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是一瞬间,又沉下了。他鼓励他再来一次。那双手的热流又迅速流遍她的全身。他的手像天平的支架,像一片云,云将她平稳地托起。江娜娜觉得自己仿佛飞了起来,在腾云驾雾,她从没有如此美妙的感觉。
他说,你看,就这么简单,你已经会了。
他们像课堂上一起完成实验的搭档,动作拘谨却显得虔诚。对话也极其简单,语言在他俩之间似乎失去存在的意义。练累了,两人就倚着池壁休息,像两片树叶被浪花逐向岸边。树叶在水中轻轻荡着,一会儿离得很近,一会儿又隔得稍远。
休息片刻,两片树叶又安静地飘向池中。江娜娜不再感到害怕,她甚至喜欢那双手的温热。她把身子向前倾去,他的手就托住了她的腹部。手一会离开她的身体,但总在身体不平稳的时候及时托住。她伸出手臂,向两边划水,腿用力向后蹬,身体便向前驶去,这就是游泳的感觉,她感到欣喜若狂。犹如在十万英尺的云层上,一朵厚实却轻盈的云托住了身体,她在自由飞翔,她拨开云层,她鸟瞰大地,她仿佛看见了万物生灵,看见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甚至看见了李一波,一如从前那样的忙碌,她想喊他,他却戴着耳麦,她心里一阵难过,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就像要失去什么,她不想振动翅膀,她只想伏在这朵云上,只想抱住这朵云——
江娜娜从许光荣的手臂上滑下来的时候,呛了一口水。
许光荣问,你没事吧?语气带着歉疚。
江娜娜一边说没事,一边倒着耳朵里的水,往池边走去。她没想到刚才游泳的时候又想起李一波,想起下午的那次小小争吵,李一波岿然不动地坐在电脑前,用后脑勺对她,后脑勺的每根头发都散发着他的倔强和自负。
泳池里水波潋潋,顶棚上波光闪闪,像两道晃动的网。人们在这两张网之间嬉戏、游水、聊天,甚至发呆,似乎习惯并喜欢着这些网,人类乐此不疲地在生活中给自己编织各式各样的网,编织共同的网,编织隔膜的网,编织家庭的网,编织婚姻的网,和谐的时候,网是他们的乐园,产生矛盾的时候,亦能鱼死网破。
江娜娜突然感到很颓废,她来游泳的目的就是希望健康乳房,缓解乳腺增生,她希望自己有一对平安且生机勃勃的乳房,这是她和李一波之间的桥梁,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桥梁,她用这样的乳房来取悦于李一波。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凄凉,造物主创造了人类,创造了男人和女人,人类进步的过程就是男人和女人相互征服与取悦的过程,生命的意义似乎只如此而已了。
江娜娜起身爬上池岸,这才发现许光荣不安的目光,他似乎还在意刚刚没托稳她而使之滑落。江娜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许光荣也跃上池壁问,刚才没事吧?
江娜娜摇摇头,抿嘴笑着,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向出口走去。
江娜娜到家的时候,时钟正指着九点一刻,像一对平展的手臂。李一波难得在家,躺在床上玩弄手机,见江娜娜回来,便熄了灯,只有手机的荧光忽明忽暗地闪着。
江娜娜匆匆洗了,也躺在床上,窗外月色惨淡,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明亮的车灯在窗户上一闪而过。李一波不说话,江娜娜也不说话,其实她有很多话要说,比如下午的那场还未见硝烟的战争,比如她想告诉他,自己的内心是何等的波涛汹涌,但她不想先开口,因为这个时候谁先开口了,似乎意味着谁输了一着。江娜娜继续望着窗外,又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她想,不会超过十辆汽车过去,李一波一定会开口说话。窗户玻璃再次被照亮,第三辆汽车驶过的时候,李一波翻了个身,故意咳嗽了几下,他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轻轻伸了懒腰。窗户第六次被照亮的时候,李一波往江娜娜身边靠了过来,他把脚搭在她的腿上。江娜娜心中窃喜,似乎胜券在握,心想,不消一分钟她就能爬上胜利的高地,然后给李一波灌输她思索了一个下午的逻辑与道理。
就在这时,李一波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欢快奏响,两个人都有些意外,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瞟向那个不识大体的东西。李一波接通电话,漫不经心地嗯嗯两声,然后便坐起身来。江娜娜故意侧过脸,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耳朵竖着,绝不马虎地偷听。电话那头有女人的声音,似乎很急切。李一波嗯嗯两声后说,好的,好的,一会就到。然后下床弯腰穿鞋。
江娜娜从床上跃起,对着李一波的背影问什么事?
都快看见曙光了,却从胜利的高地上跌落下来,江娜娜还是先开口了,她输给了一个电话,不免有些气馁。
李一波说,出去一下,同事的车坏在路上。
哦,江娜娜看着李一波,问道,谁啊?
李一波低头穿鞋,似乎没听清楚,稍停片刻才说了三个字,方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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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轮到江娜娜愣住了,她忽然想起上次一同吃饭的情景,那个叫方蓉蓉的目光如一只皮球似的,在李一波身上弹跳不停。她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小嘴也圆圆的,她很少说话,只是格格地笑,男人间无聊的对话也能激起她的笑声,笑完了,就直一直身子,把一对乳房搁在饭桌上,江娜娜用余光扫视几次,顿时觉得荫风怒号,四面楚歌。
江娜娜问李一波,她车坏了,怎么就单单找你帮忙呢?
李一波说,我是维修部的啊,当然要找我。
江娜娜说,今天又不是你值班,即使你值班也应该是总台给你打电话啊。
你真够过敏的。李一波看着江娜娜,都是朋友,帮忙一下又怎么了?
