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你。
决定离开的时候,其实就决定分手。
地平线那么长。太阳的余黄那么长。我无意间把眼泪掉在了你的胸膛上,你说,
无论如何,请记住,在远方……
还是落日,还是鲜红的血的流溢。一切的太阳正庄严沉没,而并不发出巨大的
声响。我记得你好像这么说过,你说真正的悲壮是不声不响的,所以,沉重的太阳
不再鸣响。
我这样背负着空旷的候机大厅独自站在窗前,我撕碎涌起的满心凄凉,看楼梯
上那个外国牛仔东张西望。后来,我身后匆匆走过了一个青年,那青年盯住了我的
背影,我想我
就是那个背影,我扭转身……就刚好触到了他的目光。
我用目光对他说我是如何离开了那个朋友,因为他总要找到那一抹金黄,在太
阳落山的时候,金黄又是多么遥远,我看到了他默默的离别的伤痛……
那么蓝的一双眼睛,他从此开始在我的画面中走来走去。他盯住我看的时候我
便看穿了一切,我想这可能就是一见钟情,那个神秘的青年,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机场一片静温平坦而宽阔的跑道正穿过绿色的草茵,奔向苍茫的远方。
我不懂。那个青年。那双蓝的眼睛。怎么会那么短的一瞬间。一段无言的对视?
或者你就是那个背影?
总要送别。
哪怕就单单是为了送别。
这时候所有的飞机都开始滑动,滑向灰白色的跑道,然后加速,巨大的轰鸣响
起,大地震动了。直到落日陷入一片浓重的暗红中,我才知道,所有的飞机,无论
去哪儿,都将在这暮色里的十分钟内,起航。
巨大的声响持续着,所有的离别都将在这命令的十分钟内完成,哪怕热烈哪怕
凄凉。只要白色的飞机在飞快的滑行中昂起了那高傲的头,一切便注定不可挽回,
我说过,决定了走,也就是决定了分手。
那个陌生的青年又匆匆走了回来。他又盯住我看,身后是一片一片空荡荡的座
椅。像率领沉默的千军万马,候机大厅高贵华丽,我突然觉出了凄凉,我看见那个
青年的焦灼的背影正划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我抬起头,盯住他暗蓝的眼睛,他走
过我的时候,也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你与我也最终会失之于交臂吗?这样的忧伤太长了。
那个青年就要走了。他随着扬声器的召唤无奈走向他那次航班的检票口。在最
后的时刻他盯紧我看。他用倒退的步子接近检票口,他不掩饰,最后坚定留下一瞬
留连。有一阵,我真想跑过去,就报答他蓝眼睛里的一往情深。
或者你就是那个背影。
我与你暗蓝的眼睛萍水相逢。我看出了那暗蓝中的一往情深看出了执著真诚和
热情,但到底我与你暗蓝的眼睛不相识,我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我既不能追赶
你也不能挽留你,就像我不能追赶他不能挽留他。他热衷的是太阳落山之后凡·高
寻找的金黄,那金黄那么漫长就劫走了他……而你此刻正乘上这辆送行的车,驰向
起航,舷梯已经架好,不管你留下多少暗蓝和热情,或者你就是那个背影,尽管陌
生,但总是要送别。那么好吧就让我送走你的背影;既然是你的航班要先于我离开
大地。
送别。
就单单是为了送别,为了,这样一种送别的需要。那么神秘。那么忧伤。就让
眼睛蓄满泪水,就选定那个哪怕是陌生的温情。
哭的时候,没有眼泪。
选择了走,我就是坚定了分手。
暗蓝的迷恋终于隐没在人群里。我在远远的地方凝望。我执著于那瞬间的吸引,
我追踪那暗蓝的诱惑,我在凄清的暮色中认出了你。你的遥远的背景,正缓缓走上
舷梯,最后的身影残留在辉煌的苍茫中,我隔着窗就举起了我的手,我摇动手臂,
只有暮色做证。
就这样。
决定了就不再停留。
我不忘那暗蓝目光的神秘暗示,不忘,那曾留给我的纯粹送别。
太阳终于沉落。就这样,黑暗升起,遥远而近。就这样。当离开大地,我们才
重新看到了那道闪光的地平线。而大地永远。
终结
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对我说,他死了。
遥远而逐渐贴近的记忆。他怎么可以死去。他还很年轻。至少是在他不该死去
的年龄,他死去了,去得很匆忙。
匆忙的时候便飘来了白的雪。昏天黑地的白的覆盖,他的灵魂于是被掩埋了。
我永远说不清,但我曾试图说清,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恨,怎样的恨的终结。当我憎
恶他卑琐的灵魂,我便疏远了他,我开始奋力地忘却,那个朦胧的以往。朦胧毁灭
之后,我好像失去了旧日的温情,那个膝膝相对的无言的注视。灵魂的颤栗我不敢
说,那不是爱,因为那是一双透彻的眼睛。我曾拚命地渴望那注视,拼命地渴望但
突然,在莫名之间,我们疏远了,他于是裸露出一个卑琐的灵魂。谁也没有占领谁,
没有占领的时候,便是无情的攻击。谁也都曾恨,恨得灼热,恨时咒过他死去。竟
然,他终于死去。
我开始忏悔我的恨,因为当死到来的时候,恨竟已悄悄冷却。没有来由的朦胧
的重现,一个花环,一个美丽的瞬间。当没有生命的时候,我却想象着生命,爱是
生命的繁衍,那时候我所面对的是一个纯洁的我。全部的温情,在我们默默的角落
里,我们的膝相碰,火花便在我们中间闪烁,我很快活地面对他,但现在,我已经
很累。他累了,便走了,带走了眼睛的透彻。我们已经疏远了好几个世纪,但是膝
的相碰却在死的瞬间到来。
怎么可能是在如此的仇恨,如果没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也许会让恨同生命始
终。也许我将永远地忘却,而死是一团凝固的热血,充塞了一片白茫茫的空间,我
方才知道,死也同样是有灵魂的。
我无以寻找的负疚的罪恶。我终于不屑对他说我的宽恕。根本就没有那个灵魂
的呼唤,我并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不是仍旧依恋。没有,我知道,什么也没有,只
有飘泊的一个孤独的灵魂。漫天的白的雪,我无意中闯了进去,雪立刻立体般从我
身边滑过,我在寻找。徒然地寻找,但一切早已经逝去。我终于开始呼唤,在雪的
追逐中,为了最初的那一段朦胧,我不知道他的亲人是否也在这茫茫的白色中呼唤,
我也许同他们失之于交臂,但我呼唤,为了一个普通而有时又是卑琐的灵魂。
如果他没有死去,或许我们仍形同路人,连路人也不如,有恨的沉重的障碍。
我久已不知道他怎样的生,怎样被病痛所缠绕,更不知道他如何想象那一段以往,
他心灵的层次正在变得僵硬。我无法为他的心灵哭泣,因为眼泪也凝固成透明的冰
珠。永世地不能宁静,总有一个漂泊的辉煌在冥冥之中,到处也没有他的家,他在
苦苦地寻找,并使他的灵魂在白雪中得到净化。
其实他是一个太微不足道的人。人们也许很快会遗忘他,并把悲伤变得平静,
我就是在平静中听到关于他……,我怎样也无法相信,他死了,而人们明明说得很
淡泊。池死了,这是一个无以改变的事实。这也是一个证明,证明了我的爱和恨。
让逐渐贴近的记忆重新变得遥远,让我的一颗负重的心重新变得轻松。我乞求,
用我的文字,乞求他的和我的宽恕,因为我永远不会再去恨了,生命的终结便是恨
的死灰。我于是坦然,于是编织起一个思念的花环。
停顿的一分钟
我不说那是不是真实,但那是一个故事。
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前厅的钢琴上正鸣响着忧伤的诗。她演奏肖邦。一个六岁
的小姑娘,正用手指弹出故事。尽管,她并不懂故事,该是个怎样的结局。
色彩流泄着。
我们对坐在无言的那个夜晚的寂静中,她问,有烟吗?
