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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乳房交给谁 作者:武陵春

    (1)

    她有一个习惯,隔些日子,就把橱里的衣服拿出来重新熨烫,整叠。她喜欢做这个事情,支上架,展开衣服,熨斗缓缓前进,像前进在一片荒原上,伐枝斩草,顺着纹路,轧平褶皱,然后从后面吐出的就是平整和光洁。

    熨好的衣服柔软得如一片纸,在她手中翻、折、合,像一尾千纸鹤,再乖巧地躺在一边。她觉得生活得有多细致,就有多热爱生活。这件是花边袖,那件是公主领;这件是生日时买的,那件是结婚穿的。每件衣服都记录一个故事,标记某个时间,即使有的放置多年,只要往身上一穿,那时的感觉就又像从水里浮上来似的。

    她把一件米黄的圆领衫在镜前试穿着,棉质面料,领口开得很低,胸前有两颗黑色纽扣,像要叙述这个故事前的一个冒号。

    那是三年前生日,李一波特地从大连带回来的,她兴奋得尖叫。并不是衣服本身令她尖叫,而是因为“特地”这两个字。李一波是一个比较马虎的人,对生活缺乏细致,尤其表现在购物上。她把衣服穿上,认真地欣赏,像品味他在挑选时三至五分钟的心情。衣服很合身,尤显身材,她的把衣服撑得很满,像一对包裹不住的鲜熟桃子,她在屋内来回走动,屋内便荡漾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那是欲望的味道,这味道把屋子撑得满满的,把李一波的胸腔撑得满满的,把他体下的活儿也撑得满满的。

    所以她记得这件衣服,如果每件衣服都有一个标记和符号,这件衣服的标记就是她那膨胀结实、呼之欲出的。但现在,仍在这面镜子前,她的心头隐隐掠过一丝无奈和惊讶。衣服还算合身,但领口处明显有些松垮,乳房似乎受不住地心引力,悄悄坠了很多。丰满结实的胸部哪里去了?她不住地询问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用同样的口型询问她。

    脱下衣服,她对着镜子认真地看这具身躯,皮肤还算光洁,线条还算动人,像一只沙漏,中间细小,两端宽大。上端的宽大处是,下端的宽大处是屁股,她仿佛看见上端的脂肪,正通过中间细小处不断往下漏着,原先藏在乳房里的脂肪,日夜不停地往下跑,那对鲜熟的桃子在逐渐变小,像被秋霜打过,有点蔫。

    这一两年来,她几乎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身体,没有关心一对桃子的四季变化。她的记忆似乎只停留在三年前娇翠欲滴的喜悦里。于是她像一个桃园的主人似的,突然开始责备自己的疏忽和不用心。她用手托起它们,有些百感交集,手指轻轻抚摩着,顺着乳房的圆形不断绕圈,像果园的主人踱步在果园里一样,像视察这片土地的良莠一样,像感受秋收后果园的衰败一样。总之,她的内心感慨颇多。

    突然,左手的无名指触摸到了什么,果园主人停下脚步,用脚感受着土地之下的异常情况,来回踱着,反复,犹豫,踟蹰,她分明感到了手指下的一个硬块,一个蚕豆大的硬块,像一颗地雷一样,随时等待引爆。她调兵遣将,赶紧将右手派遣过去,一同协助左手侦查。手指来回地移动间,难过、害怕、恐慌,瞬间就撑开了她的口腔。

    女人江娜娜跌坐在床边,心情和头发一同散落下来。几分钟前,她还沉浸在对生活的热爱之中,几分钟后,她分明感到生活并不那么爱她。

    江娜娜把自己瘫在床上,像一片被风过早撕咬下的树叶。她觉得她的世界顷刻间就塌了一角,自己正被埋葬在一堆瓦砾之中,黑暗向她扑来,呼吸慢慢变重,耳朵里有挥之不去的嗡嗡声。她想呼喊,四周却空寂无人,她只好把身体蜷得更紧,两只乳房像受了惊吓的小兔一样,安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她不敢用手去摸,恍若只要一摸,那颗地雷就会把她炸得四分五裂,江娜娜也就是那么一想,然后就哇地哭了出来。

    江娜娜首先想到的,就是给丈夫李一波打电话。不管从哪个方面,她都认为唯一且长期光顾她桃园的李一波,此刻应该跟她一同踩在那颗地雷上。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沙哑,像刚经过某个生死离别似的。她说,李一波,你在哪里啊?

    电话那头很吵,李一波正在麻将桌上奋战,他说,跟朋友玩一会,啥事呢老婆?

    江娜娜半哽咽着,有些语无伦次,你快回来,我怕,刚才摸到乳房里有个硬块,我怕是……

    她没敢说完那三个字,那一刻,脑子里迅速闪过以前的一个同事,老家的一个邻居,还有电视、报纸上铺天盖地被那三个字折磨的人。

    李一波说,没事的老婆,不会有事的。然后又连忙向牌友补上一句:碰,一饼。

    在丈夫李一波看来,只有天塌下来才叫大事,其他的一律算不上,更何况江娜娜说的小硬块,那怎能算个事呢。李一波总是认为,人一生短暂,快乐的时候就应该尽情快乐,比如此刻搓着麻将,不应该被一些还不明真相的事情扫走快乐。还有一点,他一直认为江娜娜的那片桃园气候适中,风调雨顺,即使有个小硬块啥的也能自生自灭,然后再继续风调雨顺。于是他捻灭了烟头,认真地对江娜娜说,别多想了老婆,肯定没事,不放心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啊,一会完了我就回去。

    电话那头传来一片洗牌声,李一波匆匆挂了电话,江娜娜的心情也被那燥人的声音,给洗得七零八碎。

    零点的时候,李一波回来了,披着一身夜色。一上床就不住地解释,走不开,走不开,被哥几个拉着又续了八圈,唉。

    李一波没回来前,江娜娜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空荡荡的屋子,和粘在身上的小地雷,让她感到十分害怕。江娜娜盼着天快点亮起来,盼着李一波快点回来,她辗转反侧,哭一阵停一阵,泪腺像失去控制一样。