帮忙一下没什么,但江娜娜受不了李一波为方蓉蓉辩驳的神情,她突然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仿佛在对付他和方蓉蓉两个人似的。
江娜娜从床上蹿下来,挡在李一波的前面,她说,她为什么打电话让你帮忙?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李一波摊开手,貌似很无奈,像碰到一条无解的算术题。
江娜娜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在追赶李一波,埋头跑着跑着,却发现眼前是一条死胡同。方蓉蓉为什么打电话给李一波?只有方蓉蓉知道,江娜娜不该问李一波这样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怎样的答案。她只是觉得委屈,原本属于她的胜利时刻就要到来了,李一波的腿已经跨出了边防线,忽被一个电话搅乱,而且电话的那头竟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就燃起了她和李一波之间的战争之火。
李一波点了支烟坐在沙发上,用鼻孔哼了一声,说,真是莫名其妙。然后提包向门外走去,江娜娜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哼”声,争吵的时候,他的眼神,他的语气,包括鼻孔的气流都充满了对她的蔑视。她说,李一波,不许出去。她使劲地抱住了他欲要推门的胳膊。
恋爱把男人女人变成白痴,婚姻却把男人女人变得歇斯底里。她使劲地抱着,他就使劲地甩着。他使劲地甩着,她更使劲地抱着。他像一根树干,她像树干上的一片叶子。泳池里抱住的那个胳膊像一片云,轻盈而又温暖;现在的这个胳膊像一颗树,狂暴而又冷峻。树疯狂地摇摆晃动,终于挣脱开来,冲出门外;她被摔在门内,叶落无声。
江娜娜跌坐在地上,眼泪便流了出来。汽车的车灯从窗户上又一次闪过,像幻影。短短几分钟,就有了这么大变化,刚刚的车灯犹如希望,她欢喜地期盼着;现在的车灯,挤眉弄眼,咧嘴讥笑。不知道过去多少辆汽车了,如果没有那个电话或许他们正在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耳朵里就流出了一丝水,在泳池里呛着的那点水,这才温温热热流出来,她突然有点想念那只云一样的胳膊。
(3)
生活像泳池里的水一样平静,没有波澜。但每个人的内心似乎都藏着点什么,随时等待一阵风起云涌,或波涛澎湃。他们外表平静,把波澜藏在身体内,包裹在一件件或昂贵或廉价的衣服里。
江娜娜照例规律地生活,规律地观察李一波没有规律的变化。她觉得生活的规律掩饰了某种不规律,或者某种不规律正在这种规律下悄悄发芽。
对于上次李一波帮方蓉蓉修车的事,像一个疮在江娜娜心里腐烂并蔓延开来,她不知道那个半夜他俩究竟进行了哪些对话,或有了怎样的暧昧举止。她设想了很多场景:李一波埋头换轮胎,方蓉蓉娇羞地站在一旁,他挥汗如雨,她帮他拭擦汗水,她的手触及他的皮肤,他凝视她的双眸,那双圆溜溜的眼睛——
哦,不——,江娜娜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她确信李一波只是按部就班地换了轮胎,并没有按部就班地进行换轮胎以外的事情。李一波是爱自己的,她相信这一点。她曾在某天的云雨之后,跟李一波含沙射影地谈论了那事。她觉得她对他的爱使自己变得紧张、妒忌,并热衷侦查;而他理解并能接受的爱,则是杜绝一切的妒忌、猜疑和侦查。她说,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其他女人。他说,你既然相信我,就应该相信我和其他女人。他们像玩绕口令一样,围着一个“爱”字在战争的边缘地带展开了一场对决。最后和谐地又以一场结束了谈话。江娜娜躺在床上,幸福地闭上眼睛,一场场逐渐削减了她的痛苦和悲伤,一管管精掖像输送到战区后方的粮食军火,十分及时。是的,生活原来并没有她担忧的那么糟,她甚至开始谴责自己的心胸狭窄和多疑,谴责让她对这份爱变得更加坚定,坚信她和李一波的感情就像避孕套里的精掖一样透明而浓烈。
然而,隔天早上,她又悲伤起来,那场像一管麻醉,药效过后,万般疼痛。她又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甚至怀疑李一波用的方式来麻痹她,或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愧疚。这种设想使她愤怒,悲痛,在心中跳跃激荡,如火山喷发前的蓄势运行,她似乎要等待一个出口,甚至希望方蓉蓉再次半夜求助李一波,然后她就抓住这次机会,握起自己的利剑,直戳他们的脊梁,她要用火山喷发出的岩浆把他们驱赶到无路可逃。
江娜娜感到内心疼痛,这种疼痛像药丸被水溶解开来,苦味正四处蔓延。牙齿在绞痛,胃囊在绞痛,心脏在绞痛,甚至腋下都染上了这种苦汁,绞痛也随之而来。她用手扪住胸口,手像一块磁铁,疼痛迅速聚拢过来。她深深吸一口气,突然间,疼痛恍若从手下千万丈的地方迅速往上提升,穿过心脏,一直跃到左乳上。
她沮丧地落下手臂,脑袋耷拉下来了,乳房耷拉下来了,一切都显得颓唐无比,乳房里的小增生用怪异的疼痛强调它的存在,这种疼痛像游丝一般,丝丝入扣地牵扯着江娜娜的每个神经系统,它似乎警示什么,它是她感情的增生,生活的增生,愁绪的增生。
江娜娜顾不上吃饭,夹着病历直奔医院。星期四,马赫在病房值班。江娜娜敲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看一份资料,看到江娜娜,脸上先是职业地闪过一丝陌生,然后又开出一两朵笑容。
他抬头问有什么事?并示意她坐下。
江娜娜递上病历,试图用病历上的内容唤起他对她的记忆。她说,我一直是在门诊上定期检查的,这段时间乳房总是感到疼痛,我有些害怕。