当她把手从嘴边移开,烟便顺着她修长的手指缝,弥漫,前厅弹琴的小姑娘开
始发出一声声的咳嗽,很呛人吗?她问。连她也开始咳嗽。她被她自己的烟弄得满
眼泪水。结果,就掩了那忧郁的倾诉。她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她很可爱。她是个年
轻但并不美丽的女人。她是个挺出色的女导演。她说,我只想在生活中做个棒女人,
在舞台上塑造棒男人,我要让人们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可爱。可有人好像很怕我
的这个想法。
棒女人和棒男人。
我望着她。已经不会回来的青春。我们几乎同龄。我把刚刚做饭烫伤的手上涂
满药膏。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怎样说。我大概是想安慰她,但她这样的女人用
我来安慰么?
……后来我知道我不再有美貌。脸伤的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我想,我就真的
那么没有魅力?
她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又开始被熏得无处逃散,都容不得我阻拦。
就是那么回事,我对她说,有时候,我并不知道是该劝人结婚呢还是不结。前
厅弹琴的那个小姑娘,自从生下她,好像就足够了……
……再后来就遇见了他。他小我几岁。在一次外出的时候,好像一切都神秘地
为我准备好了,比如,我想喝水,暖瓶就是满的;比如我想洗澡,就有人打来了热
水。我突然间不再是灰姑娘,那可能是一个晚上,我回到屋里,就看见了他c我以为
他找我有什么事,我以为……他就突然走到我的对面,这么近,脸对着脸,他说,
他就这么说,他爱我。
前厅的小姑娘开始弹肖邦的《a大调奏鸣曲》。她好像正决心把六岁的生命糅进
去。她的手指灵活地运动,踏桥的时候,乐曲发出轰鸣。她搓伤的手腕刚刚好起来,
我一想起她摔疼后的眼泪和汗珠,就禁不住周身颤抖。哪怕就单单为了肖邦,我提
醒她,小心你的手。
她把烟按灭在烟缸里,她说,他爱的方式很个别,他有时会突然来,什么也不
管,当众就把我抱起来,疯狂地转上好几圈。是的,多棒,他说唯有他知道,我是
这世界上最需要爱的那个人,他说,唯有他,能听见,我是怎样地,偷偷地,哭泣。
是的很棒。因为他爱我。他说他爱我,该怀疑吗?她又点燃了第三支烟。
是的,真挺棒的,他后来……
那个前厅的小姑娘突然说她不想弹琴了。她大声嚷着要参加我们的谈话,她缠
进来,那个抽烟的女人立即抹掉眼泪,我对赖皮的女儿说,好孩子,再去弹一会儿,
妈妈正和阿姨谈一个很重要的话题……什么是重要?就是很严肃,严肃就是你还不
懂,你再去弹一会儿,行吗?十分钟?
好说歹说。
当肖邦终于再度鸣响,我对那个吸烟的女友说,可惜我命运中没有成功的经验,
都是残局,我认输了,有时觉得婚姻之于真正的职业妇女,就像一场干脆赌不赢的
牌,好在女儿使我有了家庭,此刻我正满怀信心。
她问我,你说,爱该怎么走到尽头?她又说,说真的有时我也想完成女人的过
程,结婚并且生儿育女,像这样……
就这样,整整三年。
她吐出了满腹的浓烟,她说就这样,整整三年,我们相爱。我怀念那一段美好
的……她重新流出眼泪,她说,我原以为我们能把这爱的路程走下去,我真是这么
以为的,不知道怎么就……
我告诉她,心高的女人,往往是走不成婚姻的路,即便是有了她,我是说,有
了孩子,我听着我女儿表现的肖邦,即便是,直到《a大调奏鸣曲》,又怎样呢?
……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他回来了,他认真地告诉我,另一个女孩儿……他
们走得那么远。我当时不知道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总之像闸不住的大水,我抽烟,
听他认错,听他温存。我知道我们完了。我当时确实知道我们完了,不存在了,谁
也再不能拯救谁了,尽管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
这以后或者他已经忏悔,或者我已经原谅,你懂吗都无济于事,而事实是,他
真的仟悔过了,我也真的宽恕了他,但我们还是完了。从此我们很少见面,他有时
会突然间旋风般刮来,好朋友般,丢下几套送我的衣服,而我,出国时我不惜用五
十美金买一本马蒂斯的画册,扔给他。
真的就完了?
她说是的,她又点起一支烟。
那么障碍在哪儿呢?
她说不知道。
这时前厅里弹琴的那个小姑娘威胁说,再过一分钟,她将终止肖邦。
一分钟。
一分钟的沉默,
和宁静。
最后,在一分钟即将停止的时候,她终于急急忙忙说出了那个过失,她说,我
是那么后悔,整整三年,我凭什么就那么自信和骄傲?
