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那么这就是我。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时辰,你得以走出惶惑,在户外,在夏的热风中整理你散乱
的心。
一个女人说,安谧的精神像一朵云彩从天上落下来。如果这朵云彩能在某处停
留的话,那就是停在你独自的这个宁静的黄昏中。
然后是教堂的钟声。鸣响着宗教。没有悲哀。因我们心静如水。我们已将献出
的爱当作了从心中拂过的阵阵轻风。而往事,只是天地间匆匆掠过的岁月的回响。
重要的是,你一定得照亮你自己的灵魂。
更重要的是,你应该知道你对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们意味了什么。
那么这就是我……《一本打开的书》。
1994年7月6日
有一个雪的夜晚
有一件事情我能做。他说,他能够帮助我实现梦想。
那是一个下雪的黄昏。飘飘落落的寂静沉下来。雪的夜晚就悄然而至了。没有
声响。他拉紧我的手。那一刻我们正走在梦一般的红墙下。雪堆积着。我对他讲起
那一段关于红墙的憧憬。那是一段时光一个小姑娘的梦想。
我没有想过红墙下该是这么个严冬这么个白雪的路。我原以为那是个凄寂的晚
秋。天空飘落着小雨,而红墙边的小路上铺满了枯萎的落叶。我把我失落的梦想,
把破碎、无声的脚步踏上去。我沿着红墙的静谧把生命的亡失写下去。我以为路没
有尽头。但醒来之后才知是一场诗一般的梦。
怎么会是你?
你使梦想变得真实。当我听见我自己讲述这个故事时,才看清身边真实的你。
你那么高大,像可以依靠的一块坚硬的石。
你说失落的东西总可以寻找。哪怕找不到。我告诉你,梦就像此刻纷纷飘落的
白雪,转瞬就会化为水滴,所以我从没有实现过那个梦,即或黄昏将永远滑入深夜。
而红墙下的雪是实在的。我们确实在走着这条路。然后他叫我别出声,他说,你该
听到你自己的脚步声。
现实与梦想中的宁静是一样的。
我把我的手伸进了他温暖的臂腕中,就像当初的那个许诺。那么轻,那么轻的
脚步声。我的和他的。还有迷濛起来的伤心的往事。我忘了我们曾经怎样相遇。我
更不知我们是不是彼此相爱。所以我们都不说这个话题。我们让过去的存在远离,
而只听宁静的心在白雪上跳动。他就在这里。他守护着我。我甘心情愿从亡失的岁
月中拾起这一颗破碎的心。他擦拭掉鲜血和灰尘。他帮助我穿越如烟的往事。他抓
紧我冰凉的手指。他带领我走哪怕没有尽头的长路,这就是他已经和正在做的事。
谁说白雪不是陆地?
我们当然听到了。当雪的夜晚真正沉落,我们听到宇宙正奋力凝聚起一片苍茫
的白,而天空,像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他说,他将永远不会忘记那凝重的红。
天空在流血,像我流血的身躯。
你就是那个男友吗?你就是那个永远吗?有时候,信任就像是一道既无法接近
亦无法想象的光环。因为,我们都走过了太长的路,我们累了,并已不再年轻。
我们究竟在寻求什么。我们都不说。我们像无言的落雪的夜晚,像庄重而沉静
的红墙,我们忘记一切。
后来他让我走上红墙的墙基。那墙基婉蜒而漫长,向l,而最终断落在一个很高
的终点。我用我冰凉的手去触摸那墙的真实。我相信了那确实是真实的,但却满心
忧伤。梦在接近着真实的时候就像是一场痛苦的蝉蜕。我问他你是否知道破碎的滋
味?伤残之后,心的碎片会纷纷坠落。他用两条坚硬的手臂把我从那个很高的墙基
上接下来。他接我走出那无助的孤单。已经很久了。当我的两只脚从悬空的地方轻
轻降落,最后踏在坚实而松软的土地上。
就在那个瞬间我无意间触到了他的脸触到了他满脸的胡子。我们僵滞了。停顿
在一个不期的亲切中,我不愿这种温暖再度弃我而去。我突然被他紧抱。我告诉他
我害怕孤独中的漂泊。然后他继续拉紧我,向前走。他说他早就想把一个孩子管起
来。
我们听到了森林中的风声。雪不再停留,被风卷起,缠绕着林中干枯的枝权。
黑色的树枝美丽优雅地伸向夜空伸向深红色的无极。好像有一种声音在鸣响着。轻
轻的踏击。我说我多想把那颗心贴上去,但我不知未来。我用我的手挡住我的脸。
我说其实林中吹拂的寒冷的风并不诉说痛苦,而是,它证明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失望。
然后我们默默无语。然后,他问我,你为什么要独自哭?
后来我记起那是在一片静谧的池畔。我们寻找着丢失的时间,我们在一团团枯
萎的野花中匆匆相遇。他说从此纠缠起一种想念。他说想念多长忧伤多长,而未来,
是一个看不见的遥远的远方。我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我在黑暗中看清了他深沉
的绝望。我说,如果我愿意被守护被扶助,如果我愿意交付一颗负伤的心呢?从此。
红墙的尽头便是那池冻结的水。冰冷的誓言悬浮在飘落的白雪中。他答应带着
我走那宁静的小路。他牵住我的手时才是个真正的时辰。我们穿越池水向着一片神
秘的领地。山顶上是午夜中一座落寞的白塔。我想不清为什么要同他编织这午夜的
故事。但确实是他,我们走过的路上,已留下四行掩不掉的脚印。寻找一个梦要费
尽千辛万苦。他说我们只有登上白塔,才能证明一种信仰。我问他,爱是不是一个
奢侈的话题?他说在需要的时候,你必须牵住我的手。
四野安静得像要死去。没有人,没有鸟也没有昆虫的低吟。看不穿的远方被雪
中的枯枝遮掩着。天空依旧红得像血在流失。我们登上白塔。我们位立。我们沉默。
我们只全心感受这个时辰所带来的全部意味。
这是我们的,没有人能猜出的谜底。
没有远方,甚至没有你我,而只有心在交付着,彼此相知。而且彼此融入着。
后来你这样对我说,就这样。雪飘落着。从午夜,到凌晨。
我不再想把梦想变为现实,既然,我们已经创造了这个雪的夜晚。创造比梦想
更加完美。伸手可触的,是肌肤,是低而浓重的天空,是血色的暗红。
此刻他就在我身边。我并不知他何时会起身离去。我抓住瞬间的真实贴紧他。
我问他,要找到你为什么要那么久的岁月要那么历尽艰辛?他把他的目光移开了。
他说他不愿把爱情凝固在一个停顿的瞬间。既然是,命运已经悄悄启开了帷幕,你
我怎么还能逃脱?
