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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冬季白天比夜晚好过。

    我撑着等待和艰辛,但每每写信,又总是真心地对他说,如果美国真的好,你

    就该下决心留下来。我说,选择的权利其实始终在你的手中,只要你好,我宁可永

    久沉默。

    我不知我对他说的这些是不是违心的话。也许不是,但我的心里又确实充满矛

    盾。真心地爱真心地希望他回来也真。o地愿望他能好。那种真正的好。我已不堪这

    分别的苦,我已苦到熬不过去,尽管时间一天天流逝,但爱和苦痛和从不曾减却。

    于是我告诉他我很孤单。天下了大雪,街上是冻住的冰板,久久地不化。风很冷,

    而夜又很长。冬季像已决意遥遥无期,而爱是生命里的东西。我记得我把泰戈尔的

    《旅欧书简》抄给了他,我告诉他,泰戈尔的心意正在解脱和过滤着我。泰戈尔说,

    他在欧美感受最深的是一种阔大的眼界和财富所带来的围墙。泰戈尔说当轮船抵达

    马赛时,他已经在屈指计算着归期。他说他想家了,家乡的他的那个角落是充满阳

    光的。他还说,人老了,就会发现简单朴实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说他渴望生

    活在和平安静的深处。那个东方的老人。他要的是,光明宁静的喜悦,献身的深沉,

    打碎财富之墙,和,生活中真正的诗意。

    还是冬季。

    他总是打来电话,总是写来信,总是感应着我的呼唤。这一切从他抵达美国的

    第一个夜晚就开始了,而在这一切中,我才慢慢地得知我有多么幸运,我是个被爱

    的幸运的女人。没有人能如我般,差不多每一天都能接到他的电话,那遥远但我能

    触摸到他的声音能证明着那生命中的爱情。他说美国很好,但不完美。他说在花园

    般的墓地中,在河畔的芦苇丛中在绿色森林的掩映中,总有着无限的缺憾。他说他

    归心似箭他尝够了这种分别的日子,他说尽管这里的物质生活很好,但太阳在东方。

    他的别墅式的家门前,有绿色的草坪。远处是深色的林带,而穿过绿林,便是海岸。

    蓝色的大海,轻轻地拍击出宁静的响声。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好。加之,他有异国

    久居的前景,他可以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可以在闲适舒服的境况中,过着国内堪

    称奢侈的生活。

    我踯躅了。

    我想我也许不该对他讲泰戈尔。

    太阳果真在东方吗?

    窗外是深褐色僵硬的枯枝在冷风中摇曳。连那几片最后的红叶也早已荡然无存。

    不知道往事该不该忘却?我想丢下那纠缠丢下那镂骨铭心,丢下他。我想从无望中

    找回自己的世界,找到那种真正的深处的平和。而做到这一切,又何曾轻易。

    他写信来说,昨天在少见的太阳里,他骑着自行车,走出两华里,去了一片山

    坡脚下的大湖。湖面上静止了半湖水鸟,像也是沉浸在少见的金色阳光里。沿湖岸

    是一线金黄的芦苇,岸上便是颜色截然的绿色的麦地。麦地尽头,是黑森森的林带,

    林里隐约出几幢黄墙红瓦的乡间别墅,而林带那边,就是看不见的他曾步行去过的

    海湾。附近不远是高尔夫球场。一面又一面由茸茸绿草织成的缓坡上,男男女女的

    美国人,正三五成伙地挥杆欢叫。他说看到这些充满生命活力的度着快乐时光的场

    景,他的心情也好极了。好极便生出怅惘,如果有你才该是真正的好。

    九零年冬,有一百天的时间是最冷的。

    他不说是为了什么,但他去订了机票。他说分别已使他真正懂了什么是爱,所

    以,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说承诺,也不要说信念。在拿到机票的那一天他打来电话,

    说他已握住了未来,心里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他还说以后就照你说的,咱

    们再也不远离。

    再依然是九零年冬。在放下电话的那个瞬间,我甚至不敢相信他真的要回来。

    是的,几乎没有人会回来;是的,唯有他。唯有他才可能做出如此庄重的选择。

    在那个冬季的最后的日子里,我欣喜到一种惊悸,我只望一切能平平安安。那

    是种唯有深爱而又要重逢的人们才可能体会到的一种心情,但愿什么事也不要出,

    什么样的意外也不会有。那是种穿心透肺的伴随着紧张与恐惧的企盼。那是最后的

    时辰,就像是飞机着陆时的那个最接近生、也最接近死的时刻。

    我这样等待着。我在很深的夜晚静听着远方传来的窖冰的咚咚的响声。冰雪开

    始融化,土地变得潮湿。一漫长的冬季,就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他说他不再写信了。

    他问我北方的天气是不是还很冷。

    他说一切都不会改变。他依然是他。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着唯有分别才可能说的那些话。他说分别使一切得到检验。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深怀了那种欠疚。我觉得他做出的牺牲可能太大了,

    而他曾拥有或将拥有的那西方的物质生活,我怕又是我和我身边的环境所不能给予

    他的。而他说,他想回家了。他在外边转了一圈,才真正懂了什么对他最重要。

    整整一个冬季。唯有他。

    最后的一次电话,是他从机场打来的。他说飞机就要起飞,他说你一定安心等

    着我……

    然……后……是……漫……坡……的……绿……草……而,

    九零年冬的记忆永在。

    金秋大道

    我说,应当有一片梧桐林,有叶落的金秋有那个金秋而寂静的大道,还有,白

    的栏杆和木板搭成的小屋。

    而所有都成为遥远。

    窗上是花。是花开花落。是绿的茎上陡然长大的红的花。我对你说,那红太耀

    眼,太明媚,而全部的美丽竟是生植在它的茎的绿上,你知道么,绿的茎正在老去。

    老去得英勇而凄怆。

    他不给我那个金秋的寂静的大道,他在匆匆远去。匆匆远去的他,将永远无法

    寻找。他终于消失在那红的花的太艳丽太耀眼中,红的花的照耀,他耗尽了生命。

    生命中还有什么?在倒下的时候,他终于说,生命中还有什么呢?除了照耀,

    除了耗尽的血红,你于是随了你的照耀和血红而去。而我们共同的窗,共同的窗上

    那共同的绿色的茎,终于滋出了一个鲜红的生命,像你的血。而你的血早已在一个

    不知的远方凝固。你再渴望那热烈么?你再渴望那不息的奋斗么?但毕竟是有了鲜

    红的色彩,有了一朵旺盛的花。

    而我独自。

    花开的时候只剩下我。而花是你的鲜红。当鲜红在逐渐涨大、生长、喷吐,让

    我告诉远去的你,我们共同的绿的茎在萎缩。消耗着的推开着的青春的绿色,推出

    了一个血的鲜红。你终于也能看见么?而花不是也要凋零的么?一如你不息的生命。

    你曾答应过我,去那个金秋的落叶的大道。你用你的生命陪伴我,有遥远的歌

    声,和永不枯竭的热情。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不是答应过吗?

