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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进了那个铅灰色的乡村小教堂。她跪在那圣坛前便成为了虔诚的基督徒。她从此

    毕生笃信着一句话,那就是,主说,“爱是永恒的忍耐”。这就是我祖母的一生的

    辉煌。她作为一个弱小的乡下女人竟从此拥有了世间和天堂的一切。她怀了那神话

    般美丽天堂的一切便能以一个真正的智者的眼光来看待和宽容人世了,于是忍耐成

    了她的以及她世世代代子孙的信条。直到我作为她的孙女,在写作中的有一天,突

    然意识到这一条人生最崇高的原则。可以承受一切,仅仅是为了爱。于是祖母变成

    了天上的神灵,变成了基督和那美丽圣母的化身。祖母飞升上去,祖母不再有形,

    祖母成了教义。从此祖母的光照耀着,并指引着。我知道她是我灵魂中最最忠实的

    朋友,无论什么样的时候,只要我需要她,就一定能牵住她的手。

    外婆曾经很亲近。但那淡淡泊泊的往事早已依稀散去,家中甚至连外婆的照片

    都再也找不到一张。我们很少谈起她。家人似乎把她遗忘,我也似乎把她遗忘。她

    真的存在过吗?有一天我突然在那古老的盒子里发现了那只她留下来的镶嵌着两颗

    绿色宝石的金戒指。我把它套在手指上。我看到了那绿色宝石闪着光辉。慢慢地,

    外婆的往事从那绿色的光辉中显露了出来,我记起了她,她是死在医院的白色的病

    床上,那稀疏的白发飘散着,将一个坚忍而顽强的生命遮掩。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生

    究竟有多少艰辛,因为艰辛,她才堪称我们这个家族中那个最最坚强的女人。外婆

    和祖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出生在官宦世家,所以是我们家族得以走进大学的

    第一位女性。她学妇产科,她后来嫁给了医学专家的外公。外公因不愿给日本人看

    病而自杀。那时我最小的舅舅还不到一岁,任何的女人在那样的打击下都可能一蹶

    不振,但我的外婆则携带着五个挨肩大的孩子,在为外公操办隆重葬礼的同时,靠

    社会募捐开办了闻名东北、华北的李氏助产学校。她从此献身公益。她从此摒弃儿

    女情长,将生之渴望倾其所有地交付了另一片纯粹而圣洁的天地。这段历史是外婆

    已离我们而去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直到我知道了这一份坚强,我才依稀记起了

    外婆的晚年。晚年的外婆已双目失明,但她却凭靠着那双瞎眼,用竹针和毛线编织

    出了很多有着美丽图案的毛衣和毛线帽。那些艺术品至今还在。她只依仗着那手的

    触觉就将身边的事物变成了多彩的。依然是献身公益。在我的印象中,外婆从没有

    苦闷过。她总是能将个人的一切苦难化解为新的事业和实践去奋斗。外婆总是很开

    朗总是高声地讲话。她甚至从未有过怀旧的迷茫与伤感。她献演的,是另一幕女人

    的毕生,如钢铁铸成的心,那心甚至能将失明后的舞台照亮。直到我们将她遗忘不

    再常常谈起她,直到我把那绿色宝石的戒指戴在手指上,我才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外

    婆多么重要!什么叫坚毅?一个女人在苦难中应怎样挺住?什么才堪称失败中的坚

    强的品性?外婆将这一切告诉了我。我慢慢地捡回了那些关于外婆的失散了的记忆

    的碎片。我将它们收集起来的那一天便真真切切地拥有了她。

    我之所以成为我,是因为我的血管里流着祖母和外婆的血。我是她们生命与血

    的混合体,在一个温暖的春季,我诞生了。那时候外婆就守在妈妈和我的身旁。她

    那时还没有失明,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我。而祖母则在很远的乡下的土路上翘首以待

    着这个美丽的时刻。一个女孩子,一个慢慢会长大的女孩子。一个未来会历尽女人

    沧桑并书写这沧桑的女孩子。从此,我被她们的温暖和血液养育着。直到我深怀着

    爱与顽强遍尝了女人的辛酸,直到我开始做起了写小说这件事以后,才真正懂得了

    她们生命的意义。

    我幸运,因为我拥有着她们。还有,我能够在每一个清冷的夜晚,只要抬起头,

    就能看见天空中闪烁着最温暖光辉的两颗星。那是我的星。

    往事

    我一直带着女儿同父亲母亲住在一起。一种很熟悉很淡泊的家庭生活。我几乎

    从没有离开过我的这个家。也许因为家人一直认为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但是这

    疼爱的深度是无法测量的。我长大了,父亲老了,我们很少触及情感的话题,有时

    甚至不知道那彼此的关切是不是来源于那灵魂的爱。

    只有那段往事。

    那往事于我是毕生的而我却从未对父亲提起过。

    那是个深秋的季节。可能有满地的落叶。那一年我十六岁。十六岁的时候我们

    不懂青春。父亲刚刚从牛棚放出来,而我呆在一所破旧的中学里等待分配。我是七

    ○届的初中生。我们那一届在七○年毕业的时候居然有可能留在城里工作而摆脱上

    山下乡的命运。这是所有的十六岁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所梦寐以求的,所有的人都

    已惧怕了那上山下乡的生之艰辛。我们家也是如此。而刚从牛棚出来的父亲更这样

    期待着,他不愿在好不容易的团聚之后又是分离。

    但是事与愿违。在那个年代是不可能心想事成的,无论我们做怎样的努力。第

    一批分配的那一大半的学生中,没有我。在宣布了留城学生名单的那天,回家的时

    候,我哭了。家中的亲人们无言以对,所有的目光中都透露着一种对未来命运的恐

    惧。妈第二天一早便去找了学校负责分配的人。她得到的回答是,我之所以不能分

    配,是因为父亲的问题没有结论。妈很无奈地说了这些,父亲那晚不再讲话。

    父亲表面上虽然和善,但他骨子里一向很倔强。他从不愿做违心的事,尽管那

    些人一直把他关押在牛棚甚至打他,他都始终不承认他有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

    行。因为真的没有。所以他尽管最后一个从牛棚中出来,依然不服,或者用那些人

    的话说是态度顽固。他始终拒绝在开除他党籍也是认可他罪行的文件上签字。他一

    直这样坚持着,直到全家人面对我的困境,束手无策。

    父亲。

    父亲显得很难过,他那天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天,父亲就去了他自进城就在那里工作的人民艺术剧院,在那个开除他党