然后,肖邦真的在一分钟之后,终止了,前厅的那个弹琴的小姑娘快步跑进来。
停了肖邦的瞬间,突然间那么寂静,像心上骤然缺了什么。
我们互相凝视着,在停顿的一分钟里,满怀忧伤……
六岁的女儿揽住了我的臂。
营地
我的朋友丹从很远的电话里大声问,你是怎么带大了你的女儿?这声音竟传了
几千里地,从南到北,很远但依旧充满温暖和深情,又好像是某种提示,我想一个
女人总该有个审视她自己的严肃的时刻。
我是个主妇吗?
海水漫上来,无情淹没了岁月,而当岁月成为历史,你便再不愿扭头回视。我
所经历的,该是段失败的岁月,但我对失败的岁月不愧不悔,这段伤心的历史只是
放逐了一人主妇的意愿。当我再度回到父母的家中,还是原先的那个女儿,只是她
已经三十岁了,又带回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大眼睛的小姑娘。
我是带着我的女儿重返家园的。我从此成了一个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带着孩子
的单身女人,有人说这是一种很美好的家庭模式。我久久置身其中,严格说,我并
不算是一个家庭主妇。这个家的主妇仍是我的母亲,她操持所有的家务,包括掌管
我们所有人的收入,而我只是作为女儿,再度成为了家中的一个成员。不同以往的
是,我从这时起,对家中的另一个成员,我的大眼睛的小姑娘,有了一种莫名其妙
的主宰权、统治权。
她依恋我。那时候,在她不到两岁的记忆里,似乎只有我,只有我这个孤单的
女人。慢慢她长大了,转眼我们让海水漫过来,淹没了五年的岁月,丹打电话过来
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一个七岁的一年级小学生,她仍旧依恋我,依旧睁大黑亮亮
的大眼睛久久看着我,她管我叫妈妈,姐姐一样的母亲,然后她就很有责任感地
(哪怕有时候生病发着烧,有时候那么迫切地想跑出去玩儿)坐在那架盖着红丝绒
的钢琴前,她开始了肖邦,开始了贝多芬,开始了李斯特、莫扎特、克列门蒂,最
后,她以一个七岁女孩儿的深情,牵着我,和她一道走进那个金色头发的克莱德曼
的《水边的阿弟丽娜》中。
这慢慢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当晚钟般的琴声响起,我总是在那个傍晚陪着她,
有时候读报,有时候织毛衣,这样大约有整整两年。直到我终于觉出了该为她感到
骄傲,不是为她的大眼睛,而是为她不懈的琴声。
就这样,五年前,我开始了由一个人带她抚养她的漫长旅程。我不想改变这样
的生活境况,就想靠自己咬咬牙把这个小小的小女孩带大。每年每月,每天每日,
每个清晨每个傍晚,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冰雪雷电,早晨我总要按时把她送进托儿
所,幼儿园,黄昏,再把她从那个很远的地方接回来。很长的日子里,几乎没有入
能帮助我代替我,生活中好像只有我自己,那么我流泪吗?抱怨吗?但想想好像又
过了那个哭泣抱怨的年龄,既然是你已经决意承受这一份命定。有时候,在送她的
时候我能听到林中欢快的鸟鸣,而傍晚怀着思念去接她,又总是看见红的落日并觉
出来渐渐变暖的风。于是,一切都释然了,像世界给予我所有,像我是最最富有最
最轻松的那个人。后来,又添进去要带她去上钢琴课,每星期一的晚上,就像我给
我自己又套上了一副新的枷锁。但毕竟这架钢琴是我自愿在一个除夕前的夜晚,从
一个很远的地方为她买来的。那晚把琴拉回家来,在寂静而长的夜晚的大街上,有
人弹响了那琴声,琴声远而长,在大街上飘荡。而她正悄悄躲在一棵枯干而把鹿角
般美丽的枝权伸向天空的小树旁,她已经冻得冰凉,但是她认真地对我说,她喜欢
那琴。其实就是那么一句话,她喜欢,我们的锁链和故事就全有了,不再抱怨和烦
躁。结果有一天,她就发现新大陆般得到了那个“悟”,她说,妈妈我觉得屋子在
转,琴声在转,我也在转。你还有什么可说、就这样她在转来转去的琴声中天天然
然地长大,而岁月也如此被一排又一排长长的海浪淹没。
以后,她不再磨着我讲《灰姑娘》、《小红帽》和让人伤心落泪的《海的女儿》,
她已经能够依仗着汉语拼音读她自己喜欢的书,而我要为她做的,只是做衣服、洗
衣服那类日常的琐事。像一个艰辛的人,慢慢松了绑,卸下了十字架,我长吁一口
气后,就无形中学会了像对一个朋友般,讲我心中的隐秘和苦衷。我没有想到她竟
是那么深切地懂得我,无论在怎样的时刻,她都会以一种永恒的依恋响应我,关切
我,甚至解释我。她学会了替我严守秘密,学会了用善良面对世界,这时我才知道,
她才是个我最最忠实、而我也该最最忠实于她的朋友。后来我常常带她到我的一些
朋友们中间,我想她知道朋友的意义,该懂得一个单身的母亲她有时候是多么需要
扶助、关切和友谊。她果真慢慢同我的朋友们也建立起了一种天然而美好的关系,
并同他们一起,创造了很多美丽动人的时刻。
记起来有一个冬雪的夜晚,我们从一个朋友家出来,那是个很寒冷而寂静的时
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朋友与我们同行。远方是一片湖,一片被厚厚白雪覆盖的
大湖,而湖畔,则有她,有她在我和那个朋友之间踩出小姑娘轻而热情的脚步声。
是踏在没有人踩过的积雪上,她执意不肯坐在自行车上。就这样走,走很长很长的
