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是有着诗的灵魂在其中挣扎的一种文体。
那一年春季和夏季,我曾写过很多的散文。我能写是因为我无法得到一种感情。
我总是寻求尽善尽美,寻求一种辉煌的结合。“结合又是什么呢?当灵魂真的相触
之后很多人才知道他们彼此并不相爱。所以有一些时候,结合是坟墓。而一个明
智的一个聪慧的一个有心灵的女人怎么可以去寻求坟墓呢?有时候物质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该寻求真正的精神故园。所以有了这年春夏的那些短歌。也是失望。
一个夜晚我点燃蜡烛。然后我又很快吹灭了它们,把电灯扭亮。让空间通体透
明。如白昼般。我嘲笑我自己。我突然间觉出了那暗夜中的烛光是一种可笑的情调。
那是自寻烦恼,也是浪费。
我明明有我的道路。我可以有明丽的太阳并不忧伤的心。还是错。杜拉说:有
时候绘画还有写作,并不是在明光通透中形成的。读了杜拉的话,才知道也是箴言。
怎么办?我开始在白天写作的时候也关上窗帘。
我找不到我的道路。我的道路上可能有七彩的阳光也可能是隐蔽在黑暗中,只
有破碎的心和疼痛的往事。
法兰西一位伟大的道德学家说:一旦爱情停止了希望和害怕,它的生命也就停
止了。
因我的那个春季和夏季是在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渡过的。那时候我想到过死。
我把一切都想到了极致。我在暗夜中摸索。没有道路,只有眼泪。连宁静的时刻也
不轻松。所有的文字在那“年度里都充满忧郁与绝望。黑色的破碎。紧张已使我到
了崩溃的边缘。不管怎样叹息。后来终于结束了这一切。也就是结束了一种无望的
感情。我最后终于忍痛告别了那种思绪。我知道那一切如果不结束掉,我就将被毁
灭。已是毁灭前的最后的铅灰色的呐喊。而我的路上哪怕只有微弱的光我也下愿被
毁灭。《往事终究迷茫》、《无名的尘埃》、《木版画》还有《锚地》真实记录了
我那时的痛苦。再后来是忘却。竟然忘却得那么轻易。
有一道光射过来。
从床前的那扇百页窗的格子里。
那么温暖,我感觉到了。而他就是在那些无望的日子里走来的。他不是那种使
女人冷漠的人,也不是那种使女人痛苦的人。他就在你的身边。给你吻。我是凭着
感觉同他走到一起的。他富有的是男人的意志,而收获女人的依靠、温顺和服从。
当这真实的感觉降临的时候。那一刻池畔有温暖的风。
一个女人切盼成为女人。
而往事如烟。
平静中升起的一团光束
我说如同杂草丛生。无论是你的心灵还是你的思想。他是个旧日的朋友。他是
那种做不成朋友连交往也要断绝的那种人。那种人噬血如命。伤残他人也伤残自己。
一切如杂草般丛生。我们相识是因为我们迟早要相识。那是个必然。然后结束在对
峙中。他是个献身者也是个牺牲者。在认定的信仰中他谨小慎微。谨小慎微者的自
私。过分地钟爱自己。他人的血永远没人价值。唯有他自己。他把他自己的圣洁建
筑在残破心灵的废墟上。多么崇高。一个过于严重的人。严重到使他人费力使他人
筋疲力竭。无法接近然而还是接近了。我慢慢近着那一团心灵的光束。还有思想。
让灵魂燃起热风,而相知的概念严格到几乎不存在。我渐渐看清了那一面战旗。不
悔曾同他一道走过一条河。那是个温暖的秋季。阳光很强烈。蓝色的衣裙。还有诉
说。秋草金黄。摇曳着艰辛。他以男人的姿态在一种女性化的世界中拚杀。他知道
这不是男人的事业。男人的事业是战争、是杀戮。他在一个寒冷而宁静的夜晚所写
下的,原本是过于柔情的诉说。他在把这些拿给世人去看之前,先就惧怕了。他的
毕生理想是,活得像个虔诚的教徒。但已经不彻底了。他于是在惶惑中奔跑。去施
用洗净身体的水。所以如杂草般。他曾说这个意象极好。那是在冬季温暖的房间里。
我看着他一步步接近,又一步步逃离。都没有终点。。我最初使用了“沉入”这个
词汇。有一个冬季同他在一起听歌的时候,窗外,正有冬天中的枯枝如鹿角般美丽
地散乱在黄昏的色彩中。黄昏慢慢浓郁。黑暗降临。美丽的枯枝同歌一道沉入浓重。
那一刻我心存惊悸。
那是一个时辰。
然后是花的繁茂与校的枯萎。一种孕育着另一种。我原以为那么神圣。那是我
过于平静的生活中燃起的一团大火。那火势蔓延,点燃灵魂。于是,崇拜、图腾,
被笼罩被遮盖。一时的不知所措。在孤独时诉说思念。
我写了《海滨墓地》和《金秋大道》。
而终究要掀过。那一页过于血腥了。杀戮和伤残的味道太浓了。从开始就预示
了终结。像咒符一般地盘绕。
有歌手的歌和河边的故事。而一切从存在开始已经走向了反面。女人永远是错
误。女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在一个男人的身边感到了疲惫和劳累。她讲话时
要考虑使用怎样的语言。这多可怕。有一次他把喝光的酒瓶扔进河里。那瓶顺水漂
流。他说,人总要有个干净的时刻、仟悔的时刻。于是,他开始了。
原以为这是个真实的时刻,但是我错了。那个时刻刚一结束就成为了一个谬误。
什么是虚伪?什么是高尚而高贵的虚伪呢?
你有黑色的眼睛。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懂得我的话,那么那个人就是你。
你为什么不早来?