    籍的文件上签了字,承认了他二十多年来所写的话剧、导演的话剧都是封资修、大

    洋古的东西,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父亲的问题有了结论后便很快结束了他在剧院

    的艺术的和反动学术权威的生涯,被下放到很远的郊区农村劳动改造。

    父亲走的时候便是那个深秋。妈陪着他到派出所去退掉户口。他带着很简单的

    起居物品离开了家。妈当时很伤心,但是她依从了父亲。他们就这样尽全力为我的

    未来创造了一种可能性,我猜他们一定坚信着,这在当时是最佳的选择了。在做着

    这一切的时候父亲从不曾犹豫过。他的全部的愿望就是他的女儿不要到乡下去吃苦,

    为此他宁可自己下乡,宁可屈辱,宁可改变他秉性中的耿直,宁可去做违心的事。

    在那个凄冷的深秋,父亲在做着行前的准备时不动声色。他依然是那个温和的父亲,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在做着人生的重大选择。而我们全家对未来其实还是不抱希望,

    也许父亲就是做出了这样的人格上的牺牲和让步,我也不一定能留下,但父亲还是

    毅然做了。

    那个深秋我们送父亲走。

    我们全家都哭了。因为父亲一走,就不知他还能不能回来。我们好不容易把父

    亲从牛棚盼回来。他回到家中连几个月都没有。这无疑是对我们全家的又一个沉重

    的打击。

    父亲孤身一人走后,依然很担心我的分配。我记得,不久就接到了父亲的一封

    信。那信是专门写给我的,父亲在那封很长很长的信中,历述了他参加革命的历史

    和他几十年文艺生涯的得失,父亲甚至批评了他性格上的弱点所造成的一些错误,

    他说他有责任要我了解他的全部历史,他还要我去分配办公室表示,我决心同父亲

    划清界线。父亲在信中最后说,他此生最不堪忍受的,是子女要因他的问题而受到

    牵连。他说作为父亲他本应保护我们,给我们带来阳光般的生活,而他却使我们从

    小经历了磨难,他说他希望我能原谅他。

    读父亲从乡下写来的这封长信时,我独自一人哭了很久。我觉得父亲很可怜,

    我觉得我和父亲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原谅这个词。我还觉得这是人类中亲人之间最可

    悲哀也是最残酷的一件事,何以要让这堂堂父亲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来批判自己呢?

    我不愿看到父亲这样做。我猜父亲这样做一定是已经把他逼到了那个角儿上、那条

    绝路上。我哭了很久。我当时惟一的念头就是我宁可不留城,我宁可上山下乡。我

    甚至仇恨能留在城里,我想我就是走得再远,我就是再苦再艰辛,也不愿看到父亲

    这样做。

    这封信的内容我一直铭记着。因这封信真正触伤了我的心。

    结果就在那一年的初冬,在父亲走了一个多月之后,我便被分配到一家近郊的

    钢铁厂当学徒工。其实我之所以能留在城里当工人并不是因为父亲做出的牺牲,而

    是那一年有文件规定,无论什么样的学生什么样的家庭出身是全部都要留在城里的。

    父亲的牺牲也许白做了,但是他却无怨无悔。我和妈妈把分配工作的消息告诉

    父亲后,他当即就写来了一封祝贺的信。信中还写来了他因极度兴奋而做的一首旧

    体七律诗。那诗中说他的女儿能学冶金是他平生一件大快事。我想他高兴,还因为

    我终于得以摆脱了那种使他和我们的家庭我们全家人的心灵都蒙受了无尽耻辱和不

    幸的、文人墨客的生涯。

    父亲从此呆在那遥远的乡下。他插秧,他割稻,他挑河泥,他还要住在破土屋

    里自己做饭。他要两三个月才被允许回城一次。每一次他都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回家。路上要骑八九个小时,冬天的时候,实在骑不动了,他就扔了自行车,躺在

    寒冷的道边儿上休息。我知道,这一切其实父亲都能忍受,只是他不再是共产党员

    这个严酷的事实,是他心灵深处所不愿接受的。

    这样我一直留在了城市中。

    这样我一直住在自己的家中。

    父亲以他的屈辱和艰辛同我的生存和温馨做了一个交换。一个使我终生不忘的

    交换。这交换中所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是穿肝透肺镂骨铭心的,也是伟大的、永

    恒的。

    现在父亲已经老了。我仍旧同他同妈妈生活在一起。我们一起拥有着这淡泊而

    温暖的家。我依然知道父亲是怎样地深爱着我,也知道我是怎样地深爱着他。这就

    是那种灵魂深处的关切。只是,我从十六岁的那个深秋起,就一直再没有同他提起

    过这段往事。

    别梦依稀

    后来长大了看到了那幅玻璃框中的装饰画儿,一幅宁静的画儿。我滞留在那幅

    画儿前,心底涌着莫名的潮。画面上只有一双白色的舞鞋。芭蕾舞鞋。一只斜靠在

    另一只上,那鞋上的白色缎带散落着。那么多的往事。那么多的梦。一束幽暗而温

    暖的光从很遥远的地方照射过来。没有鞋的女主人。也没有高傲的舞姿。一切都没

    有,没有音乐没有歌声,只有那双舞鞋孤单地停留在那里,诉说着往事。

    是一种被震动的凄寂。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童话是《灰姑娘》。后来,在我已不可能成为芭蕾舞演员

