快讯,观电视新闻,于是客厅也被占据了;婆婆则经常闷在卫生间里擦洗着已经泛白的身体,她把,内衣,干净的,脏的,搁置在不同的盆里,用自己的贴身衣物占领阵地。八十平米的屋子属于胡梅梅的只有一个卧室和厨房了,然而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胡梅梅竟然在自己的床上,看见婆婆的一只棉质胸罩,她“噢”了一声,仿佛又陷入了某个包围圈,阳台在胡梅梅卧室这侧,晾晒衣服而必经之地。胡梅梅把自己藏在厨房里,跟一切铁铜铝瓷在一起。煤气上呼呼地烧着水,翻腾起无数的泡泡,胡梅梅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和泡泡一同起起灭灭。
小张离开后,财务室一直没有增加新的人员,于是更多的工作内容留给了胡梅梅和小宋,当然,留给她们更多的是时间,可以互诉秘密的时间。好几个傍晚,小宋迟迟不肯离开,她打开保险柜,把一堆红红绿绿的钞票拿出来清点,像进行一天的放风活动,钞票在她手中发出无奈的响声后,又被遣进保险柜。这一系列动作即将完成时,小宋常常会干咳几声,像开场白。她说,梅梅,哎,梅梅。胡梅梅心中一紧,小宋没有称她胡会计,而直呼其名,让她有些意外和不习惯。她想起了小张,在几个黄昏时分,没有预告地就把秘密硬塞给了自己。胡梅梅迅速地换了衣服,围上围脖,她想尽快地离开这里,或许稍迟片刻,小宋又会将她的秘密诉说出来,像刚才的钞票一样被遣出来,但秘密是收不回去的,容易被人惦记。说实话,她不想知道太多,她不想交换秘密,她更害怕那些秘密又会与那可恶的乳房有关。
推开家门,胡梅梅的心情又跌入到另一个深渊。公公岿然不动地占领着最大的沙发,婆婆还在卫生间,似乎一直没出来过。许光荣去接小辉了,没有到家。厨房里和上班前一样凌乱,阳台上又飘荡起婆婆的白色。胡梅梅躲进厨房,突然觉得这个屋子十分陌生,那些陌生的物件,陌生的气味,逐渐充斥整个屋子,好像是在玩一个俄罗斯方块的游戏,下面越积越高,无法消除,直到把整个空间塞满,直到把自己挤兑到游戏结束。
这个月的第四个礼拜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依然是婆婆转述有头无尾的新闻或旧讯,公公用不太清晰的语言间或进行补充;小辉不好好吃饭,把塞进嘴里的米饭又吐回碗中;许光荣则不说话,埋头认真吃着。突然,像电视转台一样,婆婆变换了另一种音调,她说,我手术后还没去浴室洗过澡,在家真是洗不干净,水温太凉,我想要焐一焐,晚饭吃完,梅梅跟我去浴室。
胡梅梅愣了一下,极不情愿,已经近一年没有去过浴室了,她害怕那种地方,于是只好求救地看着公公和许光荣,两人也用这样的目光注视她,前者的目光里多是命令,后者则是乞求。
好像从一出话剧突然转为哑剧,饭桌上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埋头吃着饭菜,把咀嚼的声音控制到滴水不漏,像经历一场赛跑,许光荣率先吃完了,离开了;紧接着是胡梅梅,公公,然后婆婆。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是一场婆媳地位的抗衡。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没有人要求婆婆去还是不去,要求胡梅梅陪还是不陪,似乎谁先开口了,谁就过分了,谁就不近人情了。于是每个人都这样沉默着,暗自祈祷事情顺着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发展下去。但结局似乎已明摆着一样,婆婆在饭后竟坐在沙发上小声地啜泣起来,她的眼泪挥洒得如此及时和伤心,婆婆不太讨人生厌,但也绝非讨人喜欢,她的头随着微胖的身体一颤一颤的,泪水就在这颤动中流出来了。婆婆什么也没有说,但那些泪水里似乎都已包含了,与冬至那天燃烧的纸钱一样,具有同样的意义:祖宗保佑自己,保佑媳妇,保佑全家……