如果你看见我在失去了你之后仍在写作的话,那我就真的是在挤血了。
我曾经信以为真。
现在可以回首往事了。而往事不堪回首。
有些人他们的信念比他们的人更可爱。但信念和人毕竟是两个概念。
最后的分手很热烈。但是当你真的沉入时,才发现你原来已经被欺骗。或者不
是欺骗也不是虚伪,而是他在伤害着朋友的同时先就伤害了他自己。信念高于一切。
宁可流血。流自己的血他人的血。糊涂乱抹。然后从灵魂的深处虚幻出一个动人的
声音,那声音说:对峙是为了最终合奏出最美的乐早。
如此不平凡地分手。听一个男人惧怕真实,听他在恶毒的咒骂声中,在虚伪和
软弱中拯救自己的灵魂。
他如此亡失了他自己。
他是个令人惋惜的英雄。
我从此再没有见过这个,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开始被杂草掩埋。消逝。往事只
剩下记忆的碎片躲藏着。很遥远。留下的是旧时的感觉:被鼓舞着,迷信崇高。也
许那人是对的,包括他在人与人之间制造的仇恨。
最终没有仇恨。为了他曾经说,有一天生命的弦束断了。三十七岁是个难熬的
日子。凡·高在麦田里自杀了。
以恶结束善。以恨结束爱。我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我不想抱怨。因为基督说,
宽恕一切,包括你的敌人。我不是基督。而他也不是敌人。
一个人在无声无息中消失
一个在我过去工厂时的同事,有一天说了他希望他死后的状态。他最讨厌人们
奔走相告,说某某也就是他死了。传播噩耗同传播喜讯一样不堪忍受。是这样的一
幅情景,他说。他被一张破席子卷起。有路过的人掀开席角。他们看见他后说,哦,
原来是这个人哪。然后淡然离去。这是一种境界。
说这话的时候距今已经很久。
一个雪天。我忘记了是哪一年。那一年我好像有点沮丧。生活中无依无靠。我
一个人坐在圆桌旁c窗外是飞舞的雪。雪片很大。一片紧挨着一片,以至于没有空间。
我突然想到一个人死了。无声无息地。知道他死了几经有一些日了。《终结》可说
是我的第一篇散文。发表在1987年的《上海文学》上。一些朋友读了《终结》写过
来信。说喜欢。很好。那思绪使人镂骨铭心。他们说你居然能写《终结》。又说,
人最终要有个了结,迟早的。他们猜测散文中死去的那个人。谁也猜不对。没有人
知道他。他实在只是个小小的小小的人物。一个我二十岁时认识的朋友。他个子很
小。字写得很漂亮。我是在当工人时认识他的。后来从车间到厂部就同他一道工作。
我们在工作中相互支持配合得很好。他一直把我当作小妹妹看待。他送给我他妻子
和他儿子的照片。我们的办公室很大很明亮。他喜欢窗明几净并总是穿着工作服。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很蓝。而且很深邃。有一种理解和默契在其中。在纯洁的交往
中可能有过某种朦胧的暗示。后来他提升到另一个部门工作。再后来就疏远了,并
且隔阂并且误会。我们彼此不再是好朋友。因他同我的另一个朋友不是朋友。原因
这么简单又是这么不应该。
后来我们也彼此相遇。彼此唤起旧时的记忆。我仍旧坐在那间很大很明亮的办
公室里。很淡泊地相见。很淡泊地谈笑风生。不痛不痒的话题。全是废话。尴尬。
我相信了别人说他背后仇恨我的话。我不想相信但还是相信了。离开工厂去读大学
时,我忘记了这段故事,忘记了他这个人。连想也不曾想起过。岁月是腐蚀剂。何
况,那种默契和那种仇恨都是那么不明朗。
大学毕业后我再没有回过工厂。原先工厂里的小姐妹们偶尔来看我。我很爱她
们。她们曾是我的另一半生活。但我离她们竟然也越来越远了。慢慢她们不再爱我,
不再把我当亲人,她们也忘却,让我消失。相互间都不再做补救。这样延误着。就
是她们中的一个人一天告诉我,知道吗,他死了。
是吗?
死于肝病。
人如蜡体般透明苍黄。如此难以想象的情形。有花圈。
是不是由于长期缺乏营养?
劳累。他有母亲又有孩子。负担太重。他后来身体一直不好。但想不到会死。
这个话题很快被滑过去。心中有过一个莫名的震动。像听到任何一个陌生人的
死讯。我送走她们。坐下来。喝咖啡。我突然间抑郁突然间感到了某种感伤。毕竟
是一个生命谢去:凋谢了蓝色。毕竟是我们曾经相识。
然后就到了下起大雪的那一天。那一天空气稀薄,我的精神沮丧到极点。无由
的恐惧和麻木。我想我其实仍然记得死去的那人的模样,记得他的小个子蓝眼睛。
苍黄而透明之后,就是灰飞烟灭。被大雪埋葬。在误会没有被澄清在彼此的反目中,
他就死了。他何以会死?生命之弦断了。而断了的弦是不会再接上的。哪有来世。
我想他曾经送给我的那张他家人的照片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想到他的家人,他的
美丽的妻子和两个漂亮的男孩儿。那时候他还是新死。我真不知道他的家人该怎样
挨过这场大雪和这一季寒冷的严冬。就这样了结了。所以我写了《终结》。
为了自慰。补救。亡悼之后的平和。还有自责以后的解脱。人类多自私。我。
我这样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为了解脱。向不明真相的人展示我们的忏悔与哀思。
多么崇高。而我们不过是生活在自我完善的驱壳中的可怜虫。鲁迅曾用凶恶的脚踏
碎了他弟弟的一只系着美好向往的风筝,鲁迅尽管严厉尽管不宽恕一切人但他却始
终记着这件事。他也曾自私地想找到一个机会向他已成年而且并未死去的弟弟做忏
悔,以解脱自己多年的良心自责。但不幸的是,另一位先生已全然忘却了这段凶残
的往事。鲁迅想忏海也无以仟悔想解脱也无以解脱了。所以他写了风筝。以证明他
的诚实与自私。事情就这样做了了结。世上很多很多的事情就是这样。
夜晚悄悄降临
就是在靠海的地方。
从真正的大海开始。
细碎的沙和细碎的浪。那时候我们已经分不开。我们做着努力。最初的努力。
如果结束呢?割舍呢?断绝呢?在出租车里我们经历最后的时刻。我们甚至已相约
分手。我们在分手的时候手拉着手。这是个悲剧。我们真的相爱吗?再重新做一次
朋友。试一试。我们结束。他不管出租汽车司机。他吻了我。他下车。车继续向前
开。那么切近的痛苦包笼了来。周身的疼痛。没有哭泣。车外是被风追逐的落叶。
那个秋季。那个灵魂。车停下来。我走到风中。我告别落叶。我知道我们必须试一
试。我刚刚推开家门。电话铃响起来。那么寒冷。
在海边的忧郁中。独自一个的时候我给他写信。我说思念贯满了整个空间。到
处紧随我。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故事。我一直在人群中等待他。他来了。我去接他。
他走下火车。他对我招手。我走过去。在郁郁葱葱的林中。在宾馆的小路上。我们。
我们试过了,但是失败了。回到房中他便发疯地抱紧我。我无意中抬起头,睁开眼
睛,正看见那暗色镜中的削瘦的我。他的脊背。黑色的头发。暗绿色的长裙。胸前
的骨裸露着。一道道暗影。就这样在他的臂腕中。被他窒息。吻遍我的全身。门外
是流水声。然后夏夜到来。
他在你根本来不及想到的时候,吻你。
他是个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千万不要去理的男人。
他有他的心灵他的方式。
你总是要牵住他的手,或是抓紧他的衣襟。
……你必须听我的。
……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我怎么会终日欺骗一个我最爱的女人呢?
