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爱是永恒的忍耐。这已成为一切的原则。她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她给我
爱和灵感。她裹着很尖的小脚,却卖了地送父亲去读教会办的“汇文中学”。她是
个通达的女人。她死在祖父的后面。她死得很神秘,那时辰天空发出了一阵奇怪的
响声。我曾抱着她的骨灰盒不远百里穿越华北平原回老家,使她的骨灰同祖父的尸
骨合为一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本意。她的尸灰在我怀中使我觉得与她亲近,
是再度与她相逢。我把我的痛苦告诉她。用心灵传递。如果是因为爱,她说,你就
只有忍耐。
我于是在一切忍耐中期待永恒。
她又说,忍耐好,忍耐好,忍耐是个无价宝。
她还说,精米子干饭炖肉孝敬老父母。
她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她的身边。
我是“文革”遭劫时被送回老家的。
她所以不让卖老家的房子,她说人必有个退身之地。
然而老屋已空无一人被日晒雨淋,我们还是卖掉了老屋,卖掉了那个最终的栖
身之地。我们全体子孙背叛了她。
她死前已是骨瘦如柴。她想念基督。
幻境中,总有她从豆角地中走来。向着田野呼唤。乡村的简陋的尖顶的小教堂。
她虔诚跪拜。愿我主基督恩大无边保佑我的家人免受苦难。阿门。
华是个匆匆走过的女孩子。是个可能我毕生都不会再见到但是毕生都不会忘的
人。她曾经与我相处两处。以她的挚朴她的向往现代生活和她的美丽与聪慧。
想念华是长久的,但想写华却是因为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穿着一件红毛
衣的女人从我身边匆匆闪过。那毛衣很像我的一件毛衣。华喜欢的那一件。那毛衣
早已被塞到柜于深处,久已不见。不见了便忘却。而看到了别人的也就想起了自己
的。想起在我的相册里,一直有几张华的照片,是穿着我这件毛衣照的。不忘却是
因为往事太深刻。既然是华喜欢,我为什么就没有把那毛衣送给她呢?
华回了安徽无为县红庙公社就再也没回来。也许她在那个春节之后还是回来了,
在别人家继续当小保姆,但没来再看我。华该是记得我家的。我并没有搬家。她在
我家整整住过两年呢。我盼望和等待过华。华刚走的时候,女儿常吵着要她。哭。
华喜欢她。华给她以很深的关切。华是她的亲人。
华到我家来的时候是第一次到大城市中来。她不是那种已经换过很多家的那种
很油了的小保姆。华还懵懂着。不知道该怎样带小孩。华十八岁。美丽而强壮。周
身流溢着青春。当我知道华从来没上过学也不识字的时候,心里很难过。我为华写
家信。父母的。还有订了亲的“女婿”的。为华按月写寄往家中的汇款单。华喜欢
唱歌也喜欢听录音机。我去上班的时候,她几乎一整天都听录音机。她很聪明很快
学会了操作。华勤快而干净。华年轻贪睡所以我从未让她夜里带过女儿。华每两周
休息一次。她总是星期天早上出去,下午就回来,回来时总是要给我女儿带些小礼
物。是心意。她的手还很巧,会用鸡蛋壳做小动物,她做了很多这样的小动物留下
来,然后她就走了。我们情同手足般。这在《华华姨》中都写了。我至今想念她。
永远会想念。想着能把华喜欢的那毛衣送给她。
没有留下华的地址,以为她还会回来。走的时候她是答应了我要回来的,怎么
就成了永别。
他们在你望着夜空的时候,在你的眼前穿过。像流星般拖着美丽而闪光的裙据。
就照亮了你。然而流星一闪即逝。生命也是一样。生命充斥在亡失的时间里。然后
毁灭。尽管毁灭,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一些什么。一些色彩和一些怀旧的情绪。
这就是另一些散文。另一些散文有时在承受着一些它们本不愿承受的情感的负
担。
黑色湖泊
那宁静是一种黑色的宁静。一片大湖在暗夜中,没有任何声响。他是我的一位
朋友。他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很遥远。所以我们难得相见。李商隐说相见时难别
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可能就是这种境界,我们分别时,都有种莫名的惆怅。
因为太远了。他家的那地方我从未去过。因为有了一个朋友在,那地方便也不
再陌生。
几次分手的时候,他都说,记住,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有个远方的朋
友。
他的信中透露着远方的思念。
你看懂了那暗示。
从舞厅出来的时候,原想一个人呆着,躲避那种噪音和使人变异的灯光。我走
上楼梯时正遇上他从楼梯上下来。他停下来。他问我为什么不去跳舞的。我默然。
没说出想独处的愿望。然后他迟疑了片刻,问我,原意到湖边去走走吗?他原本是
想要去跳舞。他的舞姿很优雅。湖畔是一条长廊。长廊很长。那晚湖上没有星光。
一种纯粹的黑暗。水中不泛光。我们一直走到尽头,然后就听到了嘀哒嘀哒的水声。
茫然和惊悸。好吧我们朝回走。发出水声的地方有一口深井。井的高处是一棵盘根
错节的藤。那藤枝枝蔓蔓。我们驻足。忘了谈话的内容。很可能没有内容。只记得
那一片大湖在深的黑暗中’,没有一丝的光泽。纯洁和恬淡。那是个早春。在南方。
我们甚至没说彼此做朋友。
后来夏的时候,他途经我住的这个城市,远道来看我。带来一些他家乡珍贵的
土特产品。我喜出望外。他停留的时间很短暂。我们在一起谈话。他安慰我并说我