岁月有时就像漫上来的海水,一片淹没了一片,而白雪也是一层又覆盖了一层。
当生命已融入了那个岁月的时候,你怎样才能再找到那从前的梦想?任何的真实都
会如梦般遗落,并成为那记忆的碎片。你抓住了什么?消褪了的?还是遥远的?如
此地,在不知不觉之间,雪停了,星灭了,天空泛起了早晨的亮光,黯淡了浓重的
红,然后,昨天的故事完结了。
冰河上传过来遥远的、空洞而深沉的响声。已经看不到红墙了。但那个下雪的
夜晚永在。
通向天国
我对他说,如果我们原本是有罪的,天国的门还会对我们打开么?
以怎样的宽恕?而人类的宽恕属于一种本质的行为呢,还是仅仅为某种形式的
技巧?
我满怀着惊惧。那时他已抵达欧洲大地,在一个太阳很少而夜又很长的国度中。
他写来信说,太阳在东方。
我对他说,我们心心相印地向前走,本意就是为了去接近那道太阳般光耀的门。
没有人情愿下地狱,哪怕他罪孽深重负着累累的生之歉疚。但人类恐惧的弱点,便
是从此呆在那不见天日的黑色的永恒中。不再有太阳。也不再能目睹那多彩的四季。
而四季是永远的。我这样对他说。四季不会因为谁的生命终结而停止它美丽的
轮回。我终于收到了他从那遥远国度寄来的墓地与教堂的照片。青青的草坪,葱郁
的树冠。那照片更证明了自然的永恒。
墓地的静谧溢出来。
教堂的钟声响起来。
我写信对他说,我很在乎他寄来照片的事情本身,在乎教堂必定与墓地相连的
意义。我记得我读过的一本关于死亡的书。那书中说,宗教的一项重要功能即是教
导那些将死者,死并不可怕,死无非是生的一种延续一种新的方式罢了;而生命说
穿了,其实不过就是为那最终降临的死亡所做的准备而已。于是在宗教中,死亡成
为了美丽的事情。而死亡所通达的,则是一处更加迷人的所在……辉煌的天堂。而
什么是天堂?我们生存着的人谁曾见过?但我们祈盼。那是种幸福的幻觉。那是天
国之门开启后闪光的景象,是有成群的美丽天使掀动着洁白翅膀的快乐的极地。而
在我身边的一个九岁小姑娘的头脑里,天堂便是在天地间弥漫了潮湿而温暖的大雾
的时刻,那是雾霭一层层升腾着飘浮着的一种无可言喻的快感。
所以天堂一定是美好的。
所以死亡也很可能是美好的。
而天堂与死亡间的联接又是什么呢?
墓。
他也这样说。
我一直一直喜欢墓。喜欢各种各样的墓园墓地。我一直相信着墓是通向天国的
一处要塞。于是,墓之于我永远是那样地充满着谜,充满着梦幻的色彩。墓地中总
有明丽的青草和灿烂的鲜花。所以,我几乎在我的所有小说中都曾写到墓地。我想
从对墓地的描述中寻找到生命的启示,或者是有关天国的信念。
我这样企望着。还因为生命中有了他。他已去国遥远。伸手已无法触摸,但那
信念依在。
我知道他会以他全部的心灵去感应我的世界。我知道也唯有他能懂得我对那墓
地所怀抱的一种切肤的希望与真诚。我坚信无论天涯海角他愿同我历尽艰辛去寻觅
那精神的故园。于是,他才可能身居异域,做出的第一件事便去寻找当地城中的墓
地。然后他写来信说,当他一个人行进在宁静的沓无人迹的墓地中,他才更深地觉
出了置身于我的感觉中。一切。毕生的。他说了他些唯有分离才可以说出的话。一
切。毕生的。如此地宁静如此地充满了温馨。那是个阴郁的灰蒙蒙的冬日的早晨。
那天的天空中依然没有太阳。但漫坡的草毫不懈怠地青绿,条条小路整洁而婉蜒。
他说他就独自一人在那些石碑间和墓园外尖顶教堂的背景中寻找着感应的响应。然
后,他就寄来了那些照片,那些西方的墓地和教堂,那些东方的凄寂与思念。
画面中没有他,而他无处不在。那1990年冬天一段永不会消逝的记忆。
小的时候,我家就住在一条穿越城市的小河边上。
我一千次把这段岁月讲给他。在那小河的对面,就是那座已被废弃了的荒凉的
法国公墓。很多的拱型的墓被很多的苍绿的松树掩映着。很多的白色的石椅和很多
的夏季的蓝色小花儿。无数法国人在这里安息,或是作为跋涉天国的始点。而城北
那座法国大教堂离此地尽管遥远,但依然隐约可见那三个入天的穹顶。没有忧伤也
没有凄厉。一切被岁月所荡涤。我们总要穿过那墓地去上学。孩子们总是在那里滞
留。一切至今记忆犹新。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些深埋地下的法国人的蓝血白骨。或许
那些漂泊的怀恋着故乡的蓝眼睛,只有到了夜晚,才会在松树林中飘荡。所以白昼
没有忧伤和恐惧。所以太阳永远安慰着摇曳的灵魂。
我一千次这样对他说,因为那花园般的森林般的墓地给了我无限童年的欢乐,
我才在心目中流淌着对这极地的亲近。我说然后我就慢慢地长大了,开始懂了原来
生命中也有无所不在的恐惧。我怕黑暗。怕不见天日的深穴,怕厚实的土层,怕上
天会索去我全部尘世的欢乐与痛苦。怕,人会死去。
然后在一个寂寞的黄昏,我的异常慈爱的祖母溢然辞世。我才知晓原来亲人的
死亡并不可怕。我紧抱着她沉甸甸的骨灰送她回故乡,千里迢迢,直到远远地看见
了那片祖坟和祖坟上那几株股俄的枯树。也是冬季,我们将那深穴挖下去。当有人
说把老人家的骨灰放下去吧,我倏忽间泪流满面。那是种怎样的牵扯,丝丝缕缕地
不断。我想留下祖母。留下她继续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跪下来,朝着东方。就在那
一刻,我觉出了寒冷,觉出了我和祖母彼此的孤单。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不知道
谁来陪伴她。
我们珊珊离去。一步一口头,依恋着那座用新土培起的坟堆。
在那愿原陇婉如梦如幻般的枯树丛中,最后地久天长。没有碑石。寄望乡间的
坟莹去安息、超度祖母的亡灵,将她带到她曾编织过的快乐的天国。
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减却哀伤。