胡梅梅还是去了,显得有些悲壮,有些决绝,夜晚的风肆虐而凄凉,像无数双手,掴在她无奈的脸上。她跟在婆婆的身后,想到同样是丢失了某个东西,一颗乳房竟没敌得过一颗肌瘤。
浴室的霓虹灯比哪一处的都炫目,都明亮,不算高的楼房似乎原本就是一个发光体,闪耀着迷幻和亢奋的光芒,又好像一个玻璃罩杯,四周的墙体逐渐变得透明,胡梅梅仿佛能看见里面的人在一片水雾中欢腾,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每个女人的胸前都点亮着两盏明亮的灯,她们转身,她们搓洗,她们搔首,她们弄姿,灯光忽明忽暗,灯影摇曳不定,于是她们的脸上就荡漾着更加迷幻的神采。
婆婆很快脱了衣服,一身白肉再次展现在胡梅梅眼前时,还是令她眩晕了片刻,那种低迷或者不太健康的白色像一块布匹挡住了所有视线,虽然早已看过婆婆的身体,白得耀眼,但那是躺着的,当身体站直了,就好比那盏灯突然举到了眼前。胡梅梅没有,她像一个购买彩票的人在投注点进行观望、对比、揣摩,她希望能看到一个跟她一样切除了乳房的人,先对澡堂里人的视觉进行一点冲击,来缓和自己出场时的突兀和尴尬。然而,水雾太大,抑或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先驱。她坐在外间的换衣凳上,像冷却一杯水一样让自己平静下来。门忽被打开,又忽的关上,就在这闭合之间,一具具身体在她眼前晃荡,这扇门,把她隔在了自由畅快之外,隔在了酣畅淋漓之外,隔在了女人的世界之外。只有两步之遥,她却不敢迈动。
梅梅,梅梅。婆婆在里间喊,然后把头挤在门外。进来啊,进来给我搓个背,后背够不着来着。
婆婆说完头又闪回去了,像沉没在大海的一个果皮。
半响,胡梅梅都没动一下,进?还是不进?好像在等待一个人来为她做出选择。她不想做这样的选择题,然而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男同学在不断发来的信中安慰她,鼓励她:乳房不是生活的全部,女人的乳房和子宫一样,都可称做附件,所谓附件就是可有可无的意思,生育完了子宫就可以不需要了,哺育过后乳房也可以不需要了,它们的作用就是实现了其使用价值,至于审美价值,就要根据每个人的评判标准了。
她缓缓地站起来,再慢慢地解开衣扣,一件一件,像要进行一场蜕变,一场重生,一场涅槃。
胡梅梅迈了进去,这扇门并没想象的那么沉重,水雾弥漫了整个空间,几具身体像挂在莲蓬头下的粉蒸肉,看着并不太清晰,每个人都在搓洗着自己的肌肤,迷恋各自的身体。是的,谁会看她,谁又会注视她。就连她自己都不会多看自己的乳房,也不敢看自己的乳房。你觉得它有多重要就有多重要,你觉得它一钱不值就是一钱不值。胡梅梅又想起了男同学的话,谁说不是呢?
婆婆弓起背,肥肉往两边坠去。胡梅梅蘸着水搓着,胳膊的来回运动间,胸前孤单晃荡起来。她突然又感到难过,甚至后悔走进这个浴池。水汽里别人的完整乳房像雾天的车灯一样,又穿刺着她的眼睛。她觉得每个人都在搓洗赏玩着自己的乳房,像赏玩手中的一粒珍珠。搓洗久了,观赏久了,目光便在人群中穿梭,最后落在别人的胸前,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和别人进行比较。