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在家吃饭。我炒菜时他突然说,你很好。我莫名其妙看着他。
吃过饭我们继续谈话。谈一切生活中惨痛的经历。他再度说他理解一切。他拿来毛
巾让我擦掉眼泪。我那时幼稚脆弱。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但我相信你。你的善良还
有无望。我送他去火车站。坐在公共汽车里的时候,他突然说,本来……
他走了。我们彼此许诺做真正纯粹的好朋友。
然后就到了那个温暖的秋末。深秋的枯叶满目皆是。金黄中透露着冬的消息。
湖岸的暮山紫降临,然后落下黑色的帷幕。在一个亭中的石柱前,他依旧掏出手绢
让我擦掉眼泪。他说何必那么无望。然后就说了那段关于朋友的誓言。他是我无论
何时何地都永远拥有的朋友。
冬季到来的时候,他从远方寄来了一张贺卡。还有温暖的信。那信中说,他看
到那张贺卡,就知道那是属于我的。落日余辉。金黄色的。林。还有冰河。宁静的
落日。他买下了那张贺卡并给我寄来。他说黄昏中有一种真实的思念。是诗。是散
文。也是一种温馨和一种辉煌。
友情。
总是恬恬淡淡。淡淡泊泊宁静而致远。
其实朋友是个很感人的词汇。朋友不该多,但却应当有。真正的。也是有质量
的好朋友。他们是那种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理解你关切你爱你的人。人不该拒绝
友情。友情也是一种支撑。而且是长久的。爱情不能替代友情。爱情不像友情那么
可靠。实践证明爱就像是一朵花。而花则总有凋谢枯萎的时候。
我不愿放弃友情。但同时希望友情永远是友情。为了不失去朋友我们有时需要
适度。哪怕是暗示、是深黑色的湖泊、是寂静的长廊。应阻挡一些什么。那些惆怅
和伤痛。所以淡泊,为了永不失去。
淡泊的信。理解依在。友情依在。有时你无以回报那明亮的暗示与激情,而只
能把心灵交付给已过往的岁月。朋友应是个严肃的概念。我只想抓住那友情,抓住
那一切的温馨、惆怅、热情,和浮光掠影后面的那最宝贵、最深刻也是最无形的东
西。相知。我希望在我不小心摔倒的时候,受伤的时候,能马上就看到那真正同情、
理解的目光,哪怕,并不能就即刻抓住你们伸出的扶助的手。
如果这样,我留恋往事。
我把所有的故事讲给他,包括那一片黑色的湖泊。他沉默。抽烟。就在我的对
面。我的眼睛对着他的眼睛。我对他说,就是这样。没有隐瞒。但我不愿失去朋友。
……当然往事是值得记住的。
……不要因我的存在就影响了你交友的原则。
……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这样我获得许诺。我们做朋友时,我就知他是一个宽大为怀的人。一个这样的
男人。也许正因为他是这样的男人,所以我们相爱很久了,很久很久了,却始终如
初恋。一种深刻的感情一种深刻的连接。我们恋爱。那是成熟男人和成熟女人之间
的恋爱。不再有选择。也不再会改变。我们从此作为一个整体去融入我们各自的朋
友的世界,对他来说,那《落日余辉》同样是美好的。如此,心在轻松与愉快中。
斑驳的木窗
有一天一个朋友带来了一本国外的摄影作品集。那本大书印刷得极好。其中的
每一幅照片在光的色彩、情调,以及人物的神情上,都是十分讲究的。照片大都是
半遮半掩或不遮不掩的女人,置身于一个十分诗意的外部环境中:
一个美丽的女人。披着轻的薄纱。她的肌肤若隐若现。她站在一个伸向水面的
木制的码头上。她背对着镜头。天空和水都是铅灰色的。那种通体的铅灰的色调。
光被压抑着照射。女人打着赤脚。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姿态却显出满心忧怨。你
通过光和色彩想到一种无望和期待。
那女人就站在那斑驳的木窗后。窗内是一抹轻轻飘起的透明的纱帘。纱遮掩了
那个窗内的裸体的女人。那女人朝向我们。她很美丽。弯曲的棕色长发。她睁大一
双茫然的眼睛。望着。窗台上的瓶中是一束凋谢枯萎了的花。那花是在花期中被插
进瓶中的。岁月改变了一切。那花枝伸展着。很徒然。然后就是那木窗。白色的。
斑驳的。油漆的脱落使窗的木框裸露出木质的斑驳。充满疼痛的。这窗就载着这样
的女人。它们镶嵌在那红色的砖墙上。那墙上是爬上来的缠绕的藤。藤也已经枯萎。
而残留的,只是几片深重的浓郁的红色的叶。衰婉的秋季。
你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
我喜欢这样的画面。这样的画面使人震动。不知道摄影师是怎样找到了那片灰
色的湖、码头、红墙和斑驳的木窗。并如此构置出一个整体的氛围来。音乐。流动
的色彩。还有诗。
我所以喜欢这些图画是它们可以描述。它们可以被我用文字破译出来。解释。
并成为故事。其实用文字来进行艺术活动的一个最本质的特点,就是描述。所以我
们便致力于用眼睛去发现那些可供描述的景观和心灵。那样也才可以诉说。
这样才有了《最后的颜色》。
《最后的颜色》不是谈艺术,而是谈生活。是生活自身所构成的艺术。真正生
活本身就构成了艺术的艺术家并不多。很多的艺术家过于尘世化。他们等待寿终正
寝,而不是使用武器结束自己,如海明威、凡·高、川端康成般。他们还不敢如实
按照自己的本意去生活。不肯如藏拉般把自己的肌肤贡献给《蓝天和墙》。
为了描述,我们睁大眼睛。
一次,我在电视中看到一个专题,介绍希腊山顶上的那些教堂和修道院。它们
建筑在山上。与山浑为一体但与世隔绝。其中一个教堂的名字翻译过来叫做“爱在
最高点”。很神圣而且很神秘。爱当然是在最高点上,笼罩着陆地、山脉和人类。
那些古堡式的建筑。山石垒成的钟楼。钟声飘浮在山谷间。修士们攀援着铁索进入