他在信中说,你看到了吗?在那些铺满了绿草的墓穴中,每天每天都有鲜花。
白色的缎带捆扎了那全部的思念,昨日的供奉还未枯萎,今天的敬献便又在堆积。
所以他说,死亡怎么会不美丽。
他在那么遥远的诗一般宁静的墓园中。他说他并没有碰见那些献上鲜花的亲人
们。那些欧洲人。但是,他仍然希望我能从那照片上的鲜花里,看到那一份亲情,
那一份并不遥远的寄托。他一个东方人。他一个中国人。他说他以一颗人类相通的
心,体验了一种最纯洁最高尚的情感。
曾是个过去了的春季。有飘浮的春天的游丝。我们驱车去看一片南方的大湖。
丘陵中骤然间耸起一座坟山。那么壮观的、成千上万的石碑如梯田般盘旋着林立。
而在山脚,便是凿刻墓碑的工地。身边的女友把这一切指给我。她说她的母亲就安
息在这座坟山上。黯然和忧伤便顿时笼罩了我们的惊叹月p时她的母亲刚去世不久,
她说清明时她就沿着石砌的山路去祭扫。山婉蜒崎岖,一直伸向云端,一阶又一阶,
在白云绦绕的隐约处悄然消失。我想象那就是她母亲的路,是她母亲的亡灵通达天
国的金梯。我便这样对身旁女友说了,我说你母亲一定带了你的全部爱恋与愿望向
着一个美好的地方飞升而去。我说生者对死者如此想念,满心的郁结才可慢慢释然。
从此不忘那壮观的坟山。那东方的图腾与典礼。
他便带了这些去欧洲。他走的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以后还是不是再能相见?
或者连思念的深刻也不再重要?它比起那死亡或者不过是颗瞬间即逝的流星?那么
有价值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流星闪过,夜使依然是夜而黑暗也依然是黑暗。于是终
局到来,我们继续摸索着向前,去寻找宽恕,寻找通向极地的大门。那才是真正的
目的和真正的永恒。所有的枯枝败叶所有疼痛的往事都将匆匆逝去。我们将不再恐
惧,因为我们可能正在接近那一重深沉的无欲与温暖。
所以我喜欢感觉着这温暖去写墓地。我愿意我的所有的小说中都有关于墓地的
内容。我这样坚持着,坚持着关于死亡的美丽和墓地的温存的信念,我把信写给了
远在欧洲的他。
我说长篇小说《天堂里的罪人》终于完稿。整整两个月。今早还剩下最后的章
节,是关于墓地的。一个很纯洁很快乐的男孩儿死了。墓地上总有鲜花,有远处飘
来的教堂的钟声,富于节奏的声响穿越了所有的时空。我想使墓地宁静而超然。那
是无论谁都要前往的终极之地,唯有这里才能是人类另一种真正平和的境界的开端。
如愿地将这部长篇写完,不知道这对你是不是还重要……
那以后的几天里,我日夜期待着他能尽早地读到我的这封信中的这一段。直到
在一个不期的黄昏,电话中突然传来他那遥远的声音。他说他已经收读了我的信,
长篇竣工,当然重要,则何以要去感受教堂与墓地……
依然天涯海角。
依然地久天长。
依然光阴流逝。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读到了那部《天堂的罪人》。他一直读到小说的结尾。他
说欲罢不能令人神往。无论生生死死,至此都已归于平和。博大的人类与上帝的宽
恕。
小说的结尾是:那缓缓西移的美丽而凝重的夕阳。那么宁静的一种温暖。很柔
和的春天的傍晚的风。她想她该回家了。
春天的夜晚缓缓地降临,墓地无声地沉入黑暗。
明月初升。在峡谷间。她扭转头,看见了那隐隐的教堂的尖顶正伸向那片黑色
的无极,而墓碑则在月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感人的光亮。
她知道一切的纷争都将在此结束。
这里不再有仇恨、圈套和杀戮,也将会洗净所有尘世的罪恶。而给予和收获的,
都是终极的爱。
她觉得她可能真正长大了。
”她觉得这墓地已成为照耀她心灵的一束火炬。她想,这里才真正通向那幸福
的永恒,通向那毫不遥远的美丽。而她,已经宁静坦然地回归故园般地叩响了天国
的大门……
午夜钟声
我将我的宁静留在了寂寥的午夜中。
那时候,他正出门远行,将爱与苦痛扯远。我在每一个时刻盼望着。我知道在
我不能入睡的深夜正是那个遥远国度的清晨。在惶惶的心的灵犀中,那么遥远的一
个颤抖,一声叹息,又将灵魂拉近。于是,在午夜的沉寂中,我感应了他的太阳正
在升起,我听到了那将他震撼的一阵钟的长鸣。
后来他写来长信,描述那一次钟鸣。他说当这里的一个人逝去,那钟便低沉哀
伤地响起来。他说那个早晨,他被钟声唤醒。他穿过门前的草坪,便看到了缓缓而
去的送葬的队伍。他说那一天,太阳刚刚升起,便被浓云遮掩。而钟声是穿过细密
的雨丝飘过来的,所以听上去遥远而朦胧,充满无可挽救的忧伤。
他说,钟声是为一切离世的生命送行。
他还说,唯有钟声能穿越遥远穿越那永远的悲悼。
于是,我在心的悸动中,将梦留在了午夜,我终于看清了那默默地送葬的队伍,
正朝着远离尖顶教堂的墓地而去。瞒珊的脚步,黑色的服饰,蓝色幽暗的眼睛。棕
色的棺木上雕着凝重的花纹,没有哭声,眼泪被掩藏在苦痛和思念中,只有人们手
中的那一枝枝美丽的鲜花将与那逝者相伴。我还看见他随了那队伍而去。他驻足在
那深深的墓穴前,也把他手中的那朵红色的玫瑰丢进去。他说,你看这就是西方人
的仪式,他们用沉默寄托自己的悲伤,送别亲人远行。
然后他谈到了东方。他问我是不是还记得,那乡间的浩荡的葬礼:旗幡、歌一
般的长哭,还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因为,尽管天空中有太阳,大地上有四季,但深
的墓穴中凄清无限,对生者,那是个最最不堪的境地。所以,生者排命地将声响与
热闹塞给已经安息的亲人,让那尘世的喧嚣永恒。他说,这两种仪式尽管相去甚远,
但却都在表达着一种最美好的心愿,而我们则都被感动了。
那么,我们呢?