    的时候,我看到了美国波士顿芭蕾舞团来华演出的这部童话。那么迷蒙的一场梦。

    无论怎样拉扯着那钟,还是敲响了零点的钟声。有时梦想水不会成力现实,就在那

    一刻,找觉得我就像失落了辉煌舞鞋的穷姑娘,无论你曾经做过怎样的倾心倾血的

    努力。

    一些知道我曾经学过芭蕾的人说,幸好你没有跳舞,你才成了作家。他们其实

    不懂我,芭蕾之于我,之于我的那个时代,实在是比写作重要得多的一件事。那是

    一段无比美丽的往事,那是信念,也是希望。是整整的一个时代的追求。所有的白

    天和黑夜,所有的所梦和所想。像丢失了身外的一切。我曾经那么专注地刻苦地训

    练,我穿着我的布质的舞鞋,将足尖立起,一步步地向前移。我的足尖流过血,我

    哭过,摔倒过,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能穿着我的舞鞋用我的身体诉说我小女孩儿的

    深情与愿望。

    那是个奇妙的开始。在我根本不懂得舞蹈的时候,有一天,我偶然遇到了她。

    她在中学里喝水的水池边叫住了我,她高高瘦瘦,她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

    么不学舞蹈?然后我就如被魔棒击中般跟随了她。我从她那里慢慢得知了,如果你

    献身舞蹈就该把舞蹈当作生命的全部。她那么高傲、优雅而美丽,她又是那么投入,

    那么倾心倾血。她暗示给我在肢体伸展足尖立起时的那样一种尽情而完美的感觉,

    她甚至有的时候骂我、批评我。我毫无准备地相信了她。我又毫无道理地坚信着她。

    在那个动荡的家已经破碎、父亲被关在牛棚的年代,她给了我全部的支撑和充实,

    我想我该为此毕生感谢她。那一切的关于芭蕾的启蒙,就像一阵热烈的吹向我灵魂

    的风。她问我,你是不是已真正抵达了那个自由的王国?是不是已能够诉说你的愿

    望?

    那是一种乘在翅膀上的感觉。我一直留恋着那种感觉,但几个月之后,有一天,

    她对我说她要走了。

    走?

    她很快参了军,做了文艺兵,她领到肥肥大大的绿军装那天,我哭了。我总是

    在梦中梦见她。我连夜在一条白色的手绢儿上为她绣上了一个舞着的精灵。已是倾

    其所有。思念和眼泪。那是一种很真挚很深沉的感情,那时候我才十四岁。而那女

    友的离去,于我就如同失去了生命的大部。

    她无疑是我那个时代的偶像。惟一的偶像。我崇拜她,虽然她只比我大一岁。

    然后是亲人和朋友。没有谁中断我,而是他们更加小心地护卫着一个十四岁女

    孩子的芭蕾的梦想。最先是妈妈。妈妈以无限的温爱理解着我的悲伤与执著。她鼓

    励我继续学习这难度很高的芭蕾。也许她心里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实现我关于

    芭蕾的梦想,我非但不能够成为一流的芭蕾舞演员,我甚至连走上舞台表演这个最

    低愿望都不能实现,但是妈妈支持我,她为我去找过去文工团时的战友做我的老师;

    她为我去向那些依然演出的单位的老朋友索要芭蕾舞鞋。她说你应该跳舞,尽管跳

    舞很苦,但你必须刻苦必须勤奋,她说只有你尽了全力,你才能真正领悟那一种境

    界。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妈妈送给我的是一本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舞蹈大全。

    那本书今天依然在,那实在是我在那个时代所最最渴望得到的一本书。那书的意义

    和它所标志的青春的梦想是辉煌的。与此同时,我还到处搜集关于芭蕾的画片和资

    料,如中了魔法般,我的这嗜好差不多尽人皆知。大家帮助我。在一个秋季的黄昏,

    邻居的一个阿姨把我叫到她的家中。她把门锁上,然后递给我一大摞画片。她扭亮

    了那盏昏暗的台灯。她将那画片一张张地给我看。我完全震惊了。那是她一张张从

    她藏在床底下修正主义的《苏联画报》和《苏联妇女》上剪下的。她问我喜欢吗?

    乌兰诺娃,那个伟大的乌兰诺娃。真正的宫廷的皇家的芭蕾,芭蕾的原始与本质。

    《天鹅湖》、《吉赛尔》、《胡桃夹子》、《青铜骑士》、《睡美人》,还有乌兰

    诺娃和她的女弟子在黄昏的湖上,那么温暖的棕黄色的包笼,那么青春浪漫的女孩

    儿,那么美丽轻盈的船帮上的舞姿,如湖上美丽而高傲的天鹅。我一张张地看着,

    阿姨说,拿走吧,也许对你能有用。我真的很感动,而那时我已经进了工厂当工人。

    直到“文革”的十年过去,我已不再跳舞。我考上了大学的中文系,完全走上了另

    一条生活的道路。然后是黛维,黛维的父母和她的男友。黛维是同班的一个美国女

    孩儿,她后来成了我的朋友。她很喜欢中国,为中美友情竭力奔波,最后,选择了

    到我们班上来学中文。那时候黛维常来我家,她说我的家常使她想起她的家。黛维

    是那种很懂事的美国女孩儿,她每次来总要带一些美国的酒、巧克力、果酱和咖啡,

    但她说这全不算礼物。那一年夏天,黛维的父母和她的男友来中国,我们聚会时,

    黛维说,送你一样礼物。黛维拿给我,那是一本很厚很大的画册。那画册上是美国

    各州芭蕾舞团的介绍,还有演出的剧照。黛维的父母对我说,是黛维写信给他们,

    请他们一定一定买到一本关于芭蕾的书。那书的价钱很贵,要几百美金;那书的分

    量也很沉,要黛维的男友背着它飞越大洋。黛维问我是不是喜欢,我说这是真正的

    最好的礼物了。那一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但我告诉黛维,芭蕾将是我永生的梦想。

    后来黛维毕业回了美国,结了婚生下了两个可爱的孩子,连黛维也已经遥远,但我

    知道,那深怀的美丽的梦想依旧。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竟然重逢了那个幼时的女友。十几年过去,她已不再

    跳舞。她退了役,脱了军装,结了婚,在一家工厂的卫生院里工作。她变了许多。

    她显得肥胖。没有棱角也没有线条,甚至也不再有那颈项高高向上的那挺拔的感觉。

    儿时的印象已荡然无存,在同她两个小时的谈话中,她甚至竟连一次也没有谈到芭

    蕾。连她也弃我而去。那一次,我才真正地也是第一次地体验到了什么是偶像的毁

    灭。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那个梦着的年代中,真正地爱过她,崇拜过她,把她

    当做了那生命的大部?