的确,江娜娜每隔两个礼拜就去检查一次,马赫说他周五门诊,其余时间都在病房,有事可以去病房找他。江娜娜没去过病房,总是安分守己地排队挂号排队就诊。她已经习惯在那条逼仄的走廊里等待叫号,把自己夹杂在一群满脸苦大仇深的人群里。
马赫走向检查室,她跟在后头。他的白大褂很干净,跟墙壁浑然一体,走廊里的灯把他的影子压缩或拉伸,突然间她想躲进他的影子里。
躺在检查床上,脑袋里嗡嗡的,江娜娜看着他的脸,一张像经过消毒掖擦拭过的洁白的脸,连笑容似乎都显得无菌而干净。他弯下腰,说放松一点。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江娜娜从来不马虎自己的定期检查,她觉得只要一踏进他的诊室,她的心脏就充满了活力,不再沮丧,她曾经认真地注视过马赫的手,那是一双几乎神奇的手,泛着桃花一样的粉白,她开始喜欢这双手,它温热、它轻柔、它平静、它真实。她希望这双手能帮她守护桃园。
其实,江娜娜希望跟马赫有一丁点儿的关系,这种关系干净,纯洁,没有一丝杂质,绝不需要上床的那样,但这关系却能把她和他紧紧连在一起,比如她和李一波共同拥有这两颗乳房。她也希望她的乳房能成为她和马赫之间的某种联系。她呵护乳房,像呵护一对儿女一样;他也呵护她的乳房,像关心自己的某个研究或培育的成果一样。他们共同负责它健康,守望它成长。总之,是需要她和他共同付出和关爱的。
有一段时间,江娜娜一直思索或寻找这样的一个机会,这个机会能迅速将他俩紧密联系起来,她想请他吃饭,作为感谢,但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她想和他成为朋友,他像关心朋友一样而关心她的乳房,但是马赫总是以职业的笑容竖起一堵墙。他们也偶尔在谈及疾病的时候闲聊几句,比如对方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平时在哪里打羽毛球等等,但只是短短几句,马赫似乎就看出了江娜娜对乳房的担忧,便对她说,有规律的生活和好的心情有利于乳房健康,不要担心,定期检查,我不在门诊就在病房。是的,他只是一个医生而已,把乳房不是交给门诊就是交给病房。她觉得她和马赫之间有一道沟,这道沟让她无法和他建立友谊,他们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乳房在婴儿的眼中代表食物,在恋人眼中代表,在马赫眼中,它或许只代表某种病菌的载体。
她像一个无力照顾儿女的母亲,急切地想把它们托付给谁,希望它们健康地成长在她的土地上,她究竟为谁守护着这片桃园,江娜娜不住地问自己,为李一波,为自己,为将来哺育,还是为自己继续快乐地存活。马赫洗了手,对江娜娜说,还是一点增生,定期检查吧,平时适当按摩,多运动,游泳最好。
江娜娜认真地点头。马赫说按摩的时候,她想起了李一波,说游泳的时候,她则想起了许光荣。前者让她百转惆怅,后者令她百感丛生。
出了检查室,江娜娜走在前面,马赫跟在后头。江娜娜故意放慢脚步,这一前一后的,似乎就是疾病和治疗的关系。她想和马赫并排走在一起,显得像朋友一样。经过拐弯处,一副担架床迎面而来,床上躺着一个女子,面色惨白,大概刚下手术。江娜娜猜想她的胸前一定不再玩好,曾经也许如白炽灯泡一样明亮的,现在被拉灭了一盏,女子紧闭着双眼,似乎还不能接受和适应,眼前的这片黑暗。
江娜娜一阵难过,原本都已膨胀开来的心,又收缩起来。她转过脸,想对马赫说点什么,马赫却低头走着路。突然间她觉得跟马赫之间有种亲切,这种亲切让她觉得原本马赫跟李一波就该是同一个人,是不是上帝弄错了。李一波的手充满激情,马赫的手却满是温情,李一波只接受她的健康,而马赫却使她变得健康,他填补了李一波的空缺,他的填充才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完整。她抿了抿嘴,酝酿了一股感情,激动而又谨慎地启开双唇,刚说了声“马医生”,一个护士在身后喊起马赫,护士看见江娜娜,先是用眼睛勾了一下,问马赫,找你的?马赫点头回答,是的,然后顿了片刻说,一个病人。江娜娜忽的愣在那里,刚刚的那股感情像挣脱手的氢气球,“腾”地飞了出去。她想自己是病人吗?或者像病人吗?她以为她都快和马赫成为朋友了,一句话又把她甩到了对岸。一位哲人说过,没有疾病,只有病人;没有爱情,只有爱人。疾病和爱情只是一种现象而已,现在足以说明她的身上可以看到这种疾病的现象。
李一波单位组织去旅游,黄山,两天一夜,可带家属。
他和江娜娜说这事的时候把最后四个字给省略了。李一波一边喝着盒装牛奶,一边漫不经心地和江娜娜说话,他说,我们单位要去黄山旅游,前年都去过了,这次还去那里,实在没劲。他把牛奶盒吸出呼哧呼哧地声响,似乎要证明自己对此次旅游没有丝毫的兴趣。
对于玩,李一波还是充满兴趣的;尤其是对于和一伙人玩,他的兴致更浓。他喜欢热闹,喜欢一群人在一起开些或咸或淡的玩笑,说些或荤或素的段子。但是他没告诉江娜娜可带家属这事,是存了这样一个小思想的:单位里结过婚的没几个,年纪稍大的肯定不会带上老伴,年纪稍小的,还没对上象,他想要是只有自己带上家属,就显得有些不合群,或格格不入。上次旅游时,有个同事带了女朋友,结果这个同事除了照顾小女朋友外,几乎没参加同事间的任何活动。不能参加同事间的活动,对李一波说来就好比经历一场酷刑。
对江娜娜隐藏了这个后,李一波心中还是有些愧疚,这个愧疚使他跟江娜娜说话更加小心翼翼,并期盼旅游早日到来。
临行前的那个早上,天还没亮,李一波提着江娜娜为他准备的东西往门外走。突然,他的心头涌起一阵难过。他停下脚步,并返回到卧室门边,朝里喊着,老婆,老婆。江娜娜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问,啥事?要出发了?李一波站着没吭声,半响才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黄山吧。卧室里没有声响,江娜娜仿佛睡着了,突然,江娜娜兴奋地尖叫一声,忽地坐起身子,但紧接着又倒了下去,嘟哝说,不行啊,我没有请好假呀。
李一波“唉”了一声,低着嗓子说,你不去,我都不想去了。有些言不由衷。