那午夜的钟的长鸣竟使我越来越多地想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该在一种怎样的
仪式中走向永远。我记起了我平生所真正参加的唯一的葬礼。那是一位我无比崇敬
的女人,我记得,她被我们送进土中的时候,是何等凄凉。在一个久远的冬季,她
骤然间溘然长逝。她将最温暖的爱遗留下来,然后,让我们送她返回生养她的故土。
没有钟声,没有鲜花,也没有青青的绿草。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没有人为她订
制神圣的十字架。她下葬的地方不是墓地,而只是一片辽远而又空旷的荒原。遍野
的衰草被北方的朔风抽打着。面对那孤单的微微隆起的坟冢,我们的眼泪被冻结在
冰冷的脸颊上。然后我们朝着东方缓缓地跪了下来,那时候,太阳正在升起,那么
通红的美丽。而我则一直坚信的是,就在那一刻,漫坡的枯草转绿,缤纷的鲜花开
放,而天边传来太阳里那永恒的钟声。那一刻我还知道,逝去的那个善良的值得尊
敬的女人永恒了。她已将她平凡的毕生,演出了一场辉煌。而我们这些留在尘世的
亲人在赴死的时候,也能在那默默的仪式中拥有那永恒的光辉吗?
我在另一个夜晚给他写信。我说感谢你的午夜钟声,我终于得知了死亡的美丽。
我说,目睹很多很多的葬礼就这样在岁月中穿过,直到我们自己也将抵达终结的那
一天,而那一天定然是美好而神圣的,我们都会宁静地等待。
我叙说着,耳畔再次鸣响起午夜的钟声。
不再忧伤
忘记了那歌。在那个严酷的冬季。只留下穿心透肺,他寄自远方的信里这样说。
那是种想丢弃而丢弃不掉的苦痛。那苦痛日夜徘徊着并将凄寂的空间全占满。没有
人能够慰藉,即使我明明看见了那关切而温和的目光。
清晨醒来的时候,有太阳而没有他。我说不清这是种怎样的深渊,我正慢慢地
被陷入。而如果,他从不曾给你一美丽的希望,还有,将爱变为一种永远的精神和
信念,或者,当作生命里的一种必需。但,一个暮秋的黄昏在清冷的大地上,他还
是登上了飞往美洲的航班。我没有去送行,在远而又远的家的窗前感应那巨大的轰
鸣。衰草被汹涌的气浪所冲压,那最后的牵扯,然后,飞机被拉起,驶向陌生的闪
着火红光彩的地平线,驶向另一片陆地。
我留下来。
看冬季到来时墙上藤蔓的最后一片落叶。那叶很红。坚持在狂风的怒吼中。撕
裂着温暖。将吻留在胸膛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我们相约不悲伤。但归期遥遥。也
许没有归期,那是种不敢乞望的未来。慢慢地我才意识到,真的苦痛正在袭来,一
层又一层浸润着灵魂,而我要面对的,则是在孤单和凄清中度过一个个不堪的晚上。
接下来,便是穿肝透肺的想念。
一位欧洲的女友写来信,她问我为什么是满纸的忧伤。然而我沉默。我不再说
我从此只把信念留给我自己。
很快他的信从那陌生的国土上寄来。他的遭劲的笔体和那些生硬的英文字母。
他问我为什么不写信来,他说他期待着归期,现在就想走,他已经想家了。他坚持
着,在异国他乡。那里的幽暗的古堡。广场上那一片片飘泊的棕红的叶,还有那一
群群宁静的白鸽。最后的秋季,枯枝向阔远的蓝天伸去,掀动着的水鸟的翅膀,漫
坡的绿草,而湖边是金色的芦苇和暖的太阳……但,为什么没有你。
没有你便没有完美。
分别将欲望阻截,哪怕,那远方的信尽管穿越长途还依然残留着他热切的体温。
然后,在很深的冬季中下起了漫天的大雪。那雪飞舞着,将我家门前的小路遮盖。
我在静的深夜听雪花飘落。我的心与灵魂都抽紧着,而天亮的时候,依然是有明朗
的太阳而没有他。
思念已使我们都感到了恐慌,或许,你应当在美洲留下来?
他说不不,当然不。他说离开你才知道离不开你。他说还没有兑现带你到圆明
园去呢,他还说我们不是曾相约去看香山的红叶吗?他说他喜欢我们之间有美好的
愿望,他说也许就单单是为了你的愿望,所以,他许诺。我读着他的信时满心忧伤。
那泪淌着,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我会哭。但我知道我应当相信他,相信他的所有
的梦想和许诺。但,有时候这相信又会转瞬即逝。像天空的流星只留下一道美丽的
弧光。替代的是怀疑,是漫漫长长的煎熬,是度不过去的一潭心灵的深渊。
总之,我经历着那个最最漫长最最严酷也是最最黑暗的冬季。那冬季是以往与
未来无论怎样的艰辛也无法与之相比的,那是个我从未经历过的也永不想再经历的
痛楚的季节,那是段不堪回首的生命的旅程。
就这样我盼望和等待着,每一天都在为我们描绘着相见时的情景。我也几乎是
每一天都能接到他的电话和他的信,他告诉我他预订了机票,他办理了各类回国的
手续,直到,他最后从机场打来电话。他说再过半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他说纵
使有重重障碍,高山和大河,但我们终于度过来了。
我知道我终于成为了这个世界中最最幸福的女人。
结果第二年的春季,当北方的严冬过去,柳枝变得柔软,我们如约将缓缓的脚
步,踏遍了圆明园那黄昏的草地。在此之前我从未去过那个被废弃的宫廷的旧园,
但我对那些被毁了的建筑却始终怀有一种向往和一种圣地般的崇拜。没有去是因为
在等待着一个最值得我挚爱的男人同去,我把这个愿望看得很神圣,我等了很多年,
直到他有一天向我走来。那么宽阔的水面上掠过宽阔的风。他是来帮助我实现我的
全部梦想的那个男人,他总是异乎寻常地在爱的旅途上使我大吃一惊。而此刻,他
就在我的身边,将我揽在他的胸前,他说人类本应当为爱而做出努力并付出代价,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们正走进那迷宫般的倒塌而堆积的汉白玉廊柱群。那破碎而
美丽的斑纹,那浸泡在白色水池中的荒凉的废墟。他说他走遍美洲大地,还从未见
到过如此被毁灭的壮观的景象。庞贝城的末日是因为那个古城无法抵御来自大自然
的巨大的震力,而这里呢,则是人类将自己的果实活活断送的典范。但,一切白色
的雕缕的花纹依旧。坚持着文明与最浪漫的梦想。他还说,当历史被镶嵌进那高高
耸入落日的斑驳的廊柱上,你知道大自然证明了什么吗?