胡梅梅很快完成搓背任务,她要尽快离开这里。她觉得男同学总是在劝慰和鼓舞她,像在给一个泄气的皮球充气一样,她觉得自己快要瘪了,需要这样的帮助。可是,此时,她突然感到在这个浴室里,皮球更加迅速漏气,充气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泄气的速度,她要趁气没有漏光之前,弹跳着出去。
胡会计,胡会计。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胡梅梅一惊,竟是小宋。在浴室里遇到熟人本身就是一件尴尬的事,好比平时光鲜靓丽的外表掩饰了各自家庭状况,忽有一天,友人来访,家徒四壁,囊中羞涩。两个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在对方的身上,似乎寻找一点令自己扬眉吐气的东西。小宋的个头高于胡梅梅,所以在形态上就显得居高临下。她说,胡会计。然后迟疑了半秒,这半秒里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总之她的目光被粘在了胡梅梅的一对残乳上。
她的喉咙处发出低低的一坨声音。你也来洗澡的啊。小宋说道,显然这句话是那半秒思索的不成功产物。
我也在这家浴室洗澡的,平时没看到你来吗?小宋继续说着,目光一直绕在胡梅梅胸前。
我快洗好了。胡梅梅答非所问,言下之意就是她要先走一步了。
(。。)
说实话,小宋的乳房并不漂亮,甚至有些丑陋,平整的土地上,只有两个黑大的,像初夏摔落在地上的黑色桑葚。胡梅梅感到一阵恶心,这种恶心并不是因为小宋的乳房,而是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女人的乳房真是奇怪,上帝给每一个女人一对健康的或大或小的乳房,但当你不好好使用它,不认真保护它,它就会变得低劣,甚至没收。如果小宋的乳房为劣品的话,小张的将是赝品,而自己,则是销毁品。
胡梅梅迅速穿好衣服跑出浴室,婆婆还没洗好,似乎要把落下的那么多次的时间一起补上。远处升起几束烟花,天空忽明忽暗。女人的乳房似乎也跟这烟花一样,灿烂过后,只剩美好记忆。
胡会计,我其实是有话跟你说的。小宋的声音让胡梅梅吓了一跳。她转过身,小宋正倚在门前的路灯柱上,胡梅梅觉得今晚有些异样,这种异样就像花要开了,孕妇要分娩了,时机成熟了,挡也挡不住。
我觉得自己挺猥琐的,你刚来的时候,我跟小张走得很近,故意疏远你,你也不跟我计较,你说我是不是挺不是东西的。小宋走近胡梅梅。
胡梅梅不知如何回答,嘴角勉强牵出一丝微笑。她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遥远得就仿佛没发生过一样。
小张走后,我一直想跟你说一些事情,我的事情,我的丈夫,那个狗屁丈夫,你是不知道的,我们是有感情的,那是没钱的时候,后来他变了,因为他有钱了。他跟一个小服务员,一个乡下女孩,被我逮到了,你说恶心吧。小宋吸了下鼻子,继续断断续续地叙述。我一生气就离了,我带了儿子,我赌着气,我不想再要男人,我看见男人就恶心,看见男人就想起那个小服务员的事。我丈夫等了我几年,希望我给他个机会复婚,我死活不原谅,我跨不过那个坎。后来他也不等了,跟那个小服务员结婚了。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年我得了宫颈癌,子宫切除了。
胡梅梅吃惊地看着小宋,青春痘在她脸上欣欣向荣。她没想到她的子宫被切除,那也算是女人的附件,一个在外表,一个在体内。路灯突然暗了下去,在小宋脸上打出一片荫影,黑暗拉近了人的距离,这个夜晚似乎注定要变得特殊和不寻常。
没有男人我也挺过来了,我好像在跟谁赌气,我也没必要要跟谁赌气。小宋声音低了下去,像自言自语。小张开过情趣用品店,家里还积了一点货,她送给我一个,我也用了,你不相信吧?
