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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场上拍卖价格之首。这或许也多少证明了:凡·高不单单是创造了艺术的形式,

    而是在以绘画创造着生命的形式。

    这一对男人和女人的艺术是这样完成的。女人献出她美丽的身体,让她平滑的

    肌肤成为画布,然后在共同的构思下,任男人在她的身上涂抹油彩。她于是在这涂

    抹中成了蓝天,成了青草,成了浓郁的苔藓,成了通向花园的黑门,或者家中的绿

    窗。然后她溶入那真实的物体中,直到她同自然再没有一丝的距离,男人便把这拍

    摄下来。

    于是这画册就打开在我的腿上。于是我就看到了薇拉和那个隐身的霍格尔是怎

    样地在震撼着人心。何以如此美丽的藏拉,会如此令人怵目惊心地留在那一幅幅永

    远的画面上。薇拉或者蜷缩着她修长而美丽的身体,或者艰忍地紧闭双眼,或者把

    她的蓝眼睛睁向天空,或者低垂下她漂亮的头颅,或者把她的双手伸向无涯的终极。

    薇拉不再美丽,一个女人不再美丽。薇拉宁可以美丽换取瓦砾、乱石、生锈的铁钉、

    朽烂的木窗和被溶化镶嵌的真实启示。一个女人如此英勇牺牲了她的美丽,生命便

    开始了它真正的意味。

    或者,艺术真是生命本身的艺术的再造。当凡·高追寻着那抹黄色,当薇拉同

    霍格尔一道,把自己涂抹成非我的形象,当他们把生命的眼睛真诚地凝视着前方,

    人们会怎么想?

    首先在于生命的创造,我不知该如何讲解和阐释我腿上的这本动人的画册。夜

    深人静的时候,那画册成为一幅幅令人惊恐的真实的空间。既然是我已经那么熟悉

    了薇拉那双幽暗而善良的蓝眼睛,既然是我好像伸手便可以触到照片上薇拉那斑驳

    的肌肤。

    连斑驳的肌肤也陷在斑驳的绝望中,这时候,风起了,落叶翻卷着晚秋的浪。

    我听到那木质的黑门正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工厂的生锈的管道正奔走着无声的气

    流,铁钉在撞击,而薇拉和我们凝结了。

    任何生命的旅程都该是艰辛的,既然是为了创造。薇拉同霍格尔自1970年相遇,

    应当说这个创造但却艰辛的生命之旅就开始了。他们经历了前后五个过程,最初是

    以裸体描绘生活中的他人;然后是表述自然界中的他物;接下来,她变成了青草,

    变成了泥上,变成了山石;再以后,薇拉使自己熔入标志着冷漠的铁门、黑门、绿

    茵和土墙中;而到了1978年前后,薇拉和霍格尔则英勇走进了那布满大机器的空旷

    的厂房,把他们的影像汇进去,薇拉的肌肤上从此布满生锈的铁条和铁钉,薇拉甚

    至容许那使人窒息的管道紧堵在她深怀绝望的嘴唇上,她不知在以怎样的压抑和冷

    酷,完成着1978年的第五次冲锋。

    奇异的画册打开着,提示着生命。如果说薇拉和霍格尔最初只是为了逃避城市,

    把生命溶入蓝天、森林和绿草,或者是出于一种忧郁而伤感的绿色动机的话,那么

    后期在薇拉美丽的裸体上涂满可怕的铁灯、生锈的管道、坚硬的门栓和铁链,那就

    实在是因了绝望和压抑而痛苦地伤残着自身了。溶入自然,其实不过是为了逃避;

    而溶入工业与机械测是一种积极而惨痛的介入。这需要何等的勇气!这需要薇拉何

    等地扭曲着女人美丽的裸体,又需要霍格尔何等地摧残着女人裸体的美丽,而他们,

    就是这样为人类提示着生命。装扮起身体,暗示人类怎样想汇入真正的自然;粗糙

    起肌肤,来证明人类已怎样被物的世界所异化;斑驳起生命,则深刻了大机器对人

    类生存的压迫,如此,薇拉和霍格尔行进着他们生命中的艰难旅程。他们冲击着常

    人生存的既定模式,便首先使他们的生命闪出了光彩。尽管,他们已闻名世界,他

    们的画册已经在读者的腿上被翻开,但是,他们创造的艺术品已不再重要,画册已

    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创造了生命本身。

    凡·高至死在追寻着那一抹黄色。他为此而被关进疯人院。他英勇断掉了向日

    葵的头颅;他自己把耳朵切下,寄赠他钟情的妓女;他再用手枪对准自己的生命。

    都是为了一抹黄色。而凡·高的生命,却是不能与任何钱币等价的。太阳落山之时,

    凡·高的确疯了。

    如果说,凡·高真正彻底的生命本身的艺术完成,是由于凡·高神经质的冲动、

    非理性的发疯所导致的话,那么薇拉与霍格尔,就是在理性的支配下,英勇做出的

    现代人超越尘世的选择了。男人和女人,隐遁到世人不到的角落。男人和女人,在

    创造生命本身同时创造艺术。男人和女人,如何向人类和尘世望过来,破坏掉世俗

    的完美,将人体与艺术奉献于真正的自身的深刻中。如果有一天,我们也能如薇拉

    和霍格尔般,无情地审视着我们自己和世界。

    有一天在一个午夜我惊惧地读着这样的一本画册。

    一个午夜的启示开始变得明亮,有幽暗的蓝眼睛在无声的旅程中飘荡。

    如此的冲刺和拼搏是为了抵达那个最终的尽头。颜色开始变得斑驳。最后的颜

    色。该如何在最后的颜色中,使生命变得辉煌?

