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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列恢也很棒,而《芳名卡门》于我很重要。

    他开始读我每一篇发表前的文字。他认真帮我订正并提出其中存在的问题。他

    可以清醒地看出我在某一个段落中的思想混乱和迷失。他要求我想。想明白再写明

    白。让一个不是我的人去读我刚刚写出的文字,甚至是,让一个本行与写作几乎两

    股劲的人去读我的文字,这简直是奇迹。因他我改变了以往的习惯。他之于我来说

    也是一种新的哲学。

    他说他可以接受戈达尔。

    那么伯格曼的《野草莓》呢?

    我读了伯格曼的这部电影剧本。那种如诗如画般的忧郁是渗透在旅途中的。那

    个老人和他的儿媳。他们开着一部车回到了旧时的城堡。到处是野草萄的芳香。而

    黑色的棺木正在被几道绳索慢慢放入深穴。死前他所迷恋的是什么?人一生中什么

    是最值得回忆的?车停下来。他走进野草莓的地里。画面中响起的是一片欢乐的笑

    声。孩提时的快乐。初恋的女孩。天堂里的声音。而他行将就木,那个女孩也早已

    不知所终。这是我们没有经历过的时刻。但是当你满怀同情去想象的时候,你便能

    得知那一切。那该是一种诗一样的人的精神。

    野草莓野草莓野草莓。

    我讲述这故事。

    我所以坚持在稍有空隙的时刻去读书。

    生命中我们或者忙于感受或者忙于读书或者忙于写作。不厚此薄彼。一切都是

    有用的。我已经习惯于用一种“好孩子”般的勤奋、认真的态度去对待艺术。

    也许很糟。

    一个自己的房间

    我想在寒冷中在惊悸中在颤抖中在消沉中重整旗鼓。

    心慢慢变得荒漠。没有前途。我会突然间不高兴。突然间想哭。那么绝望又是

    那么地没有道理。我不知世界中是不是有真正的诚实。也许连我都并不是一个诚实

    的孩子。我慢慢长大,慢慢变得会在社会上做人。也许任何人都有面具都没有最彻

    底的时刻。那么只求善良,只求哪怕片刻的真情。

    我问他,你是不是真爱我?

    他说,我怎么会整日欺骗一个我最喜欢的女人。

    而你永远有你的秘密。

    如果有秘密,那也是为了你好。

    我无法信任世界。尽管他说这不信任的态度是最最致命的。和他争吵的时候,

    我就只想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中。最诚实的时刻是面对着自己的时刻。尽管你也欺骗

    自己,但欺骗的时候你知道。

    为什么要有谎言?

    我不喜欢一个男人的感情不专注。

    我不喜欢在爱中闪出无形的游丝。

    我不是说他就是那种人。我们只是面对那个无心抵挡的世界。

    当他睁大眼睛不知在想着什么的时候,我只想写作。我们都不讲。我想唯有写

    作是属于我自己的是不会有一丝的游移是永不会背叛的。那是我的拯救。我的支撑。

    我自己身体中流出来的血。我对那个坐在我对面睁大眼睛不知在想着什么的男人说:

    我要一个人活出一个世界来。

    那些黑色的庄重的点是我自己加上的。

    他说好。你试试吧。这倒是一个挺好的题目。你最好在你作品中用上这句话。

    我开始拼命喝咖啡。

    我永远不知我是不是他的那个房间里的外人。

    他的房间原本很清冷。在清冷中过杂乱而无序的日子。可能还有麻木。

    这年冬天他第一次生起了温暖的火炉。他说全都是为你,这里就是你的岸。尽

    管如此,心,永远是那么的孤单。

    心没有伙伴。它只能在那血色的胸腔内独自跳跃。

    这是现实。也是理性。

    我为他缝制了窗帘、收拾了衣柜、织好了毛衣,并把那些照片从散乱中插到像

    集里。我呆在那个温暖的房间里。在那盏温暖的灯下,写作。我紧贴着他的脸颊,

    让他触摸我的肌肤。一切都那么动人那么温馨那么尽人意,而我在等待的又是什么

    呢?我要等他最后忍心离开我。

    所以我一直想有一个我自己的房间。我要求自己清醒地看透“心没有伙伴”这

    样一个真理般的现实。我有时把自己关起来。像列依般过隐居的毁灭自己的生活。

    他走进来时自己用钥匙开门。他没有看出我关起了自己他视而不见。他走不进这个

    无形的我自己的空间。我自己的思想和我自己的意愿。

    我很爱他。

    但我还是孤单。

    什么是最终的杠然呢?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离开我。撕毁我们的照片。把属于他

    的东西拿走。把气息带走。不留一丝痕迹。割断。然后是断绝。

    我想倘真有分手,我们的分手应当是平静的不露声色的。这可能很难,当年列

    依同辛西娅分手的时候就没能做到这一点。列依把自己同大野洋子关在一间屋子里

    对坐。让辛西姬看到那个浓密黑发的日本女人回过头来时那自信的目光后,辛西娅

    才懂事情已无法挽回。还因为洋子已怀了列依的孩子,尽管那孩子流产死了。我不

    是洋子。我不喜欢那个充满了统治欲占有欲的军国主义的女人。我会平静看着他一

    步步撤离他曾经侵占过的土地。直到他远远离去、直到他消失。一寸又一寸。

    所以我时常想那个支撑的点是放在他那儿还是留给我自己呢?

    我独自写作。独自与我的灵魂交谈。我努力而认真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有很

    多时间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或是靠在我身边的那床上。那么切近。他抽烟。烟雾笼罩。

    那迷濛的思绪。哪怕那么切近。我仍旧是孤单的。我沉入我自己。进入那个心灵的

    角色。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一个那么空旷的世界

    中已经没有他。没有任何人。那世界是荒芜的杂草丛生的又是没有路的。总之那是

    个只属于我的别人走不进的世界,尽管没有路。总之是一个人。总之是孤独。

    我不问他那个关于诚实的话题。我怕我们彼此都说不清。我只说我总是在最幸

    福的时刻满心忧伤。我紧紧抱注他的男人的头颅。在静谧中。在无限的爱和无限的

    感激中。

    我知道他睡着了。

    我想我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能接触那种神秘的本质。我还想总有一天,他离开

    我时,就是那个真正彻底、真正诚实的时刻来到了。

    有时候,他会冒出来一句美丽的谎言:一切都是为了你,连生存也是为了你!