胡梅梅一愣,没在意小宋的话题已进行了转移。
我用快一年了,那玩意比男人可靠。小宋直起身体,脑袋跟身后的树干一样高高昂着。
胡梅梅忽然想起很多个早晨,小宋或神情恍惚,或神情激荡,她不知道这跟那个有没有直接的关系,她一直觉得小宋是一个很遥远的人物,情趣用品是一个很遥远的东西,现在这个遥远的人物用起了遥远的东西,似乎合乎情理。
梅梅,你不要拒绝这些,觉得它那么遥远。小宋像洞察其心思一样,继续说道。我不跟你说那么多,你自己会明白。
小宋的话又戛然而止。明白什么?明白一个附件被切除,明白她和许光荣的床事总跨不过一个坎。
不知是路灯逐渐黯淡,还是黑夜越来越浓,黑色在她俩之间晕开,她看不清小宋的脸,不知道这张脸上此刻记载了不幸,还是洋溢了欢愉,小宋仍旧悠悠地说着话,内容跟那个东西有关,她说她为什么要和胡梅梅说这些,因为她们都是不幸的人,不幸人的不幸都是写在脸上的。她的声音像黑夜里流淌的一渠水,闪着白亮亮的光芒,慢慢流向自己,流向自己的痛处,让胡梅梅觉得这世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拥有一些不幸,都在这些不幸里寻觅或多或少的幸福。这也许就是人生吧,充满恐惧、厌烦、忧郁和绝望,然后再在这些境地里,寻找或制造出可供自己取暖的光明。
那晚洗澡回到家,许光荣已经躺床上了,就着微弱的床灯光线翻阅一份杂志。这盏灯是结婚时添置的,橘黄的光在床头形成一个罩,不偏不倚地把两个人环抱在里面。像一盏信号,灯旋亮了,必定是要温存的一晚了。然而胡梅梅手术至今,一年时间,灯都没被旋开过,它成了装饰,又像自己幸存的那只乳房,带着恶意的嘲讽。
胡梅梅钻进被窝,竟然有说不出的激动和紧张,这种紧张把她裹得越来越密,甚至舌头和牙齿都哆嗦起来。手术后,他们有过几次床事,像两个人共同攀登一座高峰,总是在临近峰顶的时候摔落下来。
一切都进展得比较顺利,他们开始携手而行,温度不高不低,灯光不明不暗,像电视剧掐到点上,安静地播出。没有广告,没有前奏,也没有声音,胡梅梅睁开眼睛,在许光荣带给她的律动里看着那盏灯,它的光线那么柔和,那么胆怯,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
许光荣微微闭着眼睛,表情有些复杂,像在品尝一款饮料,或甘,或苦。他想起小时候田里常种有一种蔬菜,叫“瓠子”,要是在生长过程中不小心将它的藤弄破了,或折断了,结出的果实都将是苦的。然而种植的人从不甘心,总希望某一次摘下的会在意料之外。他觉得胡梅梅就是那棵瓠子,一处的藤被折断了,然后浑身流淌着苦汁。苦味蔓延在八十平米的小屋里,蔓延在他和她之间。对于床事,在许光荣看来,或在他俩看来,似乎已不是生理的需求,而是一种验证,对爱意是否存在的验证。他像走进实验室的小技术员,小心谨慎地进行试验。
墙体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隔壁公婆的呼噜声悠悠扬扬地传来,一高一低,一长一短,抑扬顿挫,一派和谐。许光荣突然觉这个声音很熟悉,像带有某种气味儿,又把他带回那个苏北农村,像小时候的盛夏,他躺在竹床上看小说,屋外父母在午睡,呼噜声渐渐响起,像水被烧开了,声音愈发明亮。如同现在一样,此消彼长,带着温暖的热气弥散在小屋里。他常常放下手中的书,沉浸于此。在他看来,这就是惬意,就是安详,就是白头偕老。胡梅梅的乳房切除后,他们两人像掉进了不同深渊里,无法相望,更无法同行。那颗乳房就这样鬼魅地带走了属于他们的欢乐。他们住在同一间屋里,睡在同一张床上,即使身体交合在一起,都无法体味那种惬意。
他突然想起了江娜娜,这个时候。
也只是瞬间的一闪,许光荣便感到心情和体下一阵激灵。他想起了她的乳房,饱满得像两只皮球漂浮在水面上。这段时间他和江娜娜隔三岔五地会在泳池里相遇,像约好一样,许光荣请她喝过一次茶,坐在茶室的一隅,静静地听她说话,声音很干净,很柔软,也像带着某种气息儿。一个下午,他便觉得被这种气息包围了,浸透了。一抹夕阳从窗帘一角泄进来,均匀地涂满她的半张脸。突然,许光荣心中有些激荡,甚至一刹那,觉得这个女人就是老天安排在他生命中的。他只想抱住她,那个瞬间,没有丝毫肮脏的念头,只想这么抱着,贴在她柔软的胸脯上,然后大哭一场。
他继续机械地抽动着,灯影似乎在摇晃,暖气呼呼地吹向窗帘,如同水波不兴,涟漪轻起。许光荣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泳池,水轻轻拍打他的肌肤,他仿佛看见江娜娜正从对岸向他游来,她的泳衣划破了水面,水花像血一样溅开来。然后他便看见了她的一对乳房,孤伶伶地飘荡在水面上,他奋力游过去,双腿死劲踩水,把手努力伸去,还没够着,便觉得体下一股热流倾巢而出,浑身顿时瘫软。