江娜娜继续埋头睡去,她朝门外挥手,说,去吧,去吧,玩得开心点。一样言不由衷。
下楼的时候,李一波心里已没有先前的愧疚了,他不是没邀请她,而是她没有时间。他觉得人的情感真是有意思,只消一两句话,就可以把堵塞在心里的愧疚通通挤出来,并扔向道德的千里之外。
李一波临走时的那句邀请,让江娜娜有稍许的感动,这个感动一直持续了一整天,只要一想起,连牙齿都幸福得痒痒的。
李一波不在家,江娜娜觉得时间多了很多。婚姻真是可怕,它既吞没了人们的爱情,也吞没了人们的时间。因为两个人要花时间说话,花时间,甚至花时间吵架。江娜娜在这些多出的时间里,除了思考自己和李一波的感情外,就是把身体浸泡在泳池中,有时,这两件事是同时完成的,她把脑袋歪在池壁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那是一面屏幕,正在播放她和李一波的恋爱故事。
人们处于爱情甜美阶段时很少会去审视自己的爱情,只有当爱情分泌出疼痛,似乎才会重新审视或审判它。江娜娜不会去审视,她只是进行了简单的回忆和思考。当初大学毕业时,她就给出了自己的择偶标准,她认为对方的学历高不高?长得帅不帅?家庭背景好不好?这些都是次要的,只要人品好,对自己好就行。李一波几乎就是按照这个标准出现的,他是江娜娜经人介绍的第一个异性。李一波人品好,对她也好,是的,只是那时,他表现出所有初恋情人的热情、勤劳、迷恋和关心,两个人很快坠入爱河。再后来,李一波开始抽点小烟,喝点小酒,打些小牌,再和江娜娜吵点小架。吵架的内容先是由性格的差异一直到其他异性的出现,江娜娜悟到一个道理,原来爱情是个只能容两人藏身的小屋,当第三个人出现的时候,这个小屋必然会受到震波甚至坍塌。
她突然想起了方蓉蓉,有若干个圆溜溜符号的女孩,仅见过一次面,就给自己留下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她那一对虎视眈眈的乳房,像探照灯一样,仿佛正关注着他们的爱情小屋,搜寻着门牌号码。
江娜娜深呼吸一口气,便感到左乳处的郁结疼痛。她把头潜在水下,向前方游去。
这一两个月来,江娜娜的游泳已进步很多,每天的饭后,她都会来泳池游上一两个小时,许光荣也会来,两个人像不约而同。他们不怎么说话,像两片树叶被风随意地吹到了一起。有时他们并排向前游着,像进行一场无声的表演。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直到江娜娜有些喘不过气,他们就会停下来,倚在池壁上休息。有时休息很长时间了,江娜娜仍赖在那里,这时许光荣便会独自游上一会儿。他把双手向前伸展,头往水下探去,身体就像鱼似的窜出很远。江娜娜特别喜欢看这个动作,它的标准,它的娴熟,它的轻弋,它的力量,当然,它也会吸引到更多人的目光和赞叹。每每这时江娜娜会有一种自豪感,当这个感觉像一缕青烟快要缥缈殆尽的时候,被她捉住了,她想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他的一举一动怎会令她产生自豪呢?然而就是这样的感觉,也令她的牙齿感到痒痒的,像游丝一样穿过齿逢,然后穿过皮肤,穿过心脏,穿过她忧伤的乳房。
李一波旅游回来的第二天,就迎来了他二十八岁生日。二十八岁生日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无所谓,但对于李一波来说,就很有所谓,只要是能借这机会把自己所有的狐朋狗友名正言顺地聚集在一起的,都有所谓,都是重要且有意义的日子。很多天前,他就开始想象自己穿梭在一桌一桌的朋友之间,推杯换盅,神采飞扬。最关键的是,还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将会注视着他推杯换盅,神采飞扬。
这次的黄山之旅,收获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他和方蓉蓉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就像在战场上,又占领了对方的一个山头。临上山时,李一波要和方蓉蓉打赌,他说他敢保证方蓉蓉将是最后一个登上山顶的人,输了的话将送件东西给她。方蓉蓉一心要强,或者是打赌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李一波。于是顾不上两边的风景,一个劲地往山上疾走。李一波紧随其后,等他俩登上山顶的时候,同事们还远远地落在后面,他和她用打赌的方式为自己争取了这难得的几十分钟。在山顶上,极目远舒,方蓉蓉问李一波,打算送她什么。李一波说,随便你。方蓉蓉笑了起来,说送我一个拥抱吧。李一波心中一愣,忽而感到欣喜,觉得方蓉蓉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内心。他想那个叫“心有灵犀”的词语是谁创造的,是不是也在他们现在的这个状态下产生的。李一波走上去,轻轻地抱住方蓉蓉,像一副合页和谐地合拢在一起。他看着远处墨绿的山,险峻而又挺拔。他也感受到了她胸前的两座山,也是如此的险峻而挺拔。他想男人的怀抱天生就是感受女人的山峰的。方蓉蓉比江娜娜明显瘦多了,江娜娜的乳房是那种底盘大,圆润型的,像富士山;而方蓉蓉的乳房,仿佛是从嶙峋的瘦骨里挺拔出来的峭壁,像黄山。千峰竞秀,果真是无处风光在险峰。
就这样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合页没有要分开的意思,就像喝咖啡少了糖,喝酒少了花生米,总觉得意犹未尽,于是,两片嘴唇又使命般地合拢在一起。李一波认真地吻着方蓉蓉,脑袋里没有一丝眩晕,他几乎清醒地指挥着自己的舌头,周到而又技巧地设施了一场攻略。又是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李一波如同游遍了所有海洋湖泊,他也想到了很多的人和事,当然也有江娜娜,但是,竟没感到一点愧疚,他想,他的双脚正踩在海拔1864米高,天下第一奇山的顶峰上,山高皇帝远,还真是这样。