永恒。永恒是一种精神。任何的外部环境都渗透着一种精神。而我们要发现的,就
是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些可触摸的景象背后的,那种精神。
还有音乐。
我不懂音乐。也没有足够的空闲的时间去欣赏音乐。那是一种奢侈。音乐有时
会浪费掉写作的时间。我很忙。尽管我知道音乐的无比重要性。有时候天空出现乌
云,你会忧郁。而音乐也像那乌云一般,会改变你整个的写作情绪。整天带着耳机
在忧伤音乐中写作时,并没有写出很多好的文章来。过于抒情了。朦胧。而且杂乱。
很快我结束掉了这种古怪的习惯。一心毕竟不可二用。音乐有时是对思想的干扰。
音乐是要单独欣赏的而写作也是要单独进行的。我于是荒疏了听音乐,只是不放过
去读我所能见到的音乐的文章和书。对音乐的一个最切实的体会是,音乐有时像咖
啡般使你兴奋和躁动。然后,就是功利性地去联接了,譬如,三段式与小说的结构、
混响与作品中人物的设置,快板中板与节奏,以及情绪与色彩。我都在想。功利地
想。我想使一切艺术的成果为我所用。尝试。我要使我的文章中充满了色彩、光
(包括明暗)、音乐和流动感。我要使我的散文成为图画、摄影、舞蹈、戏剧和音
乐。这可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却是一种追求。在没有彻底失败之前,我是
不会放弃这追求的。
车站
我刚刚给父亲打过电话。
父亲所在的文化局的老干部处要同父亲谈话,在这天的上午。我在他的身边急
切等待着父亲回家。我拿起电话,我对接电话的女儿说,叫外公。父亲的声音。他
说和我们预想的一样,他要办离休手续了,但局里继续反聘他。这样我便松下心。
我希望父亲继续干。他是专家。他是抗日时期的干部。他写过并排过很多戏。他毕
生呕心沥血又生不逢时。他已经六十五岁了。但依旧满头黑发。他的心很年轻思想
也很敏锐。他说他还是干的心态。他不愿真的闲散下来。我理解他。我与母亲从知
道要同他谈话的那天晚上就同他谈。调整。疏导。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了解他的
顾虑。
那就挺好。我放下了电话。
我反身告诉他这一切。那时他正在厨房里为我们做午饭。他脸上即刻出现真正
的欣喜。
一种真正的关切。是他人所无法替代的。我知道在父亲所有的子女中,唯有我
是这样急切地抓着电话,等着父亲的声音。
那一切对我很重要。父亲的一切。而这话我并没有对父亲说。
写过了《艰忍的跋涉》后,一位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叔叔说,父母有你这样的女
儿就足够了。有的阿姨哭了,她们说小玫写得真好。
应当也是一种报答。
父亲的另一个愿望是,他再树起一面墙般的书架。
我生长在一个艺术之家。祖辈是进关的满族。镶黄旗。父亲抗战时参加革命。
胜利后带着文工团进城。从此我们不再是农民。母亲是14岁就参加革命的文工团员。
她比父亲小9岁。母亲很美丽。老了也显得年轻。除了文革期间他们始终在文艺团体
中。而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无疑受艺术熏陶,并享受很丰富很有色
彩的爱。父亲说我的职业在于我的血液。可能还在于我从小就面对的那四壁的书。
我有一个温暖的家。这同艺术不相干。这是一个真正的港湾。真正的堪称港湾,
真正的避风而温暖。我是一只无依的小船。在大海上漂泊得久了我就会泊在这里。
家是可以休息的。只有家才是可以休息的,所以凡是我累了,总要驶向港湾。无论
遇到了怎样的风浪。也无论怎样饥饿和寒冷。哪怕你是迷失的。哪怕你不小心折断
了你的帆。
我总是在讲述着一个关于车站的故事。父母的爱情和他们相互间的依靠,就像
是小站中那一对等待着列车的老夫妻。那是个夜晚。凄凉而宁静。连最后的一班车
也开走了。而他们依旧在执著地等。这是佐田雅治的一首歌。十年前听到这首歌的
时候,就永远记住了那凄凉。但父母的晚年并不凄凉。哪。怕连最后一班车也开走
了。但还有他们间相互的守护和温馨。在他们的生活中,有爱有温暖的黄昏。有一
驾艺术的战车,还有一轮火红的正在沉落的太阳。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关于他们的全
部意象。它们始终存在于这个《车站》的故事中。
我永远是他们的女儿。
唯有他们。
在他们将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还有无穷无尽的爱。
有一年他们一道去北影修改《弘一法师》的电影剧本,住在仿清楼的一套铺着
地毯的大而温暖的房间里。我带着女儿去看他们。一位北影的朋友对我说,原来是
你的父母。他说北影大院儿里一些人在议论,这一对在每一个黄昏都要相伴而行,
在暮色深重的小路上散步的老夫妻是谁呢?哦,原来是你的父母。
是他们。
当然。
如此持重的而宁静的情感。持续着的长久的相互信任、扶助与依托。我所以写
《艰忍的跋涉》,写《我的家》。我说过了这是为报答。
我出远门时会想念他们。很想。我会不停地把长途电话打到家中。而有时,我
也会惹他们生气。打架。发火儿。我们争吵。流泪。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因为我
们是亲人。最亲的人。还因为……
他们是你的《最后的营地》。
他们是你在困顿中在挣扎中,在不论情人、朋友、世人、社会怎样最终地抛弃
了你,而他们不会抛弃你的那两个人。那唯一的两个人。父母。父亲和母亲。最后