夜路和雪路,她不停地同那个朋友进行着关于一和零的对话。他们说,人生是一,
而死亡是零,人要得到一,而有时却一定要闯过那道雪线,哪怕是最后成为一个永
恒的零。她不断地问着,那声音天真且无忧无虑在寂静的雪夜里行走。那晚那一路
上,我几乎什么话也没说,我只听着她同那个朋友的对话,心里便觉出了无限的温
暖、宁静和满足。很大的一片雪湖,湖畔是一丛丛一团团也压满了雪的干枯的灌木
和花丛,风摇曳着,雪片仍不断飘落。分手的时候,那朋友吻了她,就结束了那个
宁静的夜晚,她的夜晚,或者也是我的夜晚,也是那个朋友的夜晚。
记忆中总是有很动人的时刻,她慢慢懂得了这一点。
我每天的家务劳动是,清晨7点起床,取牛奶,为女儿做早饭,把她送进学校,
然后再为父亲准备早饭,接下来或者上班或者关在屋子里写点什么,家中的两顿正
餐通常都是我母亲做的,因为太复杂,我父亲的要求又太高。而饭后诸如洗碗、收
拾厨房、扫地擦地一类的事情,就全是我的了,还有洗全家人的衣服,冬季搬煤,
卖掉过期的书刊杂志,还有其它,包括有时候做一些自己设计的眼装一类。偶尔会
觉得很累,累到想躺下去再不起来,累到想生病,而时常我这种人又总是不生病的,
即或生,也根本不敢就此躺下。如此,我挨着忙而快乐的时光。
我现在的家是个幸福的家。尽管家中是老的老,小的小,就我人到中年夹在中
间,这有点像当今美国所谓的“三明治家庭”。我们彼此关切和理解。至今父母仍
在不懈为他们的戏剧艺术而奋斗,他们写电影写话剧,我说他们很像是佐田雅治
《蝉蜕》那首歌,一对老夫妻依偎着在火车站等着最后一班车,而那班车已经开走
了。他们依旧在等,彼此支撑着信念,那是个浓重的黄昏,洒满了温暖的棕黄色的
秋的落叶,而远方是正在沉落的红的太阳,他们的心驾起战车,奔向太阳,同太阳
一道沉落。这有点悲壮的味道,但也是一种境界,我为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幸运,
在他们奋力忙碌的时候,我便自愿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妇。
我想告诉丹,我们这个家就是这样彼此扶助着向前走的,我们相亲相爱,心照
不宣,坚韧跋涉,大概是要从黄昏走到黄昏的。
然后,海水又漫了上来,淹没了又一个动人的时辰。
你的栗色鸟
你的栗色鸟,在黄昏的迷濛中,正远你而去。为生命的不再凋谢,为一个未来
而美好的你的愿望。你的栗色鸟,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鸟,你曾经囚禁它,在一个短
暂的瞬间,在那白色而美丽的笼中,你说,它是你的灵魂的朋友,那一份永恒而短
的友情。而它正振翅远去,以一个未来勇士的热情,飞向一个远的黑暗中。黑暗渐
渐地融入和扩大,它或者最终能迎到初升的太阳。太阳的光的雨将沐浴在它栗色的
羽毛上,一个自由之神在宇宙中悄悄降临。它不回望也不返顾,你知道,在那个奋
力振翅的颤抖中,在它也是栗色的眼睛中,有如你一样的闪光的泪珠。
当暗夜终于到来,你才抬起头,睁大你美丽而黑色的眼睛。我知道,你懂了,
你终于懂了,死亡不应当重复。你说,就在那个冬天的寒冷里,就在那个空旷的纸
盒中,你曾经徒然地为它们填上了许多的棉絮。你想那一定是温暖,但是,终于在
一个你未知的早晨,那两只绒黄的小鸡,还是僵硬而冷酷地弃你而去。你不讲话,
只是埋下了你美丽的头。你曾经以为那是温暖。你哭了。你说,它们为什么会死?
从此,你不肯有活的小动物,你怕你的悲哀。在那个茫茫白雪的早上,我随着你,
我们埋葬了那两只绒黄的小鸡,你说它们是你的好朋友,纷纷的雪就覆盖了它们僵
冷而没有灵魂的身体。你想,也许春天的时候,它们还会从雪中走出来。雪也是温
柔之乡。有太阳的眼泪。从此,你企盼春天。那时,你只有两岁。但春天来了,你
却忘记,因为你在长大,你懂了死去的生命不会复活,只是永恒的记忆。那是你最
初的过失,你的心说,你将为此负疚永远。
而栗色乌早已融入远方的黑暗中。最后的云正被暗红色的太阳吞没。你说,你
担心它青春的翅膀。你问,它是否真的能够飞出黄昏和黑暗,那宇宙,那天际究竟
有多么大?那是一个你未知的世界。但你仍是打开了你白色而美丽的宠,你说飞
翔吧,栗色鸟,去找你的妈妈和那个苍茫的远方。你知道,它一定会靠近那远的星
和闪光的月,它一定会靠近黎明的曙光、蓝天、白云,还有欢乐而迷濛的无声的小
雨。那是一片轻轻的自然的脚步,那是一阵羽毛的动人的扇动,也许,会带走你黑
眼睛里深藏的希冀和渴望,还有友情和淡淡远远的忧伤。
再没有禁锢,没有白色的栏杆。那白色的栏杆雕满美丽的图案,但尽管美丽你
还是懂了,不该再有第二次失误。当那天那神秘的朋友把栗色鸟带到了你的面前,
我看见了你掩饰不住的心底的欢乐。你告诉我,你喜欢它,栗色鸟。但是瞬间的热
情之后,我也看见了那不易觉察的负疚的暗影,在你我之间,是那个冬天的白色的
雪的茫茫。你把目光转向我,我就知道,你几乎已经决定了要拒绝这个你四岁的礼
物。但是,为了那个神秘的朋友的心意,我们还是接受了它,在四只辉煌的蜡烛的
燃烧中,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个永恒。一只普普通通的栗色鸟。一个高贵而美丽而被
白色的栏杆环绕的笼。在它的被囚的世界中,没有太阳,没有大海,也没有林荫的
土道。在许许多多的林间的栗色鸟的生命中,有歌的鸣响和奔飞的繁忙,而你的栗