    但也许这些都不重要,因我知道那十四岁起关于芭蕾的梦想并没有破灭。尽管

    我没有成为哪怕末流的芭蕾舞演员,尽管我已是一个近着四十岁的女人,但我依然

    好像一直乘坐在梦想的翅膀上,对芭蕾深怀着一种青春的迷恋、崇拜和向往。那是

    个梦想的过程。也是个奋取的过程。在那个过程中,我们长大,我们懂得了什么叫

    坚忍、意志和毅力。所以我一直想,任何的孩子,如果想要使他们成长的过程充满

    色彩和意义,那就一定要给他们一个美丽的、崇高的,而且是毕生永远也做不完的

    梦。

    不断的梦。

    你的绿阴

    当萧瑟的风再一次吹起了那片迷蒙的黄土,当不期的远方升腾起你往日的梦境,

    你想,你该去何方找回童年的那一片深情的绿阴。

    老吴哥的灵魂如幻梦般飘来。一抹淡远的云。向着秋风和迷茫的你,伸过来那

    温馨的手臂。如此是因为梦,因为你已经长大。那灵魂同失落的往事一道飘荡。云

    般的飘乎不定。你抓不住他的手。尽管你伸出了你温柔的青春手臂,向前,但是你

    抓不住他的手,抓不住那童年的记忆和支撑。你追逐,你奔跑,像逝去的昨日的云,

    温暖那一刻旧时的欢欣和爱抚。漫天风沙再一次迷失了你追赶的脚步,你无奈让流

    云逝去,如此是因为梦幻。你终于懂了,如此是因为梦幻,因为你已经长大。

    你叫他老吴哥。

    他允许你叫他老吴哥。

    你固地执沿袭了父母对他的称呼。尽管,父母一千次对你说,你不该称他老吴

    哥。

    老吴哥的乐园像清澈的早晨,像澄清的水。

    那个最后的冬天,你蜷缩在老吴哥的病床前。你问老吴哥,你为什么要病倒?

    那个苍凉的岁月苍凉的老人便把他温暖的手臂交给你。

    从此,他如守护神般守卫着你将尽的童年。他说,孩子,你永不可以停止盼望

    春天。盼望吧,那烧灼的手臂就紧紧搂抱住你弱小的岁月和躯体,就植给你信念的

    种子。

    那时候,听窗外,呼呼吼叫的北风正压过来铺天盖地的红色浪潮,把你的父母

    深锁在牛棚的罪恶中,你被丢弃。

    风阻隔了你童年所有的梦幻和温暖,旷野中,咿咿呀呀打开了那扇小屋的门,

    你走进来,你便被老吴哥的温暖所收留。你从此在他温馨的手臂上度过时光。你知

    道就因如此你才在浩劫中保住了你不灭的良知和渴望。

    渴望吧。关于春天的启示来自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其实老吴哥那里并没有美

    丽的故事,他不过是个平凡的普通的看门人。

    风起的时候,无数个小屋都闭紧了那欲望的门,惟有老吴哥的小屋能成为你待

    的避风的港湾。你是漂泊的动荡的小船,老吴哥就是你沉重可靠的锚链;你是流浪

    的无家可归的孤儿,老吴哥就是你再生的家园。走不过的冬天的长夜,你最终返回

    了家园。你从此记住,永不可停止盼望春天,春天,正延伸出一片不尽的绿来。

    心是不懈的诗,便朝着以往,你记起那一片绿阴,那鸽群的美丽和绚烂。当太

    阳沉落,那鸽群便归来,返回家的巢穴,感知温馨。而有一天,终于,绿阴被砍伐,

    鸽群被杀戮,从此,你们的家园沦为一片漫漫黄沙,铺天盖地,卷起你永远解不开

    的历史的谜,像荒漠,摇摇晃晃的青春步履。你甚至不寻求解释和诉说,把梦想埋

    下来,你甚至不接受未来的忏悔和补偿。必然的路,你想,带走了生命的岁月和绿

    阴,去而不返的向前的旅程。你长大了,却突然脆弱,以柔情的心痴迷于那个以往

    坚守的安宁和平静,你问你能否找回童年,能否找到那个苍老的守护神,那个步履

    蹒跚从天边而来的老人,那被杀戮得片甲不留的满天绚烂的鸽群?

    一个普通的老人从此竟成为你生存的全部,童年的全部。你惊异于他亲手栽植

    的参天大树又重新伸延出茂密的绿阴,你又惊异于他亲眼目睹这大树被疼痛地割断。

    把土地变成乐园,再让乐园沦为荒漠,轮回的永恒之光照耀着岁月,慢慢就接近了

    死亡。连一朵花,哪怕野花,哪怕枯萎的花也不留,当春天远去,便听到了他企图

    远去的警钟。

    钟声终于响了。

    在无际,在岁月的一个黑色的尽头,黄沙遮掩了昨日的希望,他便坍塌,慢板

    行进着悲伤,你为什么不停留?为什么?