……男人有时候要被女人哄着。
……别讲话。让我们等待黑夜。
我坐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以沉默感受温热,我们等待。天空一层层地暗
下去。红的太阳沉落。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想看电视,不想读书,甚至连饭也
不想吃。
这是消磨。
你妨碍我写作了。
那么你厌烦了?他这样问着我时,点着了烟。
这时暗夜真的到来。寂静。肚子在叫。火炉里的煤发出噼啪的响声。
他总是喜欢坐在那个地方。坐在我的对面。他不讲话。只是抽烟。然后连尘土
飞落的声音也能听见。这样的夜晚。窗外偶尔有送客的人声。还有我们彼此的呼吸
声、心脏的搏动声。他脖上的那条血管在跳动。从未有过的肌肤之亲。我们彼此需
要。一切在我们中间穿过。象流水。有爱。很长久温馨也是很强烈的那种情感。
慢慢我知道,他就是那个男人。是帮助你实现你的理想你的梦幻你的夙愿的那
个男人。生命中的男人。如果生命存在,他就会存在;如果他已离去,那么生命也
就不存在了。在我们女人的生活中,有时候会遇到一些男人。但是就能遇到那些你
真正觉得一刻也不能离开的男人吗?唯有他。他在很久以前就存在。你们有过了长
时间的了解和友情。你们已经彼此信任经历了考验。而一旦有一天。他靠近了你。
关键是你们如此地和谐与相象。你所要的刚好就是他所给予的。一切。
你才慢慢懂得什么叫做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寂静。在这样的一种爱情环境中没
有纷争。也没有喧哗和骚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影相随。无论在街上、商店、
餐厅、海边、林中、厨房、甚至厕所。无所不在的足迹。脚印踏着脚印。困扰是双
方共同的。还有喜悦。
然后他把我从桌前的那堆稿纸中拉过来。如腐蚀剂般的。缴械投降。做了俘虏。
而且心甘情愿。就这样,小说不要写了。散文不要写了。连朋友的信也不要写了。
只让脸颊碰着他颈上跳动的那根血脉。这恐怕不行。但我在那个寂静夜晚悄悄到来
的时候,确实放下了笔,并开始为他织一件蓝色的毛衣。
我喜欢手里总是有事情做。我织毛衣的速度很快,而写作,在这宁静中确实变
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毛衣只编织宁静与爱。还有温暖和我的长发。
我给他读我过去的一篇散文,题目叫《做了失败的女人》。他听。无语。最后
他说,人当然还是应当有精神的。他又抽起烟。眼睛看着他自己的地方。那散文中
说生活上的失败才造就了精神上的胜利。那篇散文有些缠绵徘侧不够丈夫气。约稿
的那位编辑如是说。而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实我毕生都宁可不做精神胜利的女人。
我是出于无奈,才选择了写作为生存的方式。一旦有希望逃离写作,我是不会访煌
的。我现在一心想嫁给他。为了能有个永远的安稳、依靠和宁静。为了一生也不再
写作。也许这是个没出息的想法。也许这愿望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窗外马路对面的那个美发厅里,会传来一种拙劣的乐曲欺扰了宁静。
如果是夏季,也总是可以从那扇小窗中听到迷濛的雨声。雨打在木窗上。凄迷
而动人。我们会突然被惊醒。像怕失去地紧紧拥抱。一样的夜晚。无数。男人和女
人。我和他。我喜欢静静呆在他的身边。我喜欢我们不讲话。我喜欢被他的手臂缠
绕的感觉。我还喜欢用我的修长的手指去触摸他的脸。那种姿势和状态。那一切。
他问我,好吗?
我告诉他,和你在一起,永远像初恋。
然后太阳升起。街上骚动起车声和人声。
我问他,人是该坚持他现实的物质的温暖呢?还是该回归精神的故园?