你和我。天空和大地。还有不可摧毁的爱情。
然后春去秋来。逝去的花期,潺潺的山间的流水。那一首不谢的歌。四季永远,
从不管心的忧伤。然后,又是满街的落叶堆积,一阵一阵的冷风吹过。他说他已经
十五年没去过香山了,所以我们一直等待着枫叶火红的时辰。我们在宁静中等待。
我们不再慌乱。我所接受的是一份生命,是我在需要支撑的时候,能抓住他伸出来
的那只手。
然后将又是冬季。那个姗姗而来的不再忧伤的暖冬。
坟墓雕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越来越喜欢关于坟墓的描述。一位远在欧洲的朋
友寄过来很多关于坟墓的照片。那些庄严的肃穆,那些用大理石或是青铜雕塑出来
的诗意和悼亡。还有美丽的束着白色丝带的鲜花。那个朋友说,在欧洲,人们把坟
墓雕刻称做葬礼艺术(funerary),他们是想通过艺术把死亡装饰得比生存更美丽。
我不知自己心的深处,是不是已怀了那种对死的恐惧。但总之随着年龄的增长,
我已越来越多地想到这个问题。我在我的很多作品中提到了死,提到了墓地。我想
接近那个本质,而无论死和墓地,事实上又都是我所从未经历过的。我想可能正因
为如此,我才描述;我想,我可能是想通过描述,去探寻和解释我所从未经历过的
那个人类最终极的归宿。
因为我们来到了世间。既然你有了生,你便必然要走向死。于是,我们只得翻
越漫漫尘世,倾听无尽的心灵祈祷。然后,我们在弥留的时辰才终于相信:死,其
实是意味着另一种生。这便是为了消除恐惧,宗教所给予我们的慰藉。因为在上帝
那里,有一块叫做天堂的地方;而人的肉体尽管消亡,但他的灵魂却可以不死。由
此,人便可以不再俱怕自然的死亡,因为人类是有来世的。而倘若真的有天堂那样
美丽的地方来承受来世的话,那么来世怎么会比现世更坏更可怕呢?于是,宗教以
欺骗的方式帮助我们完成了垂死者的情绪上的展望。哪怕是欺骗,所有脆弱的人都
不会拒绝,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欣然地以灵魂永生的信仰,去赴那一生只有一
次能够接近的极地,并且不再感伤。 “遗憾的是,我们抵达之后,却再也不能讲
述。
因为不能讲述,因为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都不可能真正看见那极
地的情景,所以我们充满疑惑。我一直非常感谢欧洲的那个朋友,我知道唯有他深
谙我的心灵,并尽一切可能地把那些funerary的照片拍下来,寄给我。
结果我看见了在欧洲,很多的坟墓雕刻所呈现的,其实就是那些我们所寄予无
限期望的,又是真正堪称辉煌的天堂景象。我不知那些雕刻家们,是不是真的看到
过天堂,但那雕塑却逼真极了,并且完美。纯洁的天使掀动翩然的翅膀,为的是指
引死者在天堂的花园中再生。那是种宗教般的真正的飞升感,向上的,向着巨大的
苍穹的,而在那遥远的天堂的腹地,又常常刻有游戏的孩子。他们脸上那天真的微
笑,则又给予了我们世人一种无忧无虑的轻松。快乐的孩子暗示了也许唯有死。才
能使生者彻底逃离生存的悲哀与困扰,而在那个宁静的深处,日夜与那些没有自私
与狡诈,也没有丑恶和罪孽的孩子们相伴。
朋友寄来的另一组照片,则以极现实的手法,描绘了死者与生者的告别。那是
种终结前的残酷:或者丈夫与妻子,或者母亲与儿子……那一定是种世间最绝望的
伤痛与凄凉,当一个亲人,当一个你平日几乎分分秒秒都与之相触的肉体突然消失,
化为乌有,你能够承受那形只影单,没有人可以再依靠,也没有人可以再相伴的绝
世的悲哀吗?于是,艺术家把你的那伤痛的瞬间凝固在了大理石的浮雕上。或者为
了铭记,也或者为了忘却。而我的朋友却说,那才是一种送别。
还有另外的一些图案,他们把死者雕在坟墓的顶端。他们不喜欢炫耀死者的业
绩,或者,让他们挺立着,仪态万千,而是,把他们塑造成宁静的沉睡。我想,这
些艺术家的意思可能是:假如生是一场梦,那么死就是比这场梦还要长的另一场梦。
如此,把死,结束在一场安然而恬淡的长梦中,那该是种怎样的诗意和浪漫。于是
死便不再那么神秘,因为我们活着的时候,谁都做过梦并且记得那个梦。梦并不可
怕,当清晨到来,我们便可看到天空的太阳。而既然死是长睡,那么,我们就该相
信,迟早会有大梦方醒的那一天。
所以,这种种的欧洲人的坟墓雕刻已告诉我们:死,确是在通向一个更加美丽
的国度。于是,倘我们的亲人真的死去,我们切不可把伤痛当做人生的末日。长哭
过后当然须满怀热望,坚信那亲人定在天堂与我们同在。而倘若轮到了我们去死,
我们自然也不必惊慌。我们丢下了亲人丢下了儿女,任由他们在苍茫的大地上孤单
挣扎。但另一种观念却告诉我们,相信不久,我们便定会与亲人在另一块云朵中相
会。
我把这些想法写成信,寄给远在欧洲的那个朋友作为报答。我对他说,他寄来
的那所有funerary的照片,真理般给予了我关于死亡的启示和指引。它们让我慢慢
对死亡有了准备,并越来越清晰地觉出来,来生是可以预期的。因为,我们已相信
死是美丽的,那么我们活着的人,又何以要拒绝美丽、拒绝那个更加迷人的国度呢?