    有人说,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在追寻最后一抹黄色

    漫漫长安道

    我急于接近那个女人。

    我想在车窗外看到那女人眼中的景色。我向往那美丽的四季,那永远的大自然。

    但毕竟洛河干涸了,宽大的河床上只遗留下混浊的小溪。梧桐的阔大的叶片上,落

    尽夏日的尘埃。而她坐在辉煌、灿烂而又古老的车辇中,做许多女人想做而唯有她

    一个女人做到了的事情。

    武氏戴着沉重而华丽的皇冠,在漫天的血红中从天边走来。光焰四射的美丽笼

    罩着她,而她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根无情的权杖。于是她变成黑色的魔鬼,在漫天

    的血红中挥舞着生命,成为了一段永不逝去的历史。她周围没有至亲骨肉,脚下鲜

    血淋淋。但她依然顽强地爬向那天子的尊位。到处是血,血流成河。堆积成山的,

    尽是亲人的尸骨。而四面楚歌,山野的鬼魂在呼唤她。可她不管不顾,终于坐在皇

    帝的宝座上,发出了灿烂而凄惨的笑容。她说她深知人的脆弱,所以为了她的生,

    便必得有人冤屈地死。她说她已身不由己,而杀人如麻是一切君王无奈的选择。可

    惜她说她看不见血,血总是流淌在她视野以外的地方。她说她也听不到哭声看不到

    眼泪。她的面前,总有一道严酷的屏障。那些她的姊妹她的子孙,那些她以女人独

    有的胸膛深爱过的男人,她不知道他们怎样流泪怎样流血,只是在那个时辰突然感

    觉到疼痛。然后,他们就消失了,无影无踪,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化作了她脚下

    的泥土、耳边的轻风,化作了她所能看到的那遥远的一片浮云。然而,她依然执掌

    着那神圣的权杖。她认为这才是人类最伟大的诗篇。结果有一天,当她切实坐在了

    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上,才知了她所面对的,不是生,就是死。她已登上战车,别

    无选择,所以,唯有尽其女人的一切微薄之力。她的女人的天生丽质帮助了她,美

    丽使她获得了成千上万个机会!于是,她一次又一次走向龙床,同能给予她生存权

    幸福权的男人们同床共枕,不论他们是父亲还是儿子。这样的故事从他十四岁的时

    候开始。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刚刚发育,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相爱与作爱。她被强

    暴,被遗弃,尝尽了人间的苦辣辛酸。但,她还是从后宫阴森清冷而又暗无天日的

    生活中,获知了女人争宠的意义。她于是将四十岁以前的全部精力与智慧,都用于

    争宠,为此而不惜鲜血淋漓的战斗。她不知道杀戮原来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或许

    她本就知道但却不肯那样去理解。然后,年老色衰,真正属于女  人的那些东西开

    始凋落,美丽悄然无情弃她而去,尽管风韵  犹存,但再也追不回逝去的青春。她

    于是像抓住救命稻草般  更紧地抓住了手中的权杖。她觉得拥有整个王朝才应是人

    生最有价值的欲望与幸福,而这绝不该只是男人的专利。她从此致力于此,甚至不

    再热心于与男人睡觉。她需要走进男人的世界,需要男人左右侍奉、前呼后拥。她

    要成为男人的主宰,在云里雾里的天地里,在大山大河的依傍中。

    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直至,奋斗到八十岁的老妪。老姬躺在硕大的龙床上,

    头顶着阔大的屋脊。匠人总是这样建造着她那个时代的宏伟殿宇,因而她变得渺小、

    虚弱、临近别离一切人生的奢华与喧哗。

    她不记述什么,尽管她极富才华。她不像法国那个也同样八十岁也曾经异常美

    丽过的杜拉,用《情人》记述了她同样从少女时开始的那一段情爱生涯。她们不同。

    杜拉纯粹是为了爱,或者是为了远离孤独;而她则是为了生存、挣扎,和某种冥冥

    中的天意。在凋落成九十岁的老妪 ,闭上昏花老眼时,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能记得起

    自己作为乡野少女的那一段欢乐时光,是不是还能记得起第一次被男人恩宠时那抽

    搐那喊叫那眼泪,那从未经历过的全新的女人的感觉。

    所有的恩恩怨怨终于一笔勾销。

    她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归宿,无论功与过,无论荣与枯,无论繁茂还是凋蔽,也

    无论后人敬仰还是唾骂。

    她寿终正寝,在那高耸的雄伟的坟冢中超度世俗。那样平躺着,一种被解脱了

    的轻松。自从她走进乾陵,便再也无人瞻仰过她的圣颜。后来无数的我们来到这里,

    就是为了领略这片奢华的广阔,以及这片大地上令人宁静的苍绿。这才是真正的她。

    黑色而巨大的无字碑向辽远的高空直刺而去,刺进她活着时就预知的那许多烂漫而

    祥瑞的云朵。

    我便是急于接近一个这样的女人。

    当我答应接近她,决不单单是为了钱,也不单单是为了艺术,而有很大的成份

    就是为她,她本人谜一般的美丽和她作为女人的毕生;还有。她苦苦营造的那武周

    的王朝。我看清她,看清她生存、发展的伎俩,概括她与男人周旋的手腕,她女人

    的领悟与谋略,她将芸芸众生把玩操纵于股掌之中的胆魄和艺术。还因为,我得知

    一位我非常喜欢的女演员将出演我正在接近的这个女人。我信任那位女演员。我知

    道她不仅拥有美丽和青春,还拥有内心的无限张力与深度。她将能准确地揭示那女

    人的一切,那每一寸肌肤、每一寸心灵的角落。她一定会将那个伟大的女皇表现得

    辉煌灿烂,光彩照人。

    在接近她的途中,我先是把自己藏进故纸堆里。在层层看不见却分明能感觉到

    的灰尘中,去寻觅她的踪迹。我感谢父亲书架里的那些《二十四史》、《资治通鉴》、

    《太平广记》。我埋身其间,步履艰辛,头昏脑胀,竭力搜寻。直到有一天自信地

    得知,我终于快要接近她了。然后,我便带上十岁的女儿,在刚刚过去的这个炎热

    的夏天,踏上了能更便于触摸她的漫漫旅程。我们冒着热汗,穿越黄河,逗留洛阳,

    奔赴长安。无数的阶梯,漫漫的古道。我们感受着她,谛听着她,知道和理解她为

    什么这样那样,和为什么不这样不那样。

    然后,她成为了我所认识的那个非凡的女人。但唯一的缺憾是我不知道她拥有

    的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她活在1365年以前,当时没有照相术。但是她很美丽,无容