的两个人。
我知道我永远是他们的女儿。
杜拉回那个深穴般冰冷的古堡中为她的母亲送葬。杜拉用她冰冷的心吻她母亲
冰冷的前额。一切都结束了熄灭了。出生和死亡。终止了一个轮回。而杜拉在葬礼
中,却只想那黑夜中最后一个顾客。她看不见母亲看不见古堡的石阶甚至看不见,
那个专门赶来的教堂的执事。终结不再是一个人的事情。还有到处追随着她的那个
男人的影子。他们做爱。癫狂的爱。无处不在的追逐。白天夜晚林中或行驶的小汽
车内。杜拉犹疑在母亲的亡灵和那个在古堡的阶梯下等在车里的男人中。杜拉冰冷
的灵魂。当结束了同母亲之间的温情时,也就同时结束了同男人的温情。
那时我带着女儿独自在家。家变得清冷,而当女儿被送进幼儿园之后,便是长
久的寂寞的一天。我每个时刻都怕。怕失去父母怕失去他们为我营造的这温暖的巢
穴。一分钟一分钟地惧怕。怕黑暗怕白天怕失去那个日夜避护着我的蓝色港湾。怕
死亡。怕他们的死亡甚至怕我的死亡。因为毕竟终期于他们更近。终期似乎已是伸
手可触的。触到那一根冰冷的线。我时常在两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转。我惧怕着,
我不知在那黑暗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该怎样生活。我还会生活吗?在永恒的寂寞中,
在失去了支撑失去了依靠的日子里。这里不是古堡。也没有冰冷。失去的是温暖,
因我并不会独自生存。我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家。我的女儿也没离开过这个家。就是
这个原因。所以大概没有如我这般已经成熟了的孩子、已经做了八岁女儿的母亲的
三十六岁的女人,会对父亲的终期怀有如此深的恐惧。小鸡一旦出壳,便会离开母
亲的翅膀。而我不同。我好像永远没有出壳,即或那壳在母亲的翅膀下已经破碎。
永远在父母身边做女儿。一个热衷于女权的女朋友说,这可能也是一种很好的
方式。
而现实是……
当他到来他出现在他亲吻我的时候,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我们不再讲述这关
于生命的秘密。我们也不再讲这尽管忧伤但毕竟美丽的故事。一切发生在我们中间。
我们历着艰辛历着生命的苦痛。我们不说。我们尽管不说尽管沉默,他们最终也还
是洞晓了一切。以他们的沉默。
沉默是充满了爱的宽厚与理解。很苦的一种追逐。更需要温情。
我们在我们的故事中沉睡。我终于没有在留恋着温情的时候而忽略了我的古堡。
古堡同样温暖。在温暖古堡中的时候我思念他。而在他的怀中时,我惦念古堡。
吹长笛的女人
那幅画就悬挂在壁上。
白壁。
不会再有其他的女人。他这样说。
他这会儿正坐在画的旁边。他的深邃的目光。远一点的地方,是瓶中伸展的彩
色的花。很多种颜色。为他的四十五岁的生日。
他已是四十五岁的男人。成熟男人。成熟的男人的给予和爱情。悄然无声地到
来,默默地。
那幅画是浓重的黑色的忧伤的。那画中是一个吹着长笛的金发女人。她眼睛低
垂着。寂静而哀婉。她已经无形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她已经无所不在。
他喜欢那幅画。他在画廊中见到那画之后对我说,画中的女人像你。
我总有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从不说你美丽。也不说想念。不是因为不想念。
他喜欢另一种表述。他说他的房间里突然空空荡荡。像走空了一切。其实走的只是
你。
吹长笛的女人有细长的手指。
我也喜欢那幅画。那幅画很大。我们把它买回家的时候,天空正下着濛濛的小
雨。浸润着肌肤的迷濛。那是一个夏季。我们把那个女人带回家。让她为我们伴奏。
然后黑夜降临。那长笛声缓缓响起。响起来了。哀怨与忧伤。充满了那间小屋、黑
夜和宇宙。宇宙多博大。
我问他我们的故事是不是太长了。
我说在这漫长的爱情中,除了期待和恐惧,便就是深刻的疼痛。
他问我,你不是说只要我说了我爱你这三个字就能平息你的怒火吗?
我们有时候吵嘴。
我们有时候为了一些不该争吵的事。
我们知道那其实都是因为别的。但是我们不说。
然后在一个冬季他得了很重的病。他发烧。周身疼痛。发出低声的呻吟。我去
厨房里烧饭。我为他数出每一次该吃的药片。一切。守护着。而到了我不得不走我
必须走的时候,我突然哭了。我说我不愿离开温暖离开病中的你,而在暗夜中走进
浓雾中。我怕黑暗怕迷失。
他说我们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他说你其实心里明白我究竟是不是爱你。
他说男人不应当总是重复那几个字。
他又说,去洗洗脸,擦干眼泪,回家去吧,我等着你的电话。
一个傍晚,我抓紧他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闪光灯亮起来。千分之一秒。然后
熄灭。然后照片上就留下我枯瘦的手。那么拼力地抓紧。就像那个吹着长笛的女人,
正用她细长的手指,按在那凄凉而冰冷的她本不愿倾诉的忧怨中。
我为他织那件蓝色的毛衣。那个帽子。他其实并不缺那些,而我编织不过是为
了一种心愿。那心愿也许微不足道也许并不必要,但毕竟是一个心愿。心愿是必得
尊重的。应使一切心愿成为现实。
不再敢有更多的奢望。
我说,我们该出去走走了。我说毛衣织完了小说写完了我累了我想走出这间屋
子了。应当有个黄昏了。
夜晚我还是独自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穿过。一个人的时刻。也是有思想