    唉,我只想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带我到商场去。

    他一口气给我买了两双过冬的鞋。

    他已经买下了一枚纯金的戒指。在一个时候送给我。

    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我的愿望。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愿望。我愿望我有好看的

    衣裙、鞋,还有名贵的首饰。不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美好。他于是满足了我。他

    以他的男人的审美为我选择。他并且相信我的愿望是一种精神的追求。他这样做着。

    这一切。

    那是在一个春天。我忘记了是哪一年。那一年我到北京去,就在要坐上火车返

    回的那个下午,刚好有空闲。也刚好有那个圣·洛朗的时装表演。我当时并不知那

    个圣·洛朗他是谁。人们在美术馆的门口缓缓地排着队购买圣·洛朗的参观卷。我

    便也加入了那个队伍。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圣·洛朗他是怎么回事。巴黎的服装设计

    大师。那个法国的偶像、美丽的女演员凯瑟琳·丹维她说只穿圣·洛朗为她设计的

    服装。二十年来从未改变,只穿圣·洛朗的。我买到了那张参观卷。我走进去。这

    时我才第一次看到原来展览也可以策划成这个样子。

    幽暗的展厅。宁静。模特是硬塑的。黑的黄的。男人和女人。秃头的。没有表

    情。大厅内不知从哪儿发射出来的几束强光打在穿着圣·洛朗时装的模特上。典雅

    而庄重。那时候来看展览的人并不多。人少得甚至不如圣·洛朗的模特多。那些麻

    木的硬塑的模特竟会在不同的灯光下显示出不同的时装风格。一些绸带。一些彩色

    的纸片。我当时在那个有轻轻的舒缓音乐的幽暗大厅里留连忘返。差一点误了火车。

    我不停地看表。到最后的一刻。圣·洛朗确实杰出。有几套服装的样式我至今记忆

    犹新。我喜欢它们。我自己后来做的一条夏季的连衣裙就是在圣·洛朗的启示下设

    计的。圣·洛朗使人难忘。但是我却在我的一个中篇小说中嘲弄了他。《紫丁香园》。

    我写那部小说时的心态是有点玩世不恭的。我说圣·洛朗这个老东西。而岁月证明

    这个圣·洛朗是不可以嘲弄的。他是典雅的凝重的庄严的,也是伟大而杰出的,不

    容置疑不容亵读的。为什么我?圣·洛朗是个贵族。他有着对于服装的非凡的才华。

    圣·洛朗的服装给人的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愿望。

    后来,我和几位朋友以30元一张门票的奢侈,去看了法国又一个服装设计大师

    皮尔·卡丹的服装设计表演。模特不再是硬塑的而是活生生的人。男人和女人。还

    有皮尔·卡丹本人走进大厅,接受鲜花,让周围狂热的观众们一睹他的尊容。尊贵

    的皮尔·卡丹竟然并不穿他本人设计的那种为世界流行的肥裤腿宽腰身的痞子服。

    他穿旧式的古典的黑色燕尾服。他在那种距今已遥远的潇洒中接受了鲜花。那一晚

    那个皮尔·卡丹使我失望。我曾是满怀热望一点也不像圣·洛朗那样毫无准备。我

    觉得皮尔·卡丹根本就不值30元。整个的表演中几乎没有一件衣服是令人满意的,

    是那种辉煌。可惜了皮尔·卡丹。他在全世界拥有工厂在全世界挣钱。所以他不像

    一个艺术家而更像一个服装商。他的服装令人费解。他喜欢以新异和怪诞创造潮流。

    他是全世界的男女小痞子们所最最热衷的服装偶像。无论是什么款式,只要一出笼

    就必定一窝蜂。这就是皮尔·卡丹的魅力、价值和能量。唯有他能使流行成为可能。

    就是在观望着大厅中央的皮尔·卡丹的时刻,我决定了应郑重收回我曾经对圣

    ·洛朗的嘲弄。我以《紫丁香园》的名义向圣·洛朗道歉。我还想我是绝不会狂热

    追随皮尔·卡丹的。我没有那种领服装风气之先的欲望。当然其实皮尔·卡丹也没

    有什么过错。他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出身贫民,来自底层。所以他不大讲究服

    装的面料,而是透彻了解了在那个底层的社会中,服装的怪异和荒诞将会招致怎样

    地成群结队地追随和效仿。如披头士们的发型。如福克纳式的语气。流行。是的。

    皮尔·卡丹只关心流行。有了流行才能有收入。他雄心勃勃,因他是在第二次世界

    大战后,骑着自行车闯进巴黎的。他很聪明。他的宗旨是流行,这就造就了成千上

    万的追随流行的时髦者。

    我懂得了这些我就拥有了我自己的意愿。

    我设计出和做出的那些衣服,大都十分适合于我这个人。我不适合穿萝卜裤、

    平底鞋、长衬衫和超短裙。我过于消瘦和修长,我应穿那种腰身很适合而裙摆很宽

    大的衣裙。皱折很多很不规则也很细碎。我喜欢皱折,皱折是我所追求的风格、风

    度和装饰。从古希腊的服装起,那简单的用粗布缝制的衣裙上,就有很多的皱折;

    然后是中世纪是十七十八世纪,然后又是我。穿好看的适合我自己的衣服的确是一

    个美好的愿望。我再度对他这样说。我并且还对他说,你帮我实现了这愿望,这就

    已经不再是物质,是金钱,而是一种精神了。

    这便是那个关于爱的、关于愿望的、由物质转化为精神的美丽过程。

    有些男人不是这样认为。而他不是那样的男人。他总是乐于帮助我实现这些愿

    望。买好看的花布。各种各样的毛线,化妆品,还有纯金的戒指。

    在那个冬季在天气突然变冷的那个早晨,我下楼去取牛奶。风吹着。很刺骨的

    那种冷风。那时候我突然萌生的一个最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要给他织一顶毛帽子。我

    于是在很猛的风中在街上的商店里为他买毛线。深蓝色的。很柔软的。他说颜色很

    好,但他说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出那帽子是什么样子的。我反复解释。他都不要听。

    从那个午后开始,到第二天的傍晚,那帽子织好并戴在了他的头上。我很怕第二天

    会变暖。幸好第二天仍很冷。他戴上了帽子出去办事。他打过来电话。说很暖和。

    说他下意识地在大街上注意别人的帽子。他说最后的结论是:还是我的女人好。

    这就是关于愿望的琐事。

    海浪

    那海上的灯塔是远不可及的。那海浪。到达海边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挽救。爱就像一支打胜的军队,已占有了所有的领地,已经无处不在。长歌