    置疑,因从古至今人们都如是说。于是我为她神秘的美丽而惶惑。后来我决心听从

    朋友的指点,不妨把她想象成将要出演她的那位女演员的那种美丽。我发现我获得

    的如此视像十分重要,因为我好像立刻就看到她正婷婷玉立地向我走来。

    当我从遥远的西北返回之时,我发现她再也不是先前那么捉摸不定。我与她已

    然缩短距离,可以尽情尽兴地解释她了。

    然后,我告别繁华,拔掉电话,躲进了我的小屋。我开始睡不好觉,终日处在

    一种莫名的亢奋中。在一天清晨的5点钟,我突然醒来。天蒙蒙亮,蒙蒙亮的夏日的

    凉爽。我知道,这个时辰她该起床了,这是她那个时代早朝的时间。她要梳妆打扮,

    将她的天生丽质公诸于众。那时候她刚刚进宫,住在技庭宫的永巷里。永巷深远而

    狭长,伸展着后宫的悲凉。她还不知道她将有十二年要远离亲人住在这阴森的巷内

    度日如年。她带着十四岁青春的烂漫走出笼子般的小屋,端着铜盆到井边去打水。

    她揉着眼,抬起头,正看见从终南山那边飞来的一群又一群鸣叫着的鸟鹊。她怀着

    未曾脱尽的少女的童稚,好奇地知道,新的生活开始了……

    数十年沧桑岁月掀过,这位古老国度的“第一女人”,在一个满山青绿的春天

    的5月,被隆重庄严地葬于乾陵。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她卑贱而又高贵的躯体,融汇进了她一生为之呕心沥血的广袤大地。从此,她

    成为春天的细雨,夏日的凉风,秋季的落叶,严冬的霜雪;成为令人膜拜、令人震

    撼的大自然,成为没有谁能够改写的史书中夺目的一页。

    后来,当我讲述完这个女人的故事时,已到了深秋。棕色的落叶随风飘舞,手

    指神秘地疼痛。那一刻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我突然觉出一种孤单一种苍凉。莫名的

    感伤和失落,使我知道,告别的时刻到来了。

    然后是温暖的梦想。

    我独自一人跋涉在那深远宽阔的古道上,向前,向着那处深埋着她的灵魂的墓

    地。石人石马的仪仗在我的两旁匆匆闪过,而我却一路思索,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

    女人,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意志,才能够以宁静告别她喧嚣的一生。墓道朝前延伸着,

    金黄的枯草飒飒,在山风中奋力支撑。大自然沉默无语,信守着忠诚,对那段古老、

    沉重而又血腥的故事秘而不宣。我这样向前行进的时候心绪归于宁静。我知道其实

    我无论怎样面对她,无论怎样去接近这个女人,我都无法真正地触摸她。她那么遥

    远,我将永远无法靠近。

    于是我不再奢求。我合上那本打开的书,合上那段故事。

    我独自站在英雄秦岭的巅峰之上,任凭被大自然感动。

    如此的一个女人,就被掩埋在我的脚下,掩埋在大自然所给予人类的那么深刻

    的感动中。

    我听到了一首悠远伤怀的长歌了。

    长歌当哭。我于是再度想到了那位我喜欢的年轻美丽的女演员。我想,她一定

    也会以她的那颗女人的心,体察到深埋地下的这个女人那一份深刻的情怀。

    冷漠的山风吹过来。

    黄昏慢慢降临,并缓缓张开黑夜的翅膀。无辜的或有罪的灵魂都开始在这旷野

    的黑暗中漫游。然后,我离开了这片莫测的原野。

    而她被留下,留在了只属于她自己的一片迷茫的世界中。我坚信,她那不息的

    灵魂,仍旧继续在天命、权力与人性之间苦苦地挣扎。

    声音

    那天看见约翰·列侬年轻时的照片,心底不由升起很多感伤。记起一条新闻中

    的摄像机,就沿着通向列依墓地的小路一直向前。声音说,几乎每一天,都会有列

    依的崇拜者为他不懈的灵魂献上鲜花,他们有的远道而来……这是种多么悠远缅长

    的思念,那是因为列依以他的歌,风靡了年轻的美国人;还因为,那一声在黑夜中

    响起的枪声,就无望地结束了列依的时代。列依从此成为了旧日的里程碑,而他诗

    意的声音留了下来。我喜欢列依的歌。我曾有过很多次坐在家中的椅子上,非常投

    入地听他“诉说”。

    于是觉出声音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物质。声音就是意义,它可以带给心灵很多感

    觉。特别是交响乐队中不同乐器所发出的不同的声响,总会给人一种感染,一种刺

    激,一种喝过浓咖啡后兴奋不已的感觉。于是,我慢慢地非常偏爱某几种乐器。我

    对它们所发出的吉音总有一种天然的感应。我甚至认为它们就是我的小说,我的人

    物。因为它们最彻底地代表了一种情绪,一种情调,或者是一种情感。它门甚至代

    表了一个人,代表了一类人的本质,就像列依他代表了美国的一个狂乱而奋争的

    时代。它们所给予我的感觉是不同的,但是它们却都能使我感动。

    在我所偏爱的这些乐器中,我最能经常听到的是钢琴。因为钢琴就在我家里,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严冬的夜晚,我为我的女儿把它买回了家。从此,它成为了我们

    生活中的伙伴。那时候我女儿只有五岁,但她却深深地被钢琴的声音所迷惑。从

    “那以后,钢琴声便永不休止地在我家的中厅里鸣响了起来。我熟悉那声音,熟悉

    从高音到低音的每一个琴键。后来在很多的作品中,我总是喜欢用“阳光般地流响”