许光荣了。
许光荣和胡梅梅彼此望着,沉默了片刻,似乎忘了想要询问或回答的问题。这是手术后为数不多的床事中的第一次,好像该了,又好像不该。胡梅梅一言不发地起身去了卫生间,许光荣则躺在床上,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跟江娜娜更近了,这种近让他无比温暖,又无比心痛,他撇过脸,泪水从眼角溢出来。
这个晚上安静得要命,公公婆婆的呼噜声不知何时停止了,知趣地搁浅在某一个音符上,屋内又寂静下来。窗外有月光,不太明亮,天空泛着混混沌沌的紫色。胡梅梅坐在马桶上,用手第一次了。小宋说,不要觉得它很遥远。是的,并不遥远,近得就如同被自己握在手里,那个飞跃了一切,忘乎了一切的感觉,真真切切地被她握在手里了。书包网 。。
(7)
春节不邀而至,在一片荫雨中,烟花沉闷地开在黑夜里,雨儯г苾u。
在婆家走亲访友完了之后,再回娘家。江娜娜坐在李一波驾驶的车上,车是借的王大亮的,黑色雅阁。雨没有消停的意思,车窗上氤氲了水汽,音乐被旋开,轻轻地遮掩了两人沉默的尴尬。这样的场景似曾有过,江娜娜也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李一波开着车,有音乐,但心情璀璨。那是结婚那天,李一波刚拿到驾照,迫不及待地换下司机,一路驰骋。那天两人也没有说话,但一切都包含在交替的眼神里。女人江娜娜觉得自己很幸福,觉得白头偕老,海枯石烂,天长地久之类的祝福之词一定会坚守在他们身旁。但仅仅两三年时间,竟有了这么多变化,这种变化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却在一隅逐渐腐烂和锈蚀。
车驶进小村,雨也将停。雨丝像苟延残喘的人,细细弱弱。远处,两个老人早已站在路边,一边翘望,一边跟邻居搭讪。人们的目光如同雨水一样流淌在这辆黑色轿车上,丝丝琳琳。在村人看来,这是多么神气和幸福的事啊,汽车,城里,衣锦还乡……但车内,又是另一番景象,李一波的手机轻轻振动了一下,及其微弱的,犹如诚惶诚恐。但江娜娜还是感受到了,这种振动细细微微,但在心里胜似地动天摇。
午餐自然是丰盛的。家人们欢聚一堂,家禽们汇聚一桌。母亲把鸡鸭鹅的胳膊腿的夹在女婿碗中,父亲则是翻出一瓶珍藏多年的酒,给女婿斟上。
(。。)
李一波忙抬起手来,说,哦,不喝,不喝。
酒瓶停在空中。来一杯吧,大过年的,就算陪我。父亲呵呵笑着。
哦,我不想喝。李一波依旧拒绝,声音不冷不热。
你就陪我爸喝一杯吧。江娜娜小声说道,眼睛直盯着他。
我不想喝。李一波回答得异常干脆,然后低头扒饭。
气氛突然僵了,母亲接过酒瓶,打起圆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喝就不喝吧。
整个饭局鸦雀无声,只有母亲和江娜娜之间几个若有若无的眼神,跳跃在碗口筷尖。
少顷,李一波的手机响了,也是那种无声地振动,只是一直连续着,显然不是短信。李一波丢下碗筷,出门去接电话。这几个月来,李一波的手机一直被调成振动,像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突然被掐了喉。常常在半夜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凌晨的时候,手机就在无边的寂静中抖擞起来。那种时候,李一波不会看它,当然也不看她。像没听到,或根本不在意一样。
一个漫长的电话,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李一波接完回来,饭局已结束了,母亲连忙张罗给李一波热热饭菜。
不用了,我饱了,不想吃了。李一波淡淡地说着。
然后再是一对眼神的交替,母亲和江娜娜对视了一眼,沉默不语地开始收拾碗筷。父亲起身去了屋后,李一波则走向卧室,像河水一样分流开去。
傍晚的时候,江娜娜与李一波有了一次小小的争执,在李一波休息的卧室里,两人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言语不轻也不重,像一枚小爆竹在屋子里压抑地燃放着,半响,才归于寂灭。
江娜娜说,你中午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李一波绕口令似的反问。
喝酒的事。江娜娜言简意赅地问。
我不想喝。李一波更是简洁明了地答。
你以前怎么就喝?今天偏偏不喝,再说我爸劝你喝一杯,你面子真大啊。
我不想喝,不乐意喝,今天。李一波强调了“今天”俩字。
你跟王大亮他们就乐意喝,跟我爸就不乐意喝是吧?江娜娜反击道。