酒桌安排在食为天的一号包厢,三桌,分别坐满李一波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朋友,江娜娜和李一波坐在最近时期的朋友这桌,也就是李一波的同事。这次的位置,江娜娜紧挨着李一波,方蓉蓉坐在正对面。一看到她,江娜娜心中十分不爽,连脚趾都感到醋意的浸泡。
酒席很快就开始了,在李一波的第一杯豪饮下。大家纷纷站起来,共同举杯祝福生日快乐,这是一个令李一波多么兴奋的时刻啊,江娜娜心想,李一波沉浸在这种酒席的幸福里,沉浸在这种酒席的主角角色里。
吃了一点冷菜,江娜娜便感到索然无味,笑容几乎僵在脸上了,方蓉蓉坐在他们的对面,目光时不时地拍岸而来。江娜娜觉得她就是海浪,李一波是那礁石,自己就是坐在礁石旁观看海浪的人,海浪拍打过来,打湿了礁石,连坐在它旁边的人都被打湿了。她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在夹菜的动作里,对方蓉蓉做了一番打量,这种打量是要隐秘的,思考的,分析的,还要显得毫不在意的。她首先看到的就是方蓉蓉脸上的痘痘,像七星北斗似的逶迤在脸的一侧。江娜娜心中一阵得意,是谁说过,痘痘长在哪里不难看?答:长在别人脸上。
这个发现使江娜娜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一点,她往嘴里送了两片蔬菜,开始专心听李一波和同事的闲聊。他们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卖汽车,买汽车,修汽车,开汽车……江娜娜插不上话,其实她也不屑说话,只是大家都积极兴奋地交谈争论,自己仿佛是个局外人。后来,话题有些变化,他们开始谈论金融危机,她想,快了,只要他们一谈及房屋销售,或者购房贷款啥的,她就可以巧妙地插上话了。江娜娜在一家地产公司上班,负责统计保管购房客户的资料。可就在江娜娜满心期待的时候,话题又被转到了上次的旅游上。江娜娜又泄气了,她高度集中,认真倾听,几次下来,竟然感到累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等待一个溪流的经过,眼见着它从远处百转千折过来了,却又在前面,忽的调转了方向。
把话题转到旅游的人是方蓉蓉,这使江娜娜感到气愤和不满,然而其他人甚是满意,并且全部积极地参与进来。他们回忆起那个短暂的快乐时光,一同唾骂旅游车的破旧,并感叹下山时的互帮互助。原来人类旅游的意义,就是让一小部分人有了共同话题,并且同仇敌忾,或惺惺相惜。
插不上话的江娜娜只好把目光又落在方蓉蓉脸上,这次她发觉她的痘痘长得是如此地哗众取宠,群星荟萃,一路迁徙,上北下南,从额头高原一直到嘴部壶口。它们随着嘴唇的上下翻动而跳跃,欢快地舞蹈。人怎么可以自信到这种程度。江娜娜愤愤地想着。
饭局快结束了,江娜娜都没找着机会参与交流,她觉得就像小时候和伙伴们玩传球的游戏,大家围成一个圈,皮球被传来传去,就是不向她扔来。她用胳膊轻轻推了推李一波,李一波似乎没在意,继续举杯邀饮。于是她又推了一下,李一波从鼻子里嘟哝一声,然后便招呼大伙吃菜,说,吃菜啊,方蓉蓉,你们几个吃菜啊。江娜娜不喜欢李一波嘴里蹦出的“方蓉蓉”这三个字,于是低着头伴着生气。四年前,他们恋爱的时候,李一波不是这样,他殷勤地给她夹菜,她却挑剔地说不爱吃,如今,她却希望李一波给她夹一片菜,哪怕是一根骨头,她也会幸福地把它嚼碎。那时的江娜娜仿佛就是李一波的骄傲,那种骄傲就像男人手上的黄金大戒指,脖子上的黄金大项链,举手投足都要显得很牛逼。现在的自己只是他手上的一支烟屁股,食指轻弹,灰飞烟灭。
谈话似乎没有完尽,饭局似乎没有完尽,方蓉蓉的海浪一样的目光没有完尽。江娜娜有些仍受不住了,心里堵的慌,你一句,他一句,每一句话似乎都是一块砖头,在江娜娜心上砌了很高,一直砌到嗓口。于是,江娜娜站起来,对大家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她说,我头有些疼,我得先走了。
李一波没说话,脸色顿时像一盘狼藉的菜。
江娜娜的背影一消失,李一波脸上的不快也消失了,他砸吧了一口酒,然后说了句,女人就是莫名其妙。
半夜,李一波一身酒气回来,把门关得砰砰作响,澡也没洗,和衣躺在床上。江娜娜原本计划不主动跟李一波说话的,但看此情况李一波可能要一觉呜呼至天亮。于是江娜娜故作生气地说,喂,你怎么也不洗澡啊。李一波没搭话,嗓口涌起了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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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睡,先洗澡去。江娜娜继续说道,并用手推他。
李一波依旧没动,呼噜声却停下了。
喂,洗澡去,不洗澡不许睡床上。
呼噜声伴着叹息又响起。
江娜娜再推,李一波猛地坐起来,说,我他妈的偏不洗。
不洗你就别睡这里。江娜娜也坐起来。
凭什么啊?李一波从床上弹下来,并用脚把卧室门砰地踢上了。他把衣服扯下,又继续倒在床上。
江娜娜被李一波的举动吓了一跳,稍停一会儿,才低声说,李一波,你脾气怎这么大呀!
谁脾气大啊,你他妈的才脾气大!李一波又忽的坐起来,嗓口充满了力量,似乎要把这些话像导弹一样地发射出去。
我怎么脾气大了?江娜娜也想把声音高起来,但突然觉得很委屈,想起吃饭时心里堵的情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怎么脾气大了,你说,我哪儿脾气大了?
李一波不说话,把头撇过去闭上眼睛,半响才睁开,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说走就走,你给我面子没?三桌的人都看着你离去,你叫我脸往哪儿搁?