    这样的文字来描述钢琴的声音。我在钢琴声中总是听不到抑郁,我想那可能也是一

    种错觉,因为我所听到的钢琴曲总是由我阳光般的女儿弹奏的,而她是个快乐的儿

    童。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女儿始终坚持着,那总是轻松而跳跃的旋律,就像

    她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生活。再后来,这声音似乎成为了一种调剂,因我有时会

    感到生存的沉重。于是,我更加喜欢有亮丽明朗的旋律每天从我女儿灵活的手指下

    流淌出来,我觉得唯有这种声音才能帮助我乐观地直面人生。

    而大提琴就不一样了。我非常喜欢大提琴这种乐器可能是因为我所听到的几

    次大提琴演奏都是最出色的,连演奏者的指尖都是充满了色彩的,大提琴的声音总

    是低沉而绵长,像幽怨而舒缓的诉说。但又总是表现着悲壮和辉煌。它的每一根琴

    弦都不那么明亮它们被遮盖着行走,它们是沉重的。有是虔诚的,它们很象人类

    中的一种有质量也有力量度的人。像旷野间迷漫着的一首忧伤的长歌,我越是把我

    对大提琴的认识表现在了我对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的解释中。这是个真正的男人真

    正的艺术家。他曾经拥有一切,权力和爱情,但是有一天,这一切全都失去了,只

    留下了大提琴。于是,他日夜沉浸在大提琴中,在大提琴的声音中仟悔自己人生的

    过失。他是个深怀着罪恶感的人,便因此也是个有分量的人。他没有亲人。不寻求

    解脱。他就像独自漂泊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而在生命的尽头他终于完成了他自己,

    他代表了我所能理解的大提琴的全部意义。

    而喜欢长笛是因为长笛的形状很美而它的声音也很美。那是一种呜咽着的悲伤,

    是一种朦胧的执著,是爱,也是因爱而导致的怨恨和疼痛。长笛是一种指尖和舌尖

    的默契,但便切近地响在耳边的却常常是演奏者清晰而令人感动的喘息声。于是,

    你仿佛看到了那个美丽的令人迷恋的演奏者。你听着它们,会觉得自己是置身在一

    个很深很深很静很静的峡谷中。所以我喜欢在夜晚的时候在静谧和黑暗里听长笛曲。

    我还固执地希望吹长笛的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因为有了这种固执,在几年前的一

    次小雨中,我们把一幅很大的陈逸飞油画《笛手》的复制品买了回家。那笛手就很

    美丽,金色的头发,而背景则是一片浓重而宁静的黑色就像我听长笛曲的夜晚。

    从此,那幅画与我同在。它甚至慢慢成为了我世界观的一部分,然后,我把这世界

    观又融在了我的写作中。结果,像神秘的感应,我刚刚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

    说《天国的恋人》。淡蓝色的封面上,竟也有了一个暗影中美丽的吹长笛的女人,

    我非常喜欢这本书的封面设计。我知道在我的敏感而脆弱的心灵中,其实已经深深

    地刻上了长笛的朦胧的印迹

    然后是萨克斯管。尽管萨克斯管同我的形象相去甚远,但我确实非常迷恋它的

    声音。我认为那是一种自由的象征。一个黑人乡村歌手。一只伤感的普鲁斯。摇摆

    着,诉说着。一种真正的放浪和伴随着的无比深邃的柔情。也许还有歇斯底里和吸

    毒,还有酗酒和爱滋病。酒吧、赌城和霓虹灯。这就是我对金色萨克斯管的全部理

    解。不管它在表现着什么,它都是单纯的,而且是执著的,是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的。

    这是我生活以外的生活。这是我没有亲身体验但需要理解并渴望描述的生活。我知

    道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摇摇摆摆,动荡不定,大红大紫,却又惨淡人生。

    他们渴求生存着的美丽,又无法控制地放浪形骸。最后,他们总是毁灭,像坠落的

    流星。我总是本能地认为那些吹奏萨克斯管的人,他们越是优秀就越会毁灭自己。

    这大概是一种偏见吧,而我喜欢这种偏见般的文学构思。

    于是你听,这声音就从四面八方汇拢了来。因为,它们来自世界的不同角落来

    自大自然的不同空间,所以,它们在我的感觉中交混起来的时候,才显得无限博大、

    神秘,和充满了立体感。我总是被这声音的交响所感动所净化。我总是力图从中找

    到我所要表现的意义和色调。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为了我做小说的一种追求。当然

    我知道,其实那是种很难企及的境界。

    关于《朗园》

    《朗园》的出版使我感到惶惑。

    因为有一度曾被一种陌生的感觉困扰。

    朋友们从四面八方打来电话,说他们买到了《朗园》,读了《朗园》。

    接踵而至的是导演朋友们的电话。一次又一次。他们都十分认真地读了《朗园》。

    他们能解释《朗园》中的所有人物。还有细节。他们对《朗园》的喜爱令我深深感

    动。他们都真诚而热情地说,希望得到《朗园》的影视改编权。

    如此。《朗园》使我身边的生活变得动荡而浮躁起来。我在感知着这动荡与浮

    躁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它的可怕。我为此而深深地不安。但不幸的是,我就是无法

    摆脱这种喧闹。我长久置身其中的那种安静的写作环境被破坏掉了,而这又是我所

    珍爱的《朗园》强加给我的。

    其实《朗园》就是一本躺在家中书柜里躺在街头书摊上的一本我自己写的书。

    然后有一天,当我听到了一个有点令人伤感的消息之后,我想我才真正重新回

    到自己。

    于是在一个很深的夜晚,我和我的男友去了那座在《朗园》中反复出现的维斯

    理教堂。在那座黑夜里静静仁立的基督教礼拜堂面前,我发现一切心灵的感觉其实

    都并没有亡失。因为我感到了一种心的痛楚,一层很深很深的悲哀,在夜晚的空气

    中弥漫着。我对他说,这事对我很重要。一想到再过几十天,这座已经有一百多年

    历史的美国人建造的教堂就要毁于一旦,我就无法抑制内心的伤痛。也许真如朋友

    们所说,那是一种不必要的怀旧。

    我们在夜晚的维斯理教堂前面停留了很久,灰色的墙砖和紧闭的木窗无言,没

    有光亮,比黑夜还要寂静。我们曾不止一次到这里来。这个教堂年已八十高龄的牧

    师,曾是父亲在教会学校读书时的老师。他从乡下来到城市。他拥有着越来越多的

    教徒。就像《朗园》中的那个美国传教士s牧师,他唯一的追求是宗教。

    这个教堂是《朗园》的一个很重要的背景,也一直是我精神上深刻迷恋的一块

    领地。我在《朗园》的结尾中写到朗园将被拆毁时,并不知道这座真实存在的殖民

    地时期的礼拜堂也将被拆毁。如果这是冥冥的天意,就更加令我不安。小说中写道,

    在朗园的基址上,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摩天的金融大厦;而现实之中,在维斯理教堂