的时刻。雾被行进的我撞开了。纷纷攘攘挤到一边。真正的冬天到了。一点也不知
道那满树的叶子都跑到哪里去了。好像一夜之间就全部掉光了,连风中都不再有残
叶。没有。连墙角也没有。已经很少在夜晚中穿行了。从他那里离开的时候,黄昏
里一轮大而红的太阳悬挂在深色的枯枝上。我朝着太阳骑。慢慢远离他生起的那温
暖的火炉。离开那个画中的女人。
我们最后在寒冷的季节里哪儿也没去。我们守着温暖的火炉,度过了那个同样
温暖的冬天。
硬皮日记
最终没有停止。那是不可能停止的。我喜欢记日记就像一个初中生。几十年来
我始终不能终止这一嗜好。我写下了成山成海的日记,也烧掉过成山成海的日记。
我对日记最忠实。面对日记本的时候,我总是想,人总得有个最真实的时辰。坦诚,
而且彻底。就是这一刻。的确就是这一刻。这一刻我如跪在那个尖顶的大教堂内的
那间秘而不宣的小木屋前。那屋内黑暗。看不见那张神圣的脸。只有可以使人信任
的那温暖的声音传出来。于是你诉说你的罪恶。诉说那些瞬间的念头。就是这样。
日记如我的仟悔神父。
另一种功能是,我可以在其中裸露出一个斑驳的真实。真实的灵魂。苦痛。还
有爱。那么多不尽人意的现实。眼泪。渲泄之后的心的平和。
我如果不写小说也会写日记。
日记是一种生存的手段。更没有功利性的。
他给我买来了红皮日记本。
但日记最终对他也是个秘密。他毕竟是那个心灵以外的存在。
我在日记里中伤他人,也中伤我自己。
我在日记中能够拉出我自己的灵魂来审判,我有这个勇气,并绝不辩解什么。
我从未想过要用日记去换钱。尽管日记的文字堆积,成山成海。只有烧掉。像
林黛玉那样焚了诗稿。灰飞烟灭。留一片空茫茫大地。
日记还永远不会变成美丽的诗,或者美丽的散文。过于琐碎的冗长而无休止的
诉说。不必选择和使用过多的词汇。语言不必讲究,也不必精心结构。没有结构。
也没有装饰和掩藏。日记就是日记。我写:今天是个13号的星期五。我不敢上街。
我信这个外国人的忌讳。这一天肯定没有好运气。我写:他为什么不在家?给他打
过无数次电话。去见什么人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我看到他昨天收到的一个女人的
信。那信中说他的男子汉的声音,在严冬,通过电话线就一直飘到那女人的咖啡壶
里。那女人给他写来情意绵绵的信。而他又是怎么回信的呢?我又写:女儿今天很
高兴告诉我,她的数学又是考100分。她很聪明。不要我去管什么,也是个安慰。还
写:梦醒的时候,梦见了杨红。在北京。是不期而遇。她正在买蔬菜。而我正要回
天津。我喊她。简直不敢相信。她高兴地远远围着我跑了好几圈。我们才紧紧拥抱。
她穿着中国式的旗袍,已经快6年没见到她了。她一直在大洋彼岸的加州读书。
就是这样。
一切细碎的心灵的琐事。
写日记还为了排遣。因为心灵的创伤太重了。因为任何可供发表的文字都不能
把我所面对的最严酷的现实表现出来。那些才是真正的伤痛。那些才是我不愿扒给
他人看的真正的创伤。任何的他人。但激情需要平覆。所以我使用这个手段。然后
烧毁我的创痛。烧毁我的一切的丑恶和负担。
有时候日子难到无法熬过。有时候连眼泪都不能洗清痛楚。有时候欲哭无泪,
有时候干脆深夜就无法入睡。就是在这些时候。这些时候我需要有人来帮助我忘却
帮助我生存。
我想使我在人群中快乐。
一只快乐的鸟。
我喜欢嘻嘻哈哈。
笑起来的时候很开心。
哪个是真实的你?为什么在你一旦静下来的时候就总是那么忧郁?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人
那是个朋友。那时候他可能迷恋我。
是吗我优郁吗?你看错了,你没看见我笑得满脸是皱纹了?
你别骗人了。他说。
我发现人在神情恍惚的时候,总会从别人的脸上得出一种古怪的结论来。
忧郁的可能是你自己。我说过之后又接着笑。我不喜欢被别人看穿。
痛苦的日子只被日记负载着。人群中是假面的日子。没有真实的痕迹。
干吗要注意我?
另一个朋友说,越是看到你快乐,了解你的人就越难过。
我更加莫名其妙。没那么严重吧?快乐就是快乐。何苦曲曲弯弯。其实日子不
过就是日子。大家都一样。
然后,我还是让日记护卫着我受伤的心灵。有了日记我便不愿诉说,不愿分辨,
不愿把日记里说过的那些话再说一遍。要说就只说结论。和那个终局。
在漫长的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依然坚持写日记。我对他讲了很多。我的过
去。历史。和那些只属于我自己的隐秘。不可能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但他也仍永远
是一个外人。我既不能走进他的心,他也不能走进我。心有时像隔得很远。我不愿
让他知道我的抱怨、苦痛和那些莫名的猜忌。我已不是那种豁达大度的女人。
我们有时争吵。争吵之后各自不再讲话。那时我总是记日记。记对他的怨恨,
记他的不讲道理和我的委屈。然后再平静回到他身边。回到日记中是最好的办法。
宣泄可以使人冷静。
有一次我差不多披星戴月为他织好了一件毛衣。很厚。我原想把毛衣洗好晒平
再郑郑重重地送给他。我总是喜欢某种仪式般的形式。而他却总是不看重这些。他
为了外地来的一个电话突然走掉了。也许那事也很重要。于是一切变得空落,落。
我看着被漂在水中的那件毛衣。我想到千辛万苦和无足轻重这两个词。我最怕我的
愿望不被他人重视。我很伤心。我想那件毛衣它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什么也不是。
我想感情如果真的到了无足轻重的份儿上,那我们何苦还在一起呢?