他不回答我。
我知道这是个复杂的在我们之间不该有答案的谜。我们永不想拆穿这个谜。我
们沉入这谜中。永远。
太阳的小雨
就这样我在艰忍中生下了她。我没有喊叫。医生说,躺下吧,是个女孩儿。我
看见了她。我继续抬着头。医生再度要我在产床上躺下。她刚刚被助产士从我的体
内拉走,我便在筋疲力竭在顽强中抬起头看见了她。我的女儿。一张我婴儿时的脸。
像又回到了二十八年前。那一年母亲在同一所产院生下了我。母亲说她像你简直就
是你。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哭声。她在她第一次走进空气的匆匆瞬间就发出了那
一阵很响很低沉也是很惬意的哭声。我想我从此不再孤单,我们是两个人了我们将
朝夕相处。每分每秒。她的声音很低,至今如此,而且说话的频率很缓慢。她给我
的最大安慰是,不像我的心那么细碎那么敏感,那么容易感伤。所以可能很少烦恼。
但也许是因为她不说。她比我大气。她从不关心别人对她的态度,也没有那些小女
孩之间的杂事。
在她不到三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
那父亲本来就形同虚设。
这可能是我带给她的伤害。我知道。她的幼小的心从此要经历磨难和考验。比
如,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去接而她没有;还比如不了解情况的人会问起她……
这是我对不起她的一件事。
而不懂事的她竟觉得那样很好。她以为那样就能彻底占有我。她像凯旋者般侵
犯了我的情感的世界。她把我的那颗无以依托的心抓走了。从她的第一声哭泣开始。
她是个在我的心灵里贪得无厌的孩子。她要我的全部。她牢牢守住脚踩的那一片母
亲的领地。无论谁来,无论谁企图接近,她都会把他们赶走。
她说,天空中洒下来的,是太阳的小雨。小雨是七彩的。
她说,妈妈你给我买个太阳回来,不是装在罐头里的那一种,而是个真正的太
阳。
她说,在大雾中捉迷藏,就像在天堂里一样。
她又说,安徒生的童话比格林的童话啰嗦。格林是上来就说的。安徒生不。但
是假如我看不见皇帝的新衣,我也会说看见的。安徒生要你说看见。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长大。她已经会读书,再过几天,她就要过生日了。她很
在乎生日。她认为是一个节日。要不同寻常。她一天一天地等待。她希望燃起彩色
的蜡烛,把她和她的生日蛋糕照得辉煌。她喜欢过生日。喜欢在过生日的那一天穿
漂亮的衣服。有人送给她礼物、玩具还有洋娃娃。她在生日前收到他用黄色的丝带
捆扎起来的那套《世界童话宝库》和会唱歌的生日卡时,高兴极了。她把生日卡放
在钢琴上。琴上的灯发出蜡烛般温暖的光。生日卡上的那只小狗穿着一双破烂的大
鞋,但它弹着吉它唱着歌。歌是《happybirthdaytoyou》。她随着那旋律弹琴。
就这样我同我的女儿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感觉世界。为她也是为我,为太阳的
小雨雾中的天堂,我写了《小河》、《你的栗色鸟》、《维也纳森林》还有《女儿……》。
她慢慢已会读我写的文字。她习惯于在那些书和作品的题目边读到妈妈的名字。但
对此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寻常,更不在学校里觉得骄矜无比。她尽管大气但不是那
种骄矜无比的女孩子。她也决不娇气。她是凭着她自己的努力而在这个空旷无比的
世界闯荡的。
她生活最盼望的另一件事,是每个星期日到公园去喂小鹿。
她喜欢小动物。
有一天快凌晨的时候,我突然被她的抽泣声惊醒。屋子里还是灰暗的,我坐起
来去看她,她依然睡着。我去摸她的脸我发现她哭了。我知道这是梦。我抱住她想
把她叫醒。我把她抱进我的被子紧搂她,我说好孩子你不哭。慢慢她醒了,她看着
我。她睁开大眼睛,眼泪汪汪地说妈妈我做了一个梦。她说妈妈送给了我两只小鸟。
我拿着两只小鸟妈妈骑车带着我。妈妈摔倒了。小鸟死了。她又哭起来,泪水湿透
了我的睡衣。我紧搂她因为我知道她同小动物的感情。后来天亮了。我们在吃早点
时又提到梦。话刚说到一半她又是眼泪汪汪。后来外婆问起她,她说她不说,你去
问妈妈。她竟然不能再去想再去复述那个梦。
你应当承认她的悲伤很重要并尊重她的这种感情。
我想说其实她的心并不敏感,但有一次当我的母亲为她读《你的栗色鸟》的时
候,她却哭了。那是个中午。散文中写的都是她经历过的事情。那是在她蹒跚学步
的那个冬天,雪中,我为她买了那两只黄茸茸的小鸡。可惜它们不久就死了。因为
寒冷。离开了母亲。从此我们不养小动物。她记住了这个冬天里发生的故事。那时
她刚满一岁。她在重温往事的时候又哭了很久。
她就是这样同动物界建立了一种天然的情同手足般的联系。她在她所存在的世
界中,与小动物的对话是十分重要的。她所以并不大注意人类中发生的那些事情。
她甚至认识并分辨得出鹿园中的每一只小鹿。她特别喜欢其中的一只,她说它最善
良,她要我看那鹿的眼睛。一次她告别那只鹿。她竟然也哭了。她说那小鹿不想她
走。
我在不断地写着成人的故事时,有时候会在混乱中突然跳动起一个非常明亮的
纯洁的主题,我想那肯定是由于她。我爱她并且感谢她。因她会在许多你不注意的
时候,冷不防地给你一个提醒或启示。像一阵清新的风。
她使生存的一切显得更生动、更明丽、更充满色彩与感觉。
在一个春节我为她买了钢琴。
《维也纳森林》记述了那个买琴的故事。
从学琴开始,她开始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的孜孜以求的步履。买琴就单单为了
她眼中的那渴望的目光。当时她只说了五个字,她说妈妈我喜欢。我为了这五个字。
她不知从哪儿获得的那种责任感。
从那时开始,她坐在钢琴前,学会了专注。
她一心一意弹琴。从最枯燥的五指练习、音阶、乏味的练习曲。然后穿过岁月。
到她能成熟地弹奏《小奏鸣曲》、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第丽娜》。每一个黄昏。
楼里的叔叔阿姨们说,他们听到了每个黄昏的琴声。那琴是几乎一天天在进步。
每个星期天的傍晚。无论季节也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我总是用自行车带着她到
那个挺遥远挺偏僻的地方去学琴。
我们坚持。
坚持着一种精神一种专注一个美丽的世界。
就这样,在她弹琴的时候我总是坐在她的身后织毛衣。她说她可以不看见我,
但她要感觉到我在。我当然在。我是母亲。我在她的一件毛衣上织进去了一只小鹿。
这是她在很多种图案中选择的。我把织好的小鹿给她看。她看了很久她说很好她喜
欢。然后她扭过头去继续弹琴。她突然问:小鹿为什么忧伤?