    以当哭的忧郁。惧怕并等待着那来临。太阳升起。他的目光。还有他的手。他的精

    神长驱直入。到一个再无以挺进无以侵袭的地方。那是个尽头。大海的尽头。海浪

    就那样轻轻地轻轻地涌上来。我回过头回视那目光。我靠近他的身体。用手遮挡了

    那目光。然后很黑的夜晚降临。

    我们沿着黑色的海岸线行走。

    没有灯塔。没有一丝的光。连渔家的船火也没有。那是怎样的黑暗和静寂。连

    天上的星星连萤火虫也没有。他的手抓紧我的手、他紧搂我拥抱我。连对方的眼睛

    都看不见。那是个绝对的黑夜绝对的存在。一切都将在黑暗中进行在黑暗中得到检

    验。

    太阳的升起唤醒了我们。这是生长许许多多欲望的时刻。我紧闭双眼,等待着

    接受那灼热的吻。那一切。脚步声。寂静。还有吻过之后他悄悄回到远方。不敢睁

    开眼睛。清晨我们起床。太阳早已跃出海面。缓缓地。在远方。遍地的仙人掌徒然

    伸展着。没有人关切它们。它们生长的地带太荒漠。他那样站在太阳中。他的直挺

    的鼻峰正嵌在那鲜红的照耀中。

    然后是天明。是静寂的海。是刚刚从海上归来的渔人。

    他游到冰冷的海中。在那个清凉的早晨。在太阳挡不住的寒颤中。他在远的海

    中挤命叫着我的名宇。但是我却听不见他的呼唤。我只是如岸般等待着那些迟归的

    渔船。我仿佛感觉到了他正从蓝色的海浪中伸出他的手臂,但毕竟那只是感觉。我

    径自向前走。把他留在身后的大海中。那些正缓缓走上岸的渔人。那些被渔人搬上

    岸的渔船。那些正在被收回的洒在大海中的网。那是最古老的方式,渔民如木桩般

    站在岸上,身上是缠满的网绳。他们一步步向前移动。行走。捕获。唯有那一棵高

    大而挺拔的椰树,耸立在岸上。

    岸上是家。是等待。

    他后来告诉我他一直在大海中追赶我。

    后来他上岸了。我回过头时正看见他赤裸的身体。挂满着海的露珠。在阳光下。

    我不看他。只任着思绪。我在那寂静的海岸线上越走越远。只任着心性。

    我喜欢这独自这空无一人。

    我不想探究那心灵的秘密。

    我知道那是个他自己的世界。

    在这彻底的宁静中,我甚至惧怕那真实。

    他给我买了绣花的衬衣买了考究的泳衣。一切已经开始。开始了夜晚的池畔的

    吻。还有紧闭住双眼的等待。

    他追赶我。

    他追赶我时我并不知道。甚至没有感觉。我是被一阵旋风吹跑的。不知什么时

    候。他奔跑而来。他拉住我的手臂,让我跟着他一道跑。身边是海。前边是太阳。

    而脚下是那么平缓那么平缓的轻沙。我们跑向太阳。一个朋友说从身后望过去,那

    景象是一幅剪影,很美好。他这样拉住我。我们气喘吁吁。停下来。沉默。呼吸声。

    我们都不说。有轻微的海风。他突然大声问:你没有听见我在海中喊你?没有。真

    的。我也大声回答他。他说你怎么啦?然后又拉住我跑起来。他周身是清新的大海

    的味道。这样的一个男人。海岸线那么长。那么寂寞。那么空空荡荡。不再见一丝

    人的踪影。一道海浪轻轻地涌上沙岸。我突然被绊倒。我平躺在沙岸上。然后是他

    温暖而有力的手臂。

    海水那么蓝那么澄彻透明。

    我的衣裙被涌上来的海浪悄悄打湿。

    一切都只在无言中。

    我们把秘密交付给那天那海。我们曾镶嵌于此。在这没有人迹的瞬间。每一寸

    每一寸的肌肤被他吻遍。再不会有如此神奇的故事。我们携手而归,看海浪把细沙

    卷走。

    归来时我们身旁是黄火。燃烧着爱情。那一刻他抓紧我的手。他的脸被照耀着。

    他敞开的衬衣里是那个宽阔的胸膛。他问我,从此就这样,行吗?在我们的预言中。

    我可能退缩过。在我们漫长的朋友的岁月里?那么无以挽救的那一阵亲吻。我走在

    石头的小路上。他说,他是在用一种如此强烈的愿望去爱一个女人。他说这是他从

    未经历过的激动、欲望,和热情。他绝不会背弃他的心愿。

    那时候的心紧缩着。

    如果我们有力量,也许一切还可以终止。

    太阳升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片海。我们完成了生命中的

    一个最最神秘的仪式,我们彼此交换了孤单的心。他说他从此不再冷漠和麻木。我

    们走进绿色的丛林:所有的投注,还有深夜,被铭记在岁月中。

    那个叼着烟斗的福克纳

    偏爱到一种固执。甚至宗教感。

    我得到的第二本《喧哗与骚动》是书的译者李文俊先生送给我的。李先生在书

    的扉页上写着“送给喜欢它的赵玫”。我当时非常感动。当即复了李先生的信。我

    再度倾述这本书之于我的生命的重要性。这里没有一丝夸张。我确实一直视这本书

    为生命中的一部分。那很重要的部分。我最早读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1986年。不

    那么早了。但我却在那个时刻震颤起来,我感觉得到那种身体的抖动。几乎周身的

    血液都在沸腾。我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这本书的。每一个字。我只读了那一遍,

    但我随手即可翻到我所想要找到的书中的任何一个细节,这我已在那篇《在他们中

    穿行》中写到。

    应当感谢李先生为大陆的作家们翻译了这本书。这样我们就了解了福克纳的那

    杰出的方式,并感受到那心脏那脉搏的跳动。这个叼着烟斗的美国南方的老头儿。

    他竟然成为了世界的财富和骄傲。在他的一切的先锋性的探索后面,我们看到了他

    所要极力表现的那种生命的疼痛和意义。如此深刻的倾诉使这个老头儿永远站在前

    卫的位置上。他后来变得骄傲变得凡人不理了,喜欢骂人,只相信一位摄影师不会

    破坏他的形象。诸如此类。他有着令朋友无法忍受的恶习。但人们还是忍受了他。

    他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但使我们真正能接近他,还是因为李先生把他英文的创造很

    准确而且用很美丽的汉语转述了出来。那种翻译的语体差不多启示了当时正在渴望

    创造的整整一代人。一代的作家他们都读过这本书。李先生的语言是很讲究的,他

    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词而不使用类似的那一个。所以我知道我所喜欢的这个福克纳,