后来,我的这个朋友对我说,他已经理解了我为什么总要在我的小说中制造死
亡。他说你总是残忍地让他们死去,是因为:你惧怕,你自私,你正在越来越强烈
地渴望知道,在生与死之间,究竟什么是可怕障碍,什么是诗般的深情,什么是永
远的怀念,什么是生命的渴望,什么是死亡的……凄凉。你想由此而得到人类归宿
性的悲壮的艺术,你是个永远充满幻想的女人;但,关于死的那本质,你将永远也
无法接近。
我知道他是对的。
和他在雨中
秋天的雨很苦很悲凉。挟带着冷的风。他们坐在房中,听窗外风和雨的交响。
树上的叶匆匆由绿转黄,被猛烈的风袭击着,一直坚持到它们终于无奈地飘落。然
后雨点打在地上的枯叶间,发出迷濛而凄切的响声。秋是个伤感的凋零的季节。他
们就那样对坐着,在那个下午,倾听着窗外。
房间里并不寒冷。严冬是一丝丝浸润过来的。不知不觉间的变换将四季呈现。
他去泡了一杯绿茶。那清新的香。但茶还没有喝,杯子就凉了,于是他觉出了寒意。
他从衣柜的深处拿出来一件毛衣递给她。他无意间触到了她的手,他问她为什么这
么凉?”
其实呆在房间里并不能感觉风雨的残酷。他们只能看到窗外树上的叶在不停地
落下去,落下去,被风裹携着并带着枯萎、凝固的血和伤心的泪。像被卷走的恶梦。
大街上没有车辆,偶尔的路人也是紧裹着雨衣,来去匆匆,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他
们是有必定要办的事情才会在这风雨中奔波的。她离开窗口,对他说,这种天气能
呆在家里,真好。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那烟丝丝缕缕,很快弥漫了温暖的房间。她喜欢他有时候
抽一支烟,喜欢能被这朦胧的烟雾笼罩着。
雨下了整整一天。已是黄昏。雨依然不停,但风息了,枯的叶也不再落得那样
急切和惨痛,只是寒冷依旧。
她看着他。她竟然忽然间不敢相信那就是真实的他。他曾经去国遥远。但是他
回来了。他就在她的对面,伸手可以触摸。她不愿说他是为着坚守怎样的信念才回
到她的身边,那是段对谁都苦痛的往事。但他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美丽、安闲、舒
适和富足的国度,将一个男人的坚毅带回来。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说他就是他。
她走近他,让他亲吻她的脸颊,他站起来,他说我们到外边走走。
下着雨?
因为下着雨。
然后他们锁上房门,走下楼。天空中只剩下最后的光亮。雨依旧淅淅沥沥。他
们踏进雨中,有寒意骤然袭来。她抱紧了肩膀,他用坚实的手臂把她揽在怀中。那
么美好的一种感觉将她环绕着。
这就是那个秋雨中的黄昏。他们漫无国的地向前,将大地上一片片浸透着雨水
的枯黄的叶踩出凄切的响声。还有濛濛的衰草。她随着他。任由他带她到海角天涯。
黑夜无声降临,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而他则说,就跟着我,你甚至可以放心大胆
地闭上眼睛。
于是闭上眼睛。其实就是闭上眼睛跟着他踏上这一段生命之旅的。在一次不期
的旅途中,他们不再遥远,冲决了将近十年的相识但却陌生的堤坝,将水流在了一
起,将心灵与生命融合。那是种切肤的感情。他们彼此相像,所需要的,永远是对
方所给予的。他们体验了生命的默契与感应,像与四季合一,就这样相依着,开始
一步步艰辛地向前走。
总有不谢的花季,总有歌声,直到那一年他要走。那是种无奈的选择,但决不
是诱惑。他要到国外去,为了结束一段往事。但往事凄迷,是最浓浓淡淡的牵扯。
他留下来许诺,伴随她寒冷孤单的日子。也有这冷的苦涩的秋雨,也有这黄昏离去
黑夜降临的冷酷。很多很多的夜晚,将思念编织成美丽的花环,那花环滴落着凄艳
的眼泪。
在那个明媚的春天。终于到来惊心动魄的瞬间。
将一个男人的头颅紧搂在怀中,她确切得知自己已踩到了脚下的陆地。
不再孤独与漂泊。
就这样才能同他在雨中。那缓缓的步履。他说无论天气如何恶劣,但只要我们
怀着一种平静走进去,就能感受到我们所应当得到的是什么。
就这样在雨中。她抓紧着他的有力的手。天上没有星星。街上也没有行人。唯
有他们深怀着相依与温暖,穿越了那雨中的黄昏和暗夜。
望尽天涯路
九零年的深秋是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如果不是真的经历过,她对那一段生命的
荒凉简直无法想象。那时候他正忙着到欧洲去,他在奔波中几乎顾不上她的感觉。
那是一种绝望而无助的感觉,那感觉很沉重使她满怀忧伤并把她的心与灵魂撕碎。
因为又一个深秋到来。因为心已变得平静宁和因为他已经回来。又走在清冷的
秋的宽阔的大街上,遍地落叶堆积,她才能够坦然回想起那令人断肠的日子。又是
很蓝很高的天,那浓浓淡淡丝丝缕缕的白云。在那巨大的宇宙下边,一旦想到此刻
他正在家中等待,心中便觉得无比踏实。因为曾有过没有踏实感的时刻,因为那满
心的柔情曾无以寄托。因为无论天空怎样晴朗而高远她曾都被那阴影笼罩着。
曾经,因为在即而造成的恐慌到处追逐着她。她奔跑着,匆忙为他的远行做各
种准备,但依然逃不脱那惊惧的心灵。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稍稍有了点思维的缝隙,
她就立刻会想到,他要走了,她的这个亲人要走了。记得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和
前来送别的朋友一道去郊游。那一次大家都玩得开心极了,忘记了忧伤,她和他也