    而金秋早已经远去。而春的果实是你的鲜血的流溢。你从你的峰顶跌落。有一

    个遥远而不能驻锚的山坡。在所有的凄寂的白色中,你闭上你的眼睛,但知道有我

    的默默的送别。送别……但你并不能预言,到了一个明媚的春天会有一个鲜红的诞

    生。

    而绿的茎毕竟在拼命地枯萎,耗尽的青春的绿,多像你的灵魂。你急急忙忙在

    追赶什么呢?在追赶你的生命么?而生命之于我或许比你更宝贵。懂么?你懂,你

    还是拿走了我的宝贵。让我去攀上你的峰顶么?峰顶有无尽的绿。绿色多宝贵,当

    绿色并不曾推开一个鲜红的流溢。而或者,鲜红使绿色永恒。你的生命最终只凝结

    在鲜红的流溢间,让枯萎的绿成为永恒吧,让耗尽的绿成为泥土吧,你在随着你的

    鲜红而去。

    或许,永久不会有懊悔。并不懊悔你的早逝。既然是有了那么一大片的鲜红的

    照耀。从第一个瞬间,我就弄懂了,并不会有金秋的落叶的大道,也不会有永恒的

    青春的绿。你总是要耗尽青春的绿的,让青春的绿成为鲜红的瞬间。而连鲜红的瞬

    间其实也不是你的理想,你的理想只在你流逝的生命,我为你骄傲。

    而我要告诉你的,只有窗下每日每日的鲜红,每日每日的照耀。也能算做是慰

    藉吗?在那个遥远的峰顶,我知道你在那峰顶,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么?你能看到我

    日夜坚守的鲜红么?那是我们共同凝结的相知和友情,那是我们不懈的心的跋涉。

    再不企望了。再不企望那个金秋的落叶的大道。尽管我永不会忘记,你曾那么

    真切地答应过我。落叶的大道或许是留给新的绿色。新的绿色……你能告诉我……

    新的绿色还会有新的耗尽吗?

    我们一道是生命的灯。而生命的照耀却是遥远的你。再不必为青春的绿色的逝

    去而流泪,我答应你,不流泪,因为我心中有那么多你的血的鲜红。我知道,有一

    天,也终于会等待。就在那个峰顶吧,有你的默默的等待,我也会留一片鲜红给绿

    色的世界,然后,去赴你的神秘的峰顶,去酿造无数的新绿。鲜红毕竟是绿的归宿,

    那我们还有什么遗憾。

    尽管没有梧桐林,没有金秋的等待,也没有落叶的大道,但那是我们共同的方

    式。

    让我告诉远方的你,请记住窗上鲜红的流溢,流溢……

    十字小溪

    有一天他打来电话,他说,就像十字小溪。

    那样,行吗?

    他还说,我觉得,那才是你。你看过《十字小溪》吗?忘了?

    他的声音在电流里突然中断。十字小溪。为什么会是十字小溪?他那天答应为

    我画一幅肖像。

    我没有把握我在那个肖像中的故事,而那天他说,该有。我们之间应该有关于

    肖像。应当有我的和你的全部的作品,该有那个淡淡远远的十字小溪。

    我听到了我的久已平静的心开始发出血流的响声。我在静寂的空旷中看到了那

    惨痛的摩擦,和恐惧所发出的巨大的脚步声。等等。请等等听我诉说。我远离着那

    喧闹的车站已经日久。我沉沦着寂寞之心漫步已逼近那个黄昏的终极。而他突然间

    到来。从森林中降落。就喧扰了凄寂的暮色,十字小溪。如果为了永不相见,如果

    我英勇拒绝那个淡远的十字小溪,拒绝你给我的那个肖像的故事呢。

    十字小溪是一个未知的阁楼。未知的欲求高悬在空中才使人倾心向往而又深怀

    恐惧。当你用你的眼睛看到那静静的波澜。当你在你的画像读到了那个莫测的未来……

    你是你十字小溪中的一个怎样天真无能的儿童。你束手无策没有经验可以引导你的

    抵抗,或者引导你深深沉入。上帝说贪恋人间的温情再不会听到天堂的呼唤,你疯

    迷天堂的世界又怎能忍得下你的深情?

    这之前你或许并不曾真的问起过我,是否幸运。我在那一刻被你的炎热灼烤着。

    但我还是问了你那十字的小溪。血流是热的。平静没有体温。我不幸陷入十字小溪

    的温馨,又时刻在感受着生命正在死去,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僵硬的躯体交给你。听

    我说,我日夜想念和思恋的是那片终极的黄昏的墓地。我喜欢的是那些死去的芦苇

    摇曳在不死的平湖上。我关心的是我能以怎样的热情创造出未来的伊甸园,还有怎

    样以毕生的爱情搭起那通向天堂的彩色舷梯。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你会到来。会

    降落在那个不期的等待中,会通过电流的线路对我说,十字小溪。

    你的十字小溪打动了我。

    我于是听你讲述,听你不准剪断长发的启示,我服从着,你一天天愈益编织的

    理解和听那十字小溪中清凉淡泊的流水声。多么好那十字的小溪。渗润着年久失修

    的溪边的木房就像一团捉摸不定的远方。那一刻我倾心于你的解释,当然,该是你

    我最成功的作品;当然,我们之间该有肖像的这一刻。不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

    但这一刻应该有。应该有的这一刻什么时候会到来?