色鸟没有,它孤独地被囚于你白色而美丽的笼中。只有渴望和哀哀的注视,没有黑
色乌云中的穿行,没有冰冷雨点的拍打,也没有大海溅起的凶猛而白色的浪花,栗
色鸟在你的温馨中正悄悄凋谢。也许,它正想以勇士的激跃去穿越遥远的大海,或
者它终于被摔落在苍茫的大海上,被浪涌所吞没,然而,那终究是勇士的壮丽而辉
煌。栗色鸟的全部热情正结集在它忧伤的无言的对你的注视中,就在吹熄了那只燃
烧的蜡烛的瞬间,你轻轻打开了那只白色而美丽的鸟笼。
终于,栗色鸟开始抖动起它青春而已僵硬的翅膀。它没有即刻远你而去,它或
者想说,如果你愿意,我永远是你忠实的伙伴。但是你说,飞吧栗色鸟,说得很轻,
你用你胖胖的小手指向那个不知何时降临的美丽的黄昏。你说,飞出黄昏,也许会
是一个暗暗的长夜,但明早,一定会有太阳,太阳的小雨将会在你栗色的羽毛上洒
满多彩的光斑。你,你是多么向往太阳的小雨,和那个栗色鸟将要融入的暗夜。你
企望永恒的太阳会在栗色鸟的身上一步步走来,升腾,直到笼罩了你的四岁的小屋。
从此,栗色鸟留给你的只是白色而美丽的那一只笼,那永恒的记忆,还有,远方的
太阳的小雨。
世纪在沉重地转动着它的年轮。有一天,你或许会真的看见那片闪光的太阳雨,
那时候,还会记得你的栗色鸟么?会记得为了你的绒黄小鸡的负疚而最终舍弃的对
栗色鸟的爱的占有么?栗色鸟早已注入了世纪的年轮。而我相信,你永不会忘:就
在那个迷濛的黄昏,栗色鸟远你而去,从此,不知穿越了多少的黄昏、暗夜和黎明……
四十岁女人的新梦想
在写作中不知不觉认同了一种深切的写实。我那本刚刚出版的散文集书名为
《以爱心 以沉静》。听上去这一份情感的选择显得有些古典了,然而慢慢地我自己
才清楚,这是我在近着四十岁时一种最基本的也是最温暖的心态。在迷濛的暮色的
笼罩中,我才看清了我自己:奔波得太久了,奋斗得太久了,被那个女作家的梦想
迷惑得太久了,然后,我才发现,实在我已失去很多。
失去那些的时候,我正拚命拥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我想,假如她是个职
业妇女她就该名副其实地在一切事业的领域里获得成功。我不懂在中国所谓的女权
其实只是一些沙龙里的装饰物,所以我也常带着“女权”的自私做着家务、带着孩
子,而又为做着家务、带着孩子而耿耿于怀。我写作的时候,不许女儿讲话,尽管
她就呆在我旁边。为了不影响我她已经学会了悄无声息地同那些玩具娃娃和动物相
伴。有一次,我偶尔从稿纸上扭转头,我看见她就在我身后不到两米远的地方,被
那么多玩具娃娃所包笼,而她正抬起很黑的大眼睛望着我。那一刻我真的心中游过
一阵难过,我突然觉得想哭,觉得对不起女儿,觉得她被我忽略了冷落了,而且这
样的时间太久了。那些玩具并不能驱赶她的寂寞,而我写出的那些发表和出版的文
字又能代替我的爱吗?我很少陪女儿到公园去玩儿。总是年迈的爸爸妈妈带着她。
有一次她过九岁的生日时刚好下了一场雪,她恳求我说,妈妈,陪我去一次公园吧。
那一次我们照了很多照片。在公园的白雪中女儿显得特别高兴,总是身前身后地绕
着我。我想着那些书和小说就那么重要吗?那些稿费、好看的衣服、女作家的名誉,
还有他人的赞美和崇拜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失去的是什么?
很多四十岁的职业妇女开始抱怨。我听到她们所要弄清的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是:
你此生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是温情、家庭、内心的生活,还是那永无止境的奋争、
奢华的追求,和“拥有一切”的欲望?很多的女人这样问着她自己。
最近读到一篇美国妇女未来十年生存倾向的翻译文章。那文章中说,很多很多
的四十岁美国妇女在经过了那么一段华丽而庸俗的美国梦的向往之后,正怀着一种
老祖母式的内疚,慢慢脱离对物质、地位,以及上流社会生活方式追求的轨道,转
向对内心生活和温暖、简朴的家庭生活方式的渴望。不再羡慕高薪和快车道,也不
再迷恋昂贵的时装。我想我们的生存环境尽管不同于美国的职业妇女,但,一种奢
华梦想的破灭是一致的,心愿是一致的,新的渴求是一致的,而四十岁这个人生的
时辰,也是一致的。
我们越来越深地被陷在一种温馨的薄暮中。
从某种意义上讲,从人生的峰巅上跌落下来其实是为着更为深刻的人生。就像
我自己。当我日益地逼近着四十岁的时候,我突然觉出了写书和出版对我都并不重
要,我更需要的是温情与家庭,是与亲人们长相厮守。我不愿再过奋争的日子,不
愿再去世界上闯荡,我甚至不为身边的友人频频出国而动,在意识的深层,机会对
我已不再重要。我求着安定,求着宁静,求着去过一种内心深处的生活,并在做着
我喜欢做的事情时获得乐趣。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觉出为家人付出爱与劳动也是有
意义的,而简朴一些,买一些便宜的物品也并不会将人的面子丢尽。只有这样,我
们才能真正面对我们的本质,我们才能真正将我们的那一份爱同亲人、同朋友,甚
至同邻居、商店的售货员或是街头的老人们,很切实地联系在一起。
我们就是深怀着这样一种美丽的情感走近了四十岁这个人生的阶梯。或者是因
为我们累了,或者是因为我们老了,但是我们更真实了。我们拿出了生命中越来越