    其实也是李先生身后的那个福克纳。他是真实的切近的本质的,也是完美的。

    福克纳的完善在于福克纳的精神是属于诗的。我之所以不敢轻易作诗,是因为

    我一直以为诗是个太高的境界。我渴望那个诗的境界我可能才选择了福克纳,而在

    选择了福克纳的同时也就是选择了生存的方式。让生命中充满追逐、失落和由此而

    诞生的苦痛。如此深刻的苦痛,这苦痛甚至是无法说出来的,于是只伤残自身。有

    时候我竟然仇视写作,因它使我学会了一种转述苦痛的方法。不说那个真实的现象,

    而是,虚伪出一个他人的故事来,以浇心中块垒。因那苦痛是说不出来的。比如你

    总不能…一道出那些你爱却又爱而不能的男人的名字吧。他们如烟雾般。只在你的

    散文中无形地飘。然后,唯有那苦痛幻化成一种哀而怨的精神。

    为了什么?

    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

    人便是这样地慢慢地被异化着。我,变成非我。我的爱,变成他人的爱。我的

    苦痛,也变成别人的苦痛。很多很多的人物。他们共同来分担你的痛苦。真是一桩

    深刻的事业。那么你还用痛苦吗?你痛苦天生是为了要别人分担的,那么如此长久

    下去,你难道不会麻木吗?坚持下去,生存下去,也就是写作下去,这是那个命。

    我并且像绑在战车上的轮子,我本不想打仗不想上战场。已经不可能不写作。何况

    已有了福克纳,杜拉,伍尔芙和西蒙他们。还有戈述尔和伯格曼。我写作其实绝不

    是为了去换钱。我甚至不像鲁迅那般拮据,要抚养凶恶的老母,用五十岁的生命去

    换五十岁的钱财。当然鲁迅不容亵读,因为当文字恰好可以换钱的时候,几乎所有

    的现代人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像伍尔芙所设计的,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小屋,

    有很多很多的钱坐在屁股下边,她才可能成就一番什么。钱可以造成的,是一种良

    性的循环。我觉得当然伍尔芙也有道理。那是女道德家的哲学。所以我们还是写作。

    身为女人而写作。成为因写作而富有的女人。富有的女人还是写作,不仅仅写作还

    要追求写得好,追求形式与追求内容。而富有的伍尔芙又怎样呢?她因极度的焦虑

    而投水自尽;而美丽的杜拉则因酗酒而住进医院;三毛仅用一只丝袜便连结了自己

    抵达另一世界的桥梁。极度高昂的充满了张力的精神生活使女人在终于无法承受的

    时候,毁于一旦,那么,写作下去生存下去坚持下去,又会给我们的生命带来什么

    好处呢?

    我一直想,步入老年直至七十岁八十岁,依然手不颤抖。思路敏捷。行云流水。

    而精神的最后崩溃,就如那个无望的昆丁。他被他美丽妹妹的意象纠缠得太苦

    了。那个玫瑰花般的凯蒂。她使她的哥哥终日陷在疯子般的臆境中。欲望的亢奋。

    表针的走动。那声响。那河水。望着河水。日期。水的光返照上来,爱情始于凯蒂。

    无以解脱的乱伦。为了解脱。跳下去。世界上不再有昆丁。福克纳这样用流动的水

    一样的意绪,解释了一个爱情和精神追求者崩溃的全过程。总之是有什么已到了极

    限,那惊恐和忧虑已到了尽头。尽头是无以自拔无以摆脱的。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创