    从此我惊惧地等待着那一刻,等待着那一刻清新而淡远的久违的激情。被灼热

    的烧烤是陌生的,切近的,又是那么突然间穿透肺腑,让沉重的无形缠绕你。难道

    不是一个虚无?我望着你但深深包裹着我自己。我站在你对面紧抱住我的双臂,遮

    掩住那裸露的质感的肩膀,怕你会看穿一个畏惧的灵魂。每一天都会诞生出一个重

    新的理解,新的故事;而每一天就都多了新的惊扰和恐惧。多么危险那十字小溪原

    本是恬淡悠静的大自然。你诱感我于十字的小溪而又把那燃烧的火把交给了我。

    没有故事。像寂寞旅人在漫漫长夜中行走;没有灯火像天地间从此只残留下旋

    亮的月和星。在星月下行走宇宙变得博大。很长的一声叹息。夜鸟的梦中吃语,就

    叩响在无畏的勇气中。

    心涨满了潮汐。潮汐未归,疼痛便日益地侵扰。疼痛。青筋渐渐缠绕了那个突

    起的峰顶。生之疼痛的深刻。我渴望讲述,对谁?你吗?没有谁。小溪的水静悄悄

    游动,一个女人原本是无法讲述一个女人的故事的。

    我紧紧包裹而面对你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心向往之,你还说,像第二次恋爱,

    那一刻,远方,正慢慢显现出古罗马的竞技场和土石砌成的埃及金字塔。全是废墟。

    我穿透你那一刻狂热的恋情。有无敌的光彩和那使整个宇宙感动的力量。我紧靠你

    的火焰,大火熊熊我无法逃脱。我燃烧,飞腾向远古的原始的膜拜,我的黑发终于

    淹没了我自己。

    没有人喜欢被淹没,哪怕是,水那么近那么泛起清彻的明净和神圣。摆脱不尽

    的死亡欲望那么惨痛而生之图腾却充满愉悦和爱,这爱充溢着那么清纯的一道美丽

    的小溪。肖像是赤裸的而我愿把整个生命献出,扒光一切虚伪的服饰,像夏娃面对

    整个文化的历史。让肌肤无尽袒露在你辉煌的艺术下,那么清纯的十字小溪难道不

    是英勇的启示吗?

    期待着有一天我残酷地被你扒光,我捐献给你一个不再闪光的故事,你不惧怕

    吗?莫如不被扒光,莫如没有那个理想的虚无,那个杜撰出来的十字的小溪。莫如

    继续在一个肖像的星月之夜四处去找寻那丢失的罪恶和灵魂,莫如,用很苦的心酿

    出很辣的酒,让夜晚永远停留在迷人的魔鬼和梦靥中。但愿你不懂。生便必定不会

    幸运。而你终生的结局是,你永远无法同你喜欢的世界在一起。

    我告诉了你这一切。对你说命运是个多么奢侈的话题。我不睡觉。停止诉说。

    从星夜到黎明,单听小溪静静的流水声。夜半。那是个远方的故事。没有肖像,也

    不必理解,幻觉中我告诉了我自己。

    最终走向你,走向零的终点。用你的力量去感召所有冥顽的灵魂,而忘却,将

    是你留给我的美丽丝带。我不悔是因了那昨日的彩色茫然,消沉了的往昔燃起……

    为了永不相见。

    哦,我的美丽的十字小溪。

    远方的站

    一次小小的背叛。并没有旦旦的誓言。远方的小站凄惘。总不过是清冷和零星

    的旅人。因为太远。当远成为真实,而悬浮在不尽的远方。

    我忘却分手的那一刻。忘却你的热情和气息。往事已骤然间烧成灰烬。火星在

    林中飘舞追逐。闪闪的亮,当我屏息静听,当我睁大眼睛,竟再也没有一丝你的信

    息。你远去不留下痕迹。最后的汽笛声鸣起。最后的旅人。心中的等待升起,如灵

    魂在一片原始的林间,飘荡。

    又是一个终结。你就告别了小站,告别了那片大森林,还有林中的篝火和灰烬。

    那曾流淌过不尽的鲜血,那时你是个冲锋的勇士。你疯狂杀戮林中的小鹿,为你的

    热血,狩猎,你绝不停留。而情感的世界实在博大。而你的意识又那么斑驳。看不

    清的猎手的迷蒙的心,最终的淡泊,而去向更加遥远的战场。

    你说你喜欢古战场。

    从深夜到黎明。我留连于你曾离去的那个站,站在黎明化做废墟。你终于成为

    最后的那个旅人。你不停留,当汽笛拉响,当感应显示出一个小小得背叛,送你走,

    不想留住你,飘摇的黎明终于来临,奇妙变幻出无限美丽的色彩。光斑星星点点飘

    落着,不想留住你,远去的你真的远去,而去的你终于走了。

    一次小小的背叛。小的更小,微不足道。如人类在地球上似蚂蚁般猝不及防。

    而地球又悄悄消失在宇宙间,无声无息,那么,你我那并没有旦旦誓言的信约呢?

    如这个远的而清冷疲惫的小站,如果你没有走近它,它站立着日久,在旷野中,日

    久被风吹雨淋,而你,又是那个最后的旅人。一个小小的背叛,不过是个微不足道

    的瞬间。

    你既然已经远去。等待你并不是想要留住你。你是留不住的,而小站依旧。背

    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墙的坍塌。我留连于你我往事的废墟中,为的是看清,在人

    类情感的搏斗中,也会有背叛射中你的心。如你射中了林间的小鹿。最后的抽搐停

    止了。它睁大美丽善良的眼睛把温情留下来。这撞击太深重。重得像一块流血的石,

    像拖着伤残闪光的血色陨石。星际尚且如此。大地上总有陨石坠落。

    而迷茫久远。唱着歌看清失去,看清那墙的无情倒塌。为什么黎明来临?我曾

    经那般滞留于你,曾经那般看重你勇士的内心。以为即或远离,也不该被射杀;以

    为即或流血,而远的小站不会坍塌。没有美丽梦境。那无言的小站在风里雨里坚持

    了很久。等待夜归的旅人。直到最后一班车来到,风起了,风终于发出疯狂的响声。

    失去了你,无非是失去了你强健的身体和火焰,失去了你鸣响在林中的清彻的

    狩猎的枪声,失去了小鹿的亲吻和那个最终的站。你最终也是旅人,如燃烧的林中

    黄火奋力坍塌的那一刻。为什么总是坍塌?为什么从此黑色的灰烬再也撑不起那个

    响亮的火焰?那么切近的燃烧,你不信吗?而当夜的星空开始旋转坠落,当黑色的

    灰烬依稀飘散着点点火星,当原始的大森林里发出野兽们深沉的吼声,你不信吗?