    的基址上,代之而起的是一座豪华的贸易商厦:大理石的地面将替代木板条的地板

    咱动的上下扶梯将替代旋转着通向礼拜堂顶部钟楼的木梯。我无法解释这样的现实。

    我不知道这是社会的前进,还是对文化历史的某种无形的践踏。总之这是我内心的

    一种创痛。一种彻骨的,也是沉重的伤痛。我想我直到此时才真正理解了《朗园》

    中的那个白发苍苍的真正的女贵族为什么要英勇地站在摇摇欲坠的朗园的顶楼上,

    誓与朗园共存亡的心情。也许那真是悲壮的理想主义的最后光辉。

    我当然不是古老传统的卫道士。这不过是一种情结。我想这情结是应当得到尊

    重的。我们不会去阻止时代的发展历史的前进,而怀旧和伤感纯系个人的事情,至

    少文学应给予它相应的空间。

    之所以营造朗国的氛围,还因为我童年所置身的环境。我曾在很多文字中提起

    过,小时候,我家对面有一条小河,河的那岸是一片美丽而凄冷的法国公墓。尽管

    那荒园早已被废弃,我还是常常穿过河中间的小桥,到法国公墓的绿荫中去玩儿。

    至今不忘的是那些白色的石椅,蓝色的小花,苍翠的松柏,还有荒荒凉凉歪倒在那

    里的墓碑与石雕。这所有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尽管那儿早已被夷为平地,并盖起

    了一座座将军的小楼。但无论在那片被废弃的墓地上耸起怎样的建筑,我都坚信那

    土地的深处所行走的依然是蓝血白骨的法国人悲伤的灵魂。便是这片墓地在我童年

    的记忆中进而在《朗国》中留下了如此之深的印迹。它的纯粹的形式风格甚至影响

    了我的整个人生观。我迷恋那个逝去的法国公墓,就像我迷恋《朗园》中那片被废

    弃的美国人墓地。那是我亲眼见过又曾亲临其境的~片精神的故园。

    然后是英国人的俱乐部。那个拥有跑马场的俱乐部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

    也在我家附近,解放后更名为干部俱乐部。因为父亲拥有这个新式俱乐部的游卡,

    于是我们全家便得以经常到这个俱乐部去玩儿。我从周岁起就开始在这英式的建筑

    前拍照。那些一直照到今天的照片无疑记录了这个古老建筑的变迁。落地的长富,

    多棱的玻璃灯,还有室内游泳池,菲律宾木地的舞厅,宫廷式开阔的舞池和华丽的

    宴会大厅……所有建筑的风格和特点至今保留着,只是俱乐部的成员一代又一代地

    更叠着,这便是历史了吧。

    其实我并不真正懂得建筑。之所以能画出朗园这座欧式别墅,是因为这些欧式

    建筑确确实实就在我的身边,而我又天然对它们异常敏感。这便是我对生长在天津

    这个城市无悔无怨的地方。它既有极端市俗的一面,又有十分贵族的一面。就像是

    《朗园》中马场道两侧不同阶层和追求的人们。我读过的小学曾经是美国人的兵营;

    我每天上班必经的道路两旁,尽是殖民地时期留下的各种风格的别墅;我去读英语

    的大学有着无数壮丽的雕花廊柱;而我生下女儿也是母亲生下我的那座妇产科医院,

    曾经是美国人留下的教会医院。我知道这些,对于《朗园》就足够了。而这一切应

    当是已深深地融入了我的血液。我时时感知着,年年月月,从没有对此麻木过。我

    甚至日甚一日年复一年地迷恋于此,我想这就是我的家乡。无论走到哪儿,我唯有

    这一个真正生我养我的家乡,唯有这一方真正育我的水土。

    那天,我的男友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居住在马场道那侧平民

    区中的女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生活在马场道另一侧的租界区中。她为

    此而不惜代价地等待着。她成为了老姑娘。但终于上天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解

    放后住进贵族区的老干部的老婆死了。于是殷走进了《朗园》。她成为了朗园的女

    主人后并不幸福。我原本是想将殷的故事写一个中篇。但还没有来得及去写就匆忙

    地和“布老虎丛书”签了约。于是殷的故事繁衍成《朗园》。殷在《朗园》中变得

    不再重要,而她又是一切一切的起因。

    重要的是,那个覃的母亲,那个朗园真正的主人那个真正的女贵族,那个始终

    美丽的女人。很多朋友说,其实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人物,喜欢她铅华凋尽之后

    的归于平淡,喜欢她经历了透彻的爱情之后,暮年里坐在摇椅上读着《傲慢与偏见》

    时的通达。应当说,我也迷恋着这个女人,应当说她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她

    美丽(这是第一性的,是我的一种偏执)而又执著;她强烈地爱而又深深地压抑;

    她代表了我对于爱情的全部意愿,又代表了我对于事业的所有追求。她是个偶像,

    是个我想象她那样活着的榜样,是一个精典。应当说我对她是倾了心血的,我把最

    好的描述给了她,我把墓地、黄昏、美丽、热情、悲哀、忧伤给了她,我把爱给了

    她,我把朗园给了她,我把满头轻飘的白发给了她,把最美的舞蹈给了她,也把最

    后的英勇给了她。我不知道除她之外还有谁更重要。在某种意义上,她就是朗园。

    她是《朗园》的灵魂,也是穿越了近百年历史的一首古老圣洁的长歌。

    然后是宇建这个深怀着为理想而献身信念的人物,他毕生痴迷地要寻找的就是

    精神的家园,他因此在物质的社会显得可笑。萧思和他的爱情是畸型的。我熟悉他

    们,因为他们是我的同代人。而风流潇洒的萧小阳是另一代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算不算个坏人。听一位与我洽谈影视改编权的朋友说,一个极想扮演萧小阳的家

    伙,常情不自禁就进入了角色。用萧小阳的腔调说话,并俨然一副萧小阳的作派,

    某天某时某刻突然间看着谁都不顺眼了,想把一切全他妈毁掉。也有人想演萧弘,

    一或者萧烈,还有萍萍,但是导演说,至今苦于找不到能演罩的母亲的合适的女演

    员……

    无论怎样喧哗,《朗国》毕竟是已经翻过去的一页,是一段历史了。

    我并不认为《朗园》是最好的,但《朗园》有它自己的风格。那天偶然从我的

    另一部长篇小说中翻到了一段话,但那正是我要说的,就作为了《朗园》的题记;

    “各种各样的,伤痛的和不伤痛的,总之要来到这里;来到这一片联接着宗教的无

    欲也无恨的极地”。其实真是这样。

    不再谈《朗园》。

    接下来我要写的另一本书已使我满怀激情。那是我的又一个梦想。

    维也纳森林

    那天,下雪了。

    你拉住我的手,你说,如果你能堆起十个雪人,一个比一个大,那么,妈妈,

    你能为我熄了所有的路灯,只留下月亮和星星,然后,你为我点燃十支白色的蜡烛

    吗?你说你要和你的雪人朋友们度过圣诞之夜。你还说,那一夜你会弹奏出无数支

    钢琴曲,让琴声在雪的大道上彻夜不眠。

    你这样说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你。那一刻你正在我的身后,在你自己的闪光的世

    界里。你只被你的雪夜所缠绕,你只被你的雪人所迷惑。你说妈妈那是个多好的意

    境,十支白色的蜡烛燃起,燃起童年的岁月和你的维也纳的黎明。

    你问要写的这首曲子为什么要叫《维也纳森林》?