    造美丽文字的女人,她竟最终连调羹也拿不住她竟不断流着口涎。不要这一日,所

    以伍尔芙也随了昆丁去跳河。你看,说起来人生多残酷。他还不相信。

    杜拉还活着。在巴黎。

    我要在她最后离开的时候,为她做一篇悼文。

    而伍尔芙和福克纳,他们已经放弃掉了一种生之苦痛生之凄惨,而只留下了精

    神。于是你相信了他们的精神不死。因你随时可从书架上取下他们的书。并触到他

    们的灵魂。

    于是我写作。

    我还是写作。不让那个太痛苦的现实纠缠得太久。宁可被他人瓜分这精神中的

    凄凉的深刻。爱的悲哀是可以描述的。流动的忧伤是可以描述的。温情是可以描述

    的。黄昏是可以描述的死亡是可以描述的,而丑陋和罪恶也是可以描述的。用各种

    各样的方式。

    于是还是写作。在各种嘈杂的空间里。在琴声中。在沮丧的时候。在和他争吵

    以后。在哭泣的那个瞬间刚刚逝去。

    尽管我同福克纳遥远。

    寂静午夜

    你能写出那篇纯粹的关于寂静的散文来吗?你怎样才能使你的文字中充满了爱

    和充满了那种静谧的感觉?你怎样才能在拥挤的人群中描绘出夜空中星的清冷与寂

    寞?能吗?那种纯粹的空间。

    表声。耳鸣。连尘埃坠落的声音也能听见,我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那么没有道

    理的时刻。但那时刻存在。你心中那时正膨胀着一个已经包宠了一切的那个绝望。

    哭声不会有。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你独自一人感受着那种被表的走动声、被耳

    鸣、被尘埃的降落声煎熬的感觉。那种存在。四野的虫鸣。彻夜的。然后在黑暗中

    尘埃开始狂舞。如黑色的精灵。

    那是个距今已经遥远的时刻。

    在午夜。没有光亮的时候。熄了那盏灯。我深埋着。他颈窝的气息。那曾经隐

    藏的秘密。曾经的密而不宣。没有色彩。只有黑暗的回忆和诉说。往事不值得留恋。

    诉说是为了诀别。一切。毫不隐瞒的一切。他是那个尘世中的唯一的听者。信托者

    和保护者。他紧揽住你抖动的肢体。一个罪人。一个小孩儿。坦陈羞耻和胆怯时,

    你好像在对心灵忏悔。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好像并不存在。只有颈窝的温馨

    越来越热地弥漫。如此就交付了一个灵魂一个终身。坦露的鲜血涂抹着不再会提起

    的旧事。能原谅吗?那些往事。表嘀哒响着。还有他心脏的跳声。那个彻夜。黑暗

    中响起的公共汽车的笛声。那么轻的一声诉说。那么沉重又是那么苦痛。

    然后又是天明。

    他默不作声。依旧坐在那里。他抽烟,等黑夜慢慢降临。我睁大眼睛。我听见

    我的呼吸声。我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我看到那是个多么美丽的黄昏。然后返

    回来。重坐在黑色的空气中。我扭亮灯,看一眼前行走的时辰,然后又关上明亮,

    让我们重新掉进黑谷。那烟的火星明灭。那是他的一个标志。慢慢我不再能看清他

    的眼睛。一切都是为你。烟雾也变成了黑色。黑色的烟雾在默不作声中静悄悄游走。

    我们看不见。只是感觉。慢慢被那气味包笼,并觉出来浓郁和温暖。这样我们被温

    暖俘虏着,并把心灵交付新的一个午夜。

    水不可能早早睡去。

    那等待。那诉说。和那疯狂而无限的肌肤之亲。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那温热的臂膀。那缠绕的灵魂。那宁静。气息。

    那时床前的那个小百叶窗的格子,就总会如投影般打在床对面的白墙上。像一

    幅图画。没有声音和色彩。在那些打开的格子背后,就是窗外那一棵茂密而高大的

    老树。树的影在格子背后轻轻摇曳。摇曳。有很轻的风。和似水般的月亮的光。那

    风和那光一同从我们身边掠过。在整个的晚上。他也看到了白壁上的这幅木刻般活

    动的图画。摇曳着。那清新温馨和美好。在他热烈的臂腕中。我们曾拥有那么多这

    样的夜晚。每当月亮升起并把这一幅天然的图画送进我们的小屋,我都会觉出身体

    上有似水的柔情流过。他的亲吻。他抚摸我光滑的肌肤。我们等待。屏住呼吸。

    就这样记述那午夜那寂静那沉默那激情吗?

    而等待的时刻,夜空中会突然出现一抹云。阴云。阴云扩散着蔓延着慢慢遮蔽

    了一切。没有光亮。也不再有美丽的图画。从午夜的深处,这样,就慢慢飘来了雨

    声。有时是那种绵延不断的小雨。迷迷濛濛。无声地,就润湿了世界。整个世界。

    那么清晰的小雨击着叶的声音。那声音遥远而扩大。我们平静下来。没有呻吟。只

    有仍不能平静下来的喘息。光慢慢从他的脸上移走。我无声地看着那光移走。那是

    一片乌云。我这样想着,并睁大眼睛看着白壁上的那幅画怎样一点一点地谈下去,

    消褪,被夜的小雨悄悄地吞噬。他紧闭着眼睛。他的汗水和他的沉默。其实小雨还

    是无声。它们只是郁集在窗外老树的那些硕大而苍绿白卜卜子上。它们飘落下来的

    时候连雨滴都不是。它们聚集得久了便垂落下来。那么轻那么轻的响声。一声又一

    声。那声音随着夜的深沉而越发扩大,越发接近着我们。在漆般的黑暗中。我拨紧

    他的脖颈。那雨声似乎已拍响了我们躲藏在阳台后躲藏在窗内躲藏在小屋中的这张

    小小的木床。他让我藏进那颈窝。在这无言的水珠里空气变得清冷。我要更紧地贴

    近他,让那自童年时就开始的梦成为一个更切近的现实、我要更靠近那个温热的身

    体,更真切地知道无论怎样我确实找到了那信托那依赖和那支撑。我甚至连他心的

    声音呼吸的声音牙齿碰撞的声音和他偶尔改变姿势时那床的深处的声音都能听见。

    我睁大黑暗中的眼睛。我看着天花板。我想什么是那个纯粹的宁静呢?小的时候我

    一直渴望在下起雨来的时候,能有个依偎。仍是那个幼时的我。像一种久违了的熟

    悉的情景再现。能记得起是在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时刻曾经历过这样的温暖吗?

    梦幻般的记忆只闪出朦胧的光彩。的确是在那清冷的小雨中。那么就情愿了忘却。

    只让那朦胧侵扰这现实的心。他就在我的身边。我正触着他的肌肤他的宽阔的胸膛。

    我移动手臂。我确信他是真实的。于是我慢慢闭上眼睛。有时候哪怕为一种感觉也

    要感谢上苍。我告诉他我爱他。他说他当然知道。然后在雨声中,我们又一次接近

    了那天堂里的回声。

    寻找一个支撑原是我的一个毕生的信念。

    我从刚懂事的时候起,就梦想着能有一个哥哥,在我需要的时候他能牵住我的

    手,能擦掉我的眼泪。

    女人总是在寻求着保护。女人总是不愿做一个自立的人。女人尽管有着自立的

    精神和能力,她最深处的那追求,还是柔情似水,从肌体到本质。

    过腻了自己主持自己的日子。

    那么漫长的路那么艰辛的寻找。

    而接下来真能获得那个最后的寂静那个最后的温馨吗?生命不再有选择。他伸

    出赤裸的手臂,一档一档地就扭灭了那盏变光的台灯。掉进黑暗中。掉进臂腕中。

    当激情到来的时候,让午夜去安排那一切你同人类之间的联系。那本质的给予。那

    不仅仅是精神而且是物质的给予。然后是什么?然后便是未来了。未来我们便如此

    握有了那个真正的黄昏,那个被美丽暮色笼罩的安静的晚年。他坚信不会再失去。

    他的许诺。你于是在那许诺不再是许诺的时刻,便能够平静面对你自己,平静地对

    待自然、老年、爱情、友情、你往日的过失,和你最终将步入坟墓的那并不可怕的

    现实。

    有一张温暖的棕黄色的贺卡。有几缕枯树几缕草丝几缕灌木。有白色黄色的野

    花。有一拱寂静的石砌的桥。有一轮悬在枯枝上的黄昏的白的太阳。那么宁静的一

    幅图画。那么深切的一片思念。我还是把那张贺卡送给了他。尽管我们能经常在一

    起,尽管我们彼此早已懂得,但我还是说了那是我们的色彩和平静。

    愿能永远拥有这黄昏。

    愿能永远与你同在。

    那一片被染上黄昏色彩的平静的水。

    我知道我其实还没有能真正写出那篇纯粹的关于寂静的散文来。在我的关于寂

    静的设想中总是不停地浮上来那热情那骚动那追逐。那不是真正的宁静。但我已有

    了这关于宁静的愿望。那也许是未来的事。但最终无论怎样,但迟早,我终将会最

    彻底地拥有那颜色,拥有那文字,拥有那永恒。

    和另一个小女孩谈话

    我要通了电话。我听到了那个小女孩儿的轻轻缓缓的声音。她也一下子就听出

    了我的声音。很惊喜她马上说,赵我爱你。她叫我赵。只叫这一个字。她既不叫我

    的全名也不叫我姑姑或阿姨。就这样以她自己的独有的方式。她很爱我。每次我要

    离开她的时候,她总是表现出一种沮丧和失望来。而一旦她那一天知道我会来,或

    是在她家的门口看到了我那辆红色的自行车,她都会心中一亮,然后兴奋地跌跌撞

    撞地跑回家,一头扎到我的臂腕中。没头没脑的气喘吁吁的,然后就是问,赵你什

    么时候走?赵你不走行吗?