杜拉的美丽故事
杜拉说,巴黎使她窒息。巴黎没有外部环境。她在巴黎几乎无法写作。
所以杜拉住在特鲁维尔。那里紧靠大海。杜拉说住在海边使她宁静。因为有海。
即或是看不到海,那个海的意念却始终在。
所以杜拉喜欢编织关于大海的故事。
所以我喜欢杜拉。像《在他们中间穿行》中所写的一样。
一个妇人每日沿着海岸线行走。她手中紧握的是一个男孩儿的手。她的儿子。
她带他去上钢琴课。她们正好途经海岸。琴声响起来。钢琴老师像一个恶婆。冷酷
而麻木。斥责。琴声僵硬着妇人的心。她离开琴房,走进楼下的小酒店,讨论刚刚
发生的杀戮的事件。她偶然遇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不期地。充满了欲望地。又是无
望地。发生。持续。结束。评论家说是一场不可能的爱情故事。《如歌的中板》。
杜拉在这个故事的背后又写了一个更为真实的故事那故事题名为《夜里的最后“个
顾客》。她偶然遇上了他。在一个盛夏的舞会上。在充满欲望的相遇之后,她发现
其实他同别人没什么两样。后边的题目太冷漠。杜拉坦诚说他们做爱。爱的疯狂无
处不在。而在热烈在焦灼在等待之后,他们才发现他们竟是陷在一种深沉的苦痛中。
他们哭。他们害怕。他们原来并不相爱。从盛夏到严冬。整整一个冬天。于是当稍
稍平静下癫狂阳痴迷,杜拉写出了《如歌的中板》。
这篇小说最早被翻译成《琴声如诉》。这个名字不如那原始的名字好。应当是
思绪的状态。
最早读到的便是杜位的这篇小说。
一个朋友从远方寄过来的。他说适合于你,你一定会喜欢。
杜拉的文字,是那种可以使我反复阅读的文字。那文字美丽动人。短句子。法
国式的口语。简洁的又是完整的。夏季在海边等着他的那段时间里,我除了写作便
是读杜拉。我在信中对他讲了这些。他说这些你讲起来的时候也很美丽。直到他来。
杜拉之于我是个座右铭式的女人。我并不执意坚持说我没有受过某某的影响。
比如杜拉。我于是喜欢描述荒芜。枯寂。雾的雨。秋季。凋零。枝权的萧索。枯黄
的草。落叶。楼花的黑色栏杆。冷风鸣唱的哀歌。还有我的忧伤。也用短的句子。
这样写的时候我喜欢把杜拉的任何一本书放在桌前。并不翻看。而只是要心里知道
杜拉的思绪是伸手即可触到的。触到她的长句和短句、大量使用的句号,还有话语、
肌肤和灵魂。这样我便会觉得踏实。会觉出我周身都充满了灵感,而且是那种宗教
般的、坦诚的灵感。那灵感足以支撑和产生一切。
这就是接近。
是超越了国度的。
人类总有相同的地方。我想。人们尽管肤色、民族、乃至生存的空间不同,但
是人的生理构造却是相同的。没有差异。整个世界。世世代代。心脏的位置相同,
可能就是可以相通并且接近的原因。
我如此理解并热爱这个杜拉。
杜拉的一个很古怪的毛病是,她不喜欢加入流派。甚至远离。法国文人鉴于她
文体的标新立异想把她归入伟大的“新小说派”,被她拒绝了。她是她自己。她只
要适合她自己的那种方式。那方式使她获得龚古尔大奖。但有时没有旗帜和口号的
人往往是没有大的名声和大的号召力的。尽管《痛苦》、《情人》、《如歌的中板》、
《广岛之恋》、《蓝眼睛黑头发》。于是杜拉不是文学的而是市民的了。可见巴黎
的市民。连杜拉都要归于大众,那么我们的作家呢?
杜拉生存不幸。她不停地爱,不停地失望。这成为她作品的主题也是心灵的主
题:
……在《大西洋男人》中那座封闭的花园。对他的爱已告绝望,那个花园恰恰
就是这里这个已经废弃的花园。现在我在其中还能看到我自己,被紧紧捆缚在我自
己身上,被冻结在废园的荒寒之中。
……我们陷入一种深沉的苦痛之中。我们哭。要说的话都没有说。我们后悔彼
此并不相爱……当事情转向不那么严重以后,一个爱情故事出现了。后来我就写了
《如歌的中板》。
这其实就是逻辑。包含着联系、平衡和调整。但是到了晚年,到了杜拉几乎不
能诉说不能调整的时候,她开始酗酒。多可怕。一个酗酒的老女人。曾经那么美丽
的文字。她甚至住进医院。陷入昏迷。在沉沦中挣扎。有时连调羹也拿不住。口涎
不停地流下来。爱情在哪?她无力讲话,更无力写作。就在那个时刻,在一个女人
的困顿与绝望中,扬走来。
扬·安德烈。
她晚年的朋友。
杨守着杜拉写《痛苦》。
扬拯救杜拉。肉体与灵魂。从酒精中毒和医院中。
扬是个伟大的男人。
扬给杜拉样的女人以友情、以支撑、以希望。
我新近读了杜拉的《物质生活》。而刚好又接受了写这样的一篇文字。他正在
等着读我的故事。他人就在这里。守护着我。这是杜拉在讲述场。帮助我与死亡进
行搏斗,这就是他做的事,这件事他本心是不知道的。
我们这样为我的这篇文字命名为:《以爱心以沉静》。
巴顿式的永恒
也许现在不会有人去承认那意义。就是在当初。战争是一场血腥的杀戮。我去
了前线。不是为了战争的意义,而是为了人。
人的价值。
人有价值吗?战争即是人消灭人。而在人消灭人的时候,我们又看到了什么。
我在激动中写《勇士墙》。
我终于收到了那个青年军官写来的信,他是个真正的军人。我们慕名去见他。
那已是漫漫前线之旅的尾声。见不见他其实已无足轻重。去见他已不过是一个程序。
在山区在雾雨中已走了那么长的路。被夷平的山头,枯焦的树干,沉落的木棉花,
血色的土地,还有无尽的绿色丛林还有偶尔探向山路的那几束淡泊而忧伤的白色的
小花。竹尖上滴下水晶般的珠链。
我不知人们是不是会嘲笑我们的老山之行。炮火硝烟。伤残。流血。我们毕竟
听到也看到了。
那时那个军人已带兵撤到了骄阳的后方,他已经打完了仗。他以为他生命中最
辉煌也是最重要的一章已经结束。他甚至已经看清了巴顿的死期。书中说战争结束
了。那个天生为战争而创造的巴顿的死期也就到来了。事隔几个月,巴顿死于一场
车祸。他想去打猎。再度放枪。他同士兵埋在一起。终局到来。军人们都懂得为什
么。
他说他作为一个军人一个职业军人已成为了一个战争狂。他说回到后方无事可
做,而军人不打仗就不是军人只是公民。在那个默契的瞬间。他叫他的那个小通讯
员给我彻上咖啡。从见到这个军人的那第一个瞬间,我就有了那部长篇小说的题目。
辛弃疾的那首《水龙吟》的最后一句: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拗英雄泪!