多的时间去陪伴家人、老人和孩子;我们淡泊了功名也不再去寻求那些本不属于人
的内心生活的东西。事实证明,在这种和平宁静的生活中,我们的内心依然充实,
我们甚至更有着人情味,因我们在付出了这人情的同时更拥有了爱与生活。
就这样,我们告别了青春。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四十岁女人的新梦想。
我的祖先
记得一个专门研究民族历史的朋友问我,你不是汉族吧?为什么?因为你的瘦
削、你的气质,还有你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宫廷格格的感觉。
我不知道那么细微的民族的差别竟是可以表现出来的。
是因为我的祖先。我的祖先是被他的母亲在游牧的马背上生下来的。而临到我
们,便不仅有了宫廷里的皇族的高贵也有了王朝覆灭衰败之后的凄凉。我们怀着那
一份高贵的凄凉,便只能将一颗执著的心,投入对先祖无限崇敬的缅怀中。我知道
很多的无奈的族人就是在这般既悔恨又回天无力的冥·想中终其一生的。
英勇的是祖先。我的祖先的性格便是同他们的生存方式一样的漂泊不定。他们
好像从不希求平和与宁静,从不希求能有一个永久的家。他们不肯在一处久居,他
们总是向前走。他们得以向前走过一程,哪怕这一程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不惜
代价。然后,昨日的战场上便到处是收敛尸骨的族中的女人们。她们不哭泣,将恨
与悲伤忍在心底。再然后,她们低头擦净亲人战刀上的血迹,生育出他们遗留下的
后代。向前走的祖先就这样塑造了向前走的女人,直到有一天,她们终于跟着她们
的父亲和兄弟,在杀出的血路中,走进了那片他们未来将要建造辉煌殿堂的土地。
从此安营扎寨。
从此扩建了那么森严幽深的紫禁城。
直到我长大成人,将民族的故事一页页读完的时候,再去贴近那红墙贴近那雕
楼着图腾的汉白玉廊柱时,我才能谛听到其间的叹息与呼唤;我才知道,原来那紫
禁城是我的家,而那里的一砖一石都刻有祖先对我的遗训与告诫。
在生命中的一个必然的时刻,我像悟出天机般悟出了满族女人的命运。差不多
所有的皇家的格格,无论她们怎样地高贵、骄矜、颐指气使,甚至万人之上,到头
来,都不会有完好的命运。或者,一生不幸于无声无息的民间;或者,刚烈地为爱
心而死;也或者,如慈禧般遭世世代代地唾骂。
于是我写了长篇小说《我们家族的女人》,用这篇作品完成了我1991年对于民
族的认识。
而在那以后,我才同男友第一次去了那建得辉煌也毁得辉煌的圆明园。那一派
令人震惊的气象,能挥霍至如此辉煌,也真是我祖先的气魄与恢宏,而又能毁得如
此辉煌则使我想到那位四星将军巴顿。巴顿在看着被炸烂和烧焦的尸横遍野的战场
所发出的感叹是:这才是人类所能创造的最残酷也是最伟大最壮观的场面。男友用
照相机把我同这无论枯荣都属辉煌的场面联接了起来,我被那所有的破破碎碎的汉
白玉雕接的花纹包笼着,我听到了祖先的叹息声,不知道他们是想回到旧日宫廷的
繁华中,还是想回到那牛羊成群的北方辽阔的大地上。
我的男友答应我,一定要让我在那个时刻穿上一套自缎的旗袍。他希望我能在
属于我的那套服饰的包装下,恢复起一个真正宫廷格格的典雅的形象,但终于往事
如烟。我总是穿牛仔装,我并不迷恋历史与奢华。对我来说,旧往是一扇窄门,而
我的生命要活在宽敞的明天。
我告诉他我要那白缎的旗袍,是为了我的祖先。只有将这一切全都铭记在我们
的故事和血液中,我们才不再会对自己的祖先妄加评说。
做了失败的女人
当无星的月夜向你的深处逼进。
当静夜在不期中到来,当黑色的帷幕落下,窗外的秋的残枝,正把它鹿角般美
丽的枝叉,伸向深邃而无限的苍穹。我该如何面对着我自己。我曾经哭泣,以流血
的悲伤。唯有我深知那哭泣的疼痛,茫然望着无星的夜。星从何时陨落?从此无踪
无影,而终于,夜的精灵飘来,舞蹈着哀惋,我听那冉波儿的金色长笛,正鸣响起
最后的最后的悼歌。
我向着远方,乞求远方的温馨,而远方茫然而苍莽,我知道他走了,一个朋友,
晚钟响起的时候,不知该做着怎样的祈祷。我向着你们,我敢承受我自己吗?甚至
承受失败,承受在温暖的旅途上举步维艰。我没有过真正的欢乐和幸福。甚至没有
过明朗的爱,煎熬伴随着生存的永恒,只留下磁带中那个温暖的长笛。唯有长笛在
诉说,诉说着金色诉说着,每时每刻的呼唤,诉说着,了无色彩的旧日。
当你们请我诉说,在这个深夜。
当你们请我撕心裂腑,坦露出那血淋淋的伤口。诗一般的疼痛这好像就是我
的生命,我并不畏惧我自己,在那个沉静的瞬间,我终于决定告诉你们,一次次,
我承认我在生活的道路上,是个失败的女人。
真的我也许并不愿承认失败,但我确确实实是失败了。
一个朋友说你干吗要这么伤残你自己,毕竟,你该清楚,正有无数你的文字堆
积,在营造着你的生存的辉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没有。是的没有。而精神
的世界是个看不见的世界,连夜也是物质的,连这悄悄肃杀的秋季。夜还是循着法
则悄然降临,不管你的孤单。哪怕你的文字堆积如山,空间依旧是凄寂如旷野。每
一个每一个神秘的黄昏总是分离白昼与黑夜,黑夜毕竟到来,消退了喧闹,你终归
要把一个孤单的你,交给默默等待的你自己。
物质的法则是残酷的,你才懂什么叫真正的你自己。
而你为什么总是失败?