    有一天她坐在我的对面,她看着我,然后她说,赵我有时候希望自己变成一个

    小男孩。

    为什么?

    因为那样就能娶赵了。

    这是个童话里的故事。

    吃语般的但却充满了美好。

    一旦她知道了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她便开始天真地切盼着她的父亲能娶

    我。一个那么强烈的愿望。

    一个女人如此地被一个小女孩这般地深爱着。每当我离开,她都会紧紧紧紧地

    拥抱我。如此天然的纯粹的爱甚至超越了常规。她的爱总是不期而至,总是在你忽

    略的时候,那情感就突然来临了,让你猝不及防。你会翻然悔悟,诸责你自己怎么

    竟然会忽略了那些。你对一个小女孩的感情在你要付出的那很多很多对亲人对朋友

    对女儿的情感中,也许并不重要;但是她对你的情感,在她幼小而单薄的心中,却

    是占着怎样的一片巨大的空间。

    我慢慢认识了这一点。

    所以我好好保护这一切。

    我把她的爱当一回事。我不再忽略她的热情与愿望。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好女人好母亲。自然地,我便许诺了同她做一对好朋友。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感的故事,我正在逐渐学习着把这故事描述得更美好。

    ……有时候我会突然在我书包的夹层里发现一张字条,那字条上写着,赵,il

    oveyou。

    ……有一次我又在我的钱包里发现用一张纸包着的30元钱,那纸上写着,赵你

    去买一条裙裤吧。你穿上一定很漂亮。

    ……有一天她开始向我学习织毛线。她说赵我一定要为你织一条大毛巾。

    ……她又说赵你永远留下来行吗?你能做我的妈妈吗?

    ……我记住了她的十岁的生日。我没有买到一只长毛的小马作为生日礼物送给

    她。到处都没有这样的玩具。而我在《伤感的旅程》中看到了这种玩具马。可惜那

    种马在美国。我不能把它们买来送给她。她喜欢马。想在大地上奔驰。还因为我属

    马。送她的生日卡是一束会唱歌的花。烫金的字说,把你带入紫罗兰的梦景。

    我为她去买了那盒能点燃十棵彩色蜡烛的蛋糕。还有一件彩块儿的毛衣。还有

    一只她喜欢的表。

    那些礼物很辉煌地躺在她的床上等待着她。

    天都黑了她还没有放学。小学生的课程很紧张。她不知那些真诚的爱在等待着

    她。

    她坐在她的小桌旁的时候、总是充满了幻想。她搂着我的脖子。很紧。她问我,

    赵你知道我爱你吗?要是我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都能看见你有多好呢?

    就这样你成为了那个小女孩的爱情和偶像。在漫长的美丽的梦境中,你不忍去

    惊醒她。你答应她爱。答应她友情。甚至,你也答应了她关于母亲的那向往。那么

    小心翼翼的一颗心。那么天真的一份情。

    于是她的爱使你的心里也充满了爱。

    于是你懂了爱是什么,是一种给予与付出之间的交换。爱的确是一种交换。你

    给予之后,便是你得到。

    我们本来彼此陌生。

    而有了爱我们便不再陌生。

    我会从此小心地倾听这个小女孩的所有诉说。我会尊重她的一切愿望、并在默

    默的关切中看她长大。

    我在爱我的女儿的同时也爱她。

    我将会永远记住,她怎样在冬季用她温暖的小手抓住我冰凉的手。

    她还说,她今后无论去了哪儿无论在天涯海角,她都会把我接到她身边。我告

    诉她那时候我就很老了。她说赵你不会老。永远不会老。你就是老了也是世界上最

    漂亮的赵。

    也许远涉重洋也许天涯海角。

    但我相信了她的许诺。

    我喜欢这个十岁的小姑娘,所以我编织起这一首纯真的歌。我也永远不会忘记

    那个燃起了十支彩色蜡烛的时刻。她吹灭了那一片辉煌的时候她的愿望是:两年后

    能考上一所好中学。

    关于教堂、湖畔、钟声和我的歌

    有朋友把信写过来,他说在你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那些意象是不是太欧化了。

    比如教堂、湖,还有钟声。

    可能是。但为什么是?

    在海边。那是个忧郁的夏季。那个阴雨濛濛的早晨。游客们被困在旅馆中。聊

    天儿和打牌。那么阴冷的,海边和绵绵的雨。有时会瑟瑟发抖。孩子们在平台上玩

    得很安静。他们喝那绿色叶子上的雨。雨根本就没有停的意思。去不成海边的游人

    们。那么短暂中的失望。那天我留在房中。我把房门关紧关住我自己,我写他和我

    的故事。我听着雨声。我要他去同其他的游客玩。他去了。我看不见他。我在看不

    见他的时候写他和我的故事。就在那个绝对寂静的时刻。在海边。我听到了钟声。

    那钟声是穿过雨丝穿过濛濛的雾雨传过来的。遥远而朦胧。但我确实听到了。我不

    知这海边的钟在哪里。当然这里不会有教堂。那不是教堂的钟声而只是报时的钟声。

    但不管那钟声是什么,重要的是确实有钟声。而我也确实听到了。在阴雨中。阴雨

    终止了海边的一切喧哗。那是我来到海边的很多天里第一次听到的钟声。也是唯一

    的一次。那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就骤然间灌满了我的房间。不退去。于是,我便抓紧