    你走近我,而此刻,早已是今天的黎明。今天的黎明多美丽,我拿起那颗疼痛的心,

    悬亮起无数血色的光彩,而以那光的经纬编织起远古的图腾。让那林中酒下不散的

    热吻;让那潮湿的空气中,悬浮起不息眼泪和哭声。

    如果我曾将赤裸的身体横陈于你目光的祭坛上,如果我曾将真心的期待供奉于

    你力量的支撑中,如果我能将爱情宣泄于你走近我的瞬间里,如果我能把我的灵魂

    寄托在你骤然的爱抚和关切中。没有。一切如风暴中止。你我相对无言。在那个暗

    夜。无言对峙,而慢慢承受那个东方的大阳。也是黎明。直到那七彩的光斑真的悬

    挂在森林的顶端和尽头,你站起身,你说毕竟你也是个旅人。

    于是,当梦幻醒来,破碎了黎明,我刚巧一个人坚守在黑色灰烬的废墟前。还

    有温热,还有不时闪过的红光,还有被抚乱的头发和肌肤的疼痛与麻木。你才知道

    这里确曾有过战场,有过搏斗,便如约有了一次流血的燃烧与背叛。终于背叛,

    承受起一个背叛的原则和责罚。剩下你守住这远方的站,让时光流逝,哪怕远方的

    站早已在那个黎明变成一片瓦砾。

    多少个旅人。

    多少无休止的期望和等待。

    大森林枯了荣,荣了枯,林中的小屋从此爬满凋谢的树藤。满林的野花香啊,

    放肆着淫荡的花期,而,突然间枯萎、凋谢、飘零,如你硬要坚守的那一片黑色的

    灰烬。你挡不住清风,挡不住严冬,后来年复一年,你依旧从深夜到黎明不懈地徘

    徊于那凄惆小站的瓦砾中。没有人见到过你,再没有旅人,也没有狩猎者,故事是

    从前的,而坍塌是永远的,尽管,尽管那个远方的站早已不复存在。

    你因此而铭记了那一刻背叛和那一片最终的迷茫的刻骨的惨痛的烈焰和温情。

    结果有一天,你终于没有抵挡那林中乍起的野风,骤然的一刻,黑色灰烬就化

    做了尘土,飘散在原始森林的想象中。

    陨石雨

    在那个冰冷的瞬间。

    我含住满眼的苦泪。让心中的血倒流。让空荡荡的星夜强暴。陨石雨。

    陨石雨。

    坚硬而冰冷的石。满是血迹。满是血迹而没有你去擦净。那鲜血凝固,落满年

    轮的风尘。那血变成了锈。锈迹斑斑。镶嵌着疼痛,可惜你看不见。

    终于属于我。

    永久属于我。

    就是在那个冰冷的瞬间,我放下了那个电话。我不愿再听热情,不愿再目睹世

    间的真诚,而你干吗要这样问着我。那遥远切近的声音说,你不想再说什么吗?