还有一次他过生日。那是我们一直在盼望在等待的时辰。
我们盼望、等待。像对一个隆重的节日。我想在这一天应是充满了仪式感的。
我们买来鲜花、蛋糕和生日的蜡烛。我想让他能在这种难得的日子里真正辉煌起来,
但就在我满心热望和期待的时刻,在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出了他情感的那一丝游移。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我每一秒钟都惧怕生命中会失去他。我发火儿。吼叫。好像
还摔掉了什么。然后我走掉了。心里很苦。我不知我们之间的误会什么时候才会消
除。
在发生过这一类的不愉快之后,我总是暂时离开他,暂时缩进我的日记里。我
诉说。很疼痛的一种诉说。我或者对了或者错了,在日记中最终总能得到拯救和解
脱。然后我平静拿起电话。听他的声音。我问他是不是真的生过气。我说我们何苦
要争吵。他有时会说爱不会改变,有时干脆掀开争吵的题目而说些新的话题。新的
平和与宁静到来。新的旅程。我不再那么愤怒地面对他。我们慢慢度过了这难关,
我们度过去。
如此地我求助于日记。
我在得到了日记的帮助之后,便把它们烧掉。烧成灰烬。让它们飘散到不灭的
物质的永远中。
他们在读着我的信
那天早晨她从美国打来电话。加利福尼亚州的国际长途。她的声音。
那电话刚刚放下。又响起来。还是她。
她说她刚刚收到我的信。这一天是情人节。她的男友刚刚送给她一盒白色的茶
花。她的声音在抖。很急促。她不停地讲她的思念她的思念她的思念她问我为什么
那么久接不到你的信。她说她读了信之后的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听到我的声音。想极
了。只有这一个念头,所以她拿起电话叫了接线员。她说她已经有整整五年以上没
听到过我的声音了。她想叫千里万里大洋和高山在拿起电话的那一个瞬间全部消失。
她说是你吗?真想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她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读大学的时候,她比我低一个年级,
而年龄只有十八岁。她十八岁的时候就远离父母,到天津来上大学。她找到了我做
她的监护人。我整整守了她四个年头。然后她到了加州闯世界。她学习很好,现受
聘于美国一家电视公司。她忙着生活。每天开两个小时的汽车去上班。在高速公路
上。惯性。她从加州寄来照片。依旧那么美丽。她说她除了忙生活忙事业就是爱她
的男友和想念我。她还想念我女儿。她说她要当我女儿的监护人。女儿也同她通过
电话。女儿看着她的照片说,我多想见到杨红大姐姐呀。女儿平生写的第一封信,
就是给她的。
她让她的丈夫打来电话。她的丈夫是一个作家。那个作家用很不介意的口气说,
请注意一下包裹单。然后就放下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跑到楼下的传达室。我果然看到了那张包裹单。寄来的是她亲手为
我的女儿织的毛衣、帽子,和毛裤。带着遥远的冰天雪地中那间小屋里的温馨。我
知道那几件衣服她一定织了很久。在夜晚。在灯下。那时她的儿子可能才刚满一岁。
我非常感动。我哭了。我告诉她在我枯寂的如冬季般冰冷的生活中,她如天使般的
温暖有多么重要。
她在信中说,她读着我的信的时候也哭了。她说你是个那么艰辛的那么顽强的
女人。你是个好人。是朋友。毛衣织出来,是为了你女儿春节前能穿上它。
红色的毛衣上是绣上去的一只摇尾巴的小狗。
她高高瘦瘦。善良而苍白。永久地宽厚与平和。她很爱她的丈夫。可能她的丈
夫也很爱她。但为了某一项事业他的丈夫要去读书,于是又不得不经常远离她。把
她孤独地丢下。过单身女人的生活。艰辛中带大儿子。她不想离开她的丈夫。她有
才华。但总是在她丈夫的阴影笼罩下。她永远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她慢慢变得更瘦
更苍白。我问她为什么不该建立个你自己的世界呢?你的支撑为什么要放在别人的
身上呢?她说她读出了我的体谅和理解。她才哭。她说你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来思考
我的。
后来我写了《你好,忧愁》。这是法国的一位早夭的女作家成名作的题目。我
借用了来是因为我觉得那标题确实适合她。
从前线回来不久,我就收到了那封从老山寄来的信和照片。我同写信的人素不
相识,但他说他见过我并了解我。麻栗坡烈士陵园是永恒的墓地。那个军人说,短
短的瞬间他就知道了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他的照相机在整个的仪式中追随我。他寄
来了那些照片。我行走。哭泣。紧抱烈士母亲撞在墓碑上的头。一直有陌生人的目
光盯住我。一直有镜头对准我。几乎每一个瞬间。我竟不知道。
我非常感动。
也感谢他。
是他使我在不知不觉间拥有了这些宝贵的资料。另一些资料是我自己拍摄下来
的。那些在潮湿中蹲在猫耳洞的战士。雾。被炮弹烧枯和削断的树。
一段历史。一段之于生命十分重要的历史。历史终于被记录了下来。照片便是
证明。
我想写一封信给那陌生的军人朋友。我试图写,但是当时《英雄泪》那部长篇
正搞得我焦头烂额。在一个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我常常不给友人写信。除非是有一
些事情很急。那信便这样被错过了。岁月穿行了时日,待到我终于把信写好并按照
信封上的部队番号把那信寄出去后,过了半月,我的信返回,贴在信上的那个白色
纸条上写着:部队已换防。
无以感激,这就又成为了负疚。只留下了那些照片和我一直珍藏着的那个陌生
朋友的信。我没有回答那信中的热情。写信人定以为我是个冷漠的人或有什么架子。
其实不是。这谁都知道。但我已无法为自己辩解。我烧毁了我的那封信。
一个早上一个女友打来电话。她用很甜的也很兴奋的那种声音说,她刚刚读过
了我的那部长篇小说《世纪末的情人们》。她说很好,她很喜欢,她要我把小说一
定寄给她远在特区闯荡的丈夫。她说她希望她的丈夫也能理解她在长途电话中告诉
他的那莫名的共鸣。她甚至会背我小说中女主人公的一些话。她说她看出了我对爱
的那个男人有多么深的眷恋。我在电话里轻声对她说,你的理解有多深我的感动就
有多深。我甚至想哭。那感动的思绪一直绵延着。
后来这小说就被寄到了南方。
后来就从那边飘过来一封很厚重的五页纸的长信。那信中说:当同事将厚重的
纸袋交给我时,心里着实激动了片刻。晚饭后,我沏了一杯浓茶,开了一整包“三
五”烟,实实在在运了运气,才如上考场般认真地阅读起这部小说整整六个小时。
他说整整六个小时。他说小说中的故事他虽未曾经历过,但却如入其境般感到了两
个活生生的友人。为了什么?枯叶?古教堂中的养老院?黑色衣裙?上帝知道?他
说他真的喜欢这种纯洁而朦胧、倾注又痛苦、短暂却长久、强烈而深沉的爱。
就为了他们夫妻的关切,为了那电话和那长长的五页纸的信。我感动。
然后又是一个女友,她说她几乎读过我所有的作品。她说她知道读你的作品其
实就是读你的人。娓娓道来的苦痛与温情。但是她说你太残酷。你总要使爱成为悲
剧,然后杀死那所有深爱的人。为什么一定要他们死?在信的结尾她说你不必给我
回信。她说我写的这信只是为了我的大脑和感动。我无言。珍藏起那信。我想我有
很多话要说但又知道一旦拿起笔,那些话就一定变得无味了。所以我没有响应她的
信。我只是谈起了女儿。我的和她的。
我日日夜夜等他的电话。在海滨。
那是我们相爱以来,最长的一次分离。
到宾馆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写信。在那张黑色的桌子边。那是下午。这之前是
一个时辰他把我送上火车。火车刚一开动我便开始了思念。我告诉他思念是充满了
整个空间的。追随我并笼罩我。
就是这样。
信刚写好我就急急忙忙跑到邮局。
然后黄昏时我又写第二封信。
然后夜深了,我还是把信投进了夜色中的信箱。
不堪忍受的这凄寂这离别。空旷的房间中是他的影像在追逐我。我无所依。等
待。房间里就有电话,但却不知朝哪里打。我日夜守着那个不知向何处打的电话。
我曾到迷檬的小雨中去,听雨丝打在伞上的声音。看海。独自一人。等待着。
他答应过我他会来。
他很快就来,他要我耐心。
我一个人到餐厅去吃饭。我把杜拉的书放在桌前,我那时正在写另一部长长的
小说。
后来在一个不期的时刻,那空荡荡的房间里摆设一样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电
话就放在电视机上。伸手可触。我抓起了电话。什么预感也没有。我不知道那是谁
也不可能猜到。
当然是他。
确实是他的声音从遥远中传来。
真的是你?