    月光从窗帘的罅隙里透进来,水一般的清澈,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清澈的月光,江娜娜洗完澡,坐在院子里纳凉,母亲把她叫进屋内,显得有些慎重和神秘。母亲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白色小马甲递给她,说,穿上吧,长大了。江娜娜知道这个小马甲名字叫做胸罩,穿上它就意味着自己是一个女人,于是心里一阵激动,甚至有些感慨,胸腔内似乎要涌动出千言万语,她的母亲也是,仿佛藏着若干要说的话。两个人都没开口,将一切波澜都埋藏在一对眼神里,埋藏在相互交接的动作里,江娜娜尽量掩饰兴奋和羞涩,那一刻,好比比赛场上接过了接力棒,好比老师授予了少先队的红领巾。总之,激动、神圣和兴奋,却又不能显山露水。

    江娜娜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认真且费劲地穿上它,这是用母亲的胸罩改的,白色的棉布洗得有些透明,她看到小马甲下微微凸起的乳房,像一对小桃核一样。夜里,江娜娜醒来几次,因为小马甲穿着并不舒服,像吊在身上的小号衣服,但她能忍受并且会习惯,她伸手不住地摸摸小马甲和马甲下的小桃核,像果农查看土地上的种子似的,期待它早些发芽。江娜娜看着窗外,露出牙齿笑了起来,白牙闪出的光芒辉映着月光。

    再后来,小桃核破土发芽了,也好像是突然某一天,江娜娜发现被小马甲勒得有些难受,喘不过气来。于是母亲给她新买了一件粉色的胸罩,也就是那一天,江娜娜发现她的像是绽放的一对粉色桃花。

    再往后,桃花结了果子,开始圆润起来,托在手中沉甸甸的,桃子慢慢熟透,把皮撑得白嫩而诱人。江娜娜工作后给自己买过很多胸罩,有白色,有粉色,有蕾丝边的,还有蝴蝶结的,像栖息在鲜桃上的一对透明薄翅,正欲带着乳房展翅飞翔。

    认识了李一波后,仿佛无人问津的桃园有了生机,她从没见过这一对鲜熟的桃子如此昂扬和蓬勃,跳跃在她的胸前,压了群芳。李一波和江娜娜是经人介绍的,一见钟情,准确地说,先是对她的一见钟情。初试云雨的那个晚上,李一波紧张而虔诚地解开她的胸衣,从他幸福而垂涎欲滴的眼神里,她读到了满足。一对健康的乳房是多么地重要,它能带给两个人满足和幸福,江娜娜记得李一波爱不释手地样子,来回抚摩着,不知道该亲睐那一只,好像孙猴子走进了花果山,满山的鲜桃不知如何下口。

    原来,女人的乳房就是男人的花果山。

    李一波把手探进他的花果山里,说,老婆还没睡啊?

    江娜娜没有说话,思想还沉浸在刚才的或喜或悲中。

    李一波一边抚摩,一边把脸凑近,什么硬块啊,我来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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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果园里匆匆走了一圈,然后若无其事地说,老婆,没东西啊,好好的嘛,肯定是你胡思乱想了。然后翻过身,压了上来。

    江娜娜还没缓过神,心里仍在憋屈,像一只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皮球,鼓胀,却通体湿漉漉的。她嘟哝说,我害怕,老公。

    李一波说,不要怕,我没摸到嘛,明天去医院检查吧,多大事呢。李一波迅速褪了衣服,刚要挺进,江娜娜突然悠悠地说道,怎么不害怕,它长在我的身体里,现在乳房有病的人多得很,上次我去浴室洗澡,看见一个女的,就只有一个乳房,吓死人了,平平整整的,像被推土机推过,只留下几道暗红疤痕……

    李一波胸腔里不由地迸出一股气,嗓子口“噢”了一声,小肚子一用力,就从江娜娜身上滑下来,顿时兴致全无,浑身的欲望也随一颗响屁给排泄了。

    那一夜,江娜娜几乎没睡好,一是因为李一波的反应,令她有些生气,二是那颗小地雷,搅得她心神不宁。她翻过身,把李一波的胳膊抱在怀里,仿佛地雷炸响的时候,有人陪她一起同归于尽。

    临天亮时,江娜娜做了个梦,梦里她和伙伴们去一片桃园,正是丰收的季节,枝桠上缀满鲜熟桃子,饱满,个大。江娜娜站在一个桃枝下,突然她看见桃子上已有个硬币大小的腐烂,腐烂处又爬出一个虫子,软绵绵地,在蠕动,她吓得连忙扔掉,然后去摘下一个。然而,所有的桃子都已腐烂,虫子从里面悠哉爬出来。江娜娜赶紧找伙伴们,却发觉身边悄无一人,整个桃园安静地要命,没有一丝风吹草动,突然,腐烂的桃子开始啪嗖啪嗖往下掉,像下雨一样,砸在江娜娜的身上。她一边拼命往外跑,一边尖叫——

    被李一醒时,江娜娜的脸上像被暴雨扫过,泪水淋漓。

    江娜娜没吃早饭就去了医院,李一波没有陪她,临走时一脸为难,说,那地方,全是女人,我去了多尴尬。再说,老婆,你的,肯定没事。李一波的眼神和他的语气一样铿锵有力。

    一路上江娜娜想了很多,按理说,本该强力要求李一波陪她的,但她也不想太隆重,生怕一隆重,那三个字就会隆重地扣在她头上,她希望检查结果像李一波的话一样,轻描或淡写。

    排队,挂号,填单,去乳腺科,江娜娜干得很流畅,上楼的时候,心里又是一紧,心想自己怎么跟个老病号似的。念想一闪,江娜娜就狠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乳腺科的走廊里坐满了人,准确地说,坐满了女人,这让江娜娜先是一股激动,好像革命的路上有了同舟共济的伙伴,再然后,又颓丧起来。她找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病历在手里打成卷。眼前有来来回回晃动的身影,她试图从这些晃动的脸上读出病情轻重,但每张脸都显得毫无表情。她觉得这群人就是被堆放在一处标点符号,从隐藏的词句里拎了出来,格格不入,有的是逗号,有的是感叹号,有的是句号。当句号在江娜娜脑海里划过的刹那,她吓了一跳,赶紧给自己标记上问号,对,她江娜娜也只能算问号,还不知病情的一个问号。