    那个母亲说……那个夏天,在去往克里滋米的路途上,我的草帽丢失了。

    ……而丢失的东西,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一如如烟的往事。

    你没有听到。

    ……那草帽飞旋着向着深涧。

    于是,到来了那个冰冷的瞬间。我含住满眼的苦泪我说没有。我这样对你说着

    就挂断了电话。再没有你的声音,再没有,只听心在血的潮汐中流浪不归。

    从未有过的袭扰,连同苦痛,就一笔勾销了往日的情债,那么轻易?如果想还

    一生也还不清的债啊。这时候我望着窗外。

    窗外是星夜。星夜划过闪亮的星。照亮黑色的苍穹,也照亮凄清。一股温热的

    流缓缓淌过,就浸润了枯萎的人生。从此,星真的陨落,就落下那场血色的陨石雨。

    带血的星石坠下,翻卷着疼痛,而我无处躲闪,我沐浴那血雨,沐浴,碎石垒起的

    忠贞被残忍崩溃,而终于懂了,所有的星都将陨落。而星石流血,满身伤痕,没有

    你来收拾残局,陨落的星如烟般消逝在明天的年轮中,连同你。你和我。

    哪管。

    既然是,我们不要承诺。

    既然是,那个金色的港口,大海和小船。

    短暂的驻锚之地。倏忽而进,既然是,丢失的东西,是再也找不回来的。

    我含住满眼的苦泪,又一次选择了断绝,任流水落花。又一次。又一次冰凉告

    诉你,那真的就是终局了。

    多么惨痛,被那个古老的歌声拂过。承受不住的沉重,还有温情和炽热。曾经

    的火一般燃烧,曾经的,烧化一块星石,那些个暗蓝的灰烬。没有港湾。

    而我对着空茫茫的我自己。我对着那个镜中的世纪说,流血如流水,让心灵走

    出苦熬的年轮;让他走,让他去赴那宁静的海港。宁静的海湾的永恒。星际也如人

    际。不必懊悔。星石化做疼痛的大地,而鲜血会在海上铺一条花的地毯,送你走,

    而我会含住满眼的苦泪。

    既然是,我们没有承诺。

    既然是,所有的星都将坠落既然是,当星夜抵达,黑色的纱将卷携着所有的坠

    落的光芒。

    我数着时辰。

    我轻拂往事。

    那是你吗?被尖利的刃刺穿。

    我呼唤我空茫茫的心灵。拉出我自己的灵魂来审判。我对着我高耸的罪恶沉默,

    那冷酷正挟带着热泪,我紧咬住酸疼的思念,等待,不!不是等待,而是忘却!忘

    却让遗忘填平欲望的沟壑。而生死悬浮在烟雨的明天,如果真的有明天。

    陨石的雨。血雨。我告诉他,碎石早已砸烂期望的真实,那斑斑的血痕一如梦

    境,终于消逝掉一团如烟的梦境,当我扭身,我到底看到了那血色的灵魂。伴暮色

    一同到来。唱最后一道挽歌。伤口水不愈合,像裂开的阴云,而没有太阳。太阳不

    再来。而他不再来,终于在纷飞的血雨中,我伤残了我自己。

    我就是这样伤残了我自己,满怀真诚。我终于让那带血的利刃刺在你热情的胸

    膛上,我终于杀死了一切美丽温馨一切深情痴迷,在扼住友情承诺的同时找回了虚

    伪的自尊和清白,我含住满眼的苦泪,看着你默默倒下,既然是星终究要陨落,既

    然是,倒下的你才能在血泊中重获生命。我掩面拒绝了神示。我一意孤行让心中的

    血倒流。我拼力强暴我的深爱就这样,就这样我终于成了我的凶手,让鲜血涌溅,

    染红你,染红那个罪恶的你,哪怕,哪怕你从此终生要永远含着满眼的苦泪。

    那是你吗?被尖利的刃刺穿。

    也是星夜。

    星夜,你们走过了太长太长的漫漫旅途。往事不堪回首,不堪你们建造的神圣

    殿堂。你们紧抓住彼此的手指,让激情在颤抖的指尖流泄。你们曾热情痴迷那美丽

    仙境,而终于那冰凉的声音,划过你们温馨的脸颊……

    我把生命投注,听你的魔鬼调遣;我让星夜留下,窗帷便遮住明丽的早晨;当

    星云翻卷,当群星坠落,当那个绝望的时刻如期到来。

    可是,我们没有时辰。

    我想,被你紧抱被你亲吻被你爱抚被你崇拜,被你当做这世界上唯一的珍宝。

    可是,我们没有时辰。

    陨石的血雨纷纷,砸碎一切迷濛的虚妄,尽其所有,尽其所有,既然是,连生

    命也是个似水的骗局。

    结果,那么轻松,我就挣脱了你的手。

    结果,那么轻易,我就独自面对了我自己。像大梦初醒,我孤独的手臂开始在

    寒夜中发抖。我费尽力气才终于弄懂了现实中究竟少什么。血雨坠落的那一刻,我

    陪伴那个独自的我自己。我听见血在倒流,星石呼唤,可不愿再听,不愿再说。既

    然是你不愿扮演那个角色,那么我来残害这个罪恶的我和你。

    那是一场血雨。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默默而毫无声息,直到那个尽头的终局。

    像天空无言的星星的脚步,就那么凛凛地逼近我,逼近我就现出那利刃的光芒,我

    不愿再说?我这样哭了,像乞求活路;不愿再说,既然是,我们明明没有时辰。

    我比你还苦,如果你苦。

    我累了,跟着你疯狂奔跑,终于接近了那个尽头。母亲说她丢失了她的小草帽,

    而丢失的东西不再能找回。母亲一任那草帽旋进深涧,如果你没有听清……

    在最后的港湾。

    最后黑色的宁静中。

    最后送给你一个深情的冰冷,我还是这样一意孤行了,让烈火在灼烈中凝固。

    凝固将替代,灰烬替代废墟替代一切的欲望和仇恨,我甚至不期望有你的相知,不

    期望在你拔出带血的利刃的那一刻,看见你有一丝的宽恕和原谅,我不需要。我,

    决不。

    那么,就放逐给我一个冷酷一份害人的罪恶;那么,说放逐给我永无安宁放逐

    给我仇恨。为什么只想残酷地折磨他为什么,那么狠心?等待着凄寂吧,报应着那

    个罪人的灵魂。

    如此你沉入了那个蓝色的海湾,如此,永不停留,也不反悔,你让我等待天明。

    终于,一个冰冷的瞬间,我做了那判决,既然是罪人。

    终于,我阻挡了你一切热情的呼唤,我阻挡了你,而含住满眼的苦泪。终于我

    用血的利刃刺穿了虚妄的幻梦,将自己滞留在不安的罪恶中。而从此陨石雨无情坠

    落,沐浴那伤痛的手臂,沐浴那血。

    如果是罪人,那罪恶终是报应。

    而如果是苦难……

    如果你苦,我比你还苦;还有如果我伤了你,那我首先伤害了我自己。

    但愿你看得穿。

    我们从来不吵嘴,也没有虚假,就这样,黑夜消逝,那个冰冷的瞬间来临……

    走进往事

    走进你的画廊就是走进了往事的那一刻。

    那一刻表针再不为世界和你我而转动。只有画;在那个时间的刻度上,永恒。

    你说坐下。你面对着我。

    你又说为三千块美金而做。万一有一天你穷了,可以用它去卖钱。

    那一刻我穿着黑色衣裙面对你。我要求你解释梵高为什么要切断向日葵的头颈,

    为什么要让无尽的鲜血从那刀口的断裂处,涌出?

    你不回答我。

    而你正凝聚着三千块美金的热情,让我停留在你永远的画布上。你喜欢凝重。

    你这样对我说。然后你又对我说,黑色的衣服对你很合适。

    我们默默对视。

    因为我同意做你一张画的模特,所以我必须承受你的凝视。那一刻你凝视我就

    如同凝视死亡。花瓶、采摘的野花、白色的石膏像都没有生命。我这样问着你,你

    这一次说我的想法很对头。

    你就这样视我如死亡的一刻持续着。我觉得被你凝视一如太久的劳役。我的热

    血正在冷去,四肢也开始僵硬。我怀疑我在那一刻,怎么竟能如此地承受你给予我

    的僵滞。我不知道你能有什么交换,以补偿我为你的艺术丧失的那逝去的生命和热

    血。

    因为梵高自己在流血。你突然这样回答我。

    我说我看你看得太久了,我就忘记了你的样子,今后也不会记起来。

    你说记住梵高在伤残自己就够了。

    那么你自己并不重要吗?

    然后,离开这里,回到你外面的世界中。

    而你和你的画也是个外面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你走不进。

    我于是伤心地望着他。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把他囚禁在这么远的黑森林中的木房

    子里,而不被旷野中的老熊吞掉。而那一刻,他在都市的大街上劫持我的时候对我

    说,画是他唯一的信仰。他又说,帮个忙。尽管我并不认识你,但是我相信你体内

    的某种东西肯定也是我的信仰,所以,你必须来,我于是成为信仰,在随便抓起的

    一件黑衣服的伪装下,坐在了你的对面。

    你脸上有一种悲伤的线索。你自己并不知道。你说。

    你又说,你可惜并不懂这种线条有多么深刻,不过,不懂,这很好。

    你还说,我其实更看重你的快乐,离开以后你就咧开嘴巴尽情笑吧,但此刻不

    行。

    然后,你把那幅我的画转向了我,我就看见了那个画中的我自己。我震惊了我

    说,这不是我。这个悲伤的女人肯定不是我。跟照片上镜子里的我都不一样,这不

    是我,但是他在那一刻冷漠地告诉我,这是你,是那个本质。

    我无可奈何地望他。我又说,不过,当然,无论如何你的这幅画还是感动了我。

    我也许要过一段时间,要慢慢才能认识我自己,认识那个本质,我有时就像一个瞎

    子,你知道,我看不到我自己……

    我们都一样。他说。他点燃了一支烟,他又说,其实人类就是这样,你我都在

    劫难逃。

    后来,我站起身,我说我闻到了旷野中的清新还听到了鸟的鸣唱。我说我们走

    吧,暂时告别你的画廊、死亡和黑色,我们去林中,好吗?我这样说的时候,你突

    然抓紧了我,把我揽在你的胸前。你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画家。我那一刻并没有挣脱

    你。我甚至想走进你黑色的故事,让莫名的渴望像画布上永不逝去的影像般,成为

    永远。

    那一刻你抱紧我,只是那一刻。

    你说,你再不是白色的石膏不是被采摘的失血的野花而是个质感很强的生命,

    是个穿黑色衣裙的女人。然后,你松开了我,让你的心跳震响在天堂之门。

    我们依旧默默注视。

    不相信世界的存在和时间的流逝。

    我的画像在远的地方审视我。

    我离你很近。

    我们渡过了那一刻。

    我们还听到,空气在悄悄流动,而远的地方,是森林的神秘的脚步声。

    最后一个陪伴你的浪漫故事是什么?