他是个启示。是军人也是原则。
有一天,我们坐在盖满绿色伪装网的军车到他的部队去。军车开到崖顶转弯的
地方,我看到光秃的山顶有几株寂寞的木棉树。崖顶很静。那是个早春。但对于木
棉树却已是落花时节。红色的木棉花怒放在没有叶的枝干上。红得像血。像燃烧的
火。然后是无声的坠落。我们看到了这幅情景,心也像裂成碎片纷纷坠落。我写了
《向着崖顶,向着你的不尽的血》。那是真实的爱和真实的疼痛,那是嘲笔我前线
之行的人所永远无法理解的。
我在前线总是哭。哭不是政治而是爱。在那种生命同死亡对峙在那种炮火连天
生命随时被毁灭的时刻。或者你已经面对了那些被毁灭的生命。你读他们遗留下的
悲壮,和每个人都会有的亲人的忧伤。我所想知道的是关于人和人。是关于人的感
情和灵魂。是关于崇高。我想那毕竟是一种献身、一种牺牲。否则,那血红的木棉
花何以坠落,我们何以哭泣,而且是带着深刻的疼痛。
那是生命之旅。
你毕竟是经历了战场。
一个不会被感动的人他不会是一个好作家。
他说,读你的信同跟你的人在一起时一样,使人觉得真实。
他又说,在我们短暂的交往中,没有任何功利,没有所谓的索取。作家和新闻
记者们大多了。而我们像是被追杀的猎物。
我们以真实相对。
在嘈杂中我们走进一间小屋。我们谈一个不相干的话题。关键是那个单独的默
契的时刻。然后是告别。在他军人的默默的军礼中。已是黑夜。第二天是清明。清
明的烈士墓。像石阶般修筑在山坡上的墓碑。亲人。远道而来千里迢迢。父亲和母
亲。眼泪。撞击着疼痛。举枪向天空鸣放哀悼。然后我一个人搭车又去了他的驻地。
穿过太阳穿过漫漫的黄土。我们彼此都不相信。在那个午后。有清凉的风。他弹响
吉它。眼睛默视着一个前方。我们交谈。不谈军人和战争。也不谈巴顿。巴顿是无
时不在的。巴顿已经在默契中。走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能再来?
然而那部十几万字的《英雄泪》发表后我并没有寄给他。那小说几乎是因为他,
但我们断了联系。往事被按在心底。接到过他打来的一个电话。然后大家彼此消失。
我在一联《也许还有别的》的小说中说,我丢失了我的通讯录。其实那不是真的。
他喜欢用吉它伴奏唱忧伤的歌。
他喜欢战争喜欢在杀戮时冲锋陷阵。
他说你的心情总是不好使人想到你那里可能常是坏天气。
他坐在那里听我的故事。个人的。同战争根本不沾边。
他说,说说你。就说了。然后他送给你香烟、咖啡和前线的礼仪。军人的军礼。
在夜幕的告别中。辉煌而神圣的。喝酒。然后他在我的耳边说,我扶你走出去。
人世间的有些断绝,有时并非是真的因了丢失了那本通讯录。就是一种偶然而
必然的中断,比如鲁迅所无比崇敬的那位藤野先生。因了偶然的中断便导致了毕生
的隔绝。无意的而其实又是必然的。也如同我与他。
那一次他的出现如太阳般,使有星星点点璀灿的星光闪烁的夜空突然变得明亮
起来。他统领了宇宙的光,他也使我的关于前线的思绪有了一种明朗。这些他可能
永远不知。他为什么要知道呢?他径自闪耀、完成他的梦想、追逐和失落就行了。
我从前线归来读《巴顿将军》。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四位最杰出的将军中有巴
顿。只有巴顿是四个星。巴顿是那种在冲锋陷阵中显示智慧与才华的人。真正的带
兵的将军。他不讳言他热爱战争。热爱被炮火扫荡过的烧焦的满是弹坑的人与畜尸
横遍野的景象。巴顿说那是人类最伟大最壮观的场面。巴顿迷恋那些。然后希特勒
被逼到地底下自杀。战争结束,巴顿也神秘地消失。因为他不属于和平。
有些人不属于和平的年代。他们在和平的年代里无所事事。他们迷失。
而人类最终乞求和平。战争只是抵达和平的一个艰辛的过程。战争造就了流血
造就了英雄,同时也就遗留下人类的眼泪与伤痛。
《永远的墓地》。
父亲和母亲的眼泪。
一个前线的无名战士寄来我的照片。那是我穿行在麻栗坡那九十九座坟冢中的
时刻。我抱住烈士母亲的头颅。我流泪。我全然不知道有人在为我拍照。那些照片
依然还在。无名的战士说原以为我是烈士的亲属。他说他是因我的感动而感动,所
以他记录下了那个真实。我只想我们也是父母也爱我们的孩子也怕失去他们。这是
一切的出发点。情感和爱情。人类的同情与理解是一种崇高的情感。你要想记录下
那些真实那些心灵的惨痛和忧伤,你就必须用你的心用你的同情和理解去观察去体
验。设身处地。这是个原则。
就是这样,血红的木棉花坠落下来盖满了寂静的崖顶。很冷的早春。浓雾。冰
冻的血。路旁绿色草丛中那悄然开放的惨白的小花。辉煌而悲壮的战场留在了昨天。
寂静。永远的墓地。生命的亡失是谁也无法挽救的是最最无望的终局但充满热情。
就是这样。我写了《永远的墓地》、《走出密林》、《向着崖顶向着你的不尽的血》、
《勇士墙》。我写作它们的时候,泼洒的是血。心中满怀的是神圣的悲伤。
一个忧郁的女人坐在画中
一个人可能会有负于一个人。
当一个男人崇拜一个女人时,那女人的过错是什么?