    你或者忘却已久,那条最后的温热的手臂。那手臂是怎样伸向你,留给你遮盖,

    而灯突然熄灭,生命就开始了它凋谢的旅程。静静的,无声无息。你痛楚于昨日的

    心的茫然,当你懂了,你便再也触不到他,触不到那最后的手臂,再不会有了,也

    再不会有童年。你想走进往事,却是一片漫漫的黄沙和迷茫。

    黄沙迷失了岁月,风起了,但迷得去你满心的伤痛吗?你被雨夜中的哭声惊醒,

    醒后,你发现你原来已泪流满面。因为那个灵魂正依依在天国行走,正变幻着绿色

    的闪烁。你向前,向上,你再度伸出你的手,却怎样也抓不到那块飘渺的流云。那

    是个太高的企望,你无法做到。

    永远把绿阴留下来,当生命的灯悄然熄灭,你看到那伸向你的手臂骤然垂落。

    你抓住那冰凉和僵冷,你忘不掉,你便看见了流星陨落时的伤痛,如果尘世终归是

    黄沙茫茫,他为什么不能把劳作搬上云梯,让永远的绿阴在另一个世界长存呢?你

    永远走不进那个世界,永远在黄沙茫茫的尘世中徘徊。

    那一刻钟声停了。

    他便在遥遥无期的黑夜中掉进永恒。那绿阴庇护你心底的星辰,很多年过去,

    你才知他死得竟是那么淡泊。静寂无限,连一朵白色的小花也没有。你竟然不懂去

    采摘一束,哪怕是枯萎的花,陪伴他,他便这样地告别了你。

    花期不再来。

    砍伐一尽的土地被风沙掠夺着,泛起灰色的渴望。没有谁再为大地劳作,他死

    了,从此没有谁,没有谁再为它种植,也没有谁再为它庇荫。

    春天到来的时刻,他却终于抵不过彻骨的倒春寒。息了绿阴的沙沙细语,鸽群

    也如流星般淌血陨落。

    你抓住了那个降落的童年,抓住了那垂下的手臂。那一刻你才懂,你从此必得

    一个人长大,必得告别你温馨的被守护的时光。

    当萧瑟的风再度吹起地上的黄土,你知道你正怎样置身于他天上不息的审视中。

    你从此不再停止盼望春天,而你更加深知,往事将一去不返。你永远抓不住他的手

    臂,尽管你心中闪烁的星辰不灭。

    童年永远是一个多彩的谜,是永恒的原则。你想像他在天上的微笑,温暖的绿

    阴护佑着你,让流水向着明天。

    一本打开的书

    记得从懂事起,我便置身在一个四壁是书的房间里。古今中外,应有尽有,那

    是父亲的财富,但我却很少读它们。我喜欢读小朋友们浅显的书。那些童话。我喜

    欢无忧无虑。玩儿。我从未想过当作家,像我父亲那样。我觉得那一定是个很沉重

    的事情。四季都不得安宁,没有休息日,像飞转的轮子一样永远不能停下来的生活

    是可怕的。

    后来,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开始经历磨难。那是一种生命的创痛,是我无力逃避

    的苦难。打倒父亲的大字报像影子般四处追逐着我,我觉得心头压着乌云,始终抬

    不起头来。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真心真意地写日记。我每天都写。一页一页地写,

    写我的心情和苦难,写我如何倾慕那些戴着红袖章的勇士们。后来,我发现在这样

    的写作中我不再忧伤。我获得了一种解脱,因而变得轻松起来,不再心事重重。漫

    长的持之以恒的日记使我的生活变得丰富。我捕捉每一个瞬间所传导给我的内心感

    受,我因此变得敏感而细碎。这是后来我的男友最最不满意我的地方,而他的方式

    很简洁。他试图改变我,但在改变的途中,他说他已很累而且很无望。

    我便是这样长久地记下去。一个一个的日记本摞上去。越摞越高。那是我真正

    的生活,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写日记实在是没有任何功利意味的,如果非说有,

    那就是对生命本身的一种功利。因为它调整了我生存的平衡。其重要的程度,是我

    如果不能用日记排遣我内心苦痛的话,我便不敢相信我能平安无事地活到今天,我

    的日记的确不含功利,因它们不是作品,不可以拿去发表赚钱,不可以公诸于世以

    展示精神的境界。

    我的有些日记写得很好,常常感动我自己。慢慢地我在日记中成熟并文通宇顺

    神采飞扬起来。也许就是日记培养和造就了我,这种经年累月的写作方式,使我终

    于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以最优异的作文成绩考上了南开大学中文系。

    四年中我读了很多很多的书,也做了很多很多的读书笔记。就是从那时开始,

    我萌生出想当一名作家的愿望。我并且相信我能成功。我充满自信。我回顾往事的

    时候,发现其实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最后全都做到了。譬如我想在八年的工作生活之

    后考上大学,我便考上了;譬如我想成为大学里最优秀的学生,我也做到了。那么,

    如果日后我想成为一名作家呢?而且成为一个好的作家呢?

    于是,当我女儿开始咿呀学语的时候,我便开始了写作这件事。那是1985年的

    前后。我已过了三十岁。

    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没有负担。我这人天生散漫,听凭自然。有些人说我这些

    年奋斗得很苦,这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可以一天十二个小时

    全读书,那是因为我喜欢。但如果我不想读了,我便会立刻放下书去逛大街;或者

    在紧张的考试前,我反而会耗时一两个小时去写日记。我知道我无论做什么,其实

    都是出于一种自然的需要。写作亦是如此。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写小说。因为我

    的编辑职业,促使我努力用严谨科学的态度去思维。于是,我以逻辑的又很美丽的

    文字,写了很多批评的文章并得以连续发表。这样的一种行为方式无疑帮助了我,

    至少,它带给了我一种看待事物的眼光,这眼光使我通向深刻。我在文学批评的行

    当中运作了很久。我拥有了自己读作品、分析作品、并透过作品观照作家灵魂的方

    式。我理解了他们各自不同的追求和思考,我分辨得出什么是创新,什么是仿效,

    什么是真诚,什么是虚伪。我开始以我的文字向学者型作家的目标努力。

    然后,在恍惚之间,有一天我倏然意识到,一些更美丽更感人的文字和情感,

    我不能把它们用到那些批评的文章中去,我觉得遗憾。一种骨鲠在喉的压抑。后来

    我便不再等待。我想我或许试着写写散文或小说。后来我就真的写了。

    我的《河东寨》发表在1986年6月号的《上海文学》上。那是我很珍爱的一篇小

    说,也是给我定位的一篇小说。从此人们把我看做是“先锋”或“新潮”。这是个

    只有两万五千字的十分严肃的小说。这是个北方渔村的故事。有一片苍茫的海,一

    个蓝眼睛的小姑娘,一座文革中的荒凉的岛,一个神秘的坟冢,那么简单而我却写

    了那么久。很多个下午,我独自一个人同这些美丽而凄婉的意象纠缠着、搏斗着,

    那情景真可以称做是昏天黑地。后来这篇小说发表了。有人说好,但有人说太艰涩,

    读起来很累很沉重。而我则对所有的评论无言以对。小说中的那些意象久久压在心

    里,徘徊着不去。

    如此我便开始了小说的创作。这样的写作依然也是自己的事情,是纯属个人的

    一种劳动。尽管它们发表后得以与读者见面,已具有了一种社会的属性。对我来说,

    重要的是写作本身,写作依然是生存的需要。我从不热心自己作品的推销,一度甚

    至认为是不是有人阅读它们都无所谓,只要我在写作中倾注了心灵与热血,这一份

    真诚总是会有人接受的。后来,我果然读到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读者写给我的各种各