    一切故事的结果,就等于一切画的起初。

    我依旧离你很近。感觉到你体内的火焰在燃烧。很烫。灼烤着我。我好像就要

    被点燃,而你默默扭转身,说,你走吧。然后,穿过你林立的画框,走到那个黑色

    的画廊尽头。你显得那么孤单。你带走了你的火焰和往事。

    然后我走了,我告别你而只把那个黑色的影像留给你。我说那不是实体,那不

    过是个你以为有生命有热情的幻觉罢了,但我愿意把这个幻像留下来。然后,我打

    开门,向外走,我听到了林中的生命在呼唤我。

    也许并不是为三千美金……这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立曰。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他。他和他的画廊都熔进了那个黑森林的神秘中,成为

    远远逝去的往事。走进往事是费力的,有时偶尔想起,总是满心忧伤。

    海滨墓地

    海上的雾。雾的旷远和迷濛。一个无以抵达的终极。只有雾卷来的彻骨的嗤嗤

    的叫声。寂寞的海滨大道,织成凄远的苍茫。他的灵魂大约就悬浮在那雾的顶端,

    雾遮掩了他,大约已经很久很久。雾并不曾散去,他便集结着海上的苍茫,凝固在

    一个天与地的永恒。永恒的灵魂。一片迷雾而不见终极的旷远的白,而我不曾找到。

    我试图寻找。那个他的“什么”,已成为遥远。那并不遥远的,是昨日的海滨

    大道。是夏日轻轻的小雨。他说,总有一个什么,在驱赶着他,什么呢?悄悄的脚

    步声,静止在雾的迷濛里。他丢失在一个未知的瞬间。我呼唤。然而无声。在看不

    见的远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或许正在腐朽,一个他的美丽的梦想,比海滨大道还

    要遥远的梦想。于是他迷失在夏日的小雨中,海在徒然地翻卷,并不曾冲上堤岸,

    堤岸是平斜的沙板,却通向深深的海底。再没有温暖的风,你想哭,想遗忘,昨日

    的浪花竟冻结在今日的沙岸上,筑一道白色的花墙。是冬天的海上的雾,是满心凄

    凉,是太阳的眼泪,正在冰冻起一个忧伤而透明的思念。

    没有雾的和海的尽头,但是有人说,他就在这儿,这儿有大海和灵魂:或许是

    徒然地翻卷,或许是奔腾不息,或许是永恒的宁静。在苍茫间有黑色的海鸥的凄厉

    的叫声,海滨大道载着旧时的记忆,或者,在远方,终于有一个他毕生向往的明亮

    的灯塔。

    然而,人们却把我带到墓地,在活的和死的灵魂中,寻找。黑色的铁栏杆正发

    出冰冷的气味,没有蓝色的小花,雨雾的霜正集结在一根根雕缕的黑色的铁栏杆上,

    霜的下面是掩盖不住的血一样斑驳的锈迹。然而他们说,这里埋藏着你不朽的生命,

    一个普通的生命怎么会不朽?,而我早已忘却,为了忘却的平静,不曾失之于交臂,

    也不必终生悔恨,是友情完结的荒疏和冷漠。海滨大道。使你永恒的,只是遥远而

    明亮的你的灯塔。

    有一天你说,那里是…片船骸堆积的小岛,当船在岛旁沉落,你便想,岛上该

    有明亮为生命导航。

    那痴望变成了你无声的英勇。船骸中的神圣。你孤独地把你的明亮营建于累累

    白骨之上。你的徒然的理想,有无数壮丽的悲歌,千百年汇集的海的眼泪,撞击着

    你和你的锚地和你的白骨。也许从此,船再不会陨没,也再没有生命的凋零,那便

    是你的辉煌的“什么”,而你却在你以外的什么地方,默默注视着雾中的永恒。我

    看不到你,那个遥远的木板搭起的明亮的小屋。

    我终于看见了雾中的我的眼泪。那石头的墓碑竟也在雾的笼罩中迷失。冻结得

    透明。热的气息徒然地穿透。但没有远方。我一点也不相信你会躺在这冻土下长眠,

    那太不公正,而正是我的脚步搅醒了一个绵长的寂寞。我在寻找。即或是你并不在

    此,也要把那一束枯萎的杂草放在你的墓前。而昨天并不枯萎。也没有恩恩怨怨。

    我知道我们分手后都不再想念。当一切在烧结的沸点上凝固,转而到来的平静竟神

    奇地净化了我们的灵魂。一把枯干的杂草是为了驱赶你心头的荒芜。有时候,你有

    太多太多的激情,而那激情被压灭在坚硬的岩石下,你总是坦露总是坦露,但是,

    我却永远不能真实地接近你。

    并没有悲切,我十分清醒,而你,悬浮在雾的湿气中。海滨大道的寂静,并不

    是为了昨日的小雨。我终于不知道该怎样发现你的所在,千百个墓碑林立而徒然地

    从你身边滑过,我在走,有我的轻轻的脚步,有安睡的远方的呼吸,还有梦呓,在

    一片荒凉和冷漠的深深的冻土下,正是一个热情灵魂的王国。没有星的殒落,你当

    然不会殒落,但,没有星的殒落,也没有十字架,没有遥远而古老的沉睡的村庄,

    连墓志铭也没有。没有亲近的。我终于唱起了一只你的歌,歌在旷远的雾中行走,

    你说,那是一个奇迹。你奔跑着,你不觉得太累吗?而这里,毕竟也不是你永恒而

    宁静的温柔之乡。你渴望的是那个最后的瞬间,辉煌而壮丽,终点的不灭的灯塔。

    你在为生命导航,而生命也许再不会迷失,也再不会有大海的眼泪的集结,但我们

    却在彼此失去。于是,你终于把你的灵魂悬浮于英勇之中,理想的明亮烧燃了你的

    鲜血,还有意志,还有一个如乱草般粗糙而深沉的灵魂。而一万年之后的雾里,是

    我的寻找和并不悲切的哭泣。

    雾在散去。然而又重新聚拢。是庄严的白是夏日的小雨。早已忘却了旧日的光

    明,我反复说,旧日的光明并不能注入记忆的永恒。我徒然在寻找,并不会寻到你

    的墓碑,你连墓碑也不会有,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

    而海滨大道静寂而毫无情感,构成凄远和苍茫。一个不息的热情的鼓舞,只为

    了曾有过的昨日的美丽,我终于在冬天的雾中走来。我知道寻找或者也是一个虚妄,

    但那可能也是无声的英勇呢?何况还有胸前的这束干枯的杂草。

    海上的雾。你的灵魂。你的灵魂是看不见的。是船骸中升起的光明与热情。或

    许,有一天,那一片遥远会被大海淹没,但你不懈的灵魂不会死,在所有的看不见