她一度成为一幅画的模特。不,是偶然是艺术的崇拜物。那一切不是从伦勃朗
开始的…一伦勃朗是终局……而是从戈雅的《呐喊》,那女人说是铅灰色的呐喊。
戈雅是怎样告诉世人那女人的故事的:睁大无神的眼睛蓬松着乱发向人们扑来。疯
了的女人简直太多了。很多的画家喜欢这种铅灰色呐喊的风格,而那个画家不。他
不具备呐喊的品格,于是他寻求宁静中的纯美。
他在崇拜中把一个女人凝固在画中。
也许还有什么别的更多的东西。
那女人有过错吗?因她最终无法忍受焦虑和紧张,因她最终不肯承受毁灭。谁
的过错呢?
伦勃朗是温暖的棕红色。庄重而有力度。没有明快的流动的乐章。画家说伦勃
朗是杰出的。他想使那女人呆在伦勃朗的色彩中。但最终总是冷艳的白色衣裙。有
思想的女人没有温暖。便是无望。是无可驾驭的梦幻。只有一点是诱人的,那女人
有异于东方人的脸部的线条。于是画家痴迷于这些。于是崇拜。于是爱。也于是苦
痛。
没有坚强。人类原本是柔弱的。而男人比女人更柔弱。他带着承受、忍耐、自
卑、脆弱和无力,走进了一个他本不该走进的世界中。在浪漫的理想背后没有浪漫
的行为。而浪漫的理想却早已如烟云笼罩起了并不快乐的生活。阴影。无穷无尽的
阴影。谨小慎微而且唯唯诺诺,那女人的心中开始流血。冰冷的血。慢慢消褪着昨
日爱情昨日梦境昨日热烈的血。血缓缓地流着。聆听着许诺。那幅凄艳的画变得清
晰,而男人同时献给女人的,却是绝望中深刻的苦痛。
在苦难在沉沦中挣扎的女人,也成为惊弓之鸟,惧怕着各种响动各种敲门声。
谁的过错呢?无望是任何绘画任何野花任何许诺所无法补救的。既然是女人的心早
已在极度的忧郁和恐惧中,麻木。
让伦勃朗来结束往事。
艺术家总是自愿把他们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们总是有心而无力,心比天
高,命比纸薄。然后是主宰着命运的懦弱的天性。他们没有理想。不靠思想支配生
存。但拿了这原则对他人,特别是对他们以为他们爱着的女人,就无异于杀了她们。
他们不懂得女人需要保护。他们没有抗震力,而只能在把自身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的
同时也把他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那女人同那男人相识是在一次特殊的聚会中。那女人看过那男人的画,并为那
些画震动地。于是那画家把大家请到他的画室并请大家喝咖啡。在朦胧中,他放了
一段乐曲。明丽而哀婉。很长的弦律。那是处在艰辛中的女人不敢接近的氛围。以
此来获取。那女人喝着咖啡她突然说她不懂音乐。她说这里太温暖了太腐蚀人了也
太残酷了,所以她马上站起身,她说她要走了她必须走。
那个懦弱的男人执意要画她。
她有一幅西方人的骨胳,那骨胳本身就是关于艺术的诱惑。
没有过错,只是由于艺术的诱惑。于是人们顺从了艺术。
天空冷了起来。
他们偶尔相遇。
采摘一些枯萎而僵硬的夏季的野花。在花瓶中徒然伸展着无望的姿态。女人坐
在藤椅中。棕色的木柜。偶然在夜色中行走。被惊恐追逐。等待电话。等待着世人
的袭击。于是,最致命的一击到来。精神已经分离。不再有美好而言。坦诚相告。
浪漫只是过于奢侈的精神享受。而毁灭更可怕。于是彼此不再忠实。于是分手已无
可挽回。
情感的世界是个无法掩饰的世界。当那女人一踏上那列长长的火车,她就已经
告别了往事。忘却。在勉为其难中显示出分离的必要。扫荡掉仅存的最后的联系。
那男人要走他的书他的画册他的所有的东西。一项一项地。什么也不留地。像
一个农民般地。也是谨小慎微地没有理性地。他掠夺了他自己的全部尊严和风度。
真活生生可惜了一个男人!
留下了精神的废墟:悬挂在以往的画。斑驳的旧事。残存的肖像的记忆。爱情。
一场混乱的失败的战争。
还是结束了好。
杜拉在《说谎的男人》的最后一段写道:他每天都在这家咖啡馆等我五六个小
时,坐在那里,面对着大街,一直等了八天。我抵制没有去。我每天都要上街,可
是巴黎这个地区我避开不去。当时我正在一次新的爱情中活得快要死去。第八天,
我再走进那家咖啡馆,无异是走向断头台。
那女人对往事无悔,只是不愿再提起。她只当又认识了一种人认识了一种人生。
没有美丽的仙境。连感到宁静的时刻也没有。从没有。
那女人被另一道光所照耀。毕生的。
往事遗留下痛苦无望中的诗和散文的精神。她可以回首往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终局。
这一次在平静中。
还留下那个坐在画中的忧伤的女人。
永远的青草地
那张照片被冲洗了出来。
没有我们而只有濛濛的细雨,和绿色的草丛。远处有一只渡船。海岸。还有黑
色的礁石。便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旅程。
故事在那里发生。那照片留了下来。被濛濛细雨打湿的黑色雕花的栏杆攫住了
我。我们停留。被绿荫遮掩。遍地的绿草。我走过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被细雨遮盖
的铁门。铁门发出声响。我走进去。我请他也走进去。寻找亡灵。
紧接着那铁门就在我们身后关闭了。在清冷中。
我找到那张照片。我记起了那些事。我在宁静中看到了那段故事。一步又一步
的。没有人知道。他拉紧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是我们的开始。
他不是杜拉所写的那种人……杜拉早已成为我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应该也是生
命中的生活中的……他不是那种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的那种人。也不像是夜里我们
偶然遇到的那种“最后一个顾客”。不是那样。他是个在你根本想不到的时候,会
突然把你抱紧在他怀中给你温馨的那种人。你渴望依偎在他的身边,扎进他温暖的
颈窝。你渴望牵住他的双手把你的生命交给他。他是个可以托付的男人。
那天他病了。
他静躺在那里,他拉住我的手。
没有让温馨停留。那时我们已做了多年的好朋友。只是在静寂中一寸寸生长的
默契。像早春的绿草。潜藏的那一丝震动游过了你的心。我还是抽回了我的手。低
声地询问。在他的耳边回旋着。再放回去。那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时的温热。一
个瞬间。心中的一阵哆嗦。被揪紧的思绪。
那时我们已经穿越了青草地。朦胧已弥漫。他的手臂按在我柔弱的肩膀上。我
听不到他的呻吟。那是个不期的夜晚。让他喝水。盖好他的被。我弯下腰对着他的
耳边说,睡吧。就像对一个孩子。我去熄掉他床前的台灯。我想就把他留在这黑暗
和宁静中,可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这的确是个不期的夜晚。
他病着。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他紧闭着双眼。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我们在等待吗?