    一切时间在那钟声的感觉中描述钟声。我把钟声涂进了我和他的故事中。他走进来

    的时候,我要他立即关好门。我说别放走那钟声。我说别讲话。屏息静听。我说哪

    怕片刻的沉默。往事依稀而那时我就像一团飘转不定的无根的草。

    我把那钟声写进了那部长篇《我们家族的女人》中。那是神秘而又古老的一段

    关于血液的故事。而城市的主题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缠绵徘恻的爱情故事。

    lovestory。永恒的主题。他的和我的。相撞击的灵魂。就这样我捕捉到了那钟声的

    瞬间并即刻描述了下来并写进文字中。我总是喜欢把我在写作过程中所接到的任何

    一种响声、色彩、气味随时地掺杂进来,不管这些同进程中的故事有多么遥远。

    他也听到了那钟声。从雨的那一端从海的那一端从天空的那一端飘过来。他在

    他的静听与沉默中抱紧我。他知道那钟声并不是那个虚空的幻觉。

    他说我们回家吧。

    在夏天的海边,在那凄寂冰冷的小雨中,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那钟声响起来。

    然后是教堂。是关于爱的虔诚和信仰。女人更多的是为爱而生存。爱就等于充

    实等于富有等于生命等于存在,也就等于事业。而爱又是什么呢?我的慈爱的老祖

    母说,爱是永恒的忍耐。这是信条。她以此律己并教育父亲教育我。她把基督的东

    西和儒家的东西自行混合在一起,创造了一套关于忍耐的体系。她这样在平静和忍

    耐的原则里渡过了艰辛的一生。乡村的那个简陋的但却是尖顶的小教堂一直藏在她

    的心里。她是深怀着那信念和她的教堂回天国去的。我从未见到过她成千上万次蹒

    跚而去的那座小教堂。她活着的时候也从未提起过。但我却总是能仿佛看见那一片

    在飒飒的衰草中的在晚晖的大平原上的那灰砖砌成的圣地。我的一部中篇小说《教

    区的太阳》就是献给祖母的。发表时被改名为《那一片衰败的教堂》。题目的更改

    使整个褒贬的意味转换。那是无可奈何的改变。当然也还无伤大雅。而且祖母总是

    说,忍耐好。我所以熟悉教堂,各种各样的,我认真地研究过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

    的任何一座教堂。我在教徒们不来的时候,独自一个人走进那些大厅。我慢慢在那

    些大厅中徘徊。我感受和聆听那来自天国的声音。我甚至产生幻觉。我打开大厅里

    那些旧时代风琴的琴盖,我按响那琴键。于是那单纯的声音便会在大厅里回旋。穹

    顶庄严。我抬起头我看见那彩色的玻璃,那些铅灰色的砖墙。我走近大厅里那个可

    供仟悔的小屋。我靠近那窗口。但我没有跪下。这里没有可供忏悔的神父。那是中

    世纪的虔诚。我不想仟悔。也不想诉说。我只是慢慢在那寂静中听到了那歌声。那

    歌的名字叫《平安夜》。

    这就是我所居住的城市。这城市中曾被割让的那些土地上几乎随意便可看到那

    些欧式风格的建筑。那些巨大的石头廊柱,那些尖顶的小屋。那些寄托着他们对自

    己国土依恋和寄托着灵魂的教堂。那一切如今依旧鹤立鸡群般地耸立在我周围的土

    地上。倘若你穿行在原先的那些充满欧洲文化气息的租界区的街道上,你便会不时

    地产生出某种错觉。你会怀疑你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幻景中。而我的家,我从小就

    生长在那里的那所房屋紧邻的就是那片水和那片水后面的那座法国公墓。石凳、白

    椅、松柏、蓝色的小花。那是我的童年的世界。

    而湖在黄昏时则总是被一片柔漫轻纱般的玫瑰色所笼罩。那充满了忧郁温暖的

    暮山紫。我们为什么不拥有那色彩。那黄昏。那是个生命的永远。那一片辉煌。那

    是一片湖。那一片湖水离我家很近。湖光水影尽是在迷檬的雾雹中。我有时带着我

    的小女儿到那湖边去走。我们总是绕过那片大湖到那个鹿回中去。湖岸线很长,那

    湖边总是人迹罕至。有落日的余晖,或者,明媚而温暖的太阳。四季。那茵茵的绿

    草。枝条繁茂的黄色的迎春花。然后是瑟瑟的金黄,是一阵阵深秋时节的风,于是

    你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便唱起来你的歌。像列依、卡蓬特、罔林信康还有麦克尔。歌中总会唱一些