面子,面子,江娜娜很不高兴地想着,在李一波看来,面子是一个十分尊贵的东西,高高在上,谁丢了他的面子,谁就万恶不赦。她咬了咬嘴唇,委屈又汹涌而至,她说,你们聊得开心,我却插不上话。说完这些,江娜娜就后悔了,这不是理由,在李一波看来,这怎能算理由,在他期盼了一年的二十八岁生日的重要场合,即使头疼腰痛阑尾炎肠套叠的,都应该面露笑容地坚持到散场。
果然,李一波发怒了,那你挺难伺候的啊,非得说你感兴趣的话题才行,是吧?李一波故意把音调拖长,鼻腔里又伴着哼音。他下床踢掉鞋子,抱着枕头骂骂叨叨地向书房走去。
是的,自己好像挺难伺候的。就在李一波出门的一刹那,江娜娜感到一阵愧疚,她为什么不能坚持到散场?她也责问自己。
江娜娜真不想吵架,害怕吵架,吵架也是一件体力活,就像给自己的屋里搬沙袋,搬啊搬啊,直到搬累了,抬头一看,那些沙袋已堵得叫人心慌。她突然希望那个饭局重新来一次,她一定面露笑容地表演到最后,甚至一副女主人样,招呼大家多吃菜,多喝酒,空闲时就微笑地仰望方蓉蓉的那张青春痘的脸,像欣赏天上的繁星一样。
江娜娜也抱上枕头,一遍一遍地敲书房门。李一波,李一波,江娜娜轻声喊。
书房里没有一丝响动。
李一波,开门吧,开门说话好不好?江娜娜感到十分愧疚,多好的日子啊,却被自己搅乱了。
今晚是我不对,你原谅我行不?这是江娜娜最鲜明的特点,知错就改。
李一波,让我进去吧。江娜娜在撒娇,在哀求。
门的里面有些响动,像是翻了个身,这个翻身是得意的,是欣慰的。于是从这个翻身的动作里也飘出一个声音,好了好了,睡觉去吧。
那你让我进去。江娜娜紧追不舍。
好了,别闹了。声音明显严肃了些。你去睡觉,当什么事都没有。
江娜娜听话地去睡觉,却不能听话地当什么事都没有。她躺在床上,睁着两眼发呆,窗帘轻轻摆动,摇碎了月光。她突然想起刚搬进新屋的情形,那时他们已恋爱三年,像所有恋人一样,渴望有一处可以恣意生活、、甚至争吵的地方。于是勉强付了首付购了新房,拿到钥匙的那个晚上,李一波买了很多酒菜,两个人就坐在这扇飘窗上,边畅想未来,边畅饮美酒。月色很明亮,像水一样泼在他们身上;李一波的目光也很明亮,也像水一样泼在江娜娜的身上。他揽着她的腰,她把脑袋落在他的肩上。我们一辈子不分开,阿好?李一波不辜负良辰美景的说道。嗯嗯,江娜娜也不辜负李一波的使劲点头。于是月色下,两个人影越来越近,直到完全溶在了一起。
江娜娜肚子一阵咕噜,不合时宜蹦出的一个屁打断回忆。她百般动情地再回首飘窗,像一块荧幕,放映着初恋,这是女人一辈子最爱看的一部电影。
江娜娜起身去洗手间,幸福地排泄了一泡尿,就在她返身回卧室的时候,桌子上李一波的手机抖擞了一下,像寒夜里撒尿的人,并发出一声低鸣。——短信。江娜娜警觉起来,双脚和脑袋都短暂,脚似乎征询脑袋: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脑袋却空白着,于是双脚自作主张地朝着手机的方向走去,如同受到召唤一样。
半夜的一条短信。江娜娜深深地吸了口气。以她几个月的侦查经验来看,这一定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往常李一波的手机里总是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像跟狐朋狗友聚会过后的钱包。
江娜娜为自己的分析感到得意,但也仅仅一秒钟,又沮丧起来,她究竟想发现什么?她也问自己。
信息果然是方蓉蓉发来的,不长,短短几句话。
“——不要往心里去,她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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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江娜娜嗓口发出一声低吼,然后便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声音在胸腔里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响亮,像风箱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飘摇起来,像一片树叶,树叶似乎承载不了手机的重量,向书房飘去,抽打在门板上。
李一波,开门,你给我开门。
李一波惊醒后打开门,不知这会又发生了什么。他说,老婆,不都和好了,怎么又反悔呢?
江娜娜指着手机,像指着罪魁祸首一样。谁跟你和好了?你跟谁和好了?江娜娜也学着把语调拉长。
李一波看完手机,兀自坐在床边,停顿片刻才说,你想哪儿去了,同事劝一下又怎么了?
这叫劝吗?啊?我不懂事,她懂事?啊?她凭什么来指责我?啊?江娜娜有些语无伦次,她没想到这个半夜竟然轻易地掌握了一条线索,她内心感到激动,这种激动似乎很得意,很猛烈,但也很疼痛。她撇了撇嘴,嘴角边飘出一个哼声,然后把身体落在床沿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在这之前他们又说了什么?江娜娜的脑袋努力地工作起来。屋子里黑乎乎的,像世界塌了下来。黑暗中她看见李一波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停下,他说,我们没有什么?
我们?江娜娜重复着李一波的话。多亲密的字眼儿。她不敢想象这“我们”背后的任何事情,这个“我们”原本是她和李一波建起的坚强堡垒,现在怎么这个“我们”竟然装着李一波和另一个女人。江娜娜的脑袋里嗡嗡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下一秒钟该怎么办?电视电影里这样的情节后该是什么?她感到自己只学会了侦查,却不知道侦查过后如何处理情况。
李一波倚着门框,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愤怒地拿起手机朝地上猛烈掼去。
我叫你看,啊,我叫你偷看,啊。手机顿时碎尸一片。李一波突然转身穿上衣服,又转身穿上鞋,整个动作没有一丝停顿,连贯衔接,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空翻,侧翻,然后再稳稳地扎入水中。门砰地被关上,李一波扎入门外。
屋内又静了,寂静像棉被一样倾覆下来,每次的吵架,李一波都按这样的套路出牌,发泄几句,摔门而出。江娜娜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吵架刚刚开始,李一波就用摔手机的方式给它叫了暂停,使她满腔的怨愤无处发泄。她打开电灯,手机的残骸满地皆是,江娜娜终于憋不住地哭出声来,用脚使劲跺着,跺着这个东西里面藏着的她不知道的秘密。然后江娜娜发疯似的冲向卧室,又冲进厨房,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是想趁着自己满身的悲痛干点什么。于是她握住菜刀,几乎没有思考,就切开自己的手腕。手起刀落,血像岩浆一样从皮肤底下涌上来。
江娜娜没有害怕,也没有哭,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手臂垂着。血流像网一样在手心上交错开来,啪嗒啪嗒滴在地板上,像钟摆的声音,仿佛在记录距离死亡的时间。
李一波在小区附近绕了几圈,也没想好要去的地方,若在以往,他肯定把王大亮叫出来,找个路边大排档,喝点老酒,浇浇新愁。但最近这小子是不敢轻易往外跑了,上次跟初恋女友的事被老婆逮着之后,基本就失去单独夜出的自由了。对于这一点,李一波是瞧不起王大亮的,他认为一个男人有一两个女性知己也算正常,至于这知己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知晓彼此的身体。李一波忽然间就想起了方蓉蓉,刚才手机被摔出的刹那,他竟觉得跟这女人应该发生点什么,才不辜负手机的壮烈牺牲。
他找了个电话亭,号码刚拨出去,对方就接听了。
李一波很意外,半开玩笑说,怎么这么快?不会在等我电话吧?