开心,但就在开心的刹那,她还是想到了他要走,要离开,不知道那时间要多久,
从此再不能伸出手就能触到他……然后最后的夜晚到来。甚至在最后的夜晚,他们
还在整理行装,顾不上悲伤,甚至都顾不上述说。直到他最后将她按在胸前,任那
伤痛的眼泪流淌。
这种明知他将远行又坚持着凄凉爱情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在两个月的六
十天里,她天天不能宁静,忧郁沉闷,动不动就想流泪。她想如果是亲人,何以还
会有别离。那所有的离愁别绪,那所有的芳草凄凄,肠断白频洲。她这样坚持着,
将心压抑得沉重。她的心情很坏,甚至总是同他争吵。后来她知道,离别是一种最
残忍的行动,它使她日夜被惊恐、紧张和焦虑纠缠着。如果再这样被折磨下去,她
的精神就真崩溃了。
我说你走吧,快点走,马上就走。
是的,假如她不爱他假如她不是爱得这么镂骨铭心……
而终于到了那个分手的时刻。更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不到机场去送他。他们这
样坚持着。也许是为了能尽早地结束这被追赶被笼罩而又无法逃脱的伤痛的感觉。
深的秋季将他送走。
不用说他走后的那许多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日子依然很沉重,所有的鲜花全都
枯萎了。湖上结了厚厚的冰。大雪纷飞的不尽的黄昏,那将手脚冻透的寒冷,还有
绝望中的无穷思念。在分别的日子里,尽管她总是能接到他的电话和信,但却始终
不敢相信他会返回。而这种怀疑竟慢慢地渗透进血液,致使她所有的关于他们的想
法都暗无天日。没有希望和前程而言,天边也没有那片绿洲,她日夜把自己封闭在
一个很凝滞的黑暗中,苦着并且折磨着自己,她形容枯槁,真以为生命已到了尽头。
她甚至以为自己事实上已经死了。他不是她生命中的支撑,而当这支撑远她而去,
生命也就自然徒有虚名了。她已心力交瘁精疲力竭,不管那博大的自然界和博大的
宇宙就在她的身边,不管那周围的人群在生生不息地奔流。她不能将自己从那苍茫
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就这样被思念被无望被他的许诺和誓言纠缠着,直到他的忠诚
逼使他在急切中返回。
天高云淡。
他成为了那个伟大的恋人。
他做到了很多人在那样的诱惑中想做而却做不到的事情。
他帮助她结束了所有因分离而造成的苦痛与黑暗日子。他在欧洲的机场打来电
话,他在途经的曼谷、香港打来电话,他在深圳刚出海关打来电话。他们相约在他
将抵达的航空港相见,但还没有等她起身,他就突然而至,像天使一般降落在她的
眼前……
然后又一个深秋来临了,依然是遍地落叶堆积,有很冷的秋风。那可怕的季节
曾给她的生命留下了如此深而苦痛的烙印,所以她想把往事忘却。但忘也忘不掉,
抹也抹不去,于是每逢秋至,她总会在高的蓝天和静的白云中,不期地想起那段被
惶恐追赶的日子依然地伤痛,但有一点已本质不同:他留了下来。
纸牌
在神秘的灯光下在那个神秘的以往。
海水漫上了白色的沙滩,有轻轻的叹息,沙被打湿了,海岸发出低沉的抽泣。
没有阳光,我牵住你被浪吹起的衣襟,触摸着那思绪,便无声沿着神秘的白沙,
走向那被海浪轻抚的、破旧而古老的渔船。
连灯光也没有,看不见椰林,黑暗像个博大的永恒,而这里,原本就是片荒凉
的海滩。走不到的遥远,锚驻守着,被烂漫的仙人掌群包围,而轻轻的浪无声拍击,
驱赶着凄寂,淹没了白沙和以往,只有,在这静静沙滩静静行走静静的你和我。就
那么被轻轻推着,在黑暗的旷远中,看到了明灭的海上的灯塔。
灯塔的亮光,就蓦地炸开了宁静。
有人在破碎的闪烁中,就铺开了那神秘的纸牌,这时候神开始怎样示着你?
归去。
让白沙漂浮起一个久远的梦。
浪波像大海上飞来的一只凄厉的鸟。海岸上那棵唯一的椰树挺拔而高,把那一
树的骄矜的叶,飘洒在蓝而清澈的天空。深红的泳装,像血或一滴鲜红的眼泪,哭
泣而不发出声响,让疼痛就停留在仙人掌尖利的芒刺中。
我们思念。
在神秘的灯下神秘的黑夜神秘而颤抖的空气中。我们创造了什么,又期待着什
么,在不该再说爱情的时候,畏惧了?
有人抽出纸牌,把你当做羔羊,时空突然间凝聚,让纸牌上冷漠的图案揭示你
内心的隐秘。你让陌生的动力陌生地在你心中流淌,于是,空间里像有了严厉的声
音问着你,爱还是恨?还是永恒?还是你那个看不见的未来?迷濛的空气像风中的
雾,消失了的视线,你惧怕了,听到胸膛里疼痛的惨叫,像在可供你忏悔的神父前,
你开始在无限的宁静中诉说。
那么远的一片海。
而你终于抵达。
预言像咒符般闪烁,你觉出了冥冥中的力量,一个人的生命究有多长,忧伤究
竟有多长?那黑色的纱衣款款披下,就平息了躁动和热情,你已经不寒而栗,在一
片荒凉凄冷的沙岸上,而你相信的,其实不仅是一张毫无生命的纸牌。
宿命像个古老的传说,使人坚韧,也录载着罪恶和苦难。
多么奇妙,你们竟玩儿着关于纸牌的游戏,从深夜到黎明。
海岸线那么长,平缓而宁静,你曾经一千次拒绝咒符拒绝预言,拒绝星相和命
定,而当你偶然面对一张纸牌,竟变得如此手无寸铁。
走进寂静的黑暗中,像掉进一个永恒的谜,被仙人掌的刺扎伤了双脚,暗夜里,
你却看不见那殷殷而红的血珠。投入进去,你说你从未见过这么蓝而透明的大海,
你听着那深沉动人的声音缓缓低语,像身旁游动着一股温暖的风。浪推上来的,是
明明灭灭的闪光,而她则找寻着灯塔的光亮,向着远方,你们捕捉光的诱惑。而一
任又一层轻轻的浪,去淹没所有的欲望和思念。
黑暗当然是个永恒,而如果没有纸牌的启示呢?你敢爱你真心喜爱的那个姑娘?