    我告诉你因为我为你做的这首诗叫《维也纳森林》。

    维也纳森林在哪儿?你睁大迷幻的黑眼睛。

    奥地利,奥地利的维也纳。森林,还有青青的草。

    那里有动物吗?你问。

    那里有野花吗?你又问。

    那里有蓝精灵和格格巫吗?有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小村庄吗?

    我说妈妈也没有见过维也纳森林。而没见过,才会有渴望,有梦幻,有诗和有

    你想像的乐章鸣奏。维也纳是一个音乐的殿堂,插上你五彩的翅膀,飞进那片森林……

    你沉默了。忘掉了你的雪夜和为你燃起的十支白蜡烛。你说,维也纳森林是不

    是有很多尖顶的小屋和透明的小溪?有飘落的蓝精灵?

    维也纳是个永恒的故事,我这样对你说。当音乐声响起,当钢琴和提琴鸣奏起

    莫扎特的天堂之声,当你和你的朋友置身在这世界已不存在的单纯的时间中,你会

    看到什么?维也纳森林中飘浮的灵魂?在轻风的吹拂下落叶的脚步?古老的廊柱下

    那爱情的往事?还有什么?你女儿的月光下丁冬的小溪?还有那十支圣诞的蜡烛?

    那无穷雪夜中响起的她的琴声?维也纳怎么会不是你的召唤?你渴望什么?渴望在

    那一刻天堂的歌声中漫步在那本不属于你的森林。你听你的裙裾在杂草和落叶的摩

    擦中发生沙沙的响声。你乞盼在一个不期的瞬间,会有一个童话般的王子突然降落

    在你的面前,或者,一个巫师般的老太婆,披着森林的黑衣从你身边闪过。她给你

    一条蓝色的丝带,你还给她亲吻,维也纳的森林怎么不是个神秘的王国?

    你这样睁大眼睛望着我。你神话般长大,怎么会转瞬就告别了绕膝小儿的缠绵?

    我对你说妈妈简直不相信。不相信也不习惯。我还对你说,既然是长大了,就给你

    买一架钢琴吧,从此开始你维也纳的旅程。

    那一夜也是个寒冷的冬夜,我带着你去看琴。当琴声穿透黑夜,飘荡起诱人的

    旋律,你拉住了我的手,你说,妈妈,我喜欢。那一刻你也是站在我的身后,我没

    有看见你的脸,但是我听到了你的想念,结果我们就买下了那架钢琴。那是我给你

    的五岁的礼物。是给你的,也是给我的,给我已年久的为你的夙愿。那一夜我们让

    琴声在空旷的夜的大道上响了很久,很久很久。把琴抬到楼上之前,我悄悄看你,

    看你很久,看见你一直独自一人,默默站在那棵古老的枯树下,迷醉地望着那琴声,

    望那琴声在暗夜的悠远中弥漫。

    从此你我便被捆绑在心爱的钢琴上。漫长的学琴期,手指练习变得枯燥乏味。

    你甚至有时哭。你抬起泪水莹莹的大眼睛看着我。你说太难了,你不想再弹了。我

    不讲话默默看着你。最后,你便又无声地继续了乏味和枯燥。你的脸上那一刻现出

    了坚韧和刚毅,我听不到你心里的默默的誓言,但你慢慢长大。结果,有一天,你

    在弹奏了一支莫扎特的曲子之后,突然激动地对我说,妈妈,你看到了吗,屋子在

    转,我在转,琴声也在转。

    从此你便带着这声音的回旋步入了惟你才有的你的世界。你的世界或许还并不

    成熟博大,但充满了你童话般的色彩和那遥远的维也纳的神秘。慢慢地,琴便成了

    你童年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你习惯并喜欢在坚韧中迷恋,在强大的共鸣中,诉说

    你欲望的内心和童年。

    我没有问,你喜欢要什么?

    那一天你没有写出《维也纳森林》。你对着我,哭了,你说为什么一定要写这

    个题目,这个题目太难了。你刚刚六岁。之于六岁的你,《维也纳森林》也许真的

    太难了,你说你的幻觉中看到了那片森林、那片苍青的海,但你找不到音符描述它。

    你的眼泪就悬挂在你没有弹好的旋律的悲伤中,你为你没有响应妈妈的内心的呼唤

    而深为负疚。我突然间看到了一个母亲的天性的残忍,那不该是我。六岁之于你还

    是个阿毛(你的布娃娃)阿狗(你的毛毛狗)的时代,怎么能把一个那么博大而沉

    重的天堂般的大自然交给你呢,我擦掉了你的眼泪,我说,去玩儿吧。而你去玩儿

    的第一个游戏就是旅行。你带上阿毛阿狗,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你说妈妈你看,

    我们要去旅行,去哪儿?维也纳森林。

    哦,维也纳森林。

    让维也纳森林就停泊在你那个漫漫长旅的目的地吧。相信有一天,你真的能抵

    达那里,并听到维也纳森林中全部神秘而永恒的故事,听到那个音乐精灵的轻轻而

    神圣的脚步声。但愿。但愿那一天我仍旧会陪伴你。

    一个朋友说,你女儿是你一生中最出色的作品。我信了那朋友,我期望着她证

    明了我的那一天。

    门口的鲜花

    女儿进门的时候,惊异地大睁着黑色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一束白色的蔷薇。她

    兴奋地说,妈妈你看,不知道谁把这束花插在了咱们家的铁门上。我打开铁门,抚

    摸着那铁门上雕着花纹的栏杆。女儿指给我插花的地方。我望着走廊里向上向下的

    楼梯,那里空荡荡的。

    我看着女儿。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暖漫上来。我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不留姓名的遗

    落。花枝在女儿的手中烂漫。那幽幽的香弥漫着。我对女儿说,我也不知该如何解

    释,这人是谁?又是为什么?但总之是一束你我都喜欢的鲜花。我们接受了那美丽。

    我们一道把花插在了花瓶的水中。我们沐浴着那迷蒙的温情。花盛开着,像在倾诉

    什么,受或是关切?抑或是一种莫名的寄托……

    那是个宁静的黄昏。

    瓶中的蔷薇还没有凋落,一天傍晚,我回家的时候,又赫然在那雕花的铁门上,

    看到了一枝太阳般的迎春花。那伸展的枝,那枝上的明丽的黄。我被那花枝惊呆了。

    我无法解释但却又突然有了种感伤,有了种想伏在谁的肩上哭一场的感觉。我伫立

    在我家的铁门前,伫立在那明媚的黄颜色前,我被那黄色照耀着,静默无语而不愿

    那伤感的情绪跑掉。最后我还是怯怯伸出了手臂去触碰那灿烂的黄色。我把它们摘

    下来,然后走进了自己的家。

    女儿接过了那枝花。她再度惊异地问我,妈妈,会是谁呢?