他说当然。他说他最重要的事就是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再过两天就来。他要我
再耐心一点等着他。他说他刚刚同时收到两封信。他说他读了。他读的时候觉得挺
舒服,很美好。真的!
是吗?真的?好吗?我对着电话里的那个遥远的他大声喊着。那信里都写了些
什么?
天堂的小孩
她下午没有课的时候总希望我陪她。
但我有时使她失望。
于是她让步,她说要不妈妈你早些回来。
窗外是很大的风。吼叫着。但阳光灿烂。
写《维也纳森林》是因为她曾经用这个名字用她所学到的有限的乐理知识,做
过一首短小的曲子。而在做那首曲子之前的晚上,我们在电视里看到了那场向全世
界转播的奥地利一个最辉煌的音乐厅举行的盛大的新年音乐会。辉煌的大厅。辉煌
的乐曲。维也纳和整个世界的骄傲。音乐的色彩与激情一直流到指挥的指尖。指挥
很帅。有点像扮演巴顿扮演罗契斯特的那个认为表演不是为了竞技而拒领奥斯卡奖
的演员。他的每一个微小的和大辐度的动作,都是合理的得体的又是热情洋溢的。
施特劳斯兄弟的圆舞曲和波尔卡。黑色的礼服。全神贯注。不断爆响的掌声。终曲
的时候。指挥走向听众。绕场一周。掌声和欢呼。花束飞向舞台。他在观众中指挥
最后一首乐曲。那个庞大的乐队再度交响起来。兴奋的听众再度沸腾起来。像浪潮。
一场彻底的宣泄、表演、自我实现和自我完成。音乐是神奇的,无法替代的,节日
般。所以音乐常需要优雅的礼服。
我和我的女儿坐在电视机前。
她同大厅里的那些人同样兴奋。
她其实可能并不理解音乐的力量。
然后她写下了《维也纳森林》。那里没有天堂只有纯净。维也纳森林是一个可
以讲述的故事。那是来自天堂里的声音。
什么是天堂?
明天她八岁。
我让她戴上耳机听约翰·列依、卡蓬持、罔林信康还有那个黑人歌王麦克尔·
杰克逊的歌。我要她听出列依的绝望、卡蓬特的忧伤、罔林信康的抒情和迈克尔的
哭泣。她听我讲述。然后她复述那一切。然后卡嚓一声关掉录音机,我说好吧,现
在我们去弹琴。
她有点悻悻地被我拉着走出屋。我们来到中厅的钢琴旁。打开灯。打开琴。她
坐在琴凳上。她的兴奋点是那些好听的弦律和那些妈妈也会唱的钢琴曲。往往都是
些古老的民歌。《可爱的家》、《红梅花儿开》之类,还有《lovestory》。爱情故
事。我们配合。她说她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天堂的声音。什么是天堂。
她看到了一个叔叔送给她的圣诞卡时,她告诉我,那就是天堂。有小动物和带
着翅膀的小天使,还有那长胡子的圣诞爷爷。她说她最喜欢那张卡。她说那是一间
温暖的小屋。她说她真希望能走进去。她想听老爷爷讲故事。
我每周一的晚上带她去上钢琴课。她是钢琴老师的最好的学生。无论什么时候,
我们从未间断过。我们去上课的大半路程是沿着一条小河而行。冬季那条街上的行
人很稀少,我们就总是聊天儿。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边。这是一条永无休止的路途。
有一天我们被河里升起的大雾所迷失我们骑车很谨慎。雾从我们耳旁掠过,发出嗤
嗤的响声,看不见前方。我说我们要迷路了。她说就像在天堂里一样。
什么是天堂?