    样的来信。读它们每每使我陷入不可自拔的感动。

    后来,在1989年深秋中南部的一个城市中,在朋友小聚闲聊中,一位出版社的

    朋友突然说,赵玫你何不写一部关于爱情的长篇,我们社来出。我当即很英雄地允

    诺,其实当时对长篇小说我几乎毫无经验(尽管我已发表了长篇小说《揾英雄泪》)。

    然后我就去了海南岛。返津后我便反复接到那位朋友的长途电话。想不到闲聊时的

    玩笑竟成了真事。我有点惶惑。我含含糊糊地应答着。我对要写的这部而且是有着

    时间要求的长篇小说全无感觉,我始终不知道我该写什么,怎么写。结果有一个夜

    晚我在凄寂寒冷的大街上骑车,那已是冬天,秋留下的残败的落叶被清洁工人堆积

    在街心焚烧。那味道弥漫着,而飘舞的黑色的灰烬迷了我的眼睛。我骤然觉得满心

    凄凉。那时我的男友正一步步走近我。那是种恐惧中的温暖,我无法逃避。我于是

    便在1990年的冬春两季,写下了那部《世纪末的情人们》。

    自己非常看重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是《我们家族的女人》。那是个纯粹关于爱和

    关于女人的故事。那故事的现代层面就发生在我疼痛的生活中。在海边,蓝色的沉

    重郁积着夏雨的凄惶与迷蒙。而历史的那条线则来自我家族中那远远近近的亲人们。

    那所有的女人们,她们每个人都有一支悲伤的长歌。历史很壮烈,而现实又无望。

    那种历史的宿命始终神秘地缠绕着我。在那部小说中,我使用了我至今仍十分满意

    的语言,自认那是如诗如歌般的一种美丽忧伤的诉说。

    小说创作一发而不可收。我正在逐渐把握着长篇法则。不久,我又写了《天国

    的恋人》,交作家出版社出版。除此之外,我还以真性真情大量泼洒散文,直到有

    一天,我把这些散文结集出版出来,并把它当作礼物送给我的众多女友们。我喜欢

    听她们来信说喜爱这本叫《以爱心 以沉静》的散文集,这时我的感觉才是真正充实

    满足的。后来,这本集子获得了全国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散文集奖。

    这时,我开始学会为自己的所言所行负责任。写作之于我已不是记日记一样随

    意的事情。我已不得不写作,我已被异化,我已如同一架无法停转的制字的机器。

    我其实深知这有多么可悲。从此,我已不能保证我的每篇文字都好,都使我自己或

    他人满意。有的甚至很不好,很使我丢脸,我不愿再提到这些篇什。我想这些不好

    的文字应毫不可惜地烧掉。这绝不是“悔其少作”。应景作文和还债作文使不少文

    人堕落到制造文字垃圾,报刊上的版面中,这类垃圾时时都在产生着。终于有一天。

    我也能够坦然地睁大正视的眼睛,不无遗憾地面对着自己的某些文字的废墟。

    我警醒着,更加勤勉。

    后来,不久前的那个春光灿烂的五月,在朋友的推荐下,我同一位著名的电影

    导演签立了一份关于《武则天》的契约。因为是写小说,因为稿酬优厚,还因为我

    觉得以我的感觉去描述一个历史中杰出女人的尝试充满诱惑,我便欣然签字。刚接

    手的时候,我几乎不了解这个女人。而描述她的过程也就是接近她的过程,我相信

    这过程是充满了意义的。首先父亲四壁的书帮助了我。我钻进了故纸堆,在历史的

    尘埃中寻找着这个女人的踪迹。后来,当我确认已了解那一段历史后,我便在夏日

    严酷的热风中,踏上了漫漫的长安古道。由此我获得了无比重要的感受。于是,在

    一个清晨的五点钟,我便从床上跳起来开始这项工程。此后,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认认真真地写完了这部二十二万字的长篇小说。我相信我完成了我的主题,我刻画