    的永恒的地方,它正在为迷失的生命导航。

    草篮中的野花

    它们,刚刚才枯萎,刚刚,才枯萎。我亲眼看着它们,从夏季,到深秋。我没

    有骗你,就像,流水划过绿草坡,就润湿了那一片朦胧的青绿,然后,秋风起了,

    那么萧瑟,一团团金黄的枯草从此被裹携,向着心的荒芜。

    你说,你立刻就猜到了那秋天,记得那天,我把那棕黄的草篮提起,去采摘鲜

    花?你这样问我,而我深埋在你的胸前对你说,为了秋天,为了,让野花枯萎。我

    告诉你我喜欢凋谢的每一个瞬间,我愿生命最终能凝聚在一个不期的终点。我记得

    你当即就决定陪着我,你说,陪你走你的路,哪怕每一个每一个黄昏。

    每一个黄昏都总是如期地抵达,而我们已相距遥远。在那个清晨,他或许又独

    自爬上那片荒草滩,去赴我们神圣的誓言。他说黄昏,他说黄昏已经是他生命中的

    永恒,他把枯草带回来,他说他坚信那样就是拥有了我。

    心的荒芜是个流血的殇歌,到了那片荒草滩,我们才知道,路途原来很远,没

    有人迹,而野花早已经凋零。草是一片深秋的黄,铺天盖地,我们让黄昏的金红接

    上了黑色的明亮。我们等待,无声静躺在浪一样温暖的草丛中,沉下去,倾听飒飒

    的草声。梦一样的空幻和旋转,那个早晨。我们遥望着夜的星空翻卷,我们静等着

    草滩的早晨。

    盼望得那么没有道理,有时。

    一天又一天,当停了雨水,当,远方的风,吹来,你把盈盈的绿茎,变成了金

    黄的干枝。一团团被秋风裹携的杂草,一团团,黄昏的色彩。你高喊着,你知道这

    博大空旷的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而那一刻荒芜吗?像我此刻荒芜的心。

    也许自从提起那只深色的草篮,就注定了,花要枯萎。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

    片。让生命的绿色在季节的奔走中,蒸腾,而只残存那枯干而艰忍的枝干。满目凄

    凉。我在满目凄凉的斑驳的木窗前,我供奉凋谢的野花,供奉着,一颗流血的心。

    再找不因那绿草的青濛,找不回。不再有青春的故事,不再有,深秋中的往事。枯

    黄的草丛证明着忠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知道,我重新开始一天天长大,把

    美丽献给白发 苍。鲜 怎么能 由,满足 凉的瞩 步,那么。就任赁那花的枯萎吧,

    一天天,从夏到秋。

    只剩下精神只剩下瞬间变化成历史。

    而秋季等着你来,我望尽了天涯。枯黄的暮色里,我原以为你会来。你曾答应

    过,等待,你说不管会等到怎样的时辰,不管深秋和暖冬,而时辰到来,却没有你

    的归期,没有花的归期。

    就为了一束野花。

    一个时辰。

    日日夜夜,花束伸展着被岁月烘干的筋络;祖祖辈辈。而天没有雨。天不下雨,

    只有远风。

    曾记得静悄悄你在秋季离去,从此,花束枯萎凝固,因为没有生命可以继续死

    去。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生命到了尽头的那一刻,还该乞求怎样的弥留。满心忧

    伤,我们凋零了那些欢乐的往事,以为爱原本是束住生命的永恒丝带。而生命不再

    来。我们曾那么执著地乞求忠诚和友情,乞求得那么没有道理那么无奈的惨痛。往

    往,我们人类目睹一切,当天空有一天终于幻化出秋的色彩,苍凉便成了期待的映

    衬,而如果苍凉,如果失落了等待的那一刻,当一个终于独自寻着枯萎寻着冷秋寻

    着最后的色彩的那一天,什么才算是那个美丽的永恒呢?

    我把美丽的生命熔进去。当我有一天得到当我向他仰起苍白的脸。没有欲望,

    我们静躺在无涯的草丛中,等待繁星托出的黎明。毕竟,你说,黄昏尽管忧郁,但

    毕竟通向黎明。

    你可曾忘记?

    我或者毕生只恋着那遥远的秋季,那凋落,而在一个深夜当我独处,那深的秋

    季又是怎样地惊扰着我。每一分钟,每一分钟的预感和恐惧,每一分钟的怀疑。我

    们毕竟不依赖许诺。那么温暖,那片最终的迷濛。你终于在临走前,把那束枯萎的

    野花推到我的眼前。你默默把它装进草篮,留下来,你说,然后你背起行装,而从

    此让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布满干枯而伸展的,明天。

    我望着远方,日日夜夜,透过那斑驳朽烂的木质的窗。

    如果一个故事一片草滩能如这枯萎的野花般凝固,如果,就单单是为了采摘的

    那一刻就单单是为了我们曾共同创造过一个辉煌的旅程,值得吗?哪怕,从此是没

    有归期,而尽是无涯的秋季和长夜尽是,满目金黄的凄凉。值得吗?

    你说,金黄原本是最最富丽最最辉煌的色彩?

    你又说,这草篮般深棕的色彩使你被温暖和一种强悍的力量所围绕,那个记忆

    的秋……

    那一天我们何以蓦然就踏上那个温馨的旅程?我们何以就不懈地疯狂地寻那片

    荒草滩?因为你把那只草篮提起因为,你曾那么紧地把我抱在你胸前。那一刻我们

    并没有想到,还会有个深长的秋季。当第一片秋的落叶无形地飘零,当远风把第一

    个冰凉的早晨吹过来,你静悄悄告别了梦中的我。你不说一个男人的满心忧伤,而

    只是毅然背起行装。

    透过斑驳的木质的窗,我或者问过秋风,问过秋雨,所有的冰凉无情拂过,唯

    恐着那个丧失的真实。而我们曾经起誓要做个真实的人而我们,曾彼此坚信忠诚和

    永不背叛,结果,秋季就开始了它漫漫的无期。在多少个深的夜里蓦然惊起,我不

    知是置身在苍凉的荒草滩,还是那个深棕色的梦幻。以为有你而没有你,就这样从

    星夜涯到黎明;以为有烂漫的草坡而没有,就这样只听凭草篮中枯萎的野花发出低

    声的呻吟。唯有很远的风,吹来,吹起蝉翼般透明的纱帘,任流水无情。

    就这样。

    就这样你挨着岁月,果真地不知现实是真的还是梦幻是真的。

    就这样你满心伤痛地惋惜,难道,连草滩连星夜连黎明也要同淡泊的记忆一道

    失去?