方蓉蓉轻声一笑,未作回答,倒是问道,你在哪里?怎么还在外面啊?
夜空明净,一颗流星恰到好处地划过,于是便显得电话那头的声音更加暧昧和温暖。
我本不想给你打电话的,在小运河码头边坐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李一波故作矜持且巧妙地告诉对方他的位置。一会功夫,方蓉蓉就意料之中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意料之外的却拎着一袋罐啤。
杨柳堤岸,晓风残月,两个人就坐在草地上品尝啤酒、品尝月色,间或品尝一下彼此的舌头。
李一波适时地用手拥抱住方蓉蓉,非常用力,他调整了下呼吸,并为这样的亲近而震惊,血掖冲击着他的大脑。但很突然,他的意识里竟然蹦出了江娜娜的面孔,她看着他,用着刚才的那种不屑、高傲和轻蔑的讪笑,好像在说“我恨你”。“这是你自找的。”李一波心里回敬了她,然后得意地闭上眼睛。
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江娜娜感到脑袋混混沌沌,血似乎没有停止流淌,在手背上痒酥酥的。她悠悠转过脸,血在地板上有规则地画着一个实心的圆圈,暗红色的,像傍晚的太阳,越来越大。江娜娜想,白天的太阳总是烈焰的颜色,而傍晚的太阳就变成了小炭火的暗红色,似乎,太阳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也会累,就像人一样,在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疲惫不堪。真的,江娜娜感到疲惫极了。她觉得身体和这地板形成了一只沙漏,血像细沙一样在流淌,她原本要在这沙漏没有结束时充分回忆曾经的一切,她要把和李一波每次吵架的点滴都要忆起,似乎要让面对死亡更义无反顾些。然而,她的脑袋里却出现了年迈的父亲母亲,父亲的头发白了一片,像染了一层秋霜,这个时候,月亮还没有落下,父亲一定踩着露水在田里锄草。月光下的土地,看上去像老人般混沌无知,也像父亲一样简单而执着,他完全陶醉在即将丰收的喜悦里,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儿像他手下的野草一样正在消亡。
在李一波优雅的动作下,方蓉蓉的胸衣滑落下来,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啊,令自己探幽索隐。李一波深深感叹。风和煦地吹来,河面泛起阵阵涟漪。他想起一年前的某个夜晚,江风徐来,他和自己的女同学,一切都像在重演。李一波润了下唇,能征惯战地撷住方蓉蓉的,然后用余光郑重地瞟了一眼远处的小区,突然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是一种作为男人的雄壮心绪,他感到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幸福,也比任何时候都不幸。
江娜娜一阵难过,几滴泪顺着发际流着。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一切,她正在从“这一切”归向于“那一切”。窗外黑色的天空里,渐渐渗入了墨蓝,她把脸转向窗外,星星眨着困乏的眼睛。天上的星星为何像地上的人一样拥挤;地上的人为何又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李一波,江娜娜轻声喊着,这个名字那么熟悉,那么叫人心碎,像一把双刃剑,让她曾经无比幸福,此刻又无比痛苦。他现在在哪里呢?她幻想着他回来了,然后在屋内轻轻走动,鞋底发出哧啦的声音,空旷无比。她想,自己是走在死亡的道路上啊,死亡真是个漫长的过程,像经历一场长跑,跑道越来越窄,越来越暗,她开始感到害怕,她想起小时候放学时,天黑了,母亲总是站在村头轻声唤着,声音飘荡在田野上,飘荡在她的耳边。江娜娜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想要阻止血的流淌,然而却通身无力,她蹒跚着挪到床边,握住手机,看着一地的残骸,却不知该求救于谁,恍惚间,摁下了一个陌生却早已熟记的号码。
许光荣把江娜娜送进医院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江娜娜躺在床上,脸上泛着与床单一样的白色。她睁开眼睛,觉得疲惫之至,不知道是跑完了长跑,还是摔倒在跑道上,浑身瘫软了,眼前模糊了,她看到人影晃动,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还有匪夷所思的白色眼球,他们在交头接耳,在小声对话,在叫唤她的名字。
伤口处理好了,红血细胞不低于8g,不需要输血,吊了几瓶水观察一会,傍晚的时候,江娜娜执意要回去,许光荣扶着她,她的手臂像树叶一样落在他的肩上。这几个月来许光荣似乎熟悉并习惯了这个重量,但此时还是感到心惊。
打开门,恍若隔世。李一波分明还没回来过,一切若从前,手机的尸体无辜地躺着,空气里还弥散着死亡的气息。江娜娜鼻子一酸,泪就滑了下来。很可笑是吧?江娜娜喃喃地说。
许光荣看着她,没有回答。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在水中看她,脸色很苍白,似乎瘦多了,头发散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担忧着、还是弄得很糟糕。江娜娜继续小声地说。
别多想了,好好休息吧。许光荣微微叹着气,像一个刚刚读懂故事的阅读者。
江娜娜走近床边,缓缓蹲下,用抹布拂着血迹,血已凝固了,冰冷顽固地粘在地板上,这是一滩死亡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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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光荣也蹲下来,试着帮忙。他的脸触碰到她的头发,像打了卷的树叶,阅读者的心再次抽动了一下。