    走廊里的人换了一小拨,进去了,又出来了,脸色和脚步都显得很沉重,出来的人,边走边看,把病历仔细研究,像要解破某个暗码。等待有多久,胡思乱想就有多久。江娜娜抬起头,把脑袋耷在椅背上,然后她就看见了墙上那副图像,图像上是一个女人,女人裸着上半身,一个该安放乳房的地方,被圆形的疤代替,另外一处,一只乳房孤伶伶地矗立着,像纪念碑,记载着先逝同胞孑然离去的哀痛。江娜娜感到嗓口一阵痉挛,一股酸水往上涌,她深深吸口气,惊恐随空气,迅速窜进胸腔。稍缓一会儿,目光胆胆怯怯,亦步亦趋,又落在了那个疤上,圆圆的,浅红色的,它像一个大大的句号,像一只腐烂的桃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把江娜娜视线灼伤。她感觉自己像一尾鱼被扔到了岸上,鱼扭动身躯,鱼张开大嘴,鱼呼吸困难……

    江娜娜。导医喊道。

    江娜娜混混沌沌地站起来往里走去。

    诊室通体白色,像一只蚕茧,她从茧的一个小洞钻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一只蛹,不知道是该消亡在茧里,还是要破茧而出?她把身体落在椅子上,心不肯落下,一直浮着,浮到了嗓眼。

    病历?男医生问。

    哦。江娜娜连忙递上去。

    病历—— 一个人的身体零部件检修或保养记录。小本子是绿色封皮,封皮上一个白衣护士正在放飞一直鸽子——这个图案江娜娜在等候的时候,已看了无数次—— 白衣护士一脸若无其事,露出与职业毫不相称的笑容,她展开双臂,像一个迎宾小姐,欢迎全市人民前来进行零部件维修。

    哪里不舒服?男医生的询问打断江娜娜的胡思乱想。

    江娜娜迟疑了一下,之前想好的词句都跑得无影无踪。她想从昨天傍晚说起,说自己的左手触摸到的那个硬块,像一颗地雷,让她紧张和害怕;她还想从很久之前说起,说她的这片桃园曾经是怎样的风调雨顺,令人无忧无虑,心旷神怡。当想说的话像无数只飞虫在嗓口争相而出的时候,一只就先挤撞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它出了什么问题。

    的确,江娜娜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个不知道什么问题的问题纠缠了她一夜。男医生看了看空白病历,用笔写上日期,然后搁下笔,问,之前没做过这方面的检查?第一次么?

    江娜娜点点头。

    你先躺到床上,我检查一下。男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像一涓溪水,温温婉婉地向前流淌,流过她的耳朵和心脏,然后,心就收得不那么紧了。

    桃园大门敞开了,一双手走了上来,微微的,有些凉。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是对那颗小地雷的害怕,还是因为突然有了另一个异性的光临和考察。江娜娜有些羞涩,但那串脚步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它有节奏地向前移动,稳健而平静,慢慢驱走羞涩。

    这里疼吗?医生询问着。

    哦,不疼,江娜娜回答。

    这里呢?这里疼吗?他继续问,双脚便停了下来,轻轻踱着。如果说李一波关心的是桃园果实的鲜熟程度和味美如何,那这双手就是检测桃园的地质情况和土质良莠。

    医生,有问题吗?江娜娜小声地问,声音忐忑不安,漂浮在空中。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手指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一圈一圈,或急或缓,或走或停,似乎脚步在沉思与冥想,在疑问和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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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感到内心深处有东西在颤抖,而且在活动,想要挣脱浮出表皮。那是紧张的感觉,像埋在皮下的气泡一样,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动,脚步落在哪儿,气泡就窜到哪儿。她努力撑开耳朵,去搜寻一切响动。走廊里有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像钟摆,催促而焦躁。她还听到远处汽车的鸣笛,忽远忽近,标明和她此处的距离。她想,这些离她是多么远啊,那些声音构成了人们的生活,她迫切地想回到那里——

    脚步仍没有停下,像一颗彗星,拖着她紧张的尾巴。时间过去多久了?日薄西山了吧?怎么过去那么久,她想起小时候,父母上班后把她锁在家中,每天早晨,她听到门吱地被锁上,然后大人的脚步逐渐走远,随着渐渐消失的声音,她的心里也空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和绝望;傍晚的时候,天欲黑未黑,脚步声又会出现,越来越清晰,那是希望的脚步。

    现在这个脚步,似乎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希望和绝望像一对孪生兄弟,难分高低地,嬉弄扭打在一起。江娜娜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被抛在了空旷的荒漠中,像浮在无际的海面上,身下的白色检查床就是一叶扁舟,她想尽快着岸。

    好了,可以起来了。脚步突然消失,男医生洗了手又坐回原处。

    有问题吗?江娜娜跃起身来,急切问道。

    没什么问题,只是一点乳腺增生,不是肿块,别担心。

    哦——

    江娜娜愣了一下,继而又笑了起来,她想说什么来着,又没了头绪。医生说什么来着,没问题。那个不知道什么问题的问题,竟然不是问题。

    她觉得自己像一团纸泡在水中,通身舒展开来,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有说不完的话,那些话又笨拙地挤撞在嗓口,争相而出。

    也就是说,我的是好好的,这里没有地雷,或者说,即使有,也只是个哑雷,江娜娜语无伦次地说着。

    男医生笑了起来。说,对,对,你的比喻很对,没什么问题,不要害怕,只要饮食和作息规律就行了,他缓缓地说着,嘴角微微向上翘,他的牙齿很白,像一组排列整齐的贝壳,晃动着,使江娜娜眼前一阵眩晕。

    江娜娜重新坐回椅子上,长长舒了口气,把双手搭在胸前,顿时感慨万千。她专心地看医生在病历上写着,笔在空白处画出两个圆,停顿一下,又在纸上画起来。

    不是肿块吧?江娜娜不放心地又问道。

    不是,一点小增生,只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和规律的饮食和睡眠,定期检查——

    嗯,嗯。江娜娜不住地点头,顺便把目光跃到他的脸上,刚才一直紧张,忽略了这张脸,现在才认真阅读起来。如果说李一波的脸是一本《故事会》,那这张脸就是一本科普读物。每一个五官都被造物主设计得严谨且一丝不苟,没有过多的故事情节,只有道理和知识,但这些道理读着又不那么生硬,平铺直叙,直入人心。