    我在心里极力搜寻朋友们的面容,但到底还是不知道会是谁。没有人来说起过,

    也没有谁把电话打来。

    然后是很多的这样的傍晚。插在雕花铁门上的,有云片般的紫丁香,还有鲜红

    的月季……差不多整个的春季,我们一直无由地接受着这美的馈赠。慢慢地我们习

    以为常,而在习以为常之间,又总是迷蒙着那浓浓的疑团。女儿说送花的那人一定

    是个神秘人物,因这神秘,我们竟又无端地在那美丽之间,夹带了些许阴森和恐惧。

    我们还是想知道那是谁?为什么?

    有几次在看到了花束之后,我便如侦探般从一楼一直走到了顶楼。我可能是想

    证明门口插着鲜花的不只我们一家,但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整整的六层楼上惟有我

    们在接受着那花的问候。而我的女儿也许是太好奇了,或者是她太想如克里斯蒂那

    样最终将谜团解开,于是在一段时间里,她四处查询,她睁大着黑色的眼睛几乎问

    遍了楼里所有的小朋友。

    她说她问过小燕姐姐,小燕姐姐只是抿着嘴,摇摇头。

    她说她也问过小牛哥哥,小牛哥哥只是哈哈大笑。

    于是她又找到梁英姐姐,梁英姐姐说,她从来不摘花儿,摘花儿要罚款。

    我的宝贝女儿只好落寞地回来,她失望地告诉我,妈妈送花的不是她们,是大

    人吧?女儿猜,是大人把花送给你的吧?

    不,不是,花是给你的,我对女儿说。而且我真的一直坚信那花是给她的。她

    那么纯真善良,而且总是大睁着明亮的黑眼睛。她是个大家都很喜欢的小姑娘,况

    且,所有的大小朋友们都知道她喜欢花儿,那么那一束束烂漫的美丽为什么不是给

    她的呢?

    后来我对女儿说,我们再不要管他是谁了。

    就这样,整个的春季整个的花的季节。

    我们接受的最后一束花,是几朵红色的玫瑰。然后,炎热的夏季到来……

    幸福的牵扯

    我女儿今年十一岁了。她曾有过很斑斓的童年。在我看来,总有很多美丽的事

    情在她的身边堆积着。她幸福极了,就像轻轻飞在天空的无忧无虑的天使。可她对

    此却不以为然。她认为她不幸福,因为她太忙了,以至于忙到她都没有了玩儿的时

    间。玩就那么重要吗?我问着她。她生气不理我。在她看来,生活是应当由一连串

    的玩儿来组成的,那样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愤怒了,我说我如果不真正疼你爱你,你就可以整天玩儿。

    没想到她比我还愤怒,她流着眼泪对我说你为什么总是让我弹琴,学英语,让

    我写作文,我连和白耳朵、思怒比(两只玩具狗)一起玩儿的时间都没有了,你干

    什么?女儿说得眼泪涟涟。她那么伤心,那么可怜,好像她是生活在一个专制暴君

    的残酷统治之下。仿佛我每天都高举着鞭子,逼着她背上那许多沉重的负担。

    于是我在她的眼泪中反省着一个母亲的责任。我想,是由于我们的出发点不同,

    如果换上我是十一岁,我肯定也会追求玩的。但我依然不能认同她。我对她说,玩

    儿怎么能是你的最大目标呢?你难道一生都愿陷在玩儿中吗?然后我心平气和地对

    她讲,我一直认为人是需要从童年就开始负载人生的,至少你该懂得你是对自己的

    未来负有责任的。玩儿到终极也并不能带给你真正的欢乐。欢乐是在成功中,而成

    功则需要你从小努力学习。为此我在女儿五岁的时候为她买了钢琴。我要求她每天

    坚持弹琴一小时。这样五年下来,她已经掌握了音乐的语言,并能弹出连她自己都

    认为很美的乐曲。她尽管总是说,我讨厌弹琴,但我知道其实她已经在自己的弹奏

    中获得欢乐。她并且在弹琴这件她认为很艰苦的事情中,学会了坚持和寻找,这是

    一种人类的品格。我督促她并不是要她成为一个钢琴家,而是希望她能从钢琴中学

    会负载人生。

    但女儿毕竟是孩子,她当然需要和布娃娃“白耳朵”们一起玩儿,还需要看每

    天电视里的动画片和“动物世界”。这在女儿的日程表上是雷打不动的。对此我并

    没有阻拦过,但必须是在做完了她该做的事情之后。我很严格,但慢慢地我发现这

    样的要求竟使她在无形中学会了合理分配时间。她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对

    我说,妈妈,这样吧,我五点到六点做作业,六点到六点半看动画片,然后我就弹

    琴一直到吃晚饭,行吗?我很喜欢听她这样安排时间。然后她便很严格地按时间表

    去做,她总是抓得很紧。其实我知道她这样安排就是为了挤出更多的时间和她的布

    娃娃“白耳朵”们玩。我觉得这也并不是坏事,她不仅业余活动丰富,而且从没有

    过一边玩儿一边做功课把时间无限拖下去那样的坏毛病。

    后来她一天天长大,并开始了朋友间的友谊。她时常提到班上的一个叫静的女

    同学,那是个和女儿性格不大一样的安静的小姑娘。她们确实很要好,过生日时彼

    此送礼物,放寒假时彼此通信。

    有一次女儿病了,躺在家里不能上学。到了她每天放学的时间,我家的房门突

    然被轻轻敲响。我打开门,原来是静。静的小脸被冬天的冷风吹得通红。她进门就

    问,阿姨,若若怎么啦?她站在床边看着生病的女儿,然后她掏出并解开用小小的

    花手绢包着的一个鲜红的苹果,放在了女儿的枕边。我当时看到这幅情景真是感动

    极了,我知道这对于病中的女儿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因为静是女儿的朋友,静也

    就成了我的朋友。每到静过生日,我和女儿总是一道想着该给静送什么礼物和该选

    择一张怎样美丽的贺卡。我觉得生活在女儿的感情世界里,是一件非常非常美好的

    事情。

    女儿读到五年级之后,开始喜欢写作文了。有天中午,她回家吃饭时,突然为

    我读了这样一段话:“雪不停地下着,转眼间已经很厚。原来湖水那轻软的手臂,

    现在已变得僵硬。人们被那寒冷的天气冻得发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匆匆

    地走着。有时候孩子们想在雪地上堆堆雪人,打个雪仗,可是他们被大人领着,无

    法脱身。头顶上那夏日异常繁茂的老梧桐,现在也变得光秃秃了。”