你终于折服于纸牌像个真正虔诚的教徒。男人崇尚信念,而不过是一幅纸牌,
沙哭泣的时候,从来不发出乞求。从此命运沿着它必然的轨迹,没有原因,但你却
终于逃不出那个图案,逃不出周而复始的那个始终。
多么神秘,很多很多的眼泪,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不再迟疑,在初升的大阳里,你带上了她,向那个永恒的光明跑去。既然是她
飘荡起闪亮的裙据,既然是她像一幅明丽的画儿。你带领着她,向前。既然是有了
纸牌有了预言,既然是你们谁也甩不掉那张命定的图案,那么你就带上了她,向着
太阳,在光明中留一个动人的永恒。
那光亮。
太阳刚刚初升,你们跑进初升的太阳里。你粗暴搂紧她削瘦的肩膀,让她把迟
疑的目光转向你。那么温暖的一个瞬间,你把她从海上渔船的梦中惊醒,总是大海,
那时候,正有年轻的渔夫,把那只破旧的渔船,从蓝色的海上拖回沙岸。沙岸是家,
而谁说大海不是陆地?她探寻古老的踪迹,她从船头拿起了那顶用柳叶编成的斗笠。
一个多么神秘的以往,就向着迷濛的远方。我们走不到那个黑暗的尽头,而渔船则
是 个古老的故事。那张神秘纸牌的声音冥冥在宇宙和心的深处回荡。在海上,在
天空,在以往,在明天,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只有灯塔为夜行的船遥遥照射。你看
见她忧伤地拿起那顶渔夫的破旧的斗笠,你看见了太阳的痕迹,海上的风雨,辛酸
的往事和出海人的誓言。你看见她慢慢转向你,很久,最后她终于对你说,太阳最
终会滤掉一切。
你就那么惊破了她,惊破了一个不再年轻的梦想。你告诉她那颗祖母绿的永恒
颜色,她便跟随你奔跑,像一片无声的海,永远拍击着母亲般的沙岸。
总是大海。
她用冰凉而长的手指,轻轻触摸你裸露的胸膛,肌肤上像游过永远的关切,你
让她同你一道躺在平缓而温暖的白沙上。没有人迹,宇宙像单为你们安排,她倾尽
无穷思爱,让陌生而又熟悉的感动,慢慢渗透进你躁动不安的灵魂。一切都平息了,
悄悄完成了纸牌的安排,你们抬起头看到了那棵唯一的椰树,它好像已不再年轻,
而你把她流泪的脸,贴紧在你激荡着血流的胸膛上。
一切如童话和梦境般,你们踏上归途。而纸牌,则像个穿着黑衣的神秘妇巫,
在远海的深处掀动激荡与温情。慢慢遥远了,明灭的灯塔,明灭着旧日和以往,就
像个不曾有过的故事。谁也不懂谁也不会想到,那个不再年轻的梦想,美丽得就像
个天堂里悬挂的太阳。
如此你唱起了那只歌。
如此你们默默地上路。
如此你蓝色的黑色的红色的追逐就停留在了你永恒的思念中,从此没有遗憾,
当你告别以往,就像失去了一个毕生的朋友。留不住的影遥遥飘浮着,你于是把那
幅神秘的纸牌丢进曾给你恐惧的大海上。纸牌像飞散的一千只美丽的蝴蝶,飘洒着,
预言着,然后纷纷沉落,被透明而蓝的大海吞噬。你看见那一张你命定的黑色的图
案就那样扬扬洒洒地沉入浅海,没有哭泣,也没有怨言和留恋,只静躺在那一片海
底的沙石上。透过蓝色,透过空间,一万尺以下你还是看到了那一张。你只看到了
那一张,哪怕沉落哪怕淹没。
如此,那个神话般的神秘的以往就永远留在了大海里。海水荡来荡去,又匆匆
冲上沙岸,直到那个黄昏降临,你怀着毕生的启示启程。……在神秘的灯光下在那
个神秘的以往。
九零年冬
整整一个冬天。
我们陷在遥远的分别中,那是种必定的分别。或者永远,或者暂时。我们都不
知未来。未来无法预测。情感也变得漂泊不定。因为他要去美国。
很多很多的人想去美国。
很多很多的人去了美国。
很多很多的人不再返回。
而我们曾经相爱。爱可以有干万种终局。而那个冬季甚至连这终局的选择,都
已不由我们。我们只是任凭着一种惯性。只有一点是本质的:他要走……而他又是
我此生最好的朋友,也是亲人。
他走的时候是秋末。一个很寒冷又很凄凉的季节。树叶在飘落。举眼望见我家
窗对面矮墙的藤蔓上,只剩下了几片很红的叶子。它们在最后的冷风中坚持,坚持
着火一般的最后的温暖。
我们也坚持着。
他说他会回来。但我知道,他可能连自己也不知他是不是能回来。签证的时间
很长。他足可以站稳脚跟。他测量不出他对我的情感,但是他说他是爱我的,在一
个很深的深处。
他的航班起飞后,冬天就到来了。
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从很远的地方写来了信,他说尽管离愁别绪,但你该安
静下来,等待春天。
我一直觉得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整整一个冬季。我每一天都在不期望中期望。
我期望得很苦。几乎每分每秒,都在被那痛苦和焦虑所缠绕。我甚至不能接受慰藉,
因为有些事情是无法得到慰藉的。我等他的电话等他的信。我几乎不敢出门,生怕
就在那个时候,他会把电话打来。那个冬天很漫长。后来,在深夜的时候,就开始
刮起很冷的呼啸的北风。我要穿上那些他临走前买来的很暖和的外衣。我要穿过冰
天雪地去上班,或是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我想没有人能知道这是种怎样苦熬的日子。
那是种生命本身的苦痛,是一种几乎熬不过去的苦痛,是一种绝望。那绝望充满了
力量,是因为,爱曾充满力量。这样,在睡不着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风的吼
叫。我不知明早太阳是不是还会升起。这样,我守着电话,守着心底的信念。最长
的一次,我整整有十二天既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也没有收到他的信。那信误在路上,
整整走了十二天。在十二天的漫长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盼望着天亮后能看见太阳。
那个冬季白天比夜晚好过。
?