    这张脸笑了起来,问道,还在紧张么?几道细纹弯成弧线,温温婉婉地,像他的声音一样,向江娜娜缓缓流淌而来。她把身子微微向前倾,胳膊伏在桌子上,一边看这双手写字,一边听他说注意事项,他说,平时多一些运动,羽毛球啊,游泳啊,还有,洗澡时可以对乳房进行自检和适当按摩——

    他在跟她说着她的乳房,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一个人,或者一个器官,这个器官好像跟她没有关系,又似乎有点关系。李一波也跟她谈论乳房,但只会是一小会儿,而且必定是的前奏。

    藏在肚子里的问题都倾巢而出了,江娜娜接过病历怏怏地站起来。到门口时,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跟医生索了一张名片。名片上的名字叫马赫,主任医生,某省抗癌协会理事,某市乳腺病协会会员。

    马赫对江娜娜说,我每周五门诊,其余时间都在病房,你若有问题可以去病房找我,或者直接打电话也行。

    江娜娜面露喜色,点了点头,然后握着名片像握着尚方宝剑一样离开了。

    出了医院,江娜娜没有直接回单位,也没有急着把检查结果告诉李一波。她认为,李一波这个时候应该主动打电话来关心一下。

    整个下午,江娜娜就坐在图书馆里,查看一些有关乳房疾病的资料,然后在街上似有目的又似无目的的逛着,她在一家内衣店停了下来,给自己挑选了一件粉色和一件黑色内衣。江娜娜很少光顾这样的店,两年才进一次,也就是说,一件内衣可以与肌肤保持两年的亲密关系。江娜娜在试衣镜前认真地试穿着,昨天,也是这个时候,她被恐惧层层包围,而现在,她发现,这对乳房又活泼起来,像开在初夏的一朵花,娇羞地藏在粉色里。

    刚出内衣店,李一波的电话就来了,李一波说,老婆在哪啊?

    在外面。江娜娜含含糊糊地回答。

    哦,别回家了,赶紧到花园饭店来。

    江娜娜问什么事,心里有些不快,李一波丝毫没关心一下她乳房的检查情况。

    李一波在电话那头神秘一笑,说,你来就是了,我请客,庆祝嘛。说完便挂了电话。

    江娜娜一阵纳闷,但只是一瞬间,就觉得自己错怪李一波了,想起早上李一波的话,不禁笑起来,谁说不关心哪,人家早就神算到乳房没事嘛。

    到了饭店,211包厢,推开门,已围坐了一桌,五男四女,李一波坐在主宾的位置上,正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一桌人见江娜娜进来,都有些意外,参差不齐地说道,咦,大嫂来了。

    称她大嫂的几个小伙是李一波的同事,江娜娜见过,跟李一波都是汽车维修部的,几个女孩的面孔倒是有些陌生。江娜娜没想到李一波为庆祝而整这么大动静,笑容在脸上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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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一波说,这几个你不认识吧。然后指着几个女孩。她们是汽车销售部的,红红,芳芳,萍萍,蓉蓉。

    名字起的跟怡红院小姐似的,江娜娜心头泛起一阵不快。几个女孩也朝江娜娜点点头,嘴角只微微牵动一下,目光似一道高等函数题——难解。

    李一波仍兴高采烈,说,老婆,你不知道哪,今天多亏了她们几个,我同学王大亮来店里买车,她们给他退了返点,少花两千多块呢。

    原来所谓的庆祝就为这个,江娜娜肚里顿时憋出一团火。这时服务员搬了张小椅子进来,给江娜娜添了个加座,挤在几个女孩中间,坐下后江娜娜发觉椅子矮了一截,觉得很委屈,她抬头看李一波,李一波还在眉飞色舞,座位离她很远,像在河的上游,而她在下游,于是,那股委屈顿时又化为愤怒被包裹在肚皮里。

    饭局中,谈论的话题自然是汽车,保险,返点,提成之类的内容,江娜娜插不上话,只好埋头吃菜。李一波像服用了亢奋剂,顾不着吃菜,只忙着给几个女孩敬酒,一遍一遍地感谢她们省下的两千多块,像歌颂丰功伟绩似的。

    他们站起来碰杯,两对胳膊在江娜娜的上方架起了一个拱形,那个叫蓉蓉的女孩一直称李一波“波哥”,声音甜得发腻,把“哥”字拉得很长,像一根扯不断的粉丝卡在江娜娜的喉口,好生难受。他们“咚”地把酒杯一撞,几滴掖体在江娜娜的眼前落下来,像憋了很久的眼泪。

    江娜娜一刻不停地吃着面前的菜,直到肚子胀胀的,直到分辨不出是怨气还是水果蔬菜。然后她吃不动了,也听不动了,她觉得很累,手也很累,嘴也很累,耳朵也很累,还有她的乳房,也很累,她想今晚应该只属于是她跟李一波的,应该只属于她的乳房的。

    江娜娜长长舒了口气,把胳膊搁在饭桌上,然后把自己的也搁在饭桌上,一天来的恐惧,太累了。现在,她感到轻松多了,她要让它们好好休息。江娜娜抬起头,环顾左右,但立马看见好多对也搁了上来,一对对来势凶猛,且虎视眈眈。

    终于捱到饭局结束,江娜娜也像一只青蛙似的,肚子鼓胀得厉害。李一波要送一个同事回宿舍,江娜娜只好一个人先坐车回去了。

    躺在床上江娜娜睡不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门打开了,灯扭亮了,浴室的水龙头旋开了。她听到李一波哼着小曲儿在冲淋,歌声和水柱一样欢快而兴奋。李一波喊,老婆,肥皂没了。李一波又喊,老婆,等我一起睡哦。李一波完全还延续着晚饭时的兴奋。

    洗完澡,李一波摸索着爬上床,没穿衣服,像一条光溜的鱼。他凑上去,黑暗中看见江娜娜的眼睛睁得滴圆,便嘿嘿笑起来,说,老婆等我哪,安排啥活动呢?

    江娜娜不理他,扭着头看窗外。李一波挪上前,伸手便挑拨她的睡衣,一边又哼起了小曲儿。江娜娜火不打一处来,双手护着胸部的圣地,像战士捍卫堡垒一样。江娜娜说,李一波你咋这么高兴呢?

    李一波不知云雾,说,怎么不高兴呢,省了两千多块哪。

    这两千多块又不是你的,你激动个什么劲啊。江娜娜死抱着。

    李一波脱开手比划说,王大亮是我同学,给他省了就是给我省了,再说,同学的事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江娜娜腾地坐起来,说,关心关心,关心他,关心你,关心不相干的人,你关心过我吗?