    女儿在读过这段话之后,微笑着问我,这段话写得好吗?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

    因为她常常喜欢读一些语言书上的段落给我听。我有时候认真听有时候也不认真听。

    但这一次,我好像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要她再读一遍。在认真仔细地听过之

    后,我对她说,不错,我觉得挺好。这时候,我正看见女儿期待听到我的判断的大

    眼睛。然后她说,我也觉得不错,妈妈这是我写的。

    你?我不信,我惊讶极了。

    真的。女儿肯定地说,并拿出来课本上要求写一段冬天情景的题目给我看。

    我当时的感觉真是幸福极了。女儿一向喜欢读书,但绝不喜欢写作文,对此我

    尽管觉得不满意,却从未刻意要求过她。她总是把作文写得简洁又简洁,简洁得你

    几乎无从评价。但是这一次不同,她竟能把冬天写得那么逼真形象,把冬天的大人

    和孩子们写得那么传神。我抱住女儿,使劲亲着她柔软的脸颊。我对她说,真的很

    好,妈妈非常喜欢你写的这段话。后来在写作文的问题上她好像产生了一个飞跃,

    她的短文我都喜欢,她正在变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但并不是她所有的学习都让我放心的。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早晨,我和女儿像

    平时一样匆忙地起床。我为她煮牛奶、煎鸡蛋,她洗脸刷牙。突然,卫生间里传来

    她的哭声。我不知道怎么了,赶紧打开卫生间的门,正看见她满脸泪水地悲伤地哭

    着。当时我一下抱住了她,我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问她,怎么啦?什么事?告诉妈妈,

    好孩子,别哭。

    她依然不停地哭着,她在我的怀里抽咽着。过了好久,她才鼓起勇气来对我说,

    妈妈,我没考好,我今后不这样了。

    什么没考好?我突然想发火儿。

    数学,是数学没考好,她从口袋里掏出来那张只有七十几分的数学测试卷交给

    我时,一边流泪一边说,妈妈,是我不好,我今后再不考这么点儿分了,我一定不

    粗心大意了。

    她依然眼泪汪汪,可我已是火冒三丈。考这么低的分数确实让我非常生气,我

    真想对她大喊大叫,甚至想抬起手来打她。我问她,你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告诉我?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妈妈,我怕你难过。

    怕我难过?当时我真想哭出来。我知道女儿说的是真话,她知道这样的坏成绩

    一定会使我生气的,她知道她错了,她为她的错而不停地哭着。

    我一时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她就站在我的对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后

    来我还是搂紧了她。我问她是因为不懂还是粗心?她说是因为粗心,我说那就更不

    应该了。我又说,别哭了,赶快吃早点,要不就迟到了。她不再哭,但她几乎没吃

    什么东西就上学去了。

    女儿一走出家门,我便骤然觉得辛酸极了,并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我觉得自

    己态度不好,不该这么严厉地说她,既然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后来我很不安,不

    知道她是不是还会流泪,更不知她一上午会不会很饿。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谴责自

    己并牵挂着女儿,直到我熟悉的她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我赶紧打开门,赶紧

    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心里想,妈妈爱你,那种爱的情感真是强烈极了。

    我知道其实这就是幸福。

    幸福就是由这些琐碎复杂的感觉组合起来的一种苦苦甜甜的心境。把女儿一天

    天带大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为她分心为她操劳,你要被她牵扯着。但牵扯

    也是一种幸福。你能拥有这一份幸福,是因为你首先拥有了爱。没有爱是不会有幸

    福的,就像我爱我的女儿。

    我的星

    她都已离我遥远,成为星际中那闪烁的石。有明亮温暖的光。那光照耀着守望

    着我。不敢忘却,也不会失去。她们都不知道我喜欢写小说这件事。在我开始做这

    件事之前,她们就已匆匆逝去。像陨落的星石,将美丽的斑驳留在人间。她们都死

    得超然,没有苦痛。她们的死只在世间划过浅浅淡淡的印痕,直到有一天我长大了

    真正弄懂了人世间的苦与乐,也才弄懂了她们之于我意味了什么。她们是我的挚友。

    是我生命中的事物。她们的存在已成为原则,成为一种血液中的永恒。我爱她们。

    她们是我的祖母和外祖母。

    那一年我没有能去为祖母送葬。是爸爸带着小弟去赴了那个简朴的葬礼。祖母

    没有留下永恒的遗言。她只是坚持说她要火葬。于是一场熊熊的大火将她化成粉末。

    几年后,我紧抱她的骨灰将她送回穷乡僻壤的老家与祖父合葬。从此她如幽灵般在

    我身旁游荡。她审视我生存的一切选择并指引着我应走的人生的路。而祖母至死仍

    是那个乡下的女人。她蹒跚着两只尖尖的小脚,走在农村的永无穷尽的土路上。她

    不识字,但她却会讲无数想像中的故事,而故事中的那个主人公,又都是想像中的

    她自己。在冬夜,她总是一边烧着灶边的火,一边叙述着她是坠落在一口枯井中,

    又眼见着井边枯藤转绿将她救出来的那个神秘的女人;她还坚定不移地相信狐狸是

    附着人的灵魂的,而她本人就曾被闪着亮灯般眼睛的狐狸群围困,并用人情将狐狸

    们打动。一切的浪漫都在祖母的想像中,她编织着想像教给了我该怎样写小说,怎

    样把心头的愿望同大自然融为一体。她永远在那一片金黄的麦地中。她永远张开着

    温暖的手臂准备着拥抱我们。我的祖母,她浪漫着,一字不识地浪漫着,直到后来

    我才弄懂,她所以浪漫是因为她深怀了一种由衷的信念。祖母很年轻的时候就被人

    带进了那个铅灰色的乡村小教堂。她跪在那圣坛前便成为了虔诚的基督徒。她从此

    毕生笃信着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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