我喝不喝酒跟是不是王大亮没关系。李一波反驳。
那跟谁有关系啊?江娜娜穷追不舍地问。
你是什么狗屁逻辑啊!李一波有些暴躁。
那你是什么狗屁脾气啊。江娜娜也不放过。
然后两人相继摔门而出,正撞上憷在门口的母亲。屋外已开始飘雪,静悄悄的,雪花地旋转着,极不情愿地落在地上。江娜娜站在院墙外,鼻子酸涩。突然手机响了一声,一则信息,许光荣的,只是两句极其普通的节日祝福,“新春愉快,合家欢乐”。突然之间,江娜娜的眼睛就湿了,她觉得“欢乐”一词是多么的遥远和陌生,好像这久违的雪花一样,你满心期待地伸出手去,它却在你的手心化为虚无。
吃晚饭时,李一波就先走了。他说,王大亮有急事要车,得给人家还回去。但江娜娜没有相信,她觉得李一波的离开应该跟那个电话或短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李一波上车时,江娜娜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在父母眼前象征性地送出门外。车启动,她便返身回屋。她能想象得出车灯扫过渐白的路面,然后一头栽进黑暗中。她向着家的方向走来,他则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像一个坐标轴上的两个点,朝着正负两个方向背道而驰。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止了。眼前银装素裹,天空干净澄明,只是寒冷包围了一切。江娜娜和母亲蜷在屋子里,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母亲从橱里取出衣服,一件件地熨烫,叠整,熨斗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把两人的对话都熨得轻柔。江娜娜觉得这一切好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她也喜欢做这样的事情,享受把每一件衣服重新熨烫的快乐。哦。她小声地惊叫,那次,对的,哦。那次,从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有做过这些。也是从那次开始,从穿上把胸脯衬托得鲜翠欲滴的衣服开始,从发现胸脯里的小地雷开始,她的快乐就飘渺得无影无踪了。
母亲突然问道,你跟一波怎么了?
哦。江娜娜愣了一下,然后含含糊糊地回答,没怎么。
的确,她也说不上究竟是怎么了,像四季转变,寒冷忽来,好比原本生长在田里两株相邻的大白菜,一同沐浴阳光,吮吸甘露,现在却被收割在不同的腌缸里。
你们吵架了?母亲继续问着。
没有。江娜娜不假思索地回答。对于吵架似乎都变成一种久违的陌生,仿佛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已无力争吵。
总得为个事啊。母亲轻轻叹口气。这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瘦小老人,总是能精准地发现事情的端倪,像察看土地是否缺肥,庄稼有否生虫一样。
你们这样多久了?母亲抬起头看江娜娜,目光犹如穿过雪地,带着寒意,落在女儿身上的时候,却又百般温暖。
江娜娜低着头,这样有多久了?仿佛很长时间了。她自语道。在婚姻里,出现的一切问题都是以两个人为单位的,他们这样究竟有多久了?她不想去计算这种日子。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白雪覆盖了一切,金子美玲有一首诗:上层的雪/很冷吧/冰冷的月亮照着它。/下层的雪/很重吧/上百的人压着它。/中间的雪/很孤单吧/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此刻她竟感到寒意袭在心间,自己就是困在中间的那层雪,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过往,也看不见来日。
沉默片刻,母亲突然问道,你和一波什么时候要小孩?
哦,江娜娜有些吃惊,她想起结婚时李一波说过先玩几年。
早晚都要生,早点要一个吧,你们现在这样也许跟这也有关系。母亲淡淡地说着,又像是庄稼人诊视植物良莠一样。有了小孩,就不一样了,两人都有了牵连,都有共同的奔头,关系自然就会好了。
现在这样,还能要吗?江娜娜撇着嘴。没小孩有没小孩的好,即使吵得离了婚,也不至于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