    原本江娜娜要把吃饭时积攒的怨气,有条理的拧成一团掷出去的,却发觉自己刚才的这话缺乏力量,关心同学没有错,她只是认为李一波不该忽略了她的乳房。于是江娜娜压低声音,委屈地哭起来,说,我早上去医院检查,你也没关心一下我。

    啊!这回轮到李一波声音低下来。急切问道,检查结果没事吧?

    江娜娜嘟着嘴,点了点头,说,还好没事。

    你看,我说没事吧,我说肯定没事吧。李一波又嘿嘿笑起来,一把握住江娜娜的乳房,施力把她扳在身下。

    在李一波看来,江娜娜算是一个接近完美的女人,这个完美由很多个小完美组成,比如她的乳房,他常常感叹于造物主的偏袒,给了她,也算给了他,一个这么完美的双峰。要是这两坨肉长在腰部,肯定就是丑陋;要是长成小土丘,也是丑陋;要是埋下了地雷,炸成平地——李一波不敢往下想了,他只把思想停留在美好的状态,他认为江娜娜的乳房永远都应该充满弹性,鼓胀得溜圆,含在嘴里都能蹦达出来的那种。

    李一波把头埋在这两坨肉里,像要把思想挤出脑袋。他像一条鱼似的在江娜娜身上扭动起来,鱼用嘴亲吻着另一张嘴,另一张脸,然后鱼游入一片桃园圣地,像小船入港。鱼深含,鱼浅荡,鱼沉醉,鱼飞翔……

    江娜娜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得像浮在水上,有浪拍打过来,她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她忽然看到自己的一对乳房,闪耀着光芒,孤单地漂浮在水面上,她看到李一波的手虔诚地握着它们,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像迷路的人看见了指明灯,乳房在水上荡漾着,带着那个人向岸边驶去。突然之间,一条鱼从两腿间钻进了她的身体,调皮机灵,然后鱼在她身体里似乎找不到了方向,开始横冲直撞起来,又似要寻找一个出口,鱼使劲地往里游着,撞着,一下,两下,三下……

    她觉得被撞得四肢没有了力气,脑袋已一片混沌,可她还要思考很多问题,还要责问很多事情,还要告诉他自己早上是多么地害怕和悲痛,可她怎么都想不完整了,每句话在脑海里只一闪而过,连尾巴都抓不住。为什么上帝只将设计给的时候,而不是思考的时候?她也想也变成了一条鱼,两条鱼紧紧相连在一起,一起寻找一个出口,像要跳跃龙门一样,一起撞着,一起跃着……可是,她要问什么来着?她要问李一波什么问题来着?她要在跃上龙门之前问一个什么问题来着?忽然,她又看见了自己飘摇在水面上的乳房,对,乳房,她要问关于乳房的问题。然后她急切地说,李一波,你爱这对乳房么?

    李一波喘着粗气,嗯嗯两声。

    如果它们病了,你还爱么?江娜娜继续问着。

    哦,老婆,。李一波有些命令。

    江娜娜穷追不舍,你回答我,如果它们病了,你还爱么?

    我不回答这些还不存在的问题。李一波有些不耐烦,像一个赶路人只忙着前行。

    我就是要你回答,你是不是只接受一个健康的乳房,而不能接受病了的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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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路人突然停止脚步,并且弹跳起来。

    鱼迅速游出了她的身体,缩成一团。

    两个人都跌坐在床沿上,像两个快攀上顶峰的登山运动员,山顶的风景就在眼前,胜利的旗帜已在招手,只是抓断了树枝,只是一脚踩空了,便又落进了黑乎乎的山谷里。

    (2)

    太阳跑到了头顶,影子便缩成一个球,在脚下踢来踢去。

    每天绕着医院的院墙走几圈,已成为胡梅梅的一个习惯和生活必须。这个“走”已不存在任何的意义和价值,它只是一个惯性动作。这个惯性里可以包含很多个小惯性,比如她会在走路的时候去回忆过去,去思考她的现在,去冥想她的将来。第一圈的时候,她都是在回忆,那些已成为过往的快乐幸福,犹如河对岸的风景一样,她可以一遍一遍贪婪地观望,却无法走近。第二圈的时候,她思考现在,现在把她的过去和将来分割出来,也把快乐和痛苦分割出来,她仿佛看到那几道分界线闪着寒光,冷峻严肃。第三圈的时候,她想着将来,将来这个东西,就是放飞在天空中的风筝,和自己只是一根线的关系,一不小心没把控好,将来就挣脱你的手,栽得体无完肤。

    阳光很厉害,烤得身上冒出一层油,胡梅梅不觉得热,只有凉飕飕的感觉。她眯起眼睛,觉得阳光跟月色一样空濛,白得刺眼。小时候有一段日子,也有这样刺眼月光,她每天晚上都围着操场转圈,脚步点击路面,显得很空寂。院墙里好像埋有一个磁芯,她在这种引力下绕着院墙转啊,像地球绕着太阳公转一样。磁芯就是一个快要腐烂的皮球,从集市买回后,陪伴了她五年,她没有玩伴,只有皮球,每天放学后一个人在操场上拍一会,可那天,她却邪了门似的,改作脚,踢了出去,她听到皮球惨叫一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续找了三个下午,几乎翻遍每处草丛,毫无所获。她感到皮球在某个角落召唤她,它通体腐烂,痛苦呻吟,她不断地谴责自己,她在这种召唤下绕着院墙一圈圈地走着。

    她又在绕圈,很多年之后。

    她像小时候那样围着医院在绕圈,她的又一个皮球也被弄丢了,她又听到皮球的召唤,它或许遗落在医院的医疗废物堆里,已经腐烂,或许躺在某个实验室,麻木般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从她的左胸剥离开来的那一刻,她就仿佛听到它的呼喊和叹息,她只是睡了长长的一觉,什么梦都没做,醒来后,它就离开了她的身体,像小时候的皮球一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到它在腐烂,腐烂得越多她愧疚越多。

    她的左胸处凉凉的,皮球被剥离后,她的心脏就变得脆弱无比,它们常常紧张地跳动着,像夜行人急促的脚步。它们的城堡没有了;它们的盾牌没有了,离空气越近,心脏越感到慌张。