他拉我近他的身旁。我已经听到了他的呼吸声。那温热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脸颊。
那一刻。那一刻我的肌肤在感受冲动。在黑暗中。我们都知道那一切有多么可怕。
我们的嘴唇就要相触了,我们知道一旦那样我们都将无法抵御。就在那一刻。就在
那一刻我周身颤抖我想哭想逃走。
我离去时怀着满心忧伤和惶惑。我把我的手按在我的胸前让那温热延续着。我
留下了那个充满美好欲望的瞬间和那个曾经如此接近的男人。我的朋友。
后来我问起他,我说如果那个不期的夜晚假如我留下,会怎样?
他就坐在那里。他说他也不知道。他说迟早的。会像我们今天这样。
那故事就那样发生了。结束了友情而开始了爱。以后我们终于亲吻,在一池澄
澈的水边。窗外是一片碧绿的草坪。我们聊天儿。我们已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很久
了。而爱情永不休止。所以他绝不是那种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的男人。也不是夜
晚的最后一个顾客。他使你知道他时刻都在守护着你。不论都发生了些什么。他的
坚实的男人的胸膛。
他给我买我喜欢吃的东西。他希望我吃得好。他满足我哪怕是最微小的愿望。
他帮助我把头发剪短。他在我得胃病的时候,每天要做十次饭。然后,他陪我到黄
昏中去散步。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在这大多数的时间里,他毫不犹豫地脱离开事
务的羁绊。
这是个结果。而在此之前,也曾有过漫漫地期待。街心花园的长凳。暗夜。铺
满了落叶的白杨林。我们停下来。把自行车扔在一边。在初冬的冷风中。他用他的
外衣裹紧了我。我的宝贝。我们亲吻。融进去颤栗。
我听见风声听见他的低语。粗糙的白杨树干。青草已转成枯黄。衰败只是个季
节的瞬间。
全身心的倾注。
肉体和灵魂。
他走进来。搂紧我并解下我的围裙。炉火燃烧着温暖。上一个冬季。他轻轻捧
起我的脸颊,朝向他。那目光。宁静而深刻的充满了意志与权利。你是我的。他这
样坚定说。还想逃走吗?他这样问着我。
全身心地倾注。
肉体和灵魂。
到了夏天。
在夏天的寂静中。
还是漫山遍野的青草地。像那张照片那样。很清新的空气。很深的林。没有路。
我们的足迹遍布。到处都有着我们。林中。还有海边。他说来吧。我们便到了海的
深处。澄澈透明。旷远而没有人迹。海岸线已那么遥远那么遥远。不再有人声的喧
哗。在深海。在喘息中。喊叫。从未有过的。然后是沉默。我们不讲话。太阳照射
着。看不见蓝天。海深不见底。激情被悬浮着。慢慢。他问我,好吗?我睁开眼睛
看见了蓝天。那么蓝那么一抹无云。我告诉他好极了。我把他拥抱在我温情的臂腕
中。
那么匆匆闪过
即或是冬季,站在我家的平台上,也能感受到阳光,感受到天空所给予的温暖。
但极目望去,却是那一片衰败。哪怕那一片荒芜的草场是个我并不熟悉的地方,哪
怕我并不是在这个剧院的大院里长大。所以不堪忍受。那衰败之后的苍凉。风吹过
的地方只扬起黄土,许多年过去。土地闲得连一棵草苗都长不出了。
冬日的阳光很好。没有风。但景物不好。
没有绿荫。草丛也没有了。
所谓的家园。叫人断肠。
那里曾有白鸽。铺天盖地地飞回。在黄昏。白鸽的咕咕的叫声。有我。也还有
大家叫他老吴哥的那个看门人。
我写了《你的绿荫》。这是个生命中的故事。老吴哥离我们离尘世而去,已是
非常遥远的事情。他带着女儿住在传达室隔壁的平房里。他种树养花修剪松柏的枝
权养上百只的鸽子。那时候剧院的大院里到处是绿荫。草丛。野花。那是块天堂般
的极地,是乐园。到处是绿色的时候,生活就总是充满生机。特别是你们让一个孩
子置身在那多彩的世界中。“文革”的时候,绿色被砍伐,顾不得绿色,连老吴哥
的去向也无心去追踪。鸽子被杀戮被造反派煮着吃掉的时候,谁也不想爱护什么童
心。老吴哥死了,他只在你破碎的记忆中匆匆闪过。然而你长大了才懂,他的死之
于你究竟有多么重要:摧毁一个童年的绿色的梦;带走一片浓郁的生机;消失掉一
段宁静而美丽的追求;结束一个金色的童年。老吴哥自己并不知这些,不知道他恬
恬淡淡在人世间种花种树养小动物会留给一个小孩于怎样的记忆和怎样的留恋。而
破碎是永恒的创伤。老吴哥毕竟去了。我在我的长大的心中痛悼他。我遗憾竟没有
机会为他的死而佩戴一朵白色的小花。鲜花。穿一次黑色的衣眼。
记录下绿荫其实也是为了一种道理。
另一种道理来自于我的祖母。祖母天性善良,会做很好吃的饭菜。
她说,爱是永恒的忍耐。这已成为一切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