那声音遥远而迷濛。是单纯的。如歌般的。单线条的。纯净的。而且是原则的。
有一天早晨我送她去上学,我们下楼梯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妈妈你死后想进
天堂吗?我停下来。看着她。我想这是个关于灵魂的问题。这问题很古怪,但我还
是对她说,当然。
我也愿意去那里。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小天使,可以玩;还有上帝,可以听见上帝的声音。
我女儿一直认为她很幸福。我想可能是因她总能感受天堂。
每天中午她回家吃午饭。她进家门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弹琴。20到25分钟。然
后看15分钟的动画片。这已成为程式。她不侵犯我们催促她弹琴的权利。我们也从
不耽误她看动画片。她已经懂得了怎样同家人默契。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并且在一
天天长大。
那天中午她弹琴。她突然不想弹那些伟人写的她熟悉而别人也熟悉的乐曲了。
她认为那不是她自己心里的声音。她说她脑子里有她自己的旋律。然后她弹起来。
她叫我听。她同时配上了左手的合弦。中午的25分钟。她沉醉在她自己的乐曲中。
很好听。确实很好听。舒缓如流水声。可以给人慰藉的那一种。琴声停止的时候,
我看见她正趴在琴凳上在那个五线谱本上记什么。我问她什么?她抬起头看我。那
专注仍留在谱本上。当时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她弹了那么久竟不知要打开灯。我走
过去把灯打开。我问她能记住吗?她用铅笔上的橡皮涂抹着。她说只要记下旋律就
行了。
从一个王国走向另一个王国。
在获得这刚刚开始的自由之前。我们也曾走过艰辛的路。也有畏难的时候。也
有不愿弹的时候。也有枯燥乏味的时候。也有,掉眼泪的时候。5岁的时候,钢琴于
她确是如庞然大物。但是她知道身边有妈妈。那可能就是母亲之于女儿的意义。由
此我写了《母亲的憩园》。做编辑的那个女孩子说读得她想哭。但就是那样的母亲。
在最最需要的时候,她牵得到我的手。在兴趣中启发中在无数音乐家的小故事中。
天堂中的贝多芬,肖邦、舒伯特,当她知道那琴声他们能听到的时候,她便欣然去
弹了。在整个漫长的学琴过程中她几乎没有过抵触情绪。而假如有一天,我们突然
通知她,今后不再学琴了,她会难过死的。
音乐之于她已是生命中的一件事。
她可能还以为那是通达天堂之途。
慢慢她已经不被五线谱所困惑。哪怕是那种最难的、多声部交响的。她也都能
摸索出来,她几乎已经懂了那种特殊的语言。那语言是世界性的。
也是我作为一个母亲不枉带了她一场。
我想这该是母亲的责任和使命。
我其实并不指望她在钢琴上能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只是希望她有感觉,
并自己感到那种付出之后的得到。得到什么?几年里我们坚持沿着那条小河去上课。
风里雨里。从乏味的音阶到美丽的鸣响。还有什么?那种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种品
格…一坚持。甚至琴声都不重要,乐曲也不重要,而重要的是去获得那种持之以恒
的生活态度。什么都不是可以轻易放弃的。而美丽梦想的实现,也就在这坚持的精
神中。所以风里雨里。所以妈妈从不间断。
她的琴上总是摆一只像烛光一样光线的灯。温暖而晕黄的。朦胧着消失现实。
创造一个氛围。这是我精心安排的。
可能烛光更接近远古,也更接近天堂。
我对她说你是个很乖的天堂的小孩儿。
有一天我们手拉着手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她走得很带劲儿,她说,妈妈,我喜
欢和你在一起。
戈达尔……还有《野草莓》
“戈达尔在电影中出现的时候,透露出麻木的智慧。张惶失措地创造浪潮。他于
是便登上先锋派电影大师的宝座。
我喜欢戈达尔并热衷于他。还有描述。那是从一片黄昏中的大海开始的。还有
海上升起的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后来一个朋友来信告诉我,那是贝多芬在他晚年
最绝望的时期所写出的一组深沉而忧郁的歌。没有希望。只有写作。连听力也没有。
只有战栗和形同虚设的生命。
戈达尔戴着一副眼镜住在医院里。他就是这样意象似的箴言似的出现在《芳名
卡门》里。他神经质地晃来晃去。偶尔出现,说警句而且命令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随
时随地记录下来。扮演卡门的是那个美国的最美丽的女演员。她美到一种持重而又
不时在画面上裸露躯体。戈达尔的电影中充满了诗。除了卡门,还有一个叫克莱尔
的小提琴手,她穿着黑衣服而手中是一朵鲜红的玫瑰花。美丽的克莱尔是那么清纯,
但同时被什么所骚动。随时响起的绝望曲。清晨的、黄昏的、夜晚的大海。光从各
个不同的角度照射过来。水远的大海。卡门走来走去。空房间。朝海的窗。在淋浴
中手淫的男人。克莱尔心不在焉。枪声。擦拭大厅门灯的工人。银行被抢动。有人
倒下血流成河。有人在一旁读报还有人默默揩擦污血。绕过尸体。大海。还是大海。
水远的大海。大海和音乐。
我在紧张中在哆嗦中在颤抖中感谢戈达尔。戈达尔都交给了我一些什么?诗。
关于凡·高的宗教。色彩。节奏。改变正常的秩序。拼接和剪辑。还有散文。
我有时会在戈达尔的阴影下诉说。那不是模仿而是我们共同拥有了心灵的环境。
但总之是忧郁的。我。还有戈达尔那个很棒的老头儿。你们总是想反常。于是艰辛
就变成了受阻后的创伤。你们依然带着身上的流血的箭前行。那忧郁和悲伤就像堆
积起来的一片片残败的枯叶。叶的脉络中慢慢显示出爱和理想。但叶终是如幽灵般
飘走了。飘到那一片我们永远也找不到的遥远的山谷中。
于是我还想到了那个披头士列依。他四十岁刚过便死于非命。而也许那一颗罪
恶的子弹是为了拯救呢。在此之前海洛因其实早已结束了列依的智慧。他像一个怪
物般把自己绑在木椅上戒毒。他披着长发骨瘦如柴他吼叫他挣扎。三天之后他还是
要毒品要海洛因要封闭自己并不让任何亲人去接近他的身体。同样是无望者的忧伤。
列依早已长眠深谷。而那先锋的姿态永存。
我所以喜欢技术这个词汇。我觉得从技术这个词汇中可以找到一切创新的手段。
因循是人类最可怕的品质。甚至比丑恶还可怕。设想一个怠惰的人,他是连罪人的
价值也创造不出来的;而社会的进步,是要靠两种势力的搏斗的。所以应从技术中
去探求新的方式。技术之于我是一个过于清晰过于明确的概念。技术有时就是观念。
所以我喜欢把技术的含意注射到文字中,注射到你对人生和认知、情感,你的爱你
的恨和你的思想与哲学中。有时新的方式会产生新的哲学。比如同性恋者的哲学…
…他们的世界观中没有女人;比如残疾人的哲学……他们的思维是残缺的没有手或
脚或眼睛或耳朵。就是这样,在意绪流淌的时候,景象就是思想。于是技术负载了
心意。
后来我问起他是不是能接受我的这方式。我告诉他戈达尔的确是个很棒的老头
儿,列恢也很棒,而《芳名卡门》于我很重要。
他开始读我每一篇发表前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