    她没有了一颗乳房,两颗曾经像皮球一样弹跳在她胸前的乳房,被她弄丢了一个。她把手分放在两侧,右手触摸到遗留的一颗,像泄了气的皮球;左手,却像一脚踩空了,跌落在心脏上,她分明感到心脏整齐而又绝望的蹦跳。

    胡梅梅低下头,这个动作也已成为一个惯性,左胸处明显坍塌一块,她把塞在胸罩下的一团棉布取掉了,如果,右乳代表真实的话,那它就是虚假;若右乳只代表过去,那它则昭示她的将来。

    一颗乳房不能代表她的全部,但它却带走她的全部。胡梅梅想着,也只是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空得慌,一种失去的悲痛,瞬间扑打过来,悲痛过后又是对自己漫无边际的谴责,这两种感觉像海浪一样,彼此交替,她常常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她希望有一只温暖的手伸来,有一个坚定的目光投来,她还希望这只手和这目光的主人就是许光荣。

    一颗乳房究竟有多重要?胡梅梅也说不上来,她认为这也不是她说重要就重要,不重要就不重要的,她代表不了谁,所以她的观点只能建立在她的丈夫身上,许光荣认为这重要就重要,不重要就不重要。但是许光荣说了也不算,他的观点还要经得住世人的审视,世人普遍说不重要那就不重要了。但世人都在仰慕它,追求它,亲吻它,所以,它就很重要了。

    在医院接受手术前,胡梅梅已经哭过若干回,她在胡思乱想,为什么乳房长成坟墓的形状,那颗即将失去的乳房,会不会埋葬她所有的幸福。她用被子蒙住头,眼泪悄无声息地流。许光荣搬一只板凳坐在床尾,一言不发地看手指。许光荣也不劝慰她,最多说上一句“人活着就行”。是啊,人活着就行,这是一个多么低的要求啊,她只能要求这些,要求还能继续活着,其他一切美好的都不该奢想。那颗乳房就犹如她跟许光荣共同的孩子,现在孩子要离开他们了,她就是孩子的母亲,一个母亲连孩子都没保护好,还想得到别人怎样的原谅呢?还能奢望什么呢?

    要进手术室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许光荣给她轻轻拉了下被子,她感动得差点想哭,她想拉住他的手,告诉他,她是多么爱他,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他。可是,刹那间,她觉得这应该是许光荣对她说的,所以心里又泛起一阵隐隐的痛。

    注射了麻醉,无知觉的感觉迟迟未来。无知觉的感觉。她在想,既然没有知觉,又怎样能感受得到?她想起去年的那次旅游,她竟然在三峡的屈原镇遇见了他,他和她同学三年,相互爱慕,却都未曾开口,多年之后的他乡之遇,两个人都感慨万分,唏嘘不已,那晚他们擅自离开团队,在江边坐了很久,风一阵阵扑面而来,夹着暧昧,像一剂麻醉,缓缓渗入肌肤,把她推向了一个无知觉的状态,她看见他的手慢慢伸进她的衣服,像江风一样,那阵风在她胸前盘旋着,忽而拍打,忽而轻抚,然后风突然向她的左乳扫来,左乳仿佛被江风戏虐,落进一个潮湿的漩涡中。她的知觉又慢慢回到了神经系统,她猛然推开他的头,她问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怎么如此轻浮?怎么对得起许光荣?这之后,她拒绝同学的联系,她痛恨自己,谴责自己,甚至谴责那颗的左乳,她希望它快速地坏掉,然后腐烂。

    现在她就躺在手术台上,让左乳接受惩罚。一语成谶,但她又是多么后悔自己恶毒的诅咒啊,她没想到那次的无知觉,用这次的无知觉来作为代价,同样都是无知觉的感觉,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为什么成了这样的因果关系?她闭上眼睛,身体和思想都麻木了。

    从手术室出来,左胸被摧为平地。

    肿瘤是良性的,人活着就好。许光荣说。

    医院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让人变得没有太大的欲望,一切只浓缩在“活着就好”的简单要求里。

    许光荣跟单位请了假,细致地照顾胡梅梅,他到点打水,买饭,饭冷了,就去微波炉热一下,胡梅梅要上厕所了,他就提着吊瓶扶着。没事的时候许光荣搬个凳子坐在床尾处,翻看报纸,仿佛认认真真。同房的病友有时跟他搭讪,他就嗯嗯两声,他原本就不爱说话,现在变得更加不爱开口了。胡梅梅小心翼翼问,怎么不说话了?

    许光荣说,嗯,药水味难闻,不想说话。然后又继续埋头读报。

    胡梅梅有时也拿过报纸看看,她让许光荣坐在她旁边,正好可以倚着身体,她这么要求,其实就是希望身体和许光荣靠得近一点,左胸处空荡荡的,她感到害怕。许光荣坐在她旁边仍然不说话,按照吩咐把身子搁得直挺挺地,他把目光也落在报纸上,胡梅梅读着哪一版,他也瞅着哪一版,有时还没看完,胡梅梅就翻到下一张,他也不说话,有时翻到广告的图片,硕大的乳房像聚光灯一样,胡梅梅就会迅速翻过去,像堵见逝者的遗容,两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然后无声地对视一眼。

    住院的二十多天,胡梅梅和许光荣很少对话,许光荣好像突然变得关心国事民生来,把报纸翻看得极为仔细,他对胡梅梅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因无微不至而显得生分和凝重,不像同室的37床总是把手术的前后富有声色的演讲若干遍,仿佛被切除的不是一个人体器官,而是多余的六指或是阑尾,37床的男人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没有染,他对来看望的亲友讲37的病情,赞叹那个主刀医生,他说,技术高,厉害,逢得好,边是边,角是角,平整。他说这话的时候,许光荣就把头埋得更低,似乎地心引力在他身上作用得厉害。

    出院后,许光荣就上班了,每天走前给胡梅梅做好两顿的饭,晚上从菜场再买上一只鸽子或者青鱼。他一边掀开锅盖,一边和胡梅梅说话,他说,鸡汤怎么都没动?不吃身体怎么好得快。他的问话跟鸡汤一样,不咸不淡,不浓不腻,胡梅梅从不回答,她就站在水池边,看他收拾青鱼,水声淹没了一切。