这样你问着你自己。你怀念那一切走远的往事。而往事终究迷茫,你却看见你
此刻房中的花瓶里,正徒然干枯着那一束僵硬的野花。你知道,没有水再可以滋生
那死去的美丽的生命,你看见,晕黄而温暖的光照过去,残败的花便透出眼泪,而
你自己的那张美丽肖像,正静而柔和地悬挂在你床前的白壁上,唯有你在承受那标
志,承受那逝去的爱情留下的故事。
而此时此刻在静夜的凄寂和温暖中,你知道你终于对一种感情让步了。你走出
了你旧日创造的美丽仙境,让夜的清冷燃烧你疼痛的肌肤。你渴望诉说而又无以诉
说。你走过了三十五年的太长的岁月,你曾经那么信任地把自己交付这岁月,而岁
月终于欺骗了你,给了你一切的爱一切的苦痛一切的眼泪悲伤与失败。失败使你坚
韧,终于,你有一天突然听到了,柴科夫斯基在他生命的最后乐章里,是怎样在诉
说着他的失败。他用沉重的合弦告诉你:他失败了。然后你哭了,你才懂得,什么
是人类的真正精神。
于是,你终于退下阵来,满怀忧伤。你把一颗柔弱而善良,又太多了爱的女人
的心,奉献,然后,你看到了收获。你当然并不是那种可以称做女强人的女人,你
知道你不是,朋友们也知道你不是,但你却以温情坚韧地承受。你愿意爱整个人类
而同时承受人类所带给你的灾难,以及你背上的那个沉重的十字架。你没有讲过价
钱,你这样爱着,承受着,苦难着。年复一年,然后,就这样,再掉进无数这不期
而至的宁静的黑夜中。
很久以前,我就过上了一种带着一个女儿独居的单身女人的生活。慢慢地我适
应了这种生活,并喜欢上这种生活,以为;可以如此终生。而如果人类没有爱的困
扰,而如果我没有一颗感应的心,那世界该会是怎样地明丽。没有爱也就不会有仇
恨有眼泪有杀戮,有这阴暗浓重的漆黑的长夜。我相信我们每个人,有时都并不能
抵挡爱的诱惑,因为那毕竟是人类精神中最美丽的那一种,那么充满了阳光般的阴
影、明亮和忧伤。我们陷进去。陷进去而并不自知,我们采摘野花,并任它枯萎;
我们创造艺术。而任生命遭受摧残;我们让金色的长笛,在暮色的凄凉中绝望地响
起,留下疼痛的哭泣,那就是精神的永恒吗?
永恒没有栖息之地。
可惜人类的永恒有时并不是那个辉煌的理想。能够永恒的决不会是个完美的终
局,更何况,我天生就是个由咸涩的海水由苦难和孤单注定的人。我已不愿说出我
在生存的旅程中都遭受过怎样致命的伤残了,包括我自己伤残我自己的那每一次。
但是我对往事无悔,因为我在承受了人类的爱的同时,就一样承受了苦难、失败和
罪恶。我学会了承受,一口口吞下眼泪和血水,我不抱怨,既然是生存,之于谁,
无论谁,都将是一场永远也玩不赢的游戏。
最后,到底是留下了冉波儿忧伤的长笛,留下了枯萎的野花,墙上的肖像,和
凡·高在黄昏时追求的那最后一抹金黄。你牵扯着丝丝缕缕剪不断的线,磕磕绊绊
向前走。只要走。你穿越着岁月,也穿越这每每降临的长夜,你不愿再诉说,但你
愿承受,以你坚毅的沉默。
后来,你才知道,一颗能够承受的坚韧的心之于你,是何等的重要和宝贵。它
甚至比爱比恨比这长夜都更重要,有了这颗心,你才敢面对枯萎的花上的蛛丝和眼
泪,面对你沉静而美丽的肖像中的你自己,面对,你自己的热情与罪恶面对,你境
中的憔悴和岁月。
如此,我便是这样默默走着我命定的路。我相信我走过的每一步都不是我自己
所能操纵和把握的。我只是个冥冥之下的凡人。我只能让一切充满了暗示而我又无
力看透和主宰的好事坏事都发生,我无力阻拦它们,而只能锤炼坚忍,来承受命运
所带给我的结局。哪怕失败,哪怕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但我只能英勇接受下来,直
到,下一个结局的来临。
如此,我便年复一年地承受这漫长的深夜,承受这失败,承认,我是个失败的
女人。我在这静夜的空旷中,高悬起所有美丽的精神,我让那金色的长笛,在整个
宇宙中鸣响,哪怕旧日笼罩,逝去的温馨再现。就像再现的音乐中的主题。就像柴
科夫斯基的勇敢的《悲怆》。我将把它们凝聚起来,然后描述,然后让文字堆积出
辉煌的峰。
尽管失败,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最终不能放弃我自己。哪怕孤单的长夜哪怕,
疼痛的鲜血和眼泪。我当然不能放弃我 自己,相信唯有精神,将是个不逝的永恒,
而这永恒永在,它将穿越一切,永远存留在今后不管有多么漫长的世纪中。
重归憩园
终有一日。
当日月江河,当苍天宇宙,都归于了永远。当静寂,当山谷再不发出孤独的回
声,自然而平静。当最后的钟声响起,响起在夜的无涯的旷远中,响起在黑色,响
起在苍穹的迷濛中。当白色的花枝散落,晶莹透明的丽珠飘洒,你就回到了那永久
的憩园。
我并不指望另一个你,我亲爱的女儿为我送行,并不指望你来,给我亲吻给我
鲜花,给我唱你忧伤的歌。那是创造,创造怎么会悲伤?创造了一个生命、一个延
续,一个奇迹般的青春和美丽,一个闪光面伸向远方的辉煌。创造是流血的故事,
哪怕流血。创造而不失败,我交给你生命,还会有比此更光荣的呛?不会再有了,
你就是我创造的那个唯一。母亲的创造。爱母亲的创造物,终生,直到离去。请记
住我的孩子并不是,并不是为了索取你的眼泪你的歌。
让鲜花停留,在这宁静的憩园;让你的思恋停留,为了你怀恋的心。母亲已把
永远留下,你就是那个最美的证明。走你向前的路,是任何母亲弥留的期望,而当
钟声真的响起,响起在玫瑰色的永恒天堂,你能出色地继续着你的生命吗?
当你从血泊中走向宇宙,我曾给你给养。你在看不见的世界中摸索,那一刻,
我扶助你,开始走人生的大道。在黑暗中,在雨夜里,在你慢慢长大的岁月中。你
自然是母亲的创造。我历尽艰辛,只为着一个平凡的信念。我牵紧你的手,日夜带
着你在无涯的人生旅途上,奔跑。你在奔跑中长大。跑啊跑啊,我看见你的泪水。
你想说,妈妈我跑不动了,我想休息,我害怕太长的旅途,就这样吗?我的女儿,
我们就这样就此停下吗,只因为惧怕,那个太长的旅程。就这样我紧抓住你的手,
向前,向前,你便无声追随我。
其实,一个多么平凡的信念,母亲的信念支撑。
结果,当有一天,你已经长高并超过母亲,你已经学会用自己的双腿向前跑,
当你扭转身,突然间,你哭了。你说是因为你突然间,在停下来扭转身的那一刹那,
你第一次看见了母亲蹒跚的步履和皱纹和她满头的苍苍的白发,这就是母亲?白发
飘舞着一如燃烧的白色火焰和战旗。这就是母亲。岁月浸透着,流逝。流逝而你们
母女都不自知。直到那个瞬间,直到你扭转头的那一刻。
劳累多么可怕,而你,正如早霞,正如清晨,奔向太阳。能行吗?倘若我们此
刻分手?倘若你能允许我去赴我母亲的憩园,永恒的憩园?