两人都不再说话,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微微的叹息声。
突然,门开了,李一波出现在他们身后。黄昏的太阳把最后一缕光线呈送进来,在李一波的眼里升腾起一股光亮后又立刻黯淡下去。整个屋内像掉进了一个冰窟,三个人都愣住了,好像谁都在奇怪自己的存在。
李一波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鼻子里嘲讽地哼着。
李一波。江娜娜站起来。
真不巧啊,破坏你的好事,快擦呀,赶紧把他妈的物擦干净呀。李一波面部像一幅拼图,瞬间乱成一片,他咬着牙,好像要把眼前一切嚼碎。
李一波,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江娜娜看着李一波后退的身影说道。
我他妈误会了,我还他妈误撞了,江娜娜,算你他妈的狠。拼图彻底碎了,李一波吼了起来,门的哐当声如同撞碎了一切,双手、眼神、空气、呼吸、心跳……,都在半空中停顿一瞬间,然后就如同所有被抛弃的东西,跌落下来。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4)
半夜的一个电话,就把许光荣唤出去了。许光荣在接电话的时候,胡梅梅就醒了,她没有问他谁的电话?什么事情?只用几个连续的翻身动作提醒对方自己并没睡着,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许光荣每一个动作的轻微,而这种轻微正表示了他对这个电话的重视和谨慎。
是的,许光荣常把这种谨慎表现在生活得某个细节上,这与他干了十多年的工作有关。许光荣在一家私企担任财务总监。财务总监的办公室在财务室的里面,用玻璃墙隔开。当然,这种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而里面却可以对外面一目了然。财务室有四个生于不同年代的女人,咋一看,像四世同堂。许光荣的办公室就在四个女人的里面,三面紫檀书柜,褐色的办公桌椅,颜色冷峻而庄重。许光荣很少说话,更很少参与四个女人的谈话,他总是对着电脑看一些红色和黑色的数字,当对着红色数字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会更加严肃,偶尔用一把精巧的小算盘拨弄几下,然后对着桌角的一株君子兰沉思片刻。
几年前,胡梅梅就是这四名女人中的一位,中专毕业后她竞聘到这家私企,那时她称许光荣为许老师,许光荣称她为小胡会计。胡梅梅很喜欢看许光荣拨弄算盘的手指,白皙,修长,弹性,柔软,仿佛这双手就是为那算盘而生。
不知是在这算盘声声里,还是在这奇妙的数字里,许光荣和胡梅梅的恋情出现了,像这家私企的财政收入一样,一路飙升。结婚后,胡梅梅舍弃这份工作,跳到了另一家房产公司的财务部。
手术后的第四个月,胡梅梅开始工作了,这也是许光荣的意思,他说一个人呆在家里更孤单,会瞎想。财务室与四个月前有了一些变化,比如原来的两个会计分别跳槽了;两株长势凶猛的吊兰枯萎了;桌子的朝向改变了。尤其是最后一点,使胡梅梅很不习惯。财务室共三张桌椅,原本是倚着墙依次排列,现在改为三张桌子合并在一起,被笨拙地围成一圈,于是每个人都可以目睹其他两个人的表情和动作。
胡梅梅左前方的叫小宋,右前方的叫小张。于是,她们就这样称呼着:宋会计,张会计,胡会计。
小宋个头较高,皮肤也白,只是脸上几颗没有消退的痘印有煞风景。三人中就小宋是本城人,能把方言说得有模有样的,常见她用公司电话打给八姑六婆,说的就是这种听不太懂的方言,声音或高或低,一对眉毛也或高或低,如腾云驾雾,如开天辟地。小宋大约跟胡梅梅差不多年纪,从她的言语中判定,日子还算滋润,比如有一个还算听话的儿子,一个还算疼爱自己的母亲,一两幢面积还算阔绰的房子。这些都是很好的,还算令人羡慕的,像挂在肩上的漂亮围巾一样。只是,不算很好的是小宋看不见的便秘,这很快便成为小张关心和同情的地方,要是小宋脸上的痘印突然某一天死灰复燃了,必然又是那该死的大便不肯按套路出来的日子。于是坐在斜对面的小张关切地问,宋会计,今天有没有大出来啊?
——没有呢。
——啊!昨晚呢?
——也没有。
于是叹气一声挨着一声。
小张的年纪看起来比另外两人都大些,个头不高,皮肤很黑,金鱼眼,看不出,也听不出她的日子是否滋润,因为其抱怨最多,从菜肉的价格高低到办公室的空调冷暖,小张抱怨的时候,先把目光落在其他两人中的一人身上,然后上下嘴唇翻飞,似乎那菜肉价格与空调冷暖就是谁直接导致的结果。
其实,小张是看不起小宋的,小宋也不太瞧得起小张。但胡梅梅的突然到来,使两个人莫名地亲密起来。小宋有便秘的毛病,小张有痔疮的毛病。前者因肛门太顽固,后者则是肛门太脆弱,同因肛门的或病退,使得两人像攀上了亲戚一样,偶尔会显得惺惺相惜,一同吃饭,一同上厕所,一同看电脑,把有限的时间用在无限的肛门研究之上。
但最近,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些小小变化,先是小宋和小张的办公桌之间出现了一道缝隙,缝隙不大也不小,小宋的笔在桌子上滚啊滚的,滚到小缝处,啪,掉地上了。也就是这么宽的缝隙,使两个人之间没先前那么亲密了。
再出现变化的就是小宋很少谈及便秘的事了,小张也绝口不提痔疮,好像一夜之间,肛门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工作状态,且欣欣向荣。然而就是这些变化,胡梅梅发觉她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小秘密,这个秘密在这个阳光充沛的小屋里疯狂成长,且郁郁葱葱。
秘密,这原本就是一个让人猜度和好奇的东西。胡梅梅也有秘密,之于小宋和小张,胡梅梅的秘密就是只有一颗乳房,没有人看出她起伏的胸前,竟藏着两种不一样的材质。
一个人的秘密太多,则会显得太神秘;一个人如果没有秘密,则会显得太肤浅。胡梅梅的秘密不多也不少,这要看之于谁,对于许光荣来说的话,胡梅梅暂时的秘密就是,那个男同学又在网络上与她联系起来。
那是一个荫雨的黄昏,临下班了,胡梅梅百无聊赖地打开邮箱,突然看见男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