    吃完饭,许光荣帮胡梅梅洗澡,手术过后,胳膊还抬不起来,他握着莲蓬头,把水柱浇在她的后背,他大多时候先站在后面,手认真地搓洗着,然后再转到前面,他不敢看她的疤,潦潦草草冲刷一下后,再弯腰搓洗她的脚面。他蹲在地上,头发上溅满了水珠,亮晶晶的。胡梅梅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许光荣一惊,抬头问什么事?胡梅梅抿着嘴没说话,继而轻轻叹了口气。

    之后胡梅梅坚持自己洗澡,她不想让许光荣看见那块梅红色的疤,它像一团火似的,把两个人的目光都烧成灰烬。

    许光荣不在家的时候,时间多得要溢,她仿佛看到时间像洪水一样扑来,从窗户,从门缝顽强地涌进来,她要窒息,她想呼喊,她被洪水团团包围了。她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跑去,屋外并不像家里那样灰暗,阳光明媚,柳色正新,这个城市正涌动着青春的气息,像姑娘们骄傲的乳房一样,藏了一个冬天,都迫不及待得跳跃出来……她觉得每一个人的乳房都显得突兀和刺眼,每一个东西都貌似乳房的形状,建筑物的顶,汽车的前灯,甚至是姑娘们的阳伞,孩子手上的蛋筒,都像乳房一样在晃动,她感到压抑,甚至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一颗乳房这么重要?它就像每户人家的板凳一样,有的是红木的,有的是塑料的,有的只是装饰,有的破旧得失去价值。她看见路边卖玉米的老太,隔着衣服清晰看到乳房已耷拉到腰部,尽管很丑,但她仍健全,并不缺失。

    胡梅梅只需做两次化疗,原本以为会掉光头发,形骸俱衰,那样或者更彻底一点,胡梅梅心想,彻底成为一个病人也罢。但医生说,胡梅梅化疗没有变化,多是因为还很年轻的缘故。年轻。这个词在胡梅梅听来竟觉得百般刺耳,她不像37床已近古稀,是的,她还年轻着,但她已丢失了一颗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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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自家老婆的乳房是海南岛,别的女人的乳房就是夏威夷;自家老婆的乳房是黄土高坡,别的女人的乳房则是喜马拉雅山,总之,男人本性就爱攀登,然后一览众山小。胡梅梅的胸前缺山缺水,无沟少壑,如战后沙场,一片荒芜,满目狼藉。

    她绕着医院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汗渗了出来,衣服和身体暧昧地粘在一起。其实乳房与这汗水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乳房从女人的身体里长出来,然后就把男人和女人亲密地吸引在一起。这种引力与乳房的体积成正比,体积越大,引力越大;体积越小,引力越小;体积为零,则为斥力。

    胡梅梅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有关乳房的问题,衣服下左胸处的疤痕,宛如一枚印章,蘸着红彤彤的印泥,盖着的是不幸。她想把思想从这枚印章上跳跃出来,但思想如有若干个闸门的大坝,关闭了其中一个,水又从其他出口处奔流而出。她怀念那颗乳房,怀念拥有那颗乳房时与许光荣的幸福时光;她感到许光荣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有关乳房的一切话题,他的眼神忽然在某一天变得十分陌生,他从来不主动向她要求,他淡淡地说,你身体不好,等好了再说。是啊,她身体不好了,没有了一颗乳房如何才能再好。许光荣很少开口了,他微微隆起的肚子里,又有多少她无法猜透的想法;还有,这个夏天他怎么突然爱上了游泳,她想他究竟是爱上了游泳,还是爱上了泳池里女人皮球一样漂浮的完整乳房?

    许光荣把头从水里探出来,长长吐了口气,用手撸了把脸,便依在泳池边休息。他仰起脑袋看天花板,水波反射出无数条光线,织成了一道网,从头顶上覆盖而来。

    一颗乳房究竟有多重要?许光荣对着这张网在胡思乱想。

    他想起小时候玩的一种扑克牌——丢地雷。那个被选作地雷的牌在每个人手里流转,落在谁的手中,谁就无比惊慌和无奈。现在,这只地雷突然落在了他手里,且嵌在胡梅梅身上,如果要扔掉地雷,就得连胡梅梅一起扔了。

    胡梅梅手术后,他们有过两次。像果子熟了,稻子黄了,该秋收了。那晚他把灯调到很暗,她把床单铺得极其平整,一切都恰到好处,谁也没有说话,像等待某个仪式开始。她躺倒在床上,他轻轻覆盖上去,他褪去她的短裤,然后便看到她的脸上泛起胆怯却又渴望的神色。他犹如从远方归来,又看见熟悉的山与水,家就在眼前,炊烟袅袅,白云飘飘。仿佛舟车劳顿,疲惫倦怠全抛得一干二净。他急切地向前奔去,向家奔去,他看见她就在前面向他招手,像若干次梦见的一样,像从前脑海里的记忆一样。他轻轻吻着她,她在他的吻中微微颤抖,他解开她的睡衣,像一个游子重游故土。那就是阔别很久的家啊,他在心里深情地感叹,他迈开双腿,他卯足力量,他跨过一条条小径,越过一道道溪水,他迫不及待地要冲过去。突然,就在他眼前,一只红灯倏地亮起,胡梅梅左胸处红艳艳的疤,不合时宜地探出了衣服,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许光荣掬了点水冲洗着脸,来镇定心底的惊慌。一颗乳房究竟有多重要?许光荣丝毫说不上来,他只知道那颗不知道流浪到何处的乳房,像起了化学作用一样,把他和胡梅梅之间的关系变得陌生和紧张。那个红灯横亘在他俩之间,日夜闪烁,永不熄灭,让他无法跨越,让他无法回家。

    突然,许光荣的腿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利器一样划过,紧接着,他的泳裤便被拽下了一截。他本能的用手提起,脸上扫过一丝尴尬。那个拽着他裤子的手在水里扑啦了几下,然后又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才站稳脚,手的主人一边惊慌失措撸着脸上的水,一边连声说对不起。

    这个女人三十上下,眼睛大大的,写满无辜。许光荣看过她很多次,在泳池的浅水区里,她跟谁都不说话,也不会游泳,一个人拉着护栏自学,学累了就倚在泳池边上发呆,眼神很空洞,有时低头看水,一看就是半天,都以为她睡着了。