    没有草滩,也没有你。草篮中的野花只是天空中飞旋的一束梦幻,当幻影消失,

    你知道,你最终连那枯萎的花也保不住。

    那野花如此昼夜陪伴你,与你的梦幻同在,与你荒芜的心同在。你幽灵般在无

    声地黑夜里默默向前去,你靠近了窗,你用细长而枯瘦的手指去触那草篮,你触到

    了那束干硬而徒然伸展的花的残骸,你确定触到了,现实绝非虚幻,像触到了闪电,

    你满身颤抖惊惧,你哭着般收回了你的手,并把它放进你的嘴里。就如同触到他灼

    热的躯体,你怎么也不会忘,那个当初,你如何被他的太热的躯体所烧灼,而他,

    又是怎样把你冰凉的手指放在他的嘴中。那才真实,他说,我触着你我才知道我是

    怎样地拥有了你。而岁月终于消磨着真实。我从那夜的枯花前退下,我知道,我确

    实再也找不到那条通向黄昏通向草滩的崎岖的小路,而我想告诉你,告诉远方,我

    确实真心地费力去找了,在秋的最后的时辰,我真的费力去找了,但没有路,真的

    没有,到处是涉不过的野草和荆棘,到处是隐伏的凶残而险恶的虫蚊。然后,我终

    于流泪,承受我终于做了失败的女人。

    那么多的梦的真实,还有瞬间,即或是,梦的真实,而且留下。

    终于,你披散着长发,让岁月流淌,而日日夜夜站在斑驳的木窗前,向茫茫的

    远方眺望。为着一颗怎样的心,怎样的愿望和等待。那草篮里的野花就摆在你的身

    边,你伸手就可以触到,用你苍白而冰凉的手指,但是你不会触。

    你已经不去触。

    结果,一个荒凉的故事,就在冥冥的期待中完成了。谁也说不清夜有多么长,

    而秋季又有多么长。唯留下凝固的野花将到几百年几百年以后。当你们消损殒灭,

    当你们……只留下野花诉说。

    ……枯萎绝不是死亡。

    ……爱,则将证明你们的愿望永恒。

    ……哪怕,衰败哪怕,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后来终于不再悲伤,安心让枯萎的花陪伴我,安心,等待着精神的永恒。我

    后来竟感激秋能如此深重漫长,秋是他唯一的色彩,哪怕在最最温馨的那一刻,他

    背起行装去了,但他到底诉说了温暖的棕黄色,诉说了这个深长的秋。

    他不留给你世界,但他留给你永恒。

    就这样,不可改变,当我们在不同的地方进行着自己的时候,不期的相遇才真

    正堪称命运。我不渴求得到你,但我渴求共同的创造。正因为每一分钟的想念,我

    们的路,才显得格外长。

    如此便结束了常规,我们彼此分手。

    后来,我讲给远方的朋友荒草滩的故事,讲了秋季和野花,我流着眼泪告诉他

    们,之所以有故事,是因为他曾经说过一定要有秋季的诉说。他说那一切,是那么

    美丽动人,他说爱将值得毕生等待。他说他决意以他的方式响应,他将画无数个黄

    昏和秋季,他将在一切无我的画面上,使我无所不在,他说,他将用整个的生命,

    为我们的故事编一只朴素的草篮……

    无名的尘埃

    骤然间你调动起每一根神经重新等待他。表针正无情发出哒哒的响声。惊扰着

    尘世的时刻从此到来。你静静落在无言的恐惧中,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没有鸟鸣,也不是叹息。我对着无涯的寂静说,血管里正有鲜血疯狂的涌溅声

    响起。还有,静悄悄,你听到了飞扬的尘埃是怎样轻轻降落在你不期的等待中。你

    盼望什么?尘埃正迈动无声的脚步,掠扰着你的等待和激情,因为,有一刻你曾经

    以为什么都会有,什么都会到来。

    再没有惊扰。连流泪的时刻都寂静无声。是你曾那般执着地结束了那惊扰,那

    一刻,你曾有怎样的英勇。而你等待。又是你。你等待以深的渴望和切盼,以无声,

    以尘埃都会发出的降落声。是代价。残痛之于你,是永无法偿还的你不懈的等待和

    激情。

    一切如流水般无可变更。一束强烈的太阳正透过云层把强烈的喧嚣的光,斑驳

    洒在你凄寂的渴望上。你看不见太阳,但你懂得太阳,你躲闪在光的巨大的阴影中,

    噬咬着你不死的灵魂。你想如果有一块墓地,有一个飘泊而无依的神魂;你还想你

    如果有一天,能穿行在旋转的夜空中把星的云图连接成一片你永恒的烛光。你日益

    强烈的骚动惊扰了你。你碰到他灼热的灵魂就不可能再远离。那一刻你曾疯狂投入

    他的激情,你们就碰醒了那个枯寂的空间中一片片沉睡的尘埃。心脏发出巨大的震

    响,世界变得颠倒。你曾被他吻,为了殷殷的渴求和分离,你感知了那一刻真正的

    疯狂和激情,让无言的烈焰在慌乱中化为永远。

    然而,是你自己自动结束了这一切,让冰凉的时辰作证。如今你便闭锁在一片

    无涯的凄寂中,以血的期待而静听尘埃的飘落声。一粒尘埃就是一个无名飞舞的精

    灵,无数精灵飞舞,你看清了,这个精灵的世界原来人晨雾般飘荡迷茫。你抓不住

    它们,一如抓不住你自己的那一颗热情的心;你说你爱得太深,你便可以更深地无

    情的伤残你自己。

    代价便是这飘落的精灵。

    你看见了远方一片海浪滑过来,低而长,无声撞碎在那灰暗的沙的堤岸上。

    你怎么会如此惊恐地重新等待他?怎么会?你听到四壁外传来琴声,琴声如诉,

    鸣响起他一支不懈的哀歌。不忍的歌讲述着,一切的故事都发生在昨天。你的和他

    的山如此美丽。而惊惧高悬着,启示你黑暗和可怖的终局。你该怎样地沉入和解脱,

    你该怎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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