    秘密唱一些愿望,并满心期待那愿望的实现。总之会有一个响应。你崇拜那些真正

    堪称歌手的歌手,崇拜他们生命的故事。列依在风靡世界之时,突然被他的崇拜者

    用手枪击中,当即死亡。他的妻子要焚烧他而却被那个友人用礼品盒一般的棺裹带

    了回来。列依墓前是万民崇拜。而亲爱的美丽的卡蓬特则自愿在鲜花盛开之时,凋

    谢。她以厌食而告别了尘世。那个罔林信康呢?那个恍若基督般的民谣之父,他在

    轰动之后剪平了头荷锄去种庄稼了。他用大瓶子灌酒。他的唱片的滞销使他感受到

    了悲剧。而最好的鼓手先他而逝,其它的合作者纷纷离去。当英雄面对这永恒的孤

    独。黑人麦克尔用整形术怀念他所热爱的白种女人。他把那女人的脸移到他自己的

    脸中。他环游世界震动世界。他享尽名声与荣华富贵,而那张整过形的脸开始如魔

    鬼般纠缠他。他要不断住进医院。他甚至已不能经常露面。我喜欢这些故事这些人

    生。我知道,你活着便该能唱一首真正的歌。还有那个杜拉。那个凄切无限的《如

    歌的中板》。

    你用很轻的声音唱起忧伤。

    你在最最寂静的时刻,只把歌唱给他。

    然后你看见了他黑暗中的目光。如泣如诉般的。那一刻连日月也变得无光。

    咖啡,还有方式

    一个女人执意说,我爱你。她千百次重复这三个字。她甚至不厌其烦而不管承

    受者是不是烦。这是一种方式。因为那女人她知道她一旦终止了这三个字她便是真

    的终止了爱。而男人不是。他只承受但不表述。他认为男人宁可行动而不去表述。

    这同样也是一种方式。

    我爱你的意思可能是,这样孤单的一颗心怎么可以无以托付,而这么炽热的一

    份情怎么可以无以投注?我爱你即是说那女人幸福、满足、依恋和期望永久。她惧

    怕那个失去的现实。怕失去。时时刻刻。

    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我没有那些现代女性时髦的嗜好。不了解我的人会以为

    那简直不可思议。因我好像曾确切描述过摩尔香烟那雪茄色的肢体,细长的,被嵌

    在女人也是细长的手指中并被送入她们涂满口红的嘴里的情形。我喜欢摩尔烟的典

    型女性风格的形象。但我自己不抽它们。不想。也有一种不要抽的意念。但我并不

    讨厌他抽烟。唯一不讨厌他一个人。我甚至喜欢当我们忙完了一切,坐在那里休息

    的时候,他能点上烟。我喜欢他抽烟的样子喜欢那飘飘渺渺的烟的浓雾。那么丝丝

    缕缕的。那么飘啊飘的。我喜欢他的烟的浓雾弥漫在我们的屋子里。越来越浓。直

    至黑夜降临。这也是一种方式。我们彼此在浓雾中迷失。我对他讲了这些。其实并

    不是为了滋长他男人的坏毛病。我不愿管他的肺是不是会变黑,我只要他生活得有

    劲。我告诉他我只有在这浓雾的包围中才会觉出真实。觉出来温暖和觉出来情感的

    有所托付。我说我想把我的一生都交给你行吗?我说我们永不分离,行吗?

    我的全部的嗜好,就是咖啡。

    我总是在咖啡所造成的惊悸中,以至四肢都因亢奋而发抖。我只有在喝了咖啡

    之后才能写作。也许是一种意念一种精神作用,但已毫无办法,我就像已吸了大麻

    或是注射了海洛因一类的毒品,戒不掉了。

    当我决定今天要写东西时,我必须先喝一杯咖啡。然后我就会觉得精神好极了。

    我开始写。两小时以后,我继续喝。如果我刚刚喝了咖啡就因了一件偶然的事情而

    中断了写作,我会想,咖啡白喝了。由于长年这样喝着咖啡我的胃变得很坏。但我

    又不能终止咖啡这就变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我总是要到胃已经再不能承受咖啡时才

    停止喝咖啡。那时候我往往是真的病了已经卧床不起。

    这可能也是一种方式,我母亲说,早晚你要咖啡中毒。

    就像酗酒和吸毒?

    妈妈说巴尔扎克就是因咖啡中毒而死。

    我告诉妈妈很多大艺术家都有特殊的嗜好。比如列依吸毒,他说纵使我一千次

    失足,我也只好一直像吃糖果那样用毒品;而美丽的杜拉则是在绝望期,只顾喝酒

    喝酒喝酒。

    后来慢慢地我的家人们理解了我,再没有人在咖啡的问题上同我“商榷”。我

    不管他们是不是想方设法帮我搞到各种咖啡,他们允许我喝我就觉得很高兴了。

    他们希望我写作。所以他们宽容了同写作相联接的我的一切。

    我有时想织毛衣。想做一件裙子。他们会说其实你写两个上午就能买到。是的,

    我知道是这样。但织毛衣和做裙子并不是因为我没有钱去买,而是我有时就是想通

    过织毛衣通过做针线来实现我做个好女人的愿望。

    我每天写作的时间很短,”而且并不是天天写。我不是职业的拳击手。我还要

    编刊物。我写作的时间是有限度的。每天早晨起来都很忙很紧张。我女儿有多大我

    就有多少年不能睡懒觉。我要取牛奶。做早饭。八点俞送她去上学。在家的那每周

    的三个上午我写作。另外的三个上午我去上班。我喜欢走到机关去的那条僻静而幽

    深的小街。那条路不是交通要道所以车辆行人都很少。有淡淡的雾霭贯满了你前行

    的路。在一个冬季,我突然在小街早晨的清新的空气中,闻到了一种烧着木头的气

    息。好像整条街都正在那个时辰,把夜晚熄掉的炉火重新生起来。

    于是这样清新的一天开始了。

    有一次我在那条小街的雪后,被镜面一般的冰板滑倒了。我被摔出了很远。那

    时我正怀着孕。小街竟然没有把我的孩子也一道摔出很远。我如此深爱着那个还没

    有出生的宝贝。那小街对我就意味着这些。那么深邃的宁静和那么宁静的慰藉。

    我能够写作的时间只有上午的两到三小时。我的大脑总是从午后就开始冬眠。

    没有商量,哪怕我饮用大量的咖啡,晚上更不用说。晚上我几乎连一个字都不能写。

    这可能也是精神作用。这些时间我总是读书。读书之于我很重要。我知道我有一个

    优点。那就是尽管我可以有效利用的时间并不多,但我有坚持和坚韧的精神。

    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间真正能属于我的房间。不是和父母的、女儿的,

    也不是和他的。我每天睡觉之前把那间屋子打扫好。然后在第二个清晨我走进去,

    打开窗,让清新的风透过我窗上白色的纱帘吹进来。我能听见小鸟的歌唱。我擦桌

    子。我冲好一杯很浓的咖啡。我吻过他。我灌满钢笔水。我坐下来。我打开那盏温

    暖的桌子上的台灯。我开始工作。

    这只是个愿望。

    我一直以为这是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境地,所以我拚命愿望。愿望着。

    尽管大家尽量地照顾我为我创造着各种条件,但至今没有这间童话般的小屋。

    现在任何可以属于我的房间都是杂乱的、嘈杂的、人来人往的。无论是在家里还是

    在他的身边。到处是声音、是拥挤、是物的堆积、是彼此的牵扯。到处都散乱着我

    头上掉下来的那又细又软又长的黑色的发丝。

    我的另一种方式是,到处带着我正在写的某篇东西。我已经习惯无论在哪儿无

    论在怎样的杂乱、纷扰和拥挤中只要我能坐下来,有一张桌子,我就能写作。他非

    常欣赏我有这样迅速进入状态的能力。他同时说,他会尽全力使我的全部愿望都变

    成美好的现实。

    以爱心以沉静

    有一个雪的夜晚……

    我们停泊在京城故宫城外护城河边的短壁旁,脚下是积雪。他解开外衣的纽扣,

    把冰冻的我收进去,他吻我清冷的脸颊。在那个热烈的夜晚到来之前,我们先是走

    在红墙下的积雪的便道上,大街变得清冷,慢慢稀少了行人,而宁静的恋情飘散。

    我们曾在街头的电话机中投进硬币。在风中。硬币被顺畅地吞进去电话却永远不动

    声色。便不再去看他的朋友,我们创造我们自己的夜晚。雪依旧下。脚下是雪声。

    我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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