    她常常穿一件黑色泳衣,下摆有花边,像一尾黑金鱼。许光荣有时把目光落在她的泳衣上,有时与她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睛,大而含蓄。胡梅梅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像蕴藏了很多年的一碗酒,浓俨,纯净,深长。但这是手术前,手术之后,他看到的只是一种陌生。

    江娜娜还不住地喘气,未能平静,刚才一脚踩空了,栽进水里。她以为自己要淹死了,像小时候掉进鱼塘里,她用手死劲地划水,她要呼吸,她喊救命,突然间手抓住一颗树干,树干在水里很滑,她的指甲都嵌了进去,身子还不住地往下沉,然后树皮就被她扯下了一截。

    江娜娜不会游泳,就连在水中走步都感到艰难。但她贪婪水的感觉,像无数双手,把身体紧紧包围着。这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到泳池来,拉着护栏练习潜水,练累了就倚着池壁,把身体淹没在水中,思索一些与乳房或多或少有关的问题。

    自上次医院检查后,她像桃园主人一样开始重视起来,定期对这块土地进行勘探、诊视,进行按摩或锻炼,原本细致规律的生活被打理得更加细致和规律,她规律地饮食,规律地睡眠,规律地锻炼,规律地,甚至规律地和李一波吵一些没有规律的架。

    最近一次的吵架就很简单,江娜娜让李一波陪她一道来泳池,正好教她怎样游泳。

    李一波正坐在电脑前玩cs,枪林弹雨,硝烟弥漫,敌强我弱,战火声声,江娜娜扯下李一波的耳麦说,你陪我游泳去好不好?

    出师不利,说完这句,江娜娜就后悔了,不该用疑问句,而该用祈使句。

    李一波说,啊,我不去了,老婆你去吧。然后又重新戴上耳麦。

    匪军扔来一只烟雾弹,眼前一片白色,李一波转过脸又补充一句,我不去了,我不喜欢游泳。

    江娜娜嘟起嘴,说,是啊,你不喜欢游泳,你只喜欢玩游戏。

    李一波没留神,就被对方突然爆了头,有些责备,说,干什么嘛,老婆,怎么最近突然喜欢上游泳呢?

    江娜娜原本想攻击他,说跟他喜欢电脑游戏一样,没有原因,但她不想绕弯,看李一波聚精会神,一副专注模样,就有些生气,她说,游泳有益乳房健康,我有乳腺增生,我怕得乳癌。她停顿了下,又补充道,这是医生说的。

    新一局游戏刚开始,李一波就被对方的狙给击中了,他把鼠标在桌子上狠敲几下,侧过脸对江娜娜说,你去就是了,干嘛逼着我去啊。再说,医生那话能信么?都他妈的危言耸听。

    我看你是漠不关心。江娜娜也甩出一句,然后在一片炮火声中摔门而出。

    吵架其实是门技术活,在多年的实战交锋中江娜娜已深刻体会到。这就像两人玩五子棋,既要切断对方四处延伸的子儿,也要对对方进行有效包围。

    每一次山雨欲来时,江娜娜都能慎密计划好舌战的内容,她抛出一句,基本能估算出李一波将要甩出的下一句,如果李一波都按照套路出牌,那就可以朝着她既定的方向走下去。这种争吵没有悬念,在江娜娜看来,吵架没有胜负,只有结果,女人对吵架赋予的重任,就是要达到某个结果。

    当然,这一次,江娜娜并没有达到某个结果,她觉得自己一开始就选错了时间,不该在李一波专注游戏的时候点起火索,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环节,舌战也是战,时间、人物、地点,这是吵架的三大要素,所以,她没有恋战,收得较快。她只想传递给李一波一个信息:他并没真正关心她的乳房问题。

    当然,这次蜻蜓点水般的交战后,也让江娜娜感到有些难过,她传递给李一波的这个信息,难道不正是李一波无意识传递给她的一个信息吗,她的乳房或许都不及虚拟游戏中的一把ak47或者一枚手弹重要。

    江娜娜把头潜在水下,现在她已经学会了憋气。睁开眼睛,水下的世界是明亮的,她看见自己的脚,腿,还有手,轻轻晃荡一样,像生长在海里的一棵珊瑚。然后,她看见了自己的,从v型的领口探出来,闪着光芒,像一对硕大的夜明珠。

    她想起和李一波刚刚恋爱的日子,乳房似架在他俩之间的桥梁。他们在有限的约会时间里享受无限的乐趣,李一波如一个归者,她仿佛看见他从桥梁的另一端幸福地走来,他一边迈动脚步,一边抚摩着桥面,只有纤云弄巧,没有飞星传恨,他朝她笑,她就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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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泳池里也有许多如他们当年热恋的情侣,情侣们每天饭后都把身体浸泡在其中,让泛着湛蓝的水把爱情清洗得更加透明和纯净。江娜娜继续把头潜在水下,她仿佛闻到了情侣们飘散的荷尔蒙的气味,这种气味让她感到心悸。她用手挥舞着,把身体压得更低,水下的世界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音,池底的面砖勾勒出一道道笔直的逢,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河蚌一样,正焦渴地往地缝里钻去。

    突然,河蚌被一只阔大的手提了上来,江娜娜惊恐地看着许光荣。

    她说,啊,怎么了?她记得他,就是被她拽下泳裤的那个男人。

    许光荣松开手,说,你没事吧。他误以为她溺水了。

    如果没有这两次戏剧般的接触,即使同在这个泳池里浸泡三五年,江娜娜和许光荣都不会说话,在江娜娜看来,李一波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她没有朋友,也不愿意结识朋友,她在这个小宇宙里,乐此不疲地绕着李一波公转。

    许光荣站在水中半天,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不会游泳?

    江娜娜嗯嗯两声。

    迟疑片刻,许光荣说,我来教你。

    江娜娜看着他一眼,只是瞬间,便抿嘴笑了下,以示赞同。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也注意过很久,个头不算高,略微有些胖,头发整齐而茂密。常常一个人在泳池里一呆就是半天,他对着池壁发呆或沉思,有时目光会落在江娜娜身上,落在水面上,那种目光亲切而自然,随波而来。

    许光荣伸出手,示意她身子要向前倾。江娜娜小声地说害怕,动作有些迟疑。许光荣朝她点头,鼓励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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