    了一个在天命、权力和人性之间挣扎的女人。这女人在我的文字中已经不朽。当朋

    友打来电话询问小说的进度时,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认真的。我对那个历史上

    的女人是尽了我的一份真诚的也是勇敢的责任的。整整一个夏天。这一次我又是很

    累很疲惫。结果到了秋天,头上丝丝缕缕的长发同树上的秋叶一同飘落。

    后来,我的男友为我剪短了头发。时光便这样流逝了。我检验了我的真诚。

    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做着我喜欢做的写作这件事。我一直认为,人能做

    自己喜欢的事,那就是人生价值最大限度的实现;而接下来做得好坏,则无须怨天

    尤人。

    从1985年至今已整整八个年头。这八年中我一直在默默地写。生活像流水一样,

    清亮透彻而又湍急。几种算命的书反复预言,说我生存的方式就像是一个勤奋的农

    民,耕耘四季,收获颇丰;无欲无求,自得其乐。这个预言很好。我很喜欢做一个

    平和淡泊的自耕农。同时我也很惊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已无须在父母

    或他人的督促下劳作了,而且自食其力。我真的长大了,并已开始操纵自己的生命。

    而日记依旧在写,有时简短,有时绵长。

    鼓励你独自去做也是一种爱,是人世间很多种爱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种。有一天

    你真的长大,独自行进在人生的路上,很能干,也很坚强,你便会庆幸你的昨天。

    坚持温情

    是因为红。

    也是因为洛杉肌市上空的那滚滚浓烟。

    红就在那个燃烧的城市中工作。不知道红在做什么。红就是思念与忧心。

    那张淡黄的小卡依然在。那个压着美丽图案的信封就在我的眼前。那是红从加

    州写来的很长很长的信。红说她工作了一天,她在快车道上行驶了一个小时以后,

    最快乐的事情就是能接到我的信。

    然后红写信给我。

    红说,我一直喜欢收集美丽、温馨的贺卡。来美后走了不少地方。贺卡因此也

    来自各地。有的带着缅因州的绿色温情,有的衔着新奥尔良州迷蒙的雨帘,而最让

    我钟爱的却是在我原来住的老家后门小店里找到的。这张柔色的小卡充满了家的温

    暖。今天想给你写信,便猛然记起这张小卡。细读上面的文字,它只能是给你的,

    因为,在大洋的那边,有你,有个充满了爱的家。那个下午,那片青草地,那美丽

    的小伞和伞下那摇动着小草的可爱的小姑娘……她是你也是你的女儿。你们是能给

    我带来一切美好情感的最遥远也是最亲的亲人。

    于是,红将那淡黄小卡上的所有柔色的空间占满。用密密麻麻的字。用末尾的

    love。

    没有谁能知道那红的小卡究竟有多么美丽,也不会有人能真正理解,在奋争的

    美利坚,坚持温情对红有多么重要。

    读着红用小卡写来的长信,整整的六面。我本想即刻回信给红,我也想回长长

    的信,可能就是因为想回这样的信,这信反而被搁置了。我当时正在写作那部《天

    堂的罪人》,那是部二十三万字的长篇,那故事已到了最后的也是最撕心裂肺的阶

    段。我被我自己拉进那些他人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的圈套中,我无以自拔也不可能

    解脱,我被滞留在那里。我很紧张,也很焦虑,直到,我终于在那书的最后一章,

    在心力交瘁之中,在墓地找到了那扇通向天国的大门。我终于能够停下来,能够喘

    一口大气了。我知道我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红的信,是用很多很多的诉说去回报

    红的思念与不变的爱。我这样做了,但就在我这样做着的时候,洛杉矶燃烧了起来。

    罗德尼·金的呼喊在城市的上空盘旋着,持续着,我开始忧心冲忡,负着很切肤的

    沉重,不知道那个亲亲爱爱的小姑娘红,究竟怎样了。

    红一直说,十四年前,当她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时,我便成了她生命的一

    部分;红还说,从此你便跟着我,无论醒着睡着,也无论海角天涯。

    十四年前,红来南开大学读书的时候,真真的是一个懵懂的北京小姑娘。因为

    是红,她便天然接近了我。其实红和我并不在一个年级,但她宁愿超越年级而来与

    我亲近。红说,她找到的不是朋友,也不是姐妹,而是一种信念,一首诗。四年以

    后红大学毕业回了北京。又过了两年,红决定只身飞越大洋,去闯美利坚。红临走

    前,专门从北京跑回天津,红抱紧我不到两岁的小女儿,红对她的大眼睛说:“无

    论到哪儿,我会永远想念你。”然后红离开父母离开我们而去。红走的时候才刚刚

    二十二岁,她开始的肯定是很艰辛的闯荡。而红从大洋那边飘来的,却总是充满快

    乐温馨的信。红从不谈艰辛。红独自一个藏起了那些。红说,因为有你们,我才可

    熬过一切并永远拥有信念与支撑。

    这样我们彼此关切。

    转眼我的女儿已经九岁。

    红在漫长的近八年的奋斗的日子里,不断地上学、读书,并且终于以超人的才

    华在洛杉矶国际电视台找到了一份华语节目撰稿人的稳定工作。红说她奋斗终于有

    了结果。红差不多每封信都寄照片来,她变得成熟而美丽,她还找到了他,红说,

    那是片能给予她所有依靠的土地。红说,在情人节的那天,她先是得到了他送给她

    的那一盒白色的茶花,然后,她便收到了我的信。她说她不再能等待她的信慢慢地

    飘过去。她说,我们天涯咫尺。然后,在长达五年之后的那个早晨,我第一次接到

    了红的电话。她把“我想你、我想你”这三个字重复了有足足两分钟。然后她要我

    说、要我说,她说她只要听到我的声音。最后,因为付费的昂贵红只好挂断了电话。

    但电话刚刚放下,马上又响了起来,竟依然是大洋彼岸的那个不平静的红。从此我

    便常常接到红的电话,一次元旦红在电话中说:“我只想给你们一个最长最长的新

    年问候和一份可以超越一切一切的爱。”

    这便是红。她出国八年却依然亲近。八年来,我看不到这个小姑娘,也看不到

    她八年来走过的那一个个脚印。但红说她真的长大了,她就要结婚了。红寄来了初

    试婚装的照片,在蓝色的背景前,红光彩照人。你简直无法想象红她有多么美丽。

    她说她已经选好了一个小教堂,她等待着那个婚礼。然后在1991年的圣诞之后,在

    一个中午,红的婚礼在她选定的那个白色的小教堂里举行了。红在信中说,为他们

    主持仪式的是一个披着淡蓝色袍子的美丽的女牧师。小礼堂里很明亮,墙上有红喜

    爱的淡蓝色的墙饰,而他就站在通道的那一端等待着红……

    我那样地为着红快乐。我那样地愿望着红能获得永恒的幸福。我本来想把这一

    切都尽快告诉红的,而偏偏那部小说中的所有的人都处在了那个“最后”,一切的

    冲突搏斗,一切的爱与仇恨,和一切的焦灼,我焦虑地渴望着他们能尽快地完成和

    结束,我想生命中的红定能理解我这心灵的苦熬,这信的荒疏,能容我一点时间。

    我这样延误了。而当那部浩大的手稿完成,而当我重读红在那淡黄的小卡上写来的

    长信时,我看见了洛杉矶的大火与浓烟,听到了那个城市中的隐约的枪声……

    我该怎样对红诉说?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

    我就像一本我自己打开的书。

    书中有生命的故事在流淌。滴着血。

    冬天来了。他把炉火生起来。房间里是一股煤烟烧烤的温暖的味道。他总是攥

    紧我冰冷的手,屋外飘起了雪。朝着一个方向。有风。风在吼叫。像在哭泣。他此

    刻就坐在我身边。那杯咖啡冒着热气。很冷。我说。一个苍茫的世界到来。眼泪。

    还有满心的忧伤。他说,你该想想怎么去讲你的故事。

    我告诉他我不用想。这时候下午的阳光正从床前的那扇小窗里射进来。雪停了。

    午后的刺眼的阳光。我们是从一个秋季开始相爱的。有棕红色的叶飘落。一种很温

    和的辉煌。从此,我们走过了漫漫的旅程。很长久。我的故事就在他的眼前。他有

    一天在微风中把我拉到他的近旁。很近。一个午夜。告别了嘈杂的友人。街边的咖

    啡座依旧灯火辉煌。这是个不夜的所在。人影在霓虹灯下晃动。我们依靠在池边的

    栏杆上。唯一的宁静。我们在惶惑中来到这里。我们在寻找。但不知找寻什么。黑

    暗中是一池浓重的澄澈的水。还有大海。海边的蓝色的天空。我永远也弄不清为什

    么那所有的浪漫瞬间都发生在我们中间。不是和别人。是别人总有那样的憧憬而没

    有勇气。他这样走来。使人猝不及防。我们曾是朋友。做了很长久的朋友。结果那

    一天……

    他把我拉进他的生活便开始有无穷苦痛追逐我。缠绕着宁静的思绪。

    我对他讲起了杜拉。

    为了什么?