你紧抓住我的手。你说你的两只手枯瘦如柴。你这样说着你哭了,你说,就好
像刚刚才出生,眼前依旧是混沌的一片漆黑。如果没有母亲的光明和奶水,如果没
有母亲紧抓住我的手,我从诞生的第一天就会枯萎,可是,为什么母亲要丢下我?
声音就像遥远的歌。遥远的思念和叮咛。鲜花遍布母亲的墓地,永不枯萎。母
亲说。她毕生的事业就是创造了你。所以你是母亲的唯一。你是那个人类的生命的
爱的唯一。有了唯一还乞求什么呢?所以,母亲不失败。所以,母亲不停留。回到
憩园不过是重返自然,重返出生之地,重返母亲的平静。一如真理,被日月星辰证
明着,轮回不息。
你徘徊在母亲的墓地,川息在母亲的墓碑间。你用心在无声地喊叫:为什么在
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却牵不到你的手。哪怕那手枯瘦,哪怕那手满是斑痕。没有了
母亲,而日月星辰照样升起,大海的潮汐日日夜夜,不舍昼夜。一切依旧降临,秋
冬与鸟鸣,而墓地是一片真诚的清凄和寂静,自然不可更迭,放开你的手臂就是为
了让你前行,为着轮回的真理,再辉煌起一片母亲的天地,再升腾起一个母亲的温
柔之乡。
我们都是女儿。我们又都将是母亲。我们无声,而我们创造,默默坚韧,承受
着无边的生命之力。直到,重归那个母亲的永远的锚地。
该是,没有恐惧,也没有遗憾。母亲的事业是不懈的。而当晚钟响起,而当沉
入的时辰降临,而当静寂在最后的一刻给了母亲永久的安宁,当我无须再在尘世弥
留,当我郑重向你告别我的女儿,我不要看见你流泪。那边是一片平静的湖。那
边是无际长满青草的绿山坡。那边有无限烂漫而温柔的母亲的花。而你,则是我留
在尘世无愧无悔的生命的证明。切盼着你的路途,切盼着你不息奔跑的脚步声。别
担心,只要你跑,我一定能听见。听见了你就是听见了我自己,听见了作为一个母
亲,她终于没有失败。
终有一日。
让鲜花和最后的晚钟陪伴。让远方的微风吹来安宁,让母亲的心从此就这样沉
入吧,沉入那个永远的憩园,向着更深的灵魂的深处。
最后的颜色
有人说,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在追寻最后一抹黄色。凡·高的故事不是别
的,而是一个生命的故事。
当太阳落山之时,有一天,我读到了一本画册。那画册很厚重,封面是一个陷
在蓝天和黄色土墙里的裸体女人,溶进去。而那女人紧闭双眼,任周身的 如土墙
般斑驳。英文的标题《be sky and wall》告诉我们,她就是蓝天,她就是土墙,
她就是自然。当一切生命有一天如《蓝天与墙》般真正回归了自然,那么眼前的这
本画册又该鸣响着怎样的悼歌呢?
我把那本很厚重的画册架在腿上。我几乎在惊悸中读到了两个生命的诚实。我
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看到了在所有的女人英勇的形象中,是怎样传达了
那个看不见的男人。我并且知道了还有个最后的归宿。就算是艺术,就算是理想吧,
尽管在男人女人的生命的创造中满含忧郁。
后来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叫薇拉·伦道尔夫。她曾是她那个国度中红极一时的
电影明星、女模特儿。而有一天,她突然消失在荒野中。都市的人们失去了她。薇
拉是那么美丽。
那男人的名字叫霍格尔·特鲁兹,他本是一个画家,但已经不能满足于在画布
上创造。他试图把绘画和照片艺术熔为一体,大概就为了这个最后的追寻,他从此
隐秘在一片遥远的瓦砾中。
如果男人是个狂热的殉道者,那么他就需要个女人做祭品;如果女人是聪明的,
她就总有办法舍弃掉一切,而不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中。生命必须放射着光彩,哪怕
这光彩是残酷而充满灼人的血光。今天薇拉和霍格尔的故事之于我们似乎已不再陌
生,就像那追逐最后一抹黄色的凡·高。我们熟悉他们的艺术,熟悉他们的作品,
但我们就真的懂了他们的生命吗?他们何以要用美丽的生命做艺术的最后的赌注?
他们何以要疯狂迅跑着脱离人生的常轨,而宁愿割断向日葵的头颅,宁愿让自身溶
化进所有非人的环境中?
一切的财富珍宝荣化富贵,一切的上流社会和灯红酒绿,曾被烦扰的藏拉说,
因为她有一天遇到了霍格尔,她才知道她那颗躁动不安的茫然的心,究竟该交往何
处。她于是一头钻进了远方那座荒凉的木屋,甘心过隐秘的生活,甘心用美丽的肌
肤,做她自身以外的那个世界的残酷的模仿。或者是因为爱,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自此以后,另一个生命的流程开始了。因为生命的本身充满启示,便使他们共同
创造的艺术也充满了启示,他们或者相信,如果想创造艺术,就必须首先创造生命
本身。
据说薇拉和霍格尔远离人世的隐居生活,是那么充满了无限的忧郁和绝望。你
看薇拉隐身在粗糙斑驳而又满是伤痕的黑门中,她那双幽暗的蓝眼睛,是怎样凄凉
而茫然地凝视着前方。前方是他们鄙视的人类生存,前方即或充满诱惑,他们也宁
可退下来,退到大自然中,哪怕是成为怪石、岩浆,成为废墟、枯树、铁门和木窗。
当太阳落山之时,凡·高在追寻着最后的一抹黄色。凡·高英勇买了把手枪,
把他自己杀死在麦田里。得去追寻。即或是丢失三十七岁的生命。追寻的欲望的荒
唐报答是,他那幅举世杰作幽蓝的《蝴蝶花》竟然以5396万美元名列当今世界绘画
市场上拍卖价格之首。这或许也多少证明了:凡·高不单单是创造了艺术的形式,
而是在以绘画创造着生命的形式。
这一对男人和女人的艺术是这样完成的。女人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