    一颗心。爱情。理解。可能还有孤独。

    我们在海边度假。很久。大海时刻在近前。伸手可触的是潮湿而咸腥的空气。

    还有林中的清新。我过去常常来这里。不是一次两次。每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写海。

    用灵魂中的感情。那是一种深刻。即或是在这一本散乱的文字中,那蓝色的精神也

    是贯彻始终的。我把我和他的故事镶嵌在海边。一个美好的时刻没有他。他那时不

    知在何方。他并不真正属于我。他属于一个有些遥远的世界。他就是在一片心灵的

    荒漠中走来。我等待他。在那个美丽而凄艳的时刻。原想等他一道去看海。我们彼

    此这样相约。但有一天他打来电话,他说,你可以先去海边。

    于是那个黄昏到来。海边下起了漾濛的小雨。有些冷。我加上外衣,便独自一

    人走出宾馆。离开我自己的那个房间。离开我正在写的那部长长的小说。海和血脉

    的神秘,使我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充满恐怖。我的房间里日夜可以听到林的和海的

    吼叫。我离开了这个靠海的房间。我想哪怕暂时能把那寂寞和恐惧留下来,关在身

    后,而只带走对他的思念。徒然。无论你走到哪儿。一切交混着。一切充斥在你的

    空间中,无所不在。小雨打在蓝色小花的尼龙雨伞上,发出很令人凄惶的细碎的响

    声。海边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人们似乎只喜欢日光浴而不喜欢小雨。小雨显得感

    伤。夜迟迟没有降临。同样的等待。我独自一人。很缓慢的步伐。那样的时刻很彻

    底。我才发现,人可以没有钱,但不可以没有爱。

    我曾有过没有爱的日子。很长的一段光阴。读书写作伴着真正的空虚与无聊。

    没有爱情也就是没有错误。没有错误也就不用忏悔不用自责也不必痛苦。被麻木浸

    泡着。循规蹈矩。好像被一种无奈窒息着。几乎很难想象人要生活在没有错误的行

    为规范中。人怎么可以没有错误?我总是在犯着错误。我哭起来的时候,灵魂总在

    震颤。然后是一种伤残。我不仅需要别人来批评我,我而且需要自我批评,拉出自

    己的灵魂来审判。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做的。而且他疯狂。但我不疯狂。因我

    是一个女人。我是在欢乐在悲伤在苦痛在扭曲之后,还有着平静、温和与感动的那

    种女人。我总是可以以无限的守静来读我打开的那本关于我自己的书。审视一个切

    近的灵魂。

    我生命中唯有一个我最最忠实的朋友,那就是他。唯有他。我给予他最彻底的

    忠诚。不再有任何的秘密。在我们之间。他是第一个我把全部隐藏的故事都讲给他

    听的那个人。那个男人。他知道了一切。毫无隐瞒。在一个漆黑而虔诚的暗夜中,

    他抱紧我让我诉说同时忘却。这些从此也成为了他的秘密。

    另一种忠实是对于读者的。在读者面前我从不躲藏。因为他们神圣。作为群体

    的神圣。我相信他们读我的书并不是为了找到字里行间的那个人的隐私。我所以敢

    在稿纸上倾诉我的隐秘和苦痛。弹响一只六弦琴。我不怕我的文字被发表。更不怕

    那些心史被公开。我有这个勇气。而且已经是这样。所以我希望那些偶然能读到我

    的文字的那些人,他们是我的朋友。他们最好能理解我懂得我而不是猜度我。我希

    望他们能够真正了解当一个女人,她诉说的时候那痛苦的意义。

    血流出来的时候,肌肤不会不疼痛。

    他此刻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听着我说这些。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点燃之前

    他以沉默的目光询问我。我告诉他说我不喜欢男人问女人这样的问题。然后他凶狠

    地骂了一句脏话,又问,这样行吗?我放下了手中正在为他织起的那件深蓝色的毛

    衣。我走过去。到他的近前。挪开他拿着香烟的那只手。让他拥抱我。他开始亲吻

    我。那烟在不知不觉当中熄灭。我们就那样停留了很久。

    我想我该做个好女人,而不是做个好作家。

    我在很多方面都很自信。因为我会做很多的事情。比如写作。靠写作赚钱。我

    还会做一些饭菜。做夏季的衣裙。打毛衣。把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我喜欢清晨即

    起。不睡懒觉。高节奏和高质量的生活与工作。诸如此类。我总是能提前做好一切

    我想做的事。我从没有过半途而废的时候,所以我自信。但唯有一点我不自信,那

    就是我测量不出他的爱。一颗心永远不等于另一颗心。这糟糕极了。因同时带给他

    的苦恼是,我对于一切的不信任。连同他。

    因为不属于。他就是那个永远不属于我的故事中的男主人公。

    撞击着疼痛的往事

    爱是一种思绪。有时是透明的水,有时又是血。是血的时候疼痛。生活中有很

    多的爱。但不是什么爱都可变成散文的。水会流成小说,流成他人的故事,而散文

    则需要一种特殊的浓郁的色调。像血。

    偶然的在一个初春。无意中我遇到了一个朋友。他是坦诚的。坦诚而朴素。也

    许没有更多的人会了解他,但我却相信他的坦诚。他到火车站去接我。我们初次相

    见彼此就认了出来。他说人家都说你很美丽,但你看上去太憔淬了。他说你可能过

    于苦了,让我们做朋友。我们吃朴素的饭。然后他用朴素的语言描述我。他说电话

    里你的声音听上去很舒服。他又说,台灯的黄的光从你的脖后脑后照射过来,你就

    显得温暖显得圣洁而诱人了。一切娓娓的。那是个特殊的环境。因为是特殊的环境

    于是总使人惶惑。太阳第二天早上升起。过往的黑夜在迷濛和卑琐中消逝。他说你

    是个使男人感到自卑的女人。这个时刻是有记忆的。我们做了朋友。但我们并不相

    爱。有彼此信任的瞬间。但瞬间并不永恒。然后是遗忘。告别后我记住了这个男友。

    我相信他会对我好。然而他最终什么也不是。不是散文。因为分手后我们再没有相

    遇。他又把我从那个火车站送走。他说他希望我快乐、开心、而且不再憔淬。他还

    说你是一个好人。于是我离开他并坚信一种友情、一种默契。温暖的黄色的灯光不

    会再有了。也不再会有坦诚的低声诉说,他常常通过他的女友向我问好。就这样。

    不是散文。也没有诗。人生有很多过眼的烟云。哪怕你曾在某一个瞬间专心投注。

    因为并不疼痛。因为没有哭。

    我是想说这样淡泊的记忆,终究不能成为散文。散文之于我,是有着彻骨的疼

    痛,是有着诗